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曾任职12年中国华侨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并兼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此前曾在人民出版社、人民日报社任职24年。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新近由故宫出版社出版《庚子读画记》和《秋之所望》,即将出版《今夕何夕》。接上篇: 风·雨·诗
——吴镇的画心(上)
吴镇嗜竹,他称竹趣为“清风趣”。但若画风竹,又有诸多画法,清代画家蒋和就说“有上风、垂风、斜风之别”。若论雨竹,也还另有画法。明代画家鲁得之便说:
画法撮墨,大抵用淡撮浓。若雨中垂梢,当以浓撮淡,更觉妩润。
吴镇一路走来,遍赏金元各家墨竹的千竿万挺,曲直横斜,又写尽舞风弄日、蓄雨含云的风雨诗。
吴镇有这样一首题竹诗,幽峭之笔,出于意表,虽是特写授艺的琴客,又是泛指墨竹林里来来去去的高人清士:
有客抱琴来,为我调徵角。
曲终抱琴去,夜深竹叶落。
金元时期画竹成风,名家济济。我勉从吴镇潜入竹林,邂逅七君子,或可封之为金元“竹林七贤”。他们都是吴镇的先师和画友,又均是一代孤高清傲的名士,晦迹林壑,不求闻达,风流消散,妙在高闲,吴镇自然也是位列其中。
元代文学家仇远有一句诗:“李白酒豪高适笔,当时人物总风流。”若知吴镇,不可不领略那个时代的墨竹风流,不可不读过那个时代的风雨诗。
金元“竹林七贤”的第一位,王庭筠,号黄华山主,读书黄华山寺,因以为号。他悉力经史,旁及释老,又作《墨竹图》,因此而负盛名。难怪他也是竹林名士,原来他的名字展开就是一庭竹筠。
金·王庭筠《幽竹枯槎图》
唐代早有一个诗人温庭筠,写过雁声:“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也写过雨声:“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因其词作多吟旅愁闺怨,男女燕婉,又多见于《花间集》,故人称花间派。
那么,王庭筠呢?若说他擅画墨竹,仅此也可算是“竹间派”了。只是,他的秾丽诗风,又颇有花间词的味道,如:
嵓花覆我酒,酒面照幽妍。
不过,我最着迷的,还是他的《秋郊》,这分明就是陶渊明的“田园派”:
寒草留归犊,夕阳送去鸦。
邻村有新酒,篱畔看黄花。
然而,当我慢慢品味王庭筠,便似乎又坐实了——他终竟是个风雨诗坛上的“竹间派”:
日暮西风吹竹枝,
天寒杖履独来时。
雨声偏向竹间好,
山色渐从烟际无。
王庭筠不愧是金元“竹林七贤”的排行老大。王槩说王庭筠私淑文同,觅其真迹,窥其奥妙,以得墨竹之法。其实,最让王庭筠名满天下的,倒不全是因为《墨竹图》,也还因为他的一首梅竹小诗:
竹影和诗瘦,梅花入梦香。
可怜今夜月,不肯下西厢。
这首小诗,诗眼是一个“瘦”字。或曰,竹瘦而寿,画竹宜瘦,元人张之翰说画竹:“此君宜瘦不宜肥”;清代“扬州八怪”的郑板桥说画竹,更要“冗繁削尽留清瘦”。
然而,王庭筠写诗之“瘦”,这才是他的点晴之笔。
“瘦”字的别种用法,王庭筠还有“西风瘦马”:
瘦马踏晴沙,微风度陇斜。
西风八九月,疏树两三家。
后来,元代词人马致远就是借用了王庭筠的“西风瘦马”,才写出了千古名句“古道西风瘦马”。
只是,这个“瘦”字王庭筠不过偶尔一用。我又翻检了《全金元词》,终于找到王庭筠还曾写过“瘦雪”:
瘦雪一痕墙角,青子已妆残萼。
此句同样大有“瘦”字的意蕴在,个中的“瘦”字别具一番幽致。想来,王庭筠最能妙用“瘦”字,自然,他写《墨竹图》,那一庭竹筠,便只在一片皴染淹润的瘦影之中了。
清·恽寿平《松竹图》
至于王庭筠那个竹影的“影”,也同样难得。据说五代才女李夫人作闺阁散笔,于月下就窗纸摹绘竹影;元初东南文章大家戴表元于是说:“人言学画先学影”;清代画家蒋和又说:“昔人因于灯前月下看竹影也”;汪之元接着说:“写影者,写神也”。
只是,竹之日影,竹之月影,又殊有不同。
清代画家李日华有一首《题画竹》,分明是写竹之月影婆娑:
青鸾有尾不可割,
飞过犹余五尺强。
却教天边夜来月,
倒描一影上东墙。
然而,吴镇却早有一首《露竹》,原本是写竹之日影惝恍:
晴霏光煜煜,皎日影曈曈。
为问东华尘,何如北窗风。
诗的大意是:
游宦在外,遍身世尘,
何不归来,做个幽人。
煜煜晴霏,曈曈翠影,
高卧北窗,竹风阵阵。
吴镇的《露竹》,除了那个“影”字,更见出一个“风”字,而且是“北窗风”,便不一般。
“北窗风”意指清闲自适的诗意生活,源出五柳先生陶渊明:
香山居士白居易生活清苦,家徒四壁,但他想着要拿“北窗风”来待客,岂不惬意:
暑月贫家何所有,
客来唯赠北窗风。
文人雅士莫不喜欢诗吟“北窗风”,北窗下有杨柳风,有梧桐风,有杏花风。可苏轼偏要说“北窗风”是他家窗前的簌簌竹风,于是,“北窗风”便不再杨柳烟笼,却只见竹映风窗数阵斜,翠霞飞去玉台空:
幽人无一事,午饭饱蔬菽。
困卧北窗风,风微动窗竹。
终于,“北窗风”又吹过王庭筠的一庭竹筠,吹过吴镇的丛丛露竹,便飘来一首又一首竹叶纷披的风雨诗。
金元“竹林七贤”的第二位,高克恭,号房山,官至刑部尚书,人称高尚书。高克恭人品高尚,又擅图画,世所称颂,即便赵孟頫、黄公望也是犹以为不易及。元人许有壬赋诗云:高克恭一生好竹,而且须臾不可无竹;又一生好诗,而且有竹不可无诗。高克恭有一首诗,写他如何寻竹访竹:
古木阴中生白烟,
忽从石上见流泉。
闲随委曲寻源去,
直到人家竹坞边。
