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老编续杯咖啡
70年代 | 余琼琼:流走的青春,一段刻意忘却的记忆
余琼琼,1951年生,重庆市人、1983年考入原四川财经学院会计系(现西南财大)。中国注册会计师,从事财务工作多年,退休后笔耕。
作者:余琼琼
疫情闲家大扫除,翻出尘封多年的一个小匣子,一张病情证明书、几封家书勾出了一段本想刻意忘却的记忆。
是否把它写出来,我犹豫再三。我们这一代人在回忆青春时,写与命运搏斗的文章很多,写励志、写苦难的也不少,但写情爱、写糗事的还是少见,旣然是发生过的事情,缘于对历史的正视,我还是把它写下来了。
1969年我的母亲在运动中罹难我被迫离开重庆,过了七年城市‘’盲流‘’(注)生活,直到1976年底,文革结束两个月后,才由我父亲单位以‘’多子女身边无人‘’的政策办理了‘’免下农村‘’的手续,并招工进厂,我终于融入了主流社会,‘’找到组织‘’了。(开始算工龄了)
由于年龄已过25岁,我自愿申请作普工,因为普工一年就可转正,而学工虽然更有前途(学技术)但需要三年才能转正,
我的年龄等不及了,我的爱情也等不及了。
1967年8月我和成都高中生唐生从成都一起坐火车串联到北京,十天的朝夕相处居然‘’一见钟情‘’,在北京私定了终身。虽然我们不曾‘’青梅竹馬‘’,却也称得是‘’两小无猜‘’。十年来风风雨雨、聚少离多,爱情反而历久弥新,急切地昐望在一起。
此时唐生在重庆医学院即将毕业,分配方案已定,是距成都20公里的温江地区医院,而我则在距成都100多公里的乐山牛华镇上班,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在发展。我们相互鼓励:好好学习,好好工作,争取一年后结婚团聚,永远不再分离。
好象世上真有‘’乐极生悲‘’一说,不幸总在猝不及防中到来。
唐生77年一月报到上班,五月初他以四个月无休一天的代价,感动了科主任,赢得了几天假,跑到牛华来了。
这是文革后的第一个春天,好象万物都复甦了。经历了苦难的十年,现在我们目标明确,前途明朗,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了。我们留涟于秀丽的五通桥畔,荡舟在迷人的芒溪湖上,感觉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爱恋的甜美。我们陶醉了、放松了、张狂了……
整个五月,我的月经没有来。
此时的我们,已是相当成熟的成年人了,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会算时间,懂得进程,这个本该令所有亲人高兴的‘’喜‘’,来得真不是时候——因为等不到年底我转正就会‘’出怀‘’了。而没有转正,是开不出结婚证明的。——那时结婚必须要单位开证明才能办理结婚证。
未婚先孕,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无异于犯了‘’流氓罪‘’,于是喜变成了忧,我终日惶惶不安,心急如焚。
摘几段当年的信:
亲爱的,昨天收到了你23号的信,你的信,把我引向了另一个美好、广阔的世界,我看了一遍又一遍,陶醉在快乐中。然而,放下信后,现实是多么烦人。特别是这几天,真叫人心神不宁。今天28号,过了七天了,看来我们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真气人,偏偏在这最后的节骨眼上。这几天我想了很多,说实话,真有点舍不得,留下他(她)?但是不可能啊……
这几来,我真有些茶不思饭不想,一则可能是‘’反映‘’,我看最主要的还是苦于无良策。一天24小时可能有20小时都在为这事打转。这可是个教训,不过这个教训对我们又有什么意义呢?明年一月,一切就都对了。可偏偏提早了半年,这该死的半年,怎么办啊!……必须去做掉!
琼、我可怜的小妻子:昨天就收到信了,20多个小时来,着急、难过、怎么办……也折磨着我。学了医,我懂得了人工流产与习惯性流产及不孕症之间的联系,更知道做人流会对女人带来多大的创伤和痛苦。我痛恨自已:克制了这么多年,这次怎么就……
提供两个方案:1:这两天我就去开结婚证明,我就有了假期,可立即过来陪你渡过这最难过的日子。而你则在转正后立即开出结婚证明,只要办出了结婚证,就可将你调到温江,过来了,就明正言顺了。这个方案需要考虑的是:你如何能熬到转正、能否承受这巨大的精神压力、半年后七个月该出怀了,会不会影响转正、如不能转正我们应怎样来承担这个后果?
