錢穆:戀愛與恐怖
錢穆:戀愛與恐怖
錢穆先生
中國人主張合內外,又重情,情即合內外而成。情又可分兩類,一是由內感外,一是由外感內。今亦可稱由內感外者爲情,由外感內者爲感。
《中庸》言喜怒哀樂愛惡欲七情。其實七情中以欲爲主。合於所欲則生愛,反於所欲則生惡。得其所愛則生樂,失其所愛則生哀。遇所愛則生喜,遇所惡則生怒。故七情以內爲主,即以己爲中心。天地萬物皆在外,隨其所感而情斯變。欲即性也。性由天命,而以己爲中心,亦即以天爲中心。此又謂之合天人。
孔子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從心所欲,即猶《中庸》之言率性。俗言任性。然則中國人生理想乃是要任性,任性亦猶言任天。惟此天字亦可分內外。在己之內者爲性,尚有在己之外者。如云天理,則即孔子言不逾矩之矩字。能任己之性而不違天理,則其間當有一段修養工夫。孟子曰:"盡心知性,盡性知天。"是也。
惟孔孟儒家比較偏重講究內,莊老道家則比較偏重講究外。《中庸》《易傳》已把此內外會通說了。宋理學家更然,乃分說天理人欲,心所欲而逾矩了,即是人欲。外面規矩與內心所欲合一無違,乃始是天理,始是通天人合內外的境界。
西方人把天人內外過分分別,由此尋求真理,不敢羼入情感。中國人常情理兼言,而西方人則像是認爲理中便不涵有情,這就與中國人想法大異了。但人終不能無情。西方哲學戒言情,惟其文學則仍好言情。但其所好言之情,乃亦與中國人所言之情有異。在西方小說劇本乃至最近之電影中,所言情,最要者有兩項。一曰戀愛,一曰恐怖。西方人之戀愛與中國七情之愛有不同。孔子曰:"從吾所好。"中國人言好惡,即如言愛惡。此好字所指極廣泛,愛字亦然。而西方人言戀愛,則專指男女異性之愛言。中國人重言情,而在此異性戀愛方面則似頗不重視。孟子言慕少艾,此亦壯年人常情。然慕與愛好又稍有不同,愛與好之反面有一惡字,慕則無反面字。人情之摯,必有相反之兩面,無反面則情不摯。慕則只是一種想慕。不加想慕,則與己無關,對之自無情可言。戀愛與慕固不同,但同無反面字。互不戀愛,則爾爲爾,我爲我,互不相關。故戀愛乃雙方專一之愛,施於此,則不再施於彼,對象獨特。《論語》言:"泛愛眾而親仁",韓愈言:"博愛之謂仁",則其愛普廣,可及於全人類,並可推以及於天地萬物,而盡納其中。中國人之言人情乃如此。故人可以爲天地萬物之中心,即每一人各可以爲天地萬物之中心,乃據此情而言。如我此情變,則天地萬物亦隨而變。
中國人情有極難言者,如追隨田橫流亡海島之五百壯士,其高卓之情,豈不永爲國人千古所仰慕。然其情爲何等情,無以名之,則惟當仍名之曰愛。其對田橫之愛敬愛重,可謂融通君臣朋友兩倫之愛而一之。夫婦父子兄弟三倫之愛,亦豈能更超乎其上。至於田橫之自刎,不願面見漢祖,亦惟其一己自愛自重之意而已。其于漢祖,固無所惡,無所怒。其自刎而死,固亦無所悲,亦無喜樂可言。中國人情乃有如此之深厚而誠摯者,又烏得與西方人言戀愛之情相提並論。如田橫,如其五百壯士,謂之乃天地一中心,而天地亦無以違,豈不昭然若揭乎。
國史大綱
西方人對知識喜分門別類,專一求之。其對情感亦然,亦喜分別對象,專一以求。於普遍廣泛處,一若與己不相干。知如此,情如此,則意亦如此。故其於天地間一切對象,均加分別,均有界域,而又人各不同。換言之,即人各一天地,而互不相通。故西方人重外,各謀自占一天地,而人之與人間,互不相通。此爲西方個人主義之所由生。既屬個人主義,其對外又復何愛可言。
深言之,則尚有甚者。不僅人與人相別不相通。即我之爲我,就其內在言,亦可有分別不同處。如遇戀愛,可一心一意在戀愛上,天地一切盡置不顧。即我之內在一切,亦同可置之不顧。斯時則我即是一戀愛,戀愛即是一我。西方人說結婚爲戀愛之墳墓,實亦可說結婚乃即爲戀愛時我一己之墳墓。結婚後,乃另爲一我,當另找一事物新對象,以表現其爲我。