高克恭还有一首诗,写他如何细致地观察到每日的竹影移动:
草色琅玕逼两楹,
早阴才过午阴清。
斜阳又送西轩影,
一就移床待月生。
这岂止是美诗,简直是奇诗了。再由诗入画,由画而见风雨,由风雨而写风雨诗。君不见,高克恭的竹梢,亦在风中,“云梢露叶秋声古,万玉丛深翠蛟舞”;高克恭的竹竿,亦在雨中,“过雨山窗斜映日,带烟霜节总宜秋”。
元·高克恭《雨竹图》
《图绘宝鉴》说高克恭的墨竹学王庭筠,大有思致;也有人说他善画墨竹,是元代第一名笔。至于这个排序,还有人首推吴镇。吴镇则谦逊地说,高克恭甚得文同墨竹画法,“余得其指教者甚多”,而他本人只是“一一推广其法也”。
我又见太多的文人名流,更是纷纷题赞高克恭:
天界寺诗僧宗泐诗曰:
房山高侯爱写竹,
一埽生绡数十幅。
灵隐寺诗僧释来复诗曰:
偶然琳馆乘休暇,
自写琅玕寄自情。
“儒林四杰”之柳贯诗曰:
尚书胸中贮秋色,
翠石苍筠随点笔。
居竹轩主人成廷珪诗曰:
独有高侯知此趣,
一枝含碧动秋风。
笔头滴下烟岚句,知是栖霞观里来。我从元人的“栖霞观”里,再全录两首更好看的“烟岚句”:
“儒林四杰”之黄溍《题高公画竹木》:
木叶萧萧半欲空,
竹竿袅袅不成丛。
绝怜意匠经营处,
都在风烟惨淡中。
“元诗四大家”之杨载《题高尚书墨竹》:
尚书善画名天下,
戏扫修篁笔更奇。
何异补陀岩石上,
雪霜摧折有残枝。
黄溍不仅是一个大学问家,还是一个大书法家,有《跋兰亭阁》等传世,京城北海公园的阅古楼藏有其真迹。大才子杨载则无非是吟风弄月,题诗作画,而且,他总是要题咏高克恭的墨竹,又总是要在秋宵清吟风雨诗:
种竹何须种万竿,
一枝分影亦檀栾。
秋宵更受风披拂,
听取清声入梦寒。
原来,一竿也可以是清声入梦的竹风。
好了,接着说金元“竹林七贤”的第三位。李衎,号息斋道人,元仁宗皇庆元年任吏部尚书,和高克恭一样,也是个大官,而且,亦善墨竹。他初师王庭筠,后学文同。元代文学家苏天爵说他“公翰墨余暇,善图古木竹石,庶几王维、文同之高致……”。
李衎说过,作墨竹,一定要学文同——
下笔要劲节,实按而虚起,一抹便过,少迟留则必钝厚不铦利矣。
这一段文字曾被吴镇录载在其《墨竹图》的跋记中,故又见于《梅道人遗墨》。
元·李衎《竹石图》
吴镇早年曾拜观李衎遗墨,从此心心念念;七十一岁时又伤逝忆旧,往事宛若眼前:
昔游钱塘吴山之阳玄妙观,方丈后池上绝壁,有竹一枝,俯而仰,因息斋道人写其真于屏上,至今遗墨在焉。
李衎乃蓟丘人,人称李蓟丘。吴镇作诗赋竹,并赞李衎:
长忆前朝李蓟丘,
墨君天下擅风流。
百年遗迹留人世,
写破湘潭梦里秋。
李衎同时精研竹学,著有《竹谱详录》,对竹的全品类及其各种画法均有详尽述评,堪称竹文化的百科全书和画法大全。例如,他讲竹节画法:
立竿既定,画节为最难。上一节要覆盖下一节,下一节要承接上一节,中间虽是断离,却要有连属意。上一笔两头放起,中间落下,如月少弯,则便见一竿圆浑。下一笔看上一笔意趣,承接不差,自然有连属意。
只是,既有《竹谱》,又当如何?蒋和《写竹杂记》曰:“与谱合处,知立法不谬;与谱不合处,见天真烂漫之趣。”就是说,合乎《竹谱》是规规矩矩,不合《竹谱》是天然烂漫,合与不合都没错。
我读元代诗人杨维桢,最喜欢他为李衎《竹石》所作的题诗:
平滩溪水急,古木著秋雨。
山深人不来,风篁夜相语。
我也喜欢赵孟頫题咏李衎《竹》的一首诗,尤其是末尾两句:
幽人夜不眠,月吐窗炯炯。
起寻管城公,奋髯写清影。
此君有高节,不与草木同。
萧萧三两竿,自足来清风。
杨维桢说“山深人不来”,
赵孟頫说“幽人夜不眠”;
杨维桢说“古木著秋雨”,
赵孟頫说“自足来清风”。
择此四句,前后相接,珠玑串联,便又可为李衎再拼出一首题竹诗了。而且,还是秋雨如烟和清风自来的风雨诗。
汪之元说,学墨竹要初宗文同和吴镇,然后可以学李衎,赵孟頫……
那么,这就该说到金元“竹林七贤”的第四位赵孟頫。赵孟頫,字子昂,号松雪道人,赵宋宗室,一代书画宗师,又与高克恭、李衎同列“元初墨竹三大家”,也是吴镇学习墨竹画法的引路人。赵孟頫画山水,画人马,又画墨竹,是一个全能画家,白云悠悠,与山俱高。
首先,赵孟頫是一个诗人画家,画笔写诗,竹诗成画,诗笔画竹,画境成诗,原不过是一纸风雨图;初秋雨过,山添翠润,月露生香,薄雾菲微,终不免是一首风雨诗:
萧萧叶带雨声寒,
袅袅枝摇月影残。
欲引九苞威凤宿,
晴窗试写翠琅玕。
元·赵孟頫《幽篁戴胜图》
其次,赵孟頫还是一个大书法家,他以书法入画,用书法之八法写竹,表现书画同源,别开绘竹生面。又见他诗言志,歌咏言:
石如飞白木如籀,
写竹还于八法通。
若也有人能会此,
方知书画本来同。
自然,赵孟頫的门人们都要来凑热题诗。
吴师道题赵孟頫《兰竹图》:
湘娥清泪未曾消,
楚客芳魂不可招。
公子离愁无处写,
露花风叶共萧萧。
倪瓒题赵孟頫《墨竹》:
籊籊生绡写竹竿,
愁看春雨湿空坛。
风流谁识当时意,
万里鸥波烟景寒。
钱惟善题赵孟頫《竹》:
松雪斋前见此君,
白沤波冷翠纷纷。
萧骚不是湘江雨,
缥缈还成楚峡云。
许有壬题赵孟頫《竹石》:
坡仙戏墨是信手,
松雪晚年深得之。
两竿瘦竹一片石,
中有古今无尽诗。
一人一句,又是一诗,凑成新趣,岂不妙哉:
公子离愁无处写,……
籊籊生绡写竹竿。……
松雪斋前见此君,……
中有古今无尽诗。……
赵孟頫的墨竹林里,不再寂寥,唯独不见吴镇来凑热闹,原来他还在江水之上忙着为赵孟頫写渔歌呢:“芙蓉倒映空江色,危立溪头几点鸥”;“闲翁自有闲游伴,更爱溪鸥闲作群”。
金元“竹林七贤”的第五位,柯九思,字敬仲,奎章阁鉴书博士。元末明初文人凌云翰说他:
奎章阁下日谈经,
曾写幽姿上御屏。
