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丨方鸣:王府故园,那个少年的孤寂和悲怆
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曾任职12年中国华侨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并兼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此前曾在人民出版社、人民日报社任职24年。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庚子读画记》《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即将出版《今夕何夕》。
原题
归去来兮
作者:方鸣
今天似乎是多余的一天,什么都不想做,连书也不愿翻,连朋友也懒得见,于是就想开车进城随便转转,好把这闲散的时光打发掉。
四岁的我,给妈妈和姐姐当船夫
懵懂中车已开到了东四,突然想起去儿时生活过的老院子看看。老院子就在朝内小街,开车过去不过几分钟。
然而,我搬走后三十多年都没有回去过了。从上小学时起我就住在老院子,一直到考上大学才搬家,那里真正是我儿时的故园。虽然这些年也常在这一片城区穿行,可就是没有再踏进老院子。
尽管实际的距离有时近在咫尺,但心理的距离却是远在天涯。开车路过时,有时也会下意识地往老院子那边望一眼,却无非是意念上短暂的一瞥,望见的无非是那灰蒙蒙的一片。
怎么这些年就一直没有回去过呢?其实这并没有什么缘由,只是人在旅途,风在树间,精神上归依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我家的老院子是一座清代王府的东院,庭院深深,蟋蟀在堂。
高高的屋脊,宽宽的前廊,长长的窗檐,厚厚的地板,围合起一片我儿时的天地。夏日里倾泻而下的大雨,冬阳下袅袅升起的炊烟,院墙上腾挪的树影和壁虎,青石间隐没的花叶和草虫,涂抹出无数张我记忆的画卷。
那时家里的墙壁上挂了许多古画,案头和书架上也陈设了不少古玩。记得有一件很漂亮的宣德红釉水洗用做父亲的烟灰缸,有一次姐姐去倒烟灰,一甩手就把水洗扔出去摔碎了,让我至今耿耿于怀。
除了古瓷,家里另有一件让我珍视的白釉绿彩茶壶,是母亲带我看病回来在路边的杂货店买的,茶壶的造型俏立如瓶,优雅别致,白净的釉面上舒展着浅绿色的花蔓,清丽幽淡,母亲和我都十分喜欢。虽然是现代生活用瓷,也被我作为家庭文物一直收藏着。
父亲1951年的笔记本
我从小就偷偷收藏了家里的许多宝贝,姐姐小学一年级的水粉画,父亲的恋爱日记,母亲的莱卡相机,都是我的镇宅秘藏。
今年春节全家聚会,我郑重又逗笑地亮出了我从未示人的看家宝贝——父母的结婚证书,令举座皆惊!母亲说,我早就不记得有这件东西了,怎么会在你手里?我说:哈,这是我们家最重要的文物!没有它,就没有我们这个家呀!
父母1954年的结婚证
还记得,半夜醒来,惺忪中常看见父亲还在伏案写作,他写字很快,也很用力,派克金笔总是很使劲地戳击着桌面,发出“的的的的”的声响。这声响,已经嵌入我的大脑神经皮层,几十年过去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会在我的耳畔悄悄地响起,仿佛是时间的手指在敲门。
1966年,我刚九岁。初夏的一个夜晚,和父母乘电车回家,到站了我却还在酣睡。被父亲活活弄醒后,愤懑地喊道:“打倒爸爸!”引来全车人的笑声。
谁知,这一声“打倒爸爸”,父亲就真的被打倒了!没过几天,文革开始了,父亲被打成了走资派。当我再跑到父亲的办公室时,大门已经被封条封住了,门口贴满了大字报。
不久,大字报就又贴到了老院子的院墙上,我也成了狗崽子。我去撕大字报,结果就让父亲遭到了更加猛烈的批判。
我还有一个干爸爸,是中宣部有名的才子,解放后和亲爸爸从武汉的中南局同乘一列车厢进京。他无子无女,对我视同己出。那天我跑去看他,见他正被人押着蹲在地上揪草。我叫他,他抬起头来,一直看着我,欲言又止。后来,他郁郁而死。
这么多年,有谁知,我一直在想我的干爸爸,想他那么喜欢我,想他的忠良,想他的绝世才情,想我最后见到他那凄迷的眼神。
每天,我都要不情愿地站在毛主席像前唱红歌,唱不好还要重唱,但重唱就更唱不好!就是从那时起,每逢在唱歌的场合,我都会想起当年被叱责的屈愤场景,于是至今我都从不唱歌,也再不会唱歌。
父亲存在办公室的古董都已被红卫兵一扫而光了,其中有一方田黄印章是父亲的名章,印面上刻有父亲的名字,也早已不知去向。我留心寻找了许多年都没有找到。但只要这方印章当时不是被无知的红卫兵随手扔掉,它终有一天还会在世间露面,我就一定要把它找回来!
