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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 李其容:有一种东西如影随形,那就是害怕

李其容 新三届 2022-06-26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李其容,1946年生于南京,1966年毕业于杭州浙大附中高中。1970年回老家湖北应城插队并任民办初中教师,后转为公办教师在应城杨河中学任教。1972年因不与父亲划清界限被迫害逃回杭州成了黑户。1978年转回户口,到浙江美术学院图书馆工作。


原题
害 怕



作者:李其容


 

换了一个环境,尤其是处在陌生的偏僻的自然环境,我总是有种莫名的害怕。在夜间。

我对自己说:“你是信唯物主义的,应该不害怕,不怕黑暗。”

但在黑暗中,我总是战战兢兢,没有安全感。

2010年在新浪博客博文中,我已经披露了自己这种胆小鬼的心态,在《森森的月亮》中。
  
不,不一定是在陌生偏僻的环境中。我记得我十三岁的时候,睡在木屋中,夜里恐惧过。

那是一栋古老的木屋,两层楼,原是浙江美院附中的房子,后来改为家属宿舍,当父亲打成右派后我们就被安排在这里住,隔一条窄窄的马路就是西湖。

夏日总要打开窗子的,于是夜深人静时,可以听到湖水“啪嗒”“啪嗒”拍打湖岸的声音。人工修建的湖岸是用青石条筑成的,江南小巷的石板路、河上的石桥以及用泥垒起的土墙中的门框,用的都是这种青石料,土墙一般被石灰涂成白色,所以白墙黑瓦成了水乡的景致,版画家与水彩画家特别愿意在自己的画中表现这种淡雅脱俗的景致。
 
我怕的就是湖水“啪嗒”“啪嗒”拍打湖岸的声音。

那时我正迷上看反特小说,又怕又爱看。

我记得是一个中篇,中国的,描写尽管很拙劣,但我用鲜明的形象思维把它栩栩如生化了。那里面有一句,描写月光照在水面上浮起的死人脸上,灰白色的脸。

我的想象让我吓坏了,尤其听到湖水“啪嗒”“啪嗒”拍打湖岸时。

有月光,灰色的死人脸……

“妈妈!”我在内屋里叫。

“什么事?”是妈妈睡意朦胧的声音,而爸爸躺在她身边,已然酣然入梦,根本不晓得我在叫。

“妈妈!”我又叫了一声。

“睡吧……睡吧”,妈妈小声咕哝着,看样子是叫不醒她了。
 
月光下,灰色的死人脸……

我没辙了,用盖肚子的薄布单子把自己裹起来,从头到腿,连大气都不敢出。

要知道,仲夏的江南夜晚是很热的,那布单子仅是让我盖在腹部,防肚子受凉,而现在,我把它紧紧裹在身上,不一会儿我就浑身出汗了。

我自己吓自己。

 我就是这个年纪被老保姆吓破胆的

 
我是七岁时被老保姆陈妈吓坏的。

之前,我不晓得什么是死人,也不知道死人的样子可怕。

1954年随父亲的工作调动,我们从上海到了杭州,一直在我们家帮佣的苏北保姆陈妈也随着跟了来。
 
我们家住在西湖最大的岛屿上,一座叫“孤山”的小山山麓。

孤山不高,充其量不过八、九层楼那么高。

孤山上稀稀落落地种着树,远看就是一片树林。树林中有供游客歇息的石凳。
 
那年暑假,只见我家的这个老保姆慌慌张张地跑回院子,用浓重的苏北口音嚷嚷道:“哎哟哟,嚇人死人了,嚇死人了!”

于是对我比划:“后孤山的树林里,有死人,有死人!”

“什么是死人呀?”我问。

“就是人死了,那脸铁青铁青的,好怕人喔!”

我伏进陈妈胖胖的怀里,哭着:“陈妈,我怕!”
 
以后我只要听到“死人”二字,就吓得抖。

爸爸怪陈妈:“你自己怕,还要去看,还要回来形容,看,把孩子吓坏了!”
 