日谈经,写幽姿,这样的滋润日子谁不向往?除了给宫廷绘制墨竹,柯九思还要主持鉴定入藏内府的金石书画,先后经手了王献之《鸭头丸》、虞世南临《兰亭序》、杨凝式《韭花贴》、苏轼《寒食帖》等名迹。柯九思另著有《竹谱》。
柯九思的墨竹,晴雨风雪,横出悬垂,荣枯稚老,各极其妙。他曾送给好友倪瓒一幅《清閟阁墨竹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自题跋曰:“至元後戊寅十二月十三日,留清閟閣,因作此卷”。又见乾隆御笔诗题。
“元诗四大家”之虞集说柯九思“用文法作竹木,而坡石过之”;元代画家王冕称其“力能与文相抗衡”;明代文学家柯良俊更是为之倾倒:
逸而不逸,神而不神,盘旋于二者之间,不可得而名,然断非俗工所能梦见者也。
柯九思也是书法大家。“明代后七子”之王世贞说他“亦善书,四体八法,俱能起雅去俗。”柯九思又与赵孟頫相仿佛,以书法画竹,并曰:
写竹干用篆法,枝用草书法,写叶用八分法,或用鲁公撇笔法,木石用折钗股、屋漏痕之遗意。
柯九思以书法入画,再看吴镇,却是以画笔写书法,诸家的墨戏真是相映成趣。
元·柯九思《清閟阁墨竹图》
而且,柯九思和吴镇都是学道之人,游方之外者也。因而,他们所作竹木,又同具有灵魂超度的风影。元末诗人于立《题柯敬仲竹木》云:
洞庭秋尽水层波,
光动珊瑚碧树柯。
夜半仙人骑紫凤,
满天清影月明多。
元明时期,有那么多的名家题咏柯九思的竹图,个个诗家各筑坛,一家横割一江山,不过,读来读去,还是元末诗人虞堪的两首小诗最有滋味:
秋风来苍梧,白月下九疑。
不见湘夫人,一枝空泪垂。
(之一)
海上青琅玕,曾持天上看。
萧条风雨夜,谁拾凤毛寒。
(之二)
两首小诗,上一首湘夫人,下一首青琅玕;上一首空泪垂,下一首凤毛寒,都是吟咏不已的风雨诗。
金元“竹林七贤”的第六位,倪瓒,字元镇,号云林子,与吴镇同列“元四家”。前面已说的五位都是吴镇的先师和前辈,只有倪瓒才是他的同辈和良友,又一同吟诵风雨诗。
倪瓒和吴镇有太多的相像,安于贫道,结茅为庐,满屋清风,燕语空梁,居所名曰“居竹轩”,门前有簇簇幽竹。倪瓒《居竹轩》诗云:
翠竹如云江水春,
结茅依竹住江滨。
遥知静者忘声色,
满屋清风未觉贫。
倪瓒曾说自己“好与吴仲圭隐君游,故得其诗画为多”。吴镇离世七年后,倪瓒还在写诗怀念老友。吴镇有一旧句:“草店月回合,村路迂更长”,倪瓒的次韵跟帖便是:
弄翰自清逸,歌诗更悠长。
这画之清逸,诗之悠长,是倪瓒说吴镇,也是在说自己。
元·倪瓒《梧竹秀石图》
虽然都是画之清逸,但是,吴镇作竹,湿笔点染,焦墨擦醒,妙合天成,运化无痕,却只见,干裂秋风,润含春雨,一枝数叶,秀出天外;而倪瓒则一如元四家之首黄公望,干笔枯墨,设色冲淡,气韵为最,萧澹之致。
吴镇沉厚,倪瓒萧散;
吴镇苍郁,倪瓒荒率;
吴镇洒然,倪瓒疏落;
吴镇淋浪,倪瓒枯寂。
明代画家文徵明如此比对吴镇与倪瓒:
看吴仲圭画,当于密处求疏;看倪云林画,当于疏处求密。
张庚亦如是说:
梅道人孤高而清介,故其画危耸而英俊;倪云林则一味绝俗,故其画萧远峭逸,刊尽雕华。
“刊尽雕华”四字,居然说透了吴镇绘画的古典风华,又映现了昔日文字的极致之美,令我通乎笔端,回味良久。诗画同质,倪瓒的诗作《人月圆》,同样是萧远峭逸,刊尽雕华:
伤心莫问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啼处,东风草绿,残照花开。
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
面对吴镇,倪瓒自己则这样谦称:
余每好写竹枝,然仅能得其清劲之致。至于纵横奇妙如龙游风舞,则让吴仲圭。
尽管吴倪二人画境殊异,墨法相别,但却都是简淡高古的清逸之作,也均是以意为之的寄兴之作。吴镇说:“画事为士大夫词翰之余,适一时之兴趣”;倪瓒也讲:“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
虽说倪瓒“一味绝俗”,但是,他笔下“逸笔草草”的墨竹,还是引来众多吃瓜人的关注!
元代诗人韩奕《题倪云林〈竹枝〉》:
曾留清閟斋中坐,
共听莺啼入户枝。
旧迹空看遗墨在,
娟娟寒玉想幽姿。
元末明初诗人张简《题云林〈竹〉》:
笠泽庄头道士家,
书窗风竹翠交加。
新梢便有凌云势,
高出墙檐扫落花。
明初吴中四杰之高启《倪元镇〈墨竹〉》:
倪君好画复耽诗,
瘦骨秋来似竹枝。
前夜梦回如得见,
纸窗斜影月低时。
明初吴中四杰之徐贲《题倪云林竹》六首之一:
春江谁唱竹枝歌,
春雨萧萧旁竹多。
欲借淇园一竿玉,
桃花矶下钓寒波。
……
仅从如竹影般洒落的风雨诗中捡拾若干篇什,便已见那些时年的无边风月;又见倪瓒的竹枝似与吴镇的竹林遥相映照~~激扬风轨,托寄高远,阐绎清芬,素月流天。
清·郑燮《竹石图》
王庭筠,高克恭,李衎,赵孟頫,柯九思,倪瓒,还有吴镇,此乃竹林七君子,或曰金元“竹林七贤”。其实,金元时期的绘竹名手还有多家,如王庭筠之子王澹游,李衎之子李士行,赵孟頫之妻管道升,以及黄鹤山樵王蒙,虎林逸士王渊,迂讷居士顾安,竹斋先生王冕,北郭生徐贲……
修竹娟娟,风里时闻响佩环。仰望今古明月,吴镇不禁黯然神伤:清风披洒,幽逸自在,只是,那些昔日的竹林仙人们呀,都已经匆匆远去了——
我爱晚风清,顺适随所赏。
曩古竹林仙,忽忽竟长往。
……
仙人已去,只留下了传说,还有传诵不尽的风雨诗,字字入梦。
吴镇的画心也早已随仙人们一同归去了,他留下了这样的诗笔:
我亦有亭深竹里,
也思归去听秋声。
在吴镇的深竹画亭里,谁也不知他一生中究竟画了多少幅《墨竹图》,还有多少幅《凤竹图》《梅竹图》《三竹图》《在竹图》《竹枝图》《竹梢图》《竹石图》《竹木图》《竹谱图》《竹趣图》《一叶竹》《四清图》《水竹居图》《修竹幽居图》《筼筜清影图》《新凉透寒图》,只知他总是画呀,画呀。
