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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年丨忻孚:大学里,一场考教授的反智闹剧

忻孚 新三届 2022-09-19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忻孚, 66届初中毕业,1968年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当过农工,教师,1976年到县工厂当工人,1977年考入齐齐哈尔师范学院外语系,毕业后当过中学老师、翻译,后赴美国留学,获教育硕士和博士学位。任美国新泽西州大学教授,硕士和博士生导师,系主任。曾到国内几所大学讲课。


原题

一场考教授的特殊考试





作者:忻孚


 
1966年5月16日,党中央发布关于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通知,即5.16通知,掀起了一场全国上下的政治运动。在这场运动中,教育是首当其冲的被整肃对象。所有的高等院校停止了正常的教学,招生停止了,高考废除了。大专院校的教学中断了,校园里秩序混乱。学校的领导被学生揪出来,扣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帽子,被批斗,殴打,监禁。教师们被扣上“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头衔,更有甚者,被栽赃上“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被抄家,揪斗,受尽人身侮辱…….一场“教育革命”开始了。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好像学生变疯了,老师变傻了,上学无用了,“知识越多越反动了”。
 
1968年,大批中学生被送到农村广阔天地,上山下乡当农民,留在大学里的大学生也匆匆毕业了,教师们去了各类“五七干校”,大学的校园空了。留下来的职工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搬家。只见在北京的各个学院陆续搬到外省:石油学院搬到山东,近离胜利油田?林学院搬到云南,可能想利用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地质学院搬到武汉,是否便于考察长江?矿业学院搬到江苏,农机学院搬到四川。学院路上的八大学院,搬走了5个。大学的搬家可不是一家人搬家,那可牵动了成千上万户家庭,人员,设备。曾听一位在学院里工作的伯伯讲,他们的实验室在搬家的长途行程中毁坏了不少仪器,非常让人心痛。

可是,经过了几年在外省的新学院建设,不知道是因为水土不服还是地势环境不利,慢慢地,各大学院又陆陆续续地搬回来了,就是不全部搬回来,也要在原址上建个研究生院,以便教职员工返回北京,至少也要保留校舍为将来考虑之用。这么一折腾又是几年,等到了允许大批招生的年代,已是1973年,7年过去了,才正式招收工农兵学员。

也是在这一年,大学招生尝试着增加了“文化考试”:语文,数学,物化(物理与化学),但允许用开卷形式。没想到的是,考生中出了个叫“张铁生”的,自己做不出题来,还在考卷背后写了一封信发牢骚。这下子,他成了“交白卷的英雄”,他的那封信还登载在报纸上。让“四人帮”一伙抓住了这个“典型”,为他们打击“知识和知识分子”建立了基础。当年“四人帮”的口号是:“不能让旧高考制度复辟”!

为了证实”交白卷”的正确,赞赏“交白卷”的合理性,忽悠不明真相的老百姓。”四人帮”的爪牙们开动了脑筋,想出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创新杰作:出考题考教授。其目的很明显,就是让你们教授也尝尝考试的滋味,做不出题的难看,交白卷的尴尬。
 
家父“有幸”参加了这样一场特殊的考试。记得那天父亲在家制作领袖纪念像。学院派人来家里通知他第二天早上9点务必到学院的主楼xx房间报到。我父亲问有什么事吗?他已经有几年没去主楼了。来人说,一定要到,听说非常重要,是上面指示的。说着说着还用食指向房间的顶层指了指。临走时又叮嘱了一遍:千万别忘了带枝笔!父亲感到很奇怪,怎么这么神神秘密的?
 
自文革开始,父亲就“靠边站“了,他曾参与的中国第一架无人驾驶飞机 “红航一号”的设计也被迫停止了。被替代的是去位于河南的“五七干校“,由于繁重的体力劳动和营养不良,父亲得了乙型肝炎,怕传染给其他人,他被允许回家进行治疗。回北京治疗了几年,总算有了好转,遵照医生的意见在家继续休病假。

那些年像我老爸那样休闲在家里的教授真不少。为了管理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让他们有所贡献,驻扎在学院“支左”的“军宣队”就组织教授们制作毛主席像。每人每周需到“军宣队”领取报废的电影胶片,穿针引线缝成一个太阳形状,把照片镶在中心(意为:心中的红太阳)。可别小看这些教书匠,他们都是学工科的,动手能力很强,制作的领袖像真是漂亮,精致。我老爸在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他亲手制作的精品,就像办展览一样,让我感叹不已。
 
家父第二天按通知的要求去学院的主楼报道。据他回来讲,那个程序非常严谨,到了指定的房间(一个教室),每个人要求注册签名,以证实出席。然后被安排在指定的座位上,等全部人员到齐后,一张纸卷发在每人面前的课桌上。主持人指令说,”这是上级的指示,让大家参加考试,现在打开你桌上的试卷,开始考试!”