红卫兵又要来抄家了,家里赶紧坚壁清野,把古董分散藏匿。有一只康熙官窑海兽纹青花盏,父亲藏在了碗柜里一摞饭碗的下面,又对我说,可不要拿它吃饭啊!
父亲还把书画都卷起来,堆放在房顶的夹层上。偏偏房管局来查房顶漏雨,眼看着师傅攀着梯子爬上夹层,又用手电筒往里面使劲照,我生怕他发现了藏宝的秘密再去告发,紧张极了。没想到师傅从上面若无其事地下来了,终于躲过一劫!
而老人们留下来的金银首饰就都被扔进公厕的粪坑里了。
大革命的风雷滚滚而来,暴风雨要荡涤一切牛鬼蛇神。老院子的残枝败叶在雷电中颤栗着,高尔基的诗篇《海燕》被广为颂读:“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父亲进了牛棚,母亲被轰到了五七干校,姐姐十四岁就被发配到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
那是1969年8月27日,我去火车站给姐姐送行。天降大雨,火车徐徐开动了,整个站台哭声如雷,天地共恸,真是对这场大革命无情的反讽和抗议!
我至今还保存着姐姐从内蒙寄到老院子的许多信函,我给她回信的地址则是: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乌拉特前旗2师19团5连。
姐姐在乌梁素海割芦苇,白天在冰上劳动,棉鞋都浸透了冰水,晚上睡觉时,就把冻冰的棉鞋枕在头下,聊以化冰,又浸在冰水中写下一首首战斗诗篇——
作者(左一)的大学时代
只有我还在老院子里蛰伏而居。十多岁的我,就开始自己生火做饭,洗衣擦地,有道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是走资派的孩子,却也是早早当家了!
我有一个小学同学,腿部有残疾,家里就住一间小平房,贫寒清苦,却窗明几净。我借他唐诗宋词,他教我学做手工擀面。他偶尔来我家玩,却对我说,你家院子干净倒是干净,但不整齐,扫帚簸箕东一件西一件,没有秩序。
他可能想不到,他的这一番话,竟深深地影响了我一生的知行。从此我保持整洁,注意规矩,重视秩序。我后来上大学读德国哲学,秩序更成为我的哲学语言。
在老院子里,我读过许多书,有王力的《古代汉语》和《汉语诗律学》,有《欧阳文忠公集》和《汤显祖集》,有《罗曼·罗兰与梅琛葆夫人的通信集》和《约翰·克利斯朵夫》,有梁上泉的《泉上集》和碧野的《情满青山》。我还读完了十八卷的《辞海》稿本和《辞源》。在那个恐怖的年代里,老院子就是我尤可清怀的文化书院。
1985年读《梅纽因谈话录》
1986年,周国平《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出版了
父亲在抗战胜利后,曾写下一首《咏菊》,是父亲和我吟咏了两代人的诗句:
在老院子里,我就像一枝孤菊,独自生长,任风扶摇。
我常常遭外面孩子欺负,也曾把一个造反派的恶少押在老院子里,因为他仗势欺人,抽了他一下午的嘴巴,一吐恶气!
我曾发了一个星期的高烧,院门紧闭,终日昏睡,无人知晓,就自己扛。
我养过许多蚕。每天清晨,我都要爬上老院子的桑树,摘下一小筐挂满露水的桑叶,喂白胖胖的蚕宝宝。蚕宝宝就是我儿时最好的伙伴了,能给我带来童趣和欢愉。
时至今日,我收藏宋代官窑瓷器,每当我轻抚那绸缎般的熠熠瓷光,总会不禁想起蚕宝宝的吐丝织锦来。
孤菊太孤,孤菊不孤。曾有一位母亲熟识的阿姨同事来老院子看我,还带来了糖果,令我感念不已,永世不忘。
在河南农村
上初二时,母亲把我接到干校住了一个月,让我领略到了农村和大自然的美好,享受到了母爱的亲情和集体生活的温暖。母亲在养猪班,我就和她一起喂猪,打扫猪圈,给猪接生。我还能背出母亲当时作的一首干校诗:
短暂而难忘的干校生活结束了,我和一个女右派坐在一辆敞篷卡车的车厢里,一路扶着槽帮,摇摇晃晃回到京城。路上她不断唤醒我,怕我睡着掉到车下。女右派慈爱而美丽,像我的母亲。
正值深秋。进了老院子,我把院门关上,一阵痛楚的孤独感突然袭来,望着满院的凄清和萧瑟,忍不住失声大哭,任凭草叶漫卷,抽打衣襟,便引悲情到碧霄。
老院子啊,你还记得当年那个少年的孤寂和悲怆吗?你还想不想再见到那个三十多年后的少年?在迷蒙的归途上,他已是一个异乡人,可又是一个远来的寻乡人……
我(后排左二)退休了,和当年在人民出版社的老同事们聚会
终于,我归来了!