他画竹:风来时,他画迴翔之势,披离偃仰;雨过时,他画转侧低昂,凄兮欲滴;天晴时,他画叶如翠羽,筠如苍玉;日落时,他画森乎满谷,古澹韵幽。
日近斜晖,吴镇便这样写下落日:
遥怜落日蒸溪上,
野色风声几许愁。
暮云凝碧,吴镇又这样写下新月:
夕阳欲下山,林间已新月。
谁也不知吴镇一生中究竟作了多少首风雨诗,又作了多少首题竹诗,只见他总是写呀,写呀,一篇篇题写在画幅上。有些画流传下来了,他的诗迹便传世了;大部分的画散佚了,他的那些诗迹也就一同湮没于烟尘。然而,飘零的诗魂不会死掉,风吹雨打的风雨诗,已经永久地镌刻在历史的诗册里。
明·周之冕《竹鸡图》
所以,当我仔细端详历史,依然能够读到那时光,读到那光影下的人形和竹的诗篇。
我自然喜欢吴镇的咏竹诗,那样的空山月明,春风秋雨,长叶疊缀,长啸风前。
你看他~竹在空山:
俯仰元无心,曲直知有节。
空山木落时,不改霜雪叶。
(一)
抱节元无心,凌云如有意。
寂寂空山中,凛此君子志。
(二)
你看他~竹在月明:
湘妃祠下竹,叶叶著秋声。
鸾凤青霄下,吹箫坐月明。
(一)
东山月生光,照我庭中竹。
道人发清啸,爱此茕茕独。
(二)
你看他~竹在春秋:
日日行青山,无竹不可留。
可怜春风中,桃李多春愁。
(一)
野色入高秋,空影映湖水。
日午北窗凉,清风为谁起。
(二)
你看他~竹在风雨:
风来无限思,雨过有余凉。
眷彼君子心,漪漪在沅湘。
(一)
短梢尘不染,密叶影低垂。
忽起推篷看,潇湘过雨时。
(二)
我同样喜欢吴镇的画竹诗,那样的意出尘外,秀而雅淡,才情似水,雅韵流芳。
你看他~一纸独枝:
有竹之地人不俗,
而况轩窗对竹开。
谁谓墨奴能倒影,
一枝独上纸屏来。
你看他~才著数竿:
此君不可一日无,
才著数竿清有余。
露叶风梢承砚滴,
潇湘一曲在吾庐。
你看他~戏写清风:
愁来白发三千丈,
戏写清风五百竿。
幸有颖奴知此意,
时来几上弄清寒。
你看他~尽寄纵横:
动辄长吟静即思,
镜中渐见鬓丝丝。
心中有个不平事,
尽寄纵横竹几枝。
我没想到孤倔的吴镇也有孩童般的可爱。清吟之余,他难道还要作遛遛的打油诗吗?我见他在题画诗中一遍遍地写道:
吴镇写了数也数不清的题竹诗,与之对应,他也画了数也数不清的《墨竹图》。只是,他的许多画幅都已在流年的风中凌乱飘散,令今人只能在他的遗存诗篇中去遐想了。
清·李方膺《竹石图》
这或许是一种遗憾,或许不是。因为,画的风景不见了,却还有诗的风景。吴镇自己也说:“画里诗仍好”。我甚至要说,画里诗最好。
当然,假设吴镇并没有作这些画,可能原本就不会有这些诗;但也正是因为今天还有这些诗,竹的墨彩和吴镇的灵魂才得以羽化,风雨疏韵,风流千年。忆得昔年今日见,凤凰池上雨丝丝。
本来这些风雨诗,就题写在这些画里。可是终有一天这些画不见了,诗却依然还在,于是,这些画就又藏在了这些风雨诗里。有多少清幽的诗语,就藏有多少清绝的画意。这让我每读一首风雨诗,便看到吴镇的竹影,低垂新绿影离离,倚石临泉一两枝。
吴镇写竹一生,竹是他的精神。我想起晚清画竹大师蒲华有一句诗:“死后精神留墨竹”,出自蒲华和吴昌硕合作的一幅《梅竹图》的诗题。该幅由吴昌硕画梅,蒲华画竹并作诗题,诗题前面有竹一句,后面自然还有梅一句:
生前知已许寒梅。
好诗难得,诗作的价值甚至可以超过画作。这两句诗,便不仅仅囿于蒲华和吴昌硕两家画作的题咏,而且可以画阑飘雪,风吟天下,别有另一番诗意空间。
自然,我会想到吴镇,蒲华之前五百多年,吴镇莫不也是生前死后,寒梅墨竹……
明代诗人冯梦祯便说吴镇:
闻君画梅亦画竹,
只是梅花名独存。
吴镇自号梅花道人,别号梅花沙弥,临终前自称梅花和尚。吴镇性爱梅花,又善写墨梅,宅前遍植梅树,宅名梅花庵,正所谓:“见说梅花旧有庵,清风遗落满江南”(清·陈埙句)。
明代画家甚至称吴镇是“梅仙”,还说常常梦见他杖履寻幽呢:
每从清梦忆梅仙,
杖履寻幽破晓烟。
过去文人都说吴镇和梅花谁是谁的知己。明代诗人张宁说吴镇是梅花的知己,却又感伤:那个梅花的知己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当时知己今何在,
墨淡诗寒纸半张。
清初诗人许遇偏偏要反过来说,梅花才是吴镇的知己:
世上可怜矜墨妙,
知君心事只梅花。
王庭筠也把梅花视为知已,他作诗道:“半生客里无穷恨,告诉梅花说到明”。可是,若让吴镇“告诉梅花说到明”的,那一定不是“无穷恨”,只会是无尽的风雨诗。宋代诗人张炎也有诗道:“梅花多是风雨”。
吴镇爱梅,与梅为邻,以梅自许,他把自己的名字都写做了梅花。然而,吴镇画了太多的渔父图、墨竹图,流传下来的梅花图却很少;写了太多的渔父词、墨竹诗,流传下来的梅花诗也绝少。吴镇的梅花之惑,竟成了一个几百年来始终未解的谜团。
吴镇是不是轻易不画梅花,也不作梅花诗呢?那这又是为何呢?若果如此,或是因为,他早已化作梅花的花身,却只是孤独地开放在自己的梅园里,春光如黛,春水如空,夐然自得,霜雪洒然。
元代诗人黄玠有两句诗,可谓同理:
眼中见花不见我,
我身已与花为身。
只是,若拟吴镇,此诗便须改为:眼中见我不见花,花身已与我为身。然而,改与不改,这都已是陆放翁的诗意了:
何方可化身千亿,
一树梅花一放翁。
也有可能,吴镇原本就像他所膜拜的北宋隐逸诗人林逋那样,并不保存自己的梅花画稿和诗稿,随手撒去。
林逋,人称和靖先生,每逢诗稿已成,便付诸风雨,香残栖梦,任之飘散。别人问他何不传之后世,他只是说:“我方晦迹林壑,且不欲以诗名一时,况后世乎?”意思是说,我隐于山林,现在都从没想过出什么诗名,管死后干嘛?
