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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黄忠晶:背着书包出工,生产队长暴怒,一场恶仗一触即发

黄忠晶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黄忠晶,1980年以湖北省哲学专业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被中国社会科学院和湖北省社会科学院同时录取为研究人员,同年还被东北师范大学录取为哲学专业研究生;后选择留在湖北。长期在湖北省社会科学院、广东海洋大学、江南大学从事研究和教学工作,研究员、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哲学、社会学、社会思想史、萨特、思想家传记等。


原题
知青生涯琐记




作者:黄忠晶  


早年有两段经历决定了我整个一生:一是“三年大饥荒”时期饿肚子,一个就是作为知青下乡,在农村呆了4年多。

我永远觉得,这一段知青生涯并没有过去,它已成为我的血,我的肉,我的精、气、神,我的梦幻和现实。在这一篇短短的文字中,又怎么能说得清、道得尽个中的丰丰富富、朦朦胧胧、恩恩怨怨、苦苦甜甜呢!也罢,朋友,我且随着意识流,顺手采撷那深沉的海中偶尔激起的几朵浪花,奉献在你面前。

读书和打架


我下乡带了不少书。单调、沉闷、日复一日的永无变化,只有书是唯一的慰籍。我那时正着迷于黑格尔的《小逻辑》,就像解数学难题一样啃他那些晦涩的思想,每有会意,便欣喜若狂。甚至一边干活一边在紧张地思考。为了理解辩证法,我还自学微积分。

出工当中有歇息的时刻,女人纳鞋底,男人抽旱烟。我就带两本书。所以每次出工我都背个书包。生产队长,按村里人话说,是个“半吊子”,照说这事他不该管,可是他看着我不顺眼。

一次我刚走出门口就被他叫住了。他说,你出工怎么还背个书包?我说,我上工时又不看书,是歇息时看。他说,那也不行,出工就出工,不准背书包!我说,休息时看书又不影响出工。他说,那也不行,你再带书包就扣你工分!我觉得这家伙欺人太甚,顿时一股无名怒火猛地窜了上来——那时我对农村的粗话已很熟悉了——就狠狠地说,你敢扣!老子今天就要带,你还把我的xx咬了!他说,那好,我来咬你的xx!我拿锄头,他拿扁担,两人就要动手。村人们围上来把我们拉开了。

我照样背着书包上工,歇息时照样拿着书看,但由于生气,什么都没看进去。晚上,跟我关系很好的记工员跑来悄悄对我说,队长还是没敢扣你的工分,今天工分照记。
 
从那天起,我才获得了背书包出工的自由,再也没人敢来干涉。

那天我带的是两本《列宁全集》,还有笔记本。

追捕


后来我在公社一个片(即几个大队)的学校代课,教了一年多的书。本来教得好好的,因为得罪了校长,遂招来了大祸。

校长是我所在大队支书的小舅子,他找了他姐夫;他姐夫觉得直接出面不好,又通过什么关系找了公社武装部长。武装部长亲自出马,把我带到公社,说是让我受受教育——在当时就是要让我受受皮肉之苦的意思。在动手之前,他临时有事离开了,要我站在那儿不动。这家伙以为我不敢跑,因为经他手下不知打了多少人,恐怕没有一个敢跑的:当地的乡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但我马上就逃了出来,一口气跑回生产队,跟一起下乡的同学匆匆说了几句话,见天色已晚,恐怕对方会追来,遂赶到另一个大队知青点的同学那里借宿。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动身走了几十里路,返回城里。
 
后来我才知道,对方果然当晚就大肆搜捕,如临大敌,出动了整整一个大队民兵连。他们没想到我会藏在另一个大队的知青点上。当时如果被他们抓住,即使不打成残废,至少也得脱层皮。

朋友,你看,这是不是很有点日本电影《追捕》的味道?

后来我找了县“知青办”的同志,反映了情况,要求他们帮助解决我受迫害的问题。具体办这件事的是一位女同志,我现在还记得她的名字,很好听,叫程胜男。她很同情我。经过这位大姐的多次交涉,对方才保证我回队后不再受迫害。其间已近一年。不久我就离开这个地方转到另一个县的知青点上。

两年后,这个公社的书记专程找到我,代表公社,为我所受的迫害郑重地向我道歉。

牛棚和“摇篮曲”


我那个知青点就我一个男的,“半吊子”队长遂把我安排在牛棚里睡。应该用于盖房子的安家费被队里挪作它用了;不过,队里也穷。

当中一个天井,对面是仓库,右边是大门,左边是牛栏,我住的这间原先是装火灰的——潮湿的牛栏要经常用火灰来垫——现在就腾出来给我住。

我住的房和牛栏都没有门,每晚睡时,群牛腹鸣如雷,反刍如磨,排泄如雨,煞是好听。而且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天井外或一碧如洗或阴霾如墨的穹空,另有一番情趣。

但天气渐热,蚊虫开始来攻,这异样风味的牛棚终于呆不下去了。好心的菊生大伯要我在他家堂屋搁个睡铺。他的老伴江家妈(她娘家姓江,当地都兴这么叫)有个纺车也放在堂屋。江家妈每晚都纺线到半夜以后,大约只睡三四个小时,又起来出早工。经常是我一觉醒来,她还在纺线。我撒泡尿再接着睡。

这样的情景已在我头脑中形成定格:昏暗的屋里一灯如豆,一缕弱光似有似无,唯有“嗡嗡”声不绝于耳,一个衰老的身影不停地摇动着,重复千篇一律的动作……这成了我每天的摇篮曲,我好像回到胎儿期,安然沉入梦乡。

母亲,老人,我祝福你们!