此種心情,可舉牛頓爲例。其研討蘋果落地時,與其爲大小兩貓辟大小兩壁洞時,分別兩事,幾若成爲兩個牛頓。即在同時,牛頓乃有兩個我之存在,心情不同,斯其表現亦不同。因西方人重外不重內,內在之我即寄存於其對外面事物之心情與作爲上。無對外面之心情與作爲,即無我可見。如運動,本爲一己衛生鍛煉之用,亦可爲我生活中一愛好,一行爲,我與外即由此而合一。而西方運動家則即以此一心一事來寄託我,完成我,乃若我之爲我,即在此一心一事上,豈不過於重外輕內了。而外面之對象與事物則甚爲複雜,不相和一。商人重利輕離別,拋妻遺子,遠去異鄉,在其家庭中等如無己。尤其在海濤洶湧中,蹈險履危,慣於此等生活,乃更見己之爲己,我之爲我,全操縱在外面,幾不知有我之存在。故方其出外經商,及其還家團聚,乃若有兩個己之存在,其身則一,其心則異。於是遂若其生命寄託,主要轉在身,而次要始在心。不如一農人,夫婦父子晨夕相親,生死相伴。我此生命主要則在家庭,次要乃在田野。祠堂墳墓,尤見身之既腐,而生前心事猶在他人之心中。故中國人有人格觀,人品觀,實即一人之生命觀,而西方人似無之。余常謂中國歷史重人,西方歷史重事。中國乃以一文學家寫出其文學來,而西方則以其寫有文學而始成爲一文學家。凡此論點,皆由雙方內心深處生有此分別,而遂成爲雙方文化體系之大分別。
尤要者,西方生命寄於外,內顧則虛。舍卻外面一切事物作爲,乃若無己可知,無我可有。此與中國道家言無我又不同。道家言無我,乃是一渾沌,泯除一切分別,乃見真我。儒家則化聞見爲聰明,於一切分別中會通和合乃見我。吾妻吾子,吾屋吾田,吾鄉吾國,於吾之天地中,而我爲其一中心之主。西方人則於外面一切事物中覓我,其權操在外,我不得爲之主。乃於內心深處,終不免對外面事物生一恐怖感。
戀愛對象專,攫得此對象,在我始見爲充實,此之謂戀愛之佔有。或投身此對象,亦見有充實,此之謂戀愛之犧牲。西方人對生活其他方面,亦必擇一專一對象,始有著手處。但外面對象終有一不易分別,不可捉摸之渾然一存在,西方人之恐怖感即由此生。中國人生以己爲主。己之立,則一切皆由己作主宰,乃不覺有恐怖感。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生命終有一內外之分,內則此心,外則此身。身體健康亦不可忽。內則爲己,外則爲天,畏則爲一戒慎心。己雖爲主,天命亦不可不戒慎。內有己而外有群,大人者一群中之領袖,故對之亦不可不戒懼。聖人發明此理,故對聖人言,亦不可不戒慎。孟子曰,彼人也,我亦人也,彼能是,我亦能是,我何畏彼哉。故君子能獨立不懼。有殺身成仁,有捨生取義,皆由我作主,而仁義又即我之大生命所在,此又何畏焉。故畏乃對外逐事有之,精言之,畏之知的成分實多於情的成分。非如喜怒哀樂,外面渾然一體,乃盡在吾情之內也。悲亦自外來,與畏略相似。悲天憫人,即對外面渾然之體而有悲,主要亦屬知的成分多於情的成分。故悲終是悲其外,即悲從中來,悲亦無反面字。不如哀之發於中而對於外,內外乃爲渾然之一體。孔子常兼言仁智,仁屬情,智屬知,仁中有智,智中有仁,甚難嚴格分別。亦可謂智亦屬於仁,惟仁乃爲其渾然之一體。今人多以悲與畏謂其屬於情,此亦見仁智之難分耳。故必連言悲哀,乃始純是情,乃始有其反面。今人據西洋文學分言悲喜劇,悲喜乃成爲相反之兩面,此如中國人言悲歡離合,惟悲歡之情終不如喜怒哀樂之重要。庚信《哀江南賦》,亦不得改爲《悲江南賦》是已。
西方人生命寄在外,外面一切事物此爭彼奪,勝敗無常,若終有一不可知之外力存在。此外力不可知,乃造爲各種神怪,以代表此不可知之外力,以形成各種恐怖小說,恐怖戲劇,恐怖電影,使人看了反覺內心有一安慰,有一滿足,此正見西方人之內心空虛,故遂生出此要求。而此種恐怖,則不僅在小說戲劇電影中有之,實際人生中亦時時處處有之。故西方人對人生必主鬥爭,主進取,而永無休止。即此一恐怖感爲之排布也。