 爸爸也去看过,但回来没声张。后来他说,是上海来的一对情人自杀,在后孤山林子中的石凳上喝照片显影水服毒自杀。大概是毒药令死人的脸色铁青。

我们一家在孤山上的合影,右二就是老保姆陈妈,右一是远房亲戚


杭州是个好地方,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许多外地人自杀偏生就要挑杭州——有的跳塔(六和塔)、有的跳湖,基本上跳湖的自杀者为多(那时杭州没有高楼,所以来杭州自杀的人跳不了楼)。我们宿舍隔壁有个“水上派出所”,专门处理湖里淹死的人,一般会把死尸先拉到湖中那时还没有房子的荒岛“阮公墩”上摆一下,等殡仪馆来了车(先是人力脚踏车,后来是摩托车,都是车边带一个弯弯的铁盒子,装尸首,我们管这种车叫“香蕉车”)再运走,所以,现在尽管“阮公墩”上建了房子,还作为西湖夜游“楼台小姐抛绣球”的项目,但由于我知道底细,所以一次都没有上去过。

一次晚上,有人敲我家沿马路的窗户,问了方知是找“水上派出所”的,说是要“领人”。

我忍不住问:“领什么人?死人还是活人?”

“当然是活人!”对方气呼呼地回答。
 
“文革”初期,西湖里自杀的人可多了。

一次,听得院子里小孩子哄起来说:“湖里拉出死尸了!”我就跑到大院子门口去看。
 
……一条小船慢慢正准备靠岸,我还没有看清是什么人,就看到船底有一条僵了的手臂伸向上方,就吓得跑回自己家的房间中,重重地关上门。以后,这样的热闹我再也不敢去张望了。
 
  也有胆子大的,就是爱看湖里拉出来的死人。

  我的发小,女孩子“小玲”,是个调皮蛋,也是个大胆的家伙。

小玲,就是这个胆大的调皮鬼


  她调皮,是因为她老搞别人想不出的捣蛋事。譬如小学四年级我们放学排队回家,她总要做一些惊人之举——

她会走到湖边对着在长椅上睡觉的老人“哇”地一声大叫,只见那老人把盖在面孔上的报纸拿开,瞌冲懵懂地瞅了一眼这个调皮的女孩后,再把报纸放在脸上接着睡,逗得一旁的我们笑个不行;

她会瞅准一对手挽手在湖边漫步的情侣,猫着腰,从他们牵着的手下钻过去……
 
她看了湖里捞出来的死人后,还会对我们形容:“喏,脑袋泡得有这么大!”比划着。

调皮鬼长大后成了亭亭玉立的游泳运动员

而我逃掉了。

若干年后我看《红楼梦》,方知小玲的形容是确切的,因为曹雪芹老先生借贾环之口形容从井里捞上来的金钏儿也是用的同样的说法。

 反正,她是胆大的,我是胆小的。

我长大了、变老了,依然胆小。

年轻时我们的合影  (很不幸,拍照时我眼睛上长了麦粒肿)

与老友小玲的合影。我们都60多啦
 
工作时,面对类分的画册,如果摄影画册里出现战死的尸首,我会赶紧翻过不敢细瞅。那张伦勃朗画的医学院教授解剖尸体的画面,我也不敢看。

可我回避这张画,可偏偏前几年又让我碰到这种画——博友“消极”在邮件里给我发了这张画。

于是我说:“伦勃朗的这张画我一直怕看,想不到不可避免,呵呵。”

他说:“我相信您看恐怖片时闭眼睛的故事了。”

难道我害怕是装出来的吗? 
 
2011年7月在山村避暑,让我战战兢兢夜不能寐的有两件事,一是那只灰手,二是我的窗口对着的人家在办丧事。
 
那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了“7.23动车事故”,浙江台实力雄厚,派出的记者多,拍到的镜头也多。

镜头摇着,开头面对采访的记者,后来就摇到记者身后的一个什么灰色的物件上。放大让观众看。原来是一只断手,灰色的!

我大惊失色,马上离开不看了。

还说电视里不能出现尸首,否则有失电视制作的道德标准云云。

断手不是尸首,于是可以出现在画面中,浙江台分明说的是这个道理。
 
这天夜里,我久久不敢睡,眼一阖上脑子里就出现那只灰手,眼一阖上脑子里就出现那只灰手……

于是开灯睡,但灯光刺激眼,不能入睡,只好关掉。害怕,又开灯。如此反复,一个晚上没有睡好,还好我不在上班,又用不着烧饭,只是第二天人昏沉沉的。
 
下山回家后,在微博里评论在深圳举行的世界大学生运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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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图由作者许可本号分享

原载2012年的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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