凄惨的腊月


有一年的春节我没回家,就在农村过。这一年的腊月,湾子里接连死了两个临盆的产妇。一个有四十大几,她的儿媳妇和她同时怀上了。当地人认为这样大年纪怀孩子是很丑的事——何况还和媳妇一起怀——于是她就一直保密,采取的措施是用布把肚子裹得紧紧的。她的难产也许与此有关。

另一个是新媳妇。人很能干,用村人的话说,很“嘹亮”。她男人是当兵的,结婚没几天就走了;公公是个老光棍(儿子是由侄子过继的),人很古怪,对她很坏。但她似乎没有什么怨言,整天快快活活的。

她对人热心快肠。我记得她的“连场”(字典中叫连枷)打得特别好,她看我不会打,就很热情地教我。到后来我也打得很不错。这连场打顺了手、对了节拍,是很舒畅的事,越打越有劲。我因此很感激她。还有一次出工歇息时,她看我手上长了一个肉刺,疼痛难耐,就拿针给挑了出来,虽然流了不少血,但从根本上解除了痛苦。

苍天无眼,好人薄命。腊月间接近年关时,她二人相继死于难产。这一年天气特别冷,朔风肆虐,大雪弥天。我一个人睡在仓库里(队里要我守仓库),听外面风声、雪声夹杂着一阵阵凄厉的号哭声,真不知人间何世!

两人都是生不下来,最后抬到公社卫生院死的。若医院条件稍好一点,断不会丧命。

手帕情


我是那一块知青中唯一戴眼镜的,于是村人以为我特别有学问。一些当地青年便有意结交。

其中一个家里是上中农。他父亲也粗通文墨,母亲却瘫痪了,虽然坐着,那两只萎缩得很细的手不停地抖动着。且神志似乎不怎么清楚。他还有一个姐姐,会缝纫。

时间长了,我跟他们家都很熟,但关于他母亲的病情,谁都没说什么。

一次我去他家,这青年和他父亲都不在,病残的母亲也歇息了。他姐姐留我坐下,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他告诉我,他原有一个哥哥,年纪跟我相仿,已上了大学,后来得病死了。她母亲受了很大刺激,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她还说,她每次看到我,就想起了她的哥哥。她觉得我很像他的哥哥。她说的时候很动情。我听了这话不知该怎么回答,感到有点不自在,因为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于是我就起身告辞。

她没有留我,但等我刚走出门,她又叫住我,过来塞了一样东西在我手上,然后就进去了。我低头看时,是一条洁白的手帕。

这一下我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了。

我虽然对她全家都有好感,也包括对她,但只是一般朋友关系,从没有往这上面想。感情这个事是无法勉强的。她虽对我有意,怎奈我却没有同样的感情。

此后我去她家少了。因她弟弟的关系有时也去,但尽量避免同她单独接触。即使同她谈起话来,也装作书读得太呆,对她的暗示一无所知的样子。

后来,我看她像是对此死了心。

这样好。

由“小芳”所想到的……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这首歌风靡一时,许多人都爱唱,特别是当过知青的。
 
我听了之后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别人唱犹可,那些当过知青又同“小芳”这样的农村姑娘有过感情纠葛的人们,唱这首歌时不知有何感想?

我总觉得这里有一种传统的“才子落难遇佳人”的腐朽气息在作怪。“谢谢你对我的爱,我今生今世不忘怀;谢谢你对我的温柔,让我度过那个年代。”——她让你度过那个年代,你让她怎么样呢?你让她怎么度过被你抛弃的年代呢?

这里面不平等:你在农村寂寞了,苦闷了,拿她解闷;最后你返了城,她仍然留在那个你不愿意呆的地方。你实际上是逢场作戏,说得严重一点是玩弄了她的感情。所以你仍然心中有愧,就唱出了这个“小芳”。但有愧的同时你仍然有一种优越感:你已回了城,你同她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所以你才有心情唱这样的歌。

再看看电视剧《孽债》,有同样的问题。

就这样唱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朋友,你不觉得自己太肤浅了吗?也许有些知青哥们听我这样说不高兴,但我就是这样想的。如果城乡差别就能阻断一个人的爱情,那它就不是真正的爱情。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你能说得清楚吗?也许一辈子都搞不清楚。

人实际上多么容易随着境况变!人实际上又是多么软弱的动物!

从知青生活中学到什么


最根本的就是认识到自身的软弱、矛盾和平常。
 
下乡前在省重点高中读书,成绩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骨子里有一种精神优越感。“文革”中要学生关心国家大事,更加深了这种自命不凡,以为当今世界,非我辈其谁——要不,我干嘛下乡时还带一整套《列宁全集》?
 
下乡后发现,“百无一用是书生”。对于生产队来说,我只是一个占用他们口粮的人。我发现自己除了多读了一点书,不比周围的任何人强。跟他们一样吃喝拉撒睡,跟他们一样有着七情六欲,甚至跟他们一样屁股后面别着一根旱烟袋(那时我抽烟抽得很凶)。
 
书读呆了的人凡事要找个道理,而许多事是没有道理的。村人似乎比我更懂这个道理。文化人,总以为自己充满了理性,殊不知你如果以为理性可以支配一切,那你的无意识的存在马上就会同你开个玩笑,拿你的理性来演一回傀儡戏——这个道理还真用不着弗洛伊德来教。
 
如果不只是在精神梦幻中遨游,在实际生存境况中的文化人总是尴尬的、软弱的。如果他想超越,不甘心或沉迷于梦,或沉沦于世,他就得首先正视自己的软弱和矛盾,然后咬牙坚持下去,以平常心去做那些平常的和不平常的事情。

摘自《我们曾经年轻》武汉出版社1996年出版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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