但是,还是有人四处捡拾了林逋的诗作三百余首并凑成诗册,其中,最有名的一首诗,便是《山园小梅》,竟成千古绝唱:
众芳摇落独暄妍,
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
……
宋·林逋《自书诗》
好一个疏影横斜!好一个暗香浮动!林逋诗罢,竟引来无数诗人竞相唱和暗香疏影的风雨诗:
惟有亭前古梅在,
暗香疏影几黄昏。
(宋·方岳)
水边疏影黄昏月,
无限风骚在客心。
(宋·曹既明)
苦无疏影横斜句,
深愧林逋处士诗。
(宋·李复)
月香水影清无际,
消得先生七字诗。
(元·贡性之)
莫领疏影横斜处,
只许林逋独自知。
(元·贡奎)
木萼霜葩带雪枝,
月中香影最清奇。
(元·叶颙)
疏影暗香吟已就,
但知诗好不知寒。
(明·龚诩)
自有暗香疏影句,
相知千古是何人。
(明·庄昶)
最后这一位明代性气诗派作家庄昶,博嗜古学,隐居定山,植竹千杆,有若屏然。这一次,庄昶竹下有问,只是,暗香疏影之下,谁说吴镇不是相知千古的那一人呢?
最相知。
吴镇曾凭吊林逋荒塚,孤坟老碣,皋兰被径,山馆倾圮,梅树凋零,令吴镇徘徊久之,伤怀不已。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吴镇相知林逋,便也相知梅花。元至正八年冬十月,吴镇作《梅竹合卷》,此卷虽佚,吴镇的自题却传录至今:
余自弱岁游于砚池,嗜好成癖,至老无倦,年入“从心”,极力不能追前人骥尾之万一,自笑东邻之颦,丑矣哉!
吴镇所题虽是谦词,但从中可以看出,他原本至老无倦,自然作梅无数。
吴镇还曾作《梅竹双清图》,并自题云:
此外,吴镇还绘有《梅松兰竹四友图》,可惜并未传世,惟诗以纪之:
徂徕百亩老云烟,
湖山九里甘萧瑟。
何当置此明窗下,
长对诗人弄寒碧。
隐约记得,吴镇还绘有《六友图》,却已不知,飘零何方?
元·吴镇《墨梅图》
我还找见过吴镇的两首《题墨梅》,这似乎是他另外仅存的梅花诗了,却不知最初题在哪里,但见其偶尔成咏,或恨缁尘染素衣,或赏素衣染玄霜:
粲粲江南万木妃,
别来几度见春归。
相逢京洛浑依旧,
却恨缁尘染素衣。(之一)
玉府仙姝倚淡妆,
素衣一夕染玄霜。
相逢不讶姿容别,
为住王家墨沼傍。(之二)
所幸,梅花老人吴镇还是传下了一幅极为珍贵的《墨梅图》(现藏辽宁省博物馆),画幅不大,只绘有一枝残干,秃兀寒梢;三朵新梅,春晕小红;苍然之质,翩然之容;缣素之间,郁有生气。
老梅的枝桠之上,洒落着乾隆的御题诗:
秃兀寒梢矗晓风,
广平铁石斡元功。
刚从黍谷阳回处,
消息传来破蕾红。
画幅间,又高低错落地题写着梁诗正、董邦达、汪由敦、稽璜四大臣的恭和诗。
梁诗正是乾隆的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吏部尚书,曾编《三希堂法帖》,又是“五词臣”之首。其恭和诗曰:
孤撑冰雪待春风,
漫论它时鼎鼐功。
几点疎花消息动,
便应管领上林红。
董邦达官终礼部尚书,又是著名画家,曾修《石渠宝笈》《秘殿珠林》《西清古鉴》诸书。其恭和诗曰:
一枝占尽一番风,
老笔当年继禹功。
好与幽人作清供,
胆瓶寒侵逗春红。
汪由敦,吏部尚书,军机大臣,政绩显赫,军功累积,主持编纂了《大清一统志》。其恭和诗曰:
千年铁干饱霜风,
生意能参造化功。
方信此公真妩媚,
胜他姹紫与嫣红。
稽璜,上书房总师傅,《四库全书》正总裁,文渊阁大学士,国史馆正总裁。其恭和诗曰:
老干呈姿独待风,
司花袖手不言功。
却疑百炼昆吾铁,
也解酣春晕小红。
只可惜了,一帝四臣题在吴镇《梅花图》上的诗作,还真是乏善可陈。特别是四臣的诗,那不是写梅花,那是哄皇上。
宫廷诗赋不说也罢,就说历代大诗人写梅花诗,也是无人可以超越林逋。难怪宋代诗人黄庚诗叹:
月香水影句清奇,
除却逋仙更有谁。
吟骨春风吹不落,
此翁已后绝无诗。
诗中逋仙即是林逋。宋代诗家有二仙:逋仙和坡仙,坡仙就是东坡居士苏轼。苏轼同样爱梅,以梅为题的诗作居然将近四十首,又颇多佳句,如:
江头千树春欲暗,
竹外一枝斜更好。
宋代有一个诗人石延年,也有时名,但品味不高,曾赋《红梅》:“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苏轼见其只能辨识桃杏,并不能欣赏梅花的素雅,遂讥讽道:
诗老不知梅格在,吟咏,更看绿叶与青枝。
苏轼的意思是,“诗老”石延年呀,你只要看桃叶杏枝,便去吟呀咏呀,哪里懂得梅的高格!