这边父母我去谈,爸爸那边你好好说,他们会理解也会原谅我们的。你以为如何?我已作好了准备,你一定要相信我的坚定和果敢。
2:就是遵从你的命令,去进行这次可怕的创伤。从理智和现实来看,为了不让父母们担心和着急,~这么多年来,仿佛我们已经证实了我们有这种使父母喜爱的性格和本领~、从我们各自刚开始的工作来看、从我们目前所处的社会环境来看,仿佛是该去‘’做掉‘’
……
啊!上帝啊,为什么在这最后关头还要惩罚我们呢?难道我们爱得还不够深沉吗?……
事情的结局是:唐生强行请了四天假,跑来乐山,我也找借口跑到了乐山,所幸的是乐山地区医院有个申同学是唐生重医校篮球队的队友,关系很好,而申同学的女朋友刚好是妇产科的医生。
于是就决定在乐山地区院做人流手术。女朋友也是刚毕业的医学生,请了她的师傅一个老大姐来做。躺在手术台上,我脑子一片空白,医生看我太紧张,就和我聊天,她问我为什么不要,我说刚工作还没转正,扯不到结婚证。大姐叹了一口气说:‘’造孽哦!早就到了当妈妈的年纪了,这种情况我们见得太多了,好多女知青为了过招工体检来刮娃娃的哟。‘’
还能得到这种同情?我神经一松驰,眼泪一下子就湧出来了。接着就听见医生说:‘’做完了,慢慢起来,回去好好休息不要做重活儿哈。‘’
惶惑、紧张了这么多天,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过了关,我觉得是老天爷放过了我,当然,其实我们应该感谢的是申同学及其女朋为我找来的那位心肠好、技术好的天使女大夫。
见图,这就是当时开出的病情明证书:为了防止走漏风声,以防万一,病人栏还不敢填真实姓名,因为,如若穿帮,后果不堪设想。当然更不敢紧遵医嘱,旣没休息十四天,也没去买副食品。
唐生陪我回到牛华单位上,鞍前马后照顾了两天,仅管不舍,也只得匆匆离去。其实我手术后第二天就上班了。
再摘一段我婆婆的信:
关于你们的事,刚儿匆匆而去时我们就猜到了,本想等他回来商量提前开证明的事,殊知你们已提前採取了措施。这样也好,可轻松的把未来的道路安排得好些。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也没有责备他,家里其它人一槪不知,还是集中精力考虑未来吧……
一切似乎恢复了常态,此次危机神不知鬼不觉无声无息地化解了。没有让父母担心、没有令单位尴尬、更没有‘’污染‘’社会,造成不良影响。然而在我们心灵深处却留下了一个深深的黑洞~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我们那个可怜的,尚未见过天日的长子(女)。他(她)是我们纯情的见证,爱情的结晶,本应得到百般的呵护,千般的宠爱,仅仅因为早到了半年便惨遭扼杀。阿门!
这是个人的悲哀,更是时代的无奈。
我有一个中学同学,是家在重庆市中区的下乡知青,由于下乡的地方遙远又偏僻,且不敢找人商量,1972年拿着招工体检通知书痛哭,因为怀孕了不敢去体检痛失回城良机,在下乡处永川县九龙乡的乡村小学教书至退休。(可贵的是她的男友~后来的丈夫也放弃了返城,留下来一直陪着她,这又是另一段佳话)。
我没有统计数据的支撑,但我知道,这在当年一定是一个较为普遍的社会现象,由于当事人对这种话题的忌讳,这也是一个被回避,被遗忘的角落。
现在回头望过去,当年我们并没有错,是时代病了,这似乎是个人的一件糗事,但也是那个时代很多人都抹不掉的一段历史。
注:盲流:指不在户口所在地,无稳定职业的盲目流入人口,有歧视色彩和历史遺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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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