坐在教室里的教授们面面相觑,不知是怎么回事,但在那个“非常”时期,已经被划为“臭老九”和“资产阶级分子”的人,又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还敢发问呢?以至于需要考多长的时间,这样的简单问题都没有人敢问。只能是遵命,打开面前的那张考试卷,拿出自带的笔,像考生一样答题了….

老爸回来对老妈气愤地说,“真TM的,考我六六粉的化学分子式,我又不是搞农药的。”老妈开玩笑地问老爸: “那你怎么答的?”老爸没好气地说,“当然只能拒答了,又没有勇气写个评论,最后只能空着,交白卷了呗。真窝囊呀!”老妈笑了笑,说: “还不明白吗?这就是目的,老师都交白卷,当然学生就可以当白卷英雄了!”

看来还是老妈聪明,一眼就看到了事情的本质。老爸不知其他的教授是否拿到的是与他同样的考题,但他敢保证无人能答上那个“六六粉”的题,因为他们全是理工科专业,”六六粉“对于他们来讲只是一种杀虫剂,离他们教授和研究的领域太遥远了。我还曾听到一个在其他学院任教的伯伯讲,他的考题是要求画出手电筒的电路图,最后的结果也是交了白卷,达到了“上级”的满意目标。

后来,老爸得知我姨妈也被叫去考试了,就打听她拿到的考题。(姨妈是研究化工的,我想可能还与“六六粉”接近一点吧?)没想到,姨妈的考题是“敌敌畏“。姨妈没好气地说,”再也别提那个无聊的考试了,浪费时间,荒唐可笑!“ 不过,他们都自我调侃,是否要在将来转行搞农业,专攻农药,那样他们一定会知道  “六六粉、 敌敌畏 ”的分子式了!
 
由于“白卷英雄”的理直气壮,又有“中央文革小组”的强大后盾。那年招生果断地取消了“文化考试”。结果,录取的学生普遍文化水平较低(有高的,也不敢录取,怕被扣上 “走白专道路”的帽子)。如果用原来的教科书,很多学生会跟不上,老师也无法教。只有按照“教育要革命”的指示,组织教授们一起来编写“因材施教”的教材了。

记得父亲给我看了一下他们编写的数学课本,第一章是分数。让大学的数学课从分数开始讲,这可难坏了教授们。我爸曾开玩笑说,他想请我来他的教室教分数,不知行不行?因为那时我正在教小学5年级的分数。他告诉我,他曾提出他的身体还需要继续休养,谢绝教这门数学课,因为他无法像小学老师那样批改分数题的作业。可是领导劝他顾全大局,说是能让他重心回到教室,走上讲台教课,就是对他的器重和信任。

为了感恩领导的关照,父亲只能硬着头皮,颤颤微微地开始教这门举世无双的高等数学,面对着连分数都没有学过的学生,还要时不时地被学生们提醒,他们是来“上大学,管大学,用无产阶级思想改造大学”的。老爸说他不敢与学生们交流,上课时直接写数字,讲数字,做数学题,免得被议论是否“修正主义”,再扣上“白专”的帽子。可是,在他的内心里,他是多么希望能用他的知识,时间,精力继续研究无人驾驶飞机呀!
 
1978年3月,在北京召开人了历时两周的“全国科学大会”,国家领导人华国锋、邓小平、叶剑英出席并接见了与会人员。邓小平讲了话,指出”科学技术也是生产力”,“知识分子是劳动人民的一份子”。经过文化大革命的10年浩劫,久经磨难的知识分子又重心恢复了政治地位。改革开放,科技领先,科学的春天来了!

我的姨父被邀参加了大会,十分兴奋,为知识分子的重生,为在有生之年能为建设祖国的四个现代化而发挥能量。老一辈的知识分子是多么激动!老爸打开存放多年的酒瓶,与姨父一起畅饮,笑侃当年的特殊”考试“,真的把教授给“考糊了”!同时,感叹10年时间的飞逝!

1977年底,间隔了11年的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又开始了,千千万万的考生进入考场,参加文革结束后的第一次大学招生考试,即兴奋又高兴(我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从此之后,大学入学的招生考试走上了正轨,大学的教学秩序又恢复了,这是多少青年学子和老师们的期盼呀! 
 
后记

对无人机的研究是父亲一生的追求,然而,在他最有精力的10年里,一场运动迫使他的研究中断。他很无奈地被卷入一场莫名其妙、荒唐、离奇的“特殊”考试,真是可悲可叹!后来,当我进入高等教育领域,从事教学和研究,我更加理解了父亲当年的心情:科研是不能被“折腾”的,时间是不能被耽误的!
 
由于老一辈受到多次运动的冲击,对过去的亲身经历保持缄默,直至离开这个世界。我只能以我的观察来写出当年的那场”特殊考试“。我不知那些考卷是否被保存下来了?那一定会成为真实的历史记录。
 

科学的春天来了!父亲高兴地让姨父拍照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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