王冕肯定要赞同苏轼呀,他也在一首诗中写道:
冰雪林中著此身,
不同桃李混芳尘。
元·王冕《墨梅图》
由此我也明白,为何吴镇画梅,并不作碎枝杂沓,花写十全,惟见一枝半干,枯如截铁,纵横批扫,翩然凌云。
而且,吴镇写竹的清瘦和梅的清疏,竹的清幽和梅的清泠,恰成双清,自有清趣。
由竹而梅,明代诗人程敏政便也写下:
竹外梅花一两枝。
一两枝,已是足矣,甚至宋代诗人向子諲干脆说:
竹里一枝梅。
明末清初戏曲家沈自晋,有一首著名的《玉芙蓉》,更是写疏梅瘦竹,带雨随风:
疏梅带雨开,瘦竹随风摆,雨和风着意好,为我安排。临风自惜残香洒,冒雨谁从滴翠来。清虚界,任风敲雨筛;掩柴扉,谢他梅竹伴我冷书斋。
这真是一首绝品风雨诗,我前些年便早已记住末尾一句。但我还想熟知沈自晋,我知道他也一定相识林逋、苏轼和吴镇的灵魂。
不只是林逋,不只是苏轼,宋代还有那么多诗人喜欢竹,也喜欢梅,喜欢竹里疏花梅吐,喜欢窗外梅疏竹瘦:
竹里江梅寒未吐。(苏庠)
雪中梅艳风前竹。(赵彦端)
疏梅修竹两清妍。(向子諲)
修竹当篱梅当户。(汪莘)
竹篱梅自可吾庐。(方岳)
扑落梅梢穿度竹。(葛长庚)
飘然梅坞竹篱间。(陆游)
竹里疏枝总是梅。(韩元吉)
明·董其昌《林和靖诗意图》
也许,苏轼并不认为这些诗写得有多好,他甚至也不认为林逋的梅花诗写得最好。他读了秦少游寄来的长诗:“……为怜一树傍寒溪,花水多情自相恼……”,便回信道:
西湖处士骨应槁,
只有此诗君压倒。
东坡先生心已灰,
为爱君诗被花恼。
我读出的大意是:
西湖居士林逋已飘然远逝,
惟有你的梅诗才写得最好。
尽管我心早已寂灭如死灰,
读你的梅诗却又活过来了。
秦观,字少游,北宋婉约派的重要词人,“苏门四学士”之一。秦观写过许多梅花佳句,如:
庭院余寒,帘栊清晓,……信冰姿潇洒,趣在风骚。
霜风棱棱万木枯,梅花破萼犹含须。
玉笙金管浑如梦,只有梅花三四枝。
梅英疏淡,冰凘溶泄,东风暗换年华。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他的《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能写出“杜鹃声里斜阳暮”这样的诗句,也真是没谁了。不过,秦少游虽为婉约之宗,善写梅花诗,可是,没必要非把他和林逋的“暗香浮动月黄昏”相比吧。何必管苏轼说什么呢,我看吴镇和宋代诗人陈与义一样,心里只有林逋的梅花。
陈与义是“洛中八俊”之一,诗尊杜甫,却也是林逋的粉丝,曾赋诗云:
自读西湖处士诗,
年年临水看幽姿。
晴窗画出横斜影,
绝胜前村夜雪时。
清·禹之鼎《西郊寻梅图》
林逋隐居西湖,结庐孤山,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尽赏诗性山水,享受快意人生。人间蓬莱是孤山,有梅花处好凭栏,那是陈与义的临水处,也是吴镇的流连处。轻烟疏雨,松溪残雪,两位隔世的高士一定早已读过林逋的《梅花》:
吟怀长恨负芳时,
为见梅花辄入诗。
雪后园林才半树,
水边篱落忽横枝。
人怜红艳多应俗,
天与清香似有私。
堪笑胡雏亦风味,
解将声调角中吹。
我最欣赏“为见梅花辄入诗”一句,原来诗中自有梅花;不过,林逋还另有一首《小梅》,却又说梅中自有新诗:
数年闲作园林主,
未有新诗到小梅。
摘索又开三两朵,
团栾空绕百千迴。
荒邻独映山初尽,
晚景相禁雪欲来。
寄语清香少愁结,
为君吟罢一衔杯。
诗中探梅,梅中觅诗,如此这般,我方能邂逅吴镇的梅花影,偶逢吴镇的梅花句,又不期而遇吴镇的风雨诗:
岭耀梅重白,堤萦絮正飞。
历乱瑶华吐,纷披玉树枝。
宋朝是一个艺术的王朝,又是一个梅花的王朝,不仅有林逋、苏轼、秦少游、陈与义、陆游的梅花诗,而且,墨梅图也是自宋代始。“明初诗文三大家”之宋濂曰:“唐人鲜有画梅者”,于是,我便到宋代来看梅。
宋人,先有华光寺的画僧仲仁为墨梅之祖。据说,仲仁于宅前遍植梅花,每花放时,辄移床其下,吟咏终日,莫得其意。偶月夜未寝,见窗间疏影横斜,萧然可爱,遂以笔规其状,以浓墨点滴成墨花,加以枝柯,俨如疏影横斜于明月之下。
陈与义曾为仲仁的墨梅连作五首梅花诗,兹录其一:
病见昏花已数年,
只应梅蕊固依然。
谁教也作陈玄面,
眼乱初逢未敢怜。
其后,又有觉范禅师擅画纨扇,一枝孤影,横斜宛然,梦回清月在梅花。觉范还曾赋诗《残梅》:
残香和雪隔帘栊,
只待江头一笛风。
今夜回廊无限意,
小庭疏影月朦朦。
再后,便是吴镇推重的墨梅大家扬补之。扬补之擅作梅,却说,画有十三科,惟梅不入画科,曰戏笔,曰泼墨,曰写梅。而他只要:
扬无咎,字补之。他所作梅花,交枝而花繁累累,分梢而萼蕊疏疏,空圈勾花、秀雅清润,而这一笔空圈,便殊为不易。宋释氏泽禅师善画梅,尝云:“用心四十年,才能作花圈少圆耳。”
王槩《芥子园画传》又提出画梅四则:
贵稀不贵繁,贵瘦不贵肥,
贵老不贵嫩,贵含不贵开。
竹也贵瘦,梅也贵瘦。清代画家金农就说扬补之的梅花“其瘦处如鹭立寒汀”。
不过,画梅之人,最为难得的既非画圈,亦非贵瘦,而是立品。清人王寅便这样说:
梅乃清高拔俗之品,凡画梅者先贵立品。立品之人兴高意远,气静神凝,笔墨外自有一种清高正大之概。
扬补之以人品而立梅品,因而其梅品极高,笔清墨润,设色冲淡,潇洒纵逸,风神简古。
南宋诗人刘克庄称扬䃼之“墨梅擅天下,身后寸纸千金”;元代画家吴太素说他为“华光师后一人耳”;元末画家夏文彦称其墨梅“为世一绝”,元代大儒吴澄则指其“前身为老梅精”。
宋·扬补之《四梅花图》
宋·扬补之《四梅花图》
宋·扬补之《四梅花图》
宋·扬补之《四梅花图》
“老梅精”扬补之的《雪梅图》和《四梅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观《雪梅图》,霜枝雪干,风骨峻峥,笔端春色之妙,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该幅引首有乾隆御书“孤山香雪”四字和御题诗一首,卷末有南宋诗人曾觌题诗:
笔端造化出天巧,
写出江南雪压枝。
谁道春归无觅处,
横斜全似越溪时。
再观《四梅图》,画梅四枝,一未开,一欲开,一盛开,一将残,夹梢屈枝,疏花数点,孤标雅韵,逸有风致。
我发现,元代画梅,多为道人;而宋代画梅,似多佛家。扬补之虽未出家,但他也是遁世而参禅,故自号逃禅老人。他的墨笔之下,玉梅斜映,充满禅意。
吴镇早年修道,自号梅花道人,晚年却改号梅花和尚,临终前又自造生圹,自立墓塔“梅花和尚之墓”,后人猜测他是为免于身后被人掘墓,谁知道呢?
我倒以为,吴镇学梅,以扬补之为师,恰是在扬补之的梅林深处禅悟,浸淫数载,如是由元入宋,由道入佛,一介梅花道人终成梅花和尚。
有一个名士支高,也不知是何方人士,曾读到吴镇的梅花诗,便参悟其画梅而学禅的道理:
平生多见梅花尽,
画里题诗半学禅。
吴镇一生都在修行佛道,参禅悟理。道境里有林逋的梅花之诗,佛境里又有扬补之的诗之梅花。梅花是吴镇的精神之花,是吴镇的奇幻花身,是吴镇的自然宗教,是吴镇的大千世界。
清·金农《墨梅图》
梅花还是吴镇的风雨诗。南宋白石道人姜䕫早有词曰:
与客携壶,梅花过了,夜来风雨。
宋徽宗曾观扬补之的梅花,并御指为“村梅”。宋徽宗也甚爱梅花,曾作《梅花绣眼图》:一枝宫中梅,一只相思鸟,这正应和了宋人房舜卿的词意了:“相思⼀夜梅花发”。
宋徽宗被金兵掳去胡地后,忽而从天边飘来汉乐府横吹曲《梅花落》,不禁潸然,写下一曲《眼儿媚》: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可是,羌笛声里,遍地黄沙,没有梅花。却不知,宋徽宗听到《梅花落》,能不能忆起扬补之的村梅?抑或他自画的那一枝绣眼宫梅?