中國亦有神怪小說,如《西遊記》《封神榜》之類,但與西方以恐怖爲終極者不同。至如《聊齋志異》中諸妖狐,則使人夢寐求之,欲得一親而未得爲憾。又如《白蛇傳》,白蛇對其夫其子之愛,豈不更勝於人類。其遭遇挫折,盡人同情。雖屬神怪,亦何恐怖之有。西方人於恐怖題材外,又有冒險題材。冒險多爲打散恐怖。中國亦有冒險題材,則出自俠義忠勇,又與西方不同。要之,西方文學恐怖神怪冒險多在外面自然界,給與人生以種種之壓迫。而中國之神怪冒險,則皆在人文界,使自然亦臻于人文化。其心理不同有如此。
恐怖心之外,又有怨恨心。西洋史所表現常見怨恨,直至近代猶然。而在中國,則怨恨不列入七情。孔子曰:"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德與怨皆外來,報則以內應外,與存於內而發之外者有不同。一見其爲己,一見其由人。人之有德於我,猶云見恩圖報,以德報德,見己情之厚。人之有怨於我,以直報怨,見己情之正,在我無怨,非以怨報怨也。外面所來,有不當怨者,孔子曰:"不怨天,不尤人。"是也。孔子之辭魯司寇職而去,周遊十四年而返,曰:"道之不行,吾知之矣。"又曰:"人不知而不慍。"則于天於人,無怨無尤。孟子四十不動心,此見孔子之不動心,即其情不變,斯之謂己之立。亦有不能無怨者,能化怨爲哀,哀怨亦庶不失其情矣。又俗言怨氣,氣與情又不同。情轉成氣,皆當戒懼。七情中惟喜怒,俗皆言氣。而怒尤當慎,尤當戒。今人皆知中國人重情,但此情字涵有甚深義蘊,須體會,須領悟。不得謂凡起於心生於氣者皆我情,則此等情惟當戒,惟當慎,不當重矣。
恨字古人少言。唐人詩有《長恨歌》,歌中所詠,洵可恨。恨猶憾也。處事不當,遺恨遺憾,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此心難忘。此在常人有所不免。能化爲幽恨,不發露在外,此亦可諒可恕,可予以同情。若移此恨以對人,則失德之尤,無情之尤,又烏得謂恨亦人情乎。《論語》言:"人不堪其憂。"此則在己之憂,與恨又不同。中國人又連言憂樂,而七情言哀樂。憂只在己,哀則對外而發。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則憂不爲己,人不堪其憂,而仲淹代憂之,此又高德之表現,而非可望之人人者。此亦見中國人對人情之大有講究。心理狀態,千端萬緒,而情則最值珍重。中國人之人生哲理,其深邃溫厚有如此。故俗言,合情合理,乃見未有不合情而能合於理者。又日天理人情,乃見人情即大理,亦見天理即人情也。
要之,西方人好分別,愈分別則一切存在將愈見爲細微,而終則墮入於空虛。西方人又重外,故好擴張。其實外在無涯涘,愈擴張則內在者亦將見爲愈微細,而終亦墮入於空虛。中國人重其一己,立己以爲天地萬物之中心,斯其對天地萬物又烏得無情。乃惟此情,遂見己之爲天地萬物之中心耳。西方人重外,重分別,其病乃不知其一己之爲己。西方人之視其己,則亦如一物而止。其心情之最要流露,則在文學中。余特舉其戀愛與恐怖兩項以爲之證,其他不詳論。
文學既必以心情爲淵源,而中國人心情與西方人不同,故其文學內涵亦不同。今國人模襲西方文學外在之體貌,競誇以爲新文學。而中國己有之文學傳統,則目之爲舊文學,又稱之曰死文學。是豈中國人五千年來之傳統心情可使盡歸死亡,而能一以西方心情爲心情乎。此實大可研討一問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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