宋·赵佶《梅花绣眼图》
其实,宫梅和村梅,虽然同样花开梅朵,却又有所不同。清朝大臣查礼也是一个文学家和书画家,擅诗文,善画梅,他说:
梅树生于谷口、溪漘、驿旁、亭畔者,枝干必多逸致,非画家作意为之,实造化自然之理。
据传仲仁禅师曾作一本《华光梅谱》,说各种梅花:“其木不同,不可无别也”,故而他把梅花分为十种:枯梅、新梅、繁梅、山梅、疏梅、野梅、官梅、江梅、园梅、盘梅,并题诗曰:
十种梅花木,须凭墨色分。
莫令无辨别,写作一般春。
明代有一个梅花诗人沈襄,曾作梅花诗一百九十首,亦撰一本《梅谱》,却把梅花分为了十二种:
梅有十二种:老,稚,繁,疏,宫,园,盆,沼,山,溪,野,篱。
梅分十种也好,十二种也好,竟如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我读过许多顶好的梅花诗,似可隐约辨出梅的不同。
唐代诗人蒋维翰的这一首七绝,写的应是园梅:
白玉堂前一树梅,
今朝忽见数花开。
几家门户重重闭,
春色如何入得来?
北宋诗人张嵲的这一首七绝,写的应是疏梅:
山边幽谷水边村,
曾被疏花断客魂。
犹恨东风无意思,
更吹烟雨暗黄昏。
元代诗人李士瞻的这一首七绝,写的应是山梅:
罗浮山下梅梢月,
素质湘裙浅浅妆。
昨夜嫦娥初出浴,
桂华不敢妒清香。
清代诗人陈煇的这一首七绝,写的应是江梅:
每爱横枝醉里看,
满林风雪浩漫漫。
数声残笛知何处,
吹落空江片月寒。
清代画家郑板桥的这一首七绝,写的应是篱梅:
晨起开门雪满山,
雪晴云淡日光寒。
檐流未滴梅花冻,
一种清孤不等闲。
清·虚谷《梅鹤图》
我偏偏最喜欢元代画家杜本的《舞马词》,谁能想到,杜本明明是隐居武夷山中之人,却也善写缀玉凝香的月色宫梅:
点点苔枝缀玉,
疏疏檀蕊凝香。
还记当年月色,
箫声暗度宫墙。
至于宋代诗人张子文的这一首七绝,本乃风月之诗,只是泛泛地写了玉梅魂,便是仲仁禅师所说的“一般春”了:
笔端唤醒玉梅魂,
满袖春风不见痕。
未许卷帘新月上,
却教烟雨恼黄昏。
吴镇的梅花呢?梳风洗雨,停霜映日,枝柯旋衍,风骨棱棱,看去似是老梅,枯梅,溪梅,野梅;却又柔蔓迎风,花意缠绵,新条冰萼,芳情脉脉,看去还似宫梅,盆梅,盘梅,新梅……
于是,明代的嘉善乡贤支大伦便说吴镇:
有多少梅花树,便有多少风雨诗。
支大伦只是说吴镇有梅花千树,自称明代江南第一才子的唐寅却说他有万树梅花:
姑苏城外一茅屋,
万树梅花月满天。
万树梅花,那又怎样?
宋代诗人王安石只栽了一树梅,只要年年零落年年开:
白玉堂前一树梅,
为谁零落为谁开。
唯有春风最相惜,
一年一度一归来。
清代“海上四大家”之虚谷更是说,梅花只需一树:
一树梅花天地春。
自古以来,梅花多,梅花诗多,梅花诗人亦多,仅《全宋诗》所录梅花诗便选自近六百位梅花诗人,更不必说还有历朝历代的梅花诗人,还有数不清的梅花词和梅花词人。
而且,历代《梅谱》也多。除却前述之《华光梅谱》和沈襄《梅谱》外,南宋诗人范成大和元代画家王冕也都撰有《梅谱》。明代画家刘世儒(号雪湖)也有一本《雪湖梅谱》。
明·陈洪绶《梅石图》
刘世儒一生好梅,曾作《梅花图》长卷,疏花淡月,潇湘寒枝。《雪湖梅谱》是他的梅花心经,其中讲了写梅的十二个要法:
写梅十二要:一墨色精神,二繁而不乱,三简而意尽,四狂而有理,五远近分明,六枝分四面,七势分长短,八苔有粗细,九侧正偏昂,十萼瓣大小,十一攒簇稀密,十二老嫩得宜。
王槩的《芥子园画传》也收有《梅谱》,王槩又讲了写梅的另五个要法:
一要体古,屈曲多年。二要干怪,粗细盘旋。三要枝清,最戒连绵。四要梢健,贵其遒坚。五要花奇,必须媚妍。
《梅谱》既多,要法便多,清代画家范玑就说:“梅法甚多。”不过,后人学梅者,主要还是学扬补之和吴镇。学什么呢?张庚说,不论学梅者是师法扬补之还是师法吴镇,“皆以古干屈盘为主”,这也便是王㮣所说的“体古”和“屈曲”。
晚清画家王寅(字冶梅),撰《冶梅梅谱》,可观他如何画梅树老干,又是如何“体古”和“屈曲”。
老干笔锋宜偏,用墨宜淡,然不可全用淡墨,须半淡半浓。……老干如一笔不足,再加一笔,须与前一笔墨色吻合,若出一辙为妙。凡画大幅,其树身老干,须分左右两笔。……
诸如此类的梅谱也可见抒写性灵,不过,我还是更喜欢读沈襄的《梅谱》,那分明就是用梅枝书写的风雨诗:
风雨一般分上下,
烟岚一抹淡花妆。
古有梅谱与梅法,吴镇却还是要纵笔超脱。吴镇本撰有《竹谱》,可他偏无《梅谱》,因而,他的墨梅便似无法。其实,他本是有法而归于无法者也。李日华便说吴镇总是“务出人意外”,故而赞曰:
仲圭奇崛沉恣,务出人意外。余见其一幅,如三四寸蓄缩冻虺,一旁攒五六丁。止作二花,一在纸地勾圈,一就梗渍出。奇哉,可与余所藏一叶竹并珍也。
稍晚于吴镇的王冕也是一个元代梅花大家,隐居会稽九里山,和吴镇一样种梅千枝,自号梅花屋主。难怪王冕的梅花图好,原来是他的梅花诗好,且不说“朵朵花开淡墨痕”那样的名句,请问,还有谁能写出这样的梅花诗吗:
冰雪林中著此身,
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
散作乾坤万里春。
王冕善画墨梅,也擅用胭脂作梅花骨体,花密枝繁,离披烂熳,这便也是“出人意外”,与诸家之法大有不同。
清代画家谢兰生师法吴镇,也是一代画梅名家,他说画梅并不能着色:“凡图中有梅花,皆不宜著色。梅品既高,以水墨写形,尚恐不净,更有何色可得参入乎?”却不知,他又会如何评说王冕的胭脂梅花?
不管别人怎样说,王冕确是自有其高妙别致之处。我读过王冕的另外两句奇诗,始知他居然会作梅花梦:
草堂欲作梅花梦,
忽忆南阳有卧龙。
王冕还梦见过倒枝梅,并画出了一幅《倒枝梅图》。“明代三才子”之一的大画家徐渭看到了,自然要题诗一首:
皓态孤芳压俗姿,
不堪复写拂云枝。
从来万事嫌高格,
莫怪梅花着地垂。
徐渭也善写梅花,十万琼枝,矫若银虬,翩如玉鲸,超脱极致。可是,徐渭竟如吴镇,不看梅谱,也不撰梅谱,却自诩“畸人”,晚年撰写《畸谱》,道尽了他一生的苦乐悲欢。
明·徐渭《梅花蕉叶图》
画完梅花,徐渭又去题写梅花诗:
从来不见梅花谱,
信手拈来自有神。
不信试看千万树,
东风吹着便成春。
一百年后,明末清初词人陈维崧观徐渭《梅花图》,想见其人,遂写下一首《沁园春》:
……寻去疑无,看来似梦,一幅生绡泪写成。携此卷,伴水天闲话,江海余生。
水天闲话,江海余生,陈维崧这便是由梅花而话人生了。不过,回转过身,不知他是否读过吴镇的这两句诗:
千峰树色藏朝雨,
百道江声送晚霞。
遨游每忆无尘地,
咫尺仍堪阅岁华。
风雨屏门,吴镇的咫尺梅花,便是他的岁华,便是他的生涯。那是梅花的梦,风雨的诗。然而,冷香凝处,风露成霏,又有谁真能折取吴镇的一枝梅?又有谁真能读懂吴镇的风雨诗?
24
至正十四年(1354)甲午九月十五日,已是子时。雾野合霏,冻云笼月,风雨凄凄,墅竹纷披,吴镇终于写完了人世间的风雨诗,开始走向自己造设的墓塔,带着他的梅花图,去做一个长长久久的梅花梦。
吴镇的宅前宅后都是梅花,他的墓前墓后也都是梅花。他从梅花中走出来,又要走到梅花中去。前后相距不过百余步的梅花路,却似一路千年,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静夜如禅,只传来马致远的《落梅风》:
人初静,月正明。纱窗外玉梅斜映。梅花笑人偏弄影,月沉时一般孤零。
往事只堪哀,吴镇和梅花一般孤零,只是,寒月之下,谁不孤零?马致远也是孤零人,他还写过另外一行孤零的诗:
梅梢月斜人影孤。
清·王原祁《仿吴镇山水图》
吴镇的孤影还在慢慢地走向墓塔,路两旁的梅花似已入梦。夜凉西风,淡烟疏雨,落花数点,凄其风露。身后,又传来马致远的一曲《双调》:
便纵有些梅花入梦香,倒不如风雪销金帐,慢慢地浅酌低唱。
然而,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吴镇见梅花树中挺出一丛苍竹,梅清竹瘦,疾风振林,萧萧琴瑟鸣,洒洒霜露下,却好似他的梅竹图,澹月荒烟,雨露风霜,梅竹娟娟,棱棱寒碧。那是竹的清韵,梅的清味;竹的清音,梅的清芬;竹的清虚,梅的清寒;竹的清影,梅的清魂。
月色如洗,映照出宋代诗人王之道的梅竹疏影:
何处梅梢点白,弄横斜疏影,竹外溪边。天寒日暮,含香脉脉无言。
清辉洒落,飘浮着海岳居士倪瓒的竹里梅香:
竹里梅花淡泊香,
映空流水断人肠。
春风夜月无踪迹,
化鹤谁教返故乡。
吴镇形如枯梅,蹒跚而行。抬首见月光,远望无限情。他想起了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又想起了自己的《晴江列岫图》;他望见了富春的晨与夕,又望见了晴江的风与雨。
他还望见了远处的空山,空山里有他的风雨诗:
空山兮寂历,
石气蒸兮茏葱。
人家兮水末,
望鸡犬兮云中。
水流兮花谢,
淹冬春兮无穷。
江亭兮石濑,
漱霭兮深松。
山中人兮归来,
飒长啸兮天风。
他望见了江岸的那些老树,枯干屈铁,清寒瘦逸,横斜交加,梢枝扫空:
高风凌云只自奇,
谁人识是凤凰枝。
他望见了江村的渔灯,湖头月淡,水遥山远,波光水鸟,露冷流萤。
清·王翚《秋山万重图》
如此的星夜,三百多年后的查慎行也写出了这样一首诗: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
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他又想起了他的《渔父图》和《渔父词》,忆起一句“收却丝纶歇却船”,又忆起一句“枕着蓑衣和月眠”,他想起了他的短棹扁舟和钓台。
他甚至还望见了江畔有一簇梅花,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那诗句是宋代大儒朱熹的梅花诗吗:
梦里清江醉墨香,
蕊寒枝瘦凛冰霜。
抑或是元代诗人李孝光的梅花诗:
短棹扁舟泊钓台,
寒梅一树倚云开。
又是一阵梅香吹过,终有一般情别。吴镇想起自己素来画梅,枝干横斜,花蕊萧疏,含烟泣露,清泠如生。然而,他总是想要画出梅香,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那是他的画心,数点梅花天地心。
吴镇记得,北宋黄庭坚观仲仁《梅花图》,曾说起:“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但欠香耳。”吴镇又记得,南宋罗大经写罢《鹤林玉露》,也说过:“绘花者不能绘其馨,绘泉者不能绘其声。”
然而,梅花真的不能绘其馨吗?也许,吴镇可以,但那一定是天香,画在天外。高启随后也说梅花:“琼姿只合在瑶台”。而吴镇在世间所画的,只是没有香气的梅花,只是静默的风雨。所以,他只要把梅花图,都带到天上去。
知道吴镇的传世梅花图为何如此稀少了吧,原来,他不小心遗失的,才流落在世间。
芳草遮路,吴镇又走到了一株梅花树下。有谁读过元代诗人段成己的《木兰花慢》?末一句是:
惟有当时好月,照人依旧梅梢。
修竹林边,寒梅树底,吴镇快要走近墓塔了,更那堪,几丝冷雨。人静翩翩葛巾影,清寒入骨我欲仙。
这一旧影,二百多年后,却让快雪堂主人冯梦祯,摄入他的诗底:
香径为君留素影,
月边容汝傲黄昏。
夜空中,一颗流星倏然而逝,吴镇知是黄公望已先他而去了。此时,吴镇也已走到路的尽头,扶梅而立,缓缓回首,望断天涯路,天涯哭此时。
忽而,烟云变灭,风雨大作,吴镇便一脚踏进墓塔,天幕坠落,墓门闭合。墓塔外是竹枝的风,梅花的雨,墓塔里是寂寞的画心,孤独的诗魂。
催成清泪,惊残孤梦,为何,天际又隐现唐代诗人韦应物的一首风雨诗: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作者自述
幼承家学,传继文脉;文学少年,哲学青年;今以文字为生涯,惟以心灵为归依。清水浮院,不媚时人;风雨屏门,静读春秋;数点寒香本无迹,天闲万马是吾师。
方鸣美文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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