只是,我再也寻不见我的老院子了!
不知何时,这一片的房屋已被扒光,原地建起了清一色灰白的楼群,像一片草创的开发区,又像一团巨大的蜂房。熙熙的人流,攘攘的车流,令我四顾茫然。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游子恍若隔世梦,此时欲辨已忘言。
此时,我一切的记忆,都已化作风烟,无影无痕;我所有的期待,都已成为幻象,惟有自嘲。三十多年都没有回来了,为什么还要故地回眸?老院子已是我遗失的乡园了,不如就让我一世地漂泊,永远地寻乡!不如不归,不如不归……
我发动汽车,绝尘而去。
天色渐暗,就沿着意识流前行吧!去后海,看那湖水微澜,听那月落乌啼。
过去住老院子时,我常骑车去后海,那里还散落着我许多记忆的碎片。后来,我又常去湖边的古玩地摊上淘宝,位置大概就在现在孔乙己饭店的西侧一带。不过,倏忽之间,那已又是二十多年了!
沿着后海的湖岸一路走来,环湖已遍是酒吧、茶楼和食府:蝴蝶,舢板,朝酒晚舞,仙道,吉它吧,西夏酒吧,红邸,拈花素食,八卦,七月七日晴,听月,胡同写意,火唐……
蓦然,在炫美而陆离的光影中,我发现了旧日相识的东方书店。二十多年前,我曾常来这家书店,也和老板王钧熟稔,但这么些年就没有再来过。
君安在,无恙否?匆匆走进店门,一眼看见王钧和好友邱禾等人正喝茶闲叙。“王钧!”我叫他,他认我,却已叫不上我的名字。
书店依旧是摆满法书碑帖,纸墨笔砚,仿佛是一张老照片,光阴就停滞了一般。茶思浓酽,书香醇厚,有朋远来,把盏叙旧。但我不能久留,我还要去寻别处,随我的意识流一路寻下去……
告辞诸友,夜色阑珊,不知不觉,来到“铃兰”。这是一家古瓷饰品店,店家把收来的各色古瓷片打磨成型,嵌在首饰上,就变成一款款时尚的古瓷首饰。
瓷片有青花、釉里红、五彩、斗彩、粉彩、红釉、黄釉、绿釉、孔雀蓝釉等各种釉彩,年份有宋元时期以及永宣、成弘、嘉万、康雍乾、嘉道咸、同光宣等明清各个朝代,画片有花草、松石、禽鸟、人物等各种图案。
在文保单位参观学习
我也曾去各地窑址采集过许多瓷片,常常遥想着古瓷曾经的辉煌。那满目残碎的瓷片,也是古瓷的一份记忆、一抹乡愁啊!
铃兰的西侧,是专供西藏佛具和饰品的“天堂眼”。店内梵音高越,藏香缭绕,充满了浓郁的藏乡风情和佛国氛围。
店面上摆放着各式佛珠,藏光佛气,珠玑满堂。有天眼玛瑙、石佛珠、爆花玛瑙石佛珠、山峰玛瑙石佛珠、草莓石佛珠、红妆石佛珠、画面石佛珠、花绿石佛珠、绿石榴石佛珠、白霜石佛珠、雪花玉佛珠、树化玉佛珠……
天珠中又有莲花天珠、菩提天珠、宝瓶天珠、佛心天珠、天地天珠、法帽天珠、山水天珠、圣石天珠、如意天珠、龟甲天珠、龙纹天珠……
在法事上,人各掐珠,口同佛号,为的是灵修和超度。
店主是个藏族少女,名叫卓玛,秀丽聪慧,乖巧可人,十年前即随哥哥来京开店。我不得其解:小小的兄妹俩,怎么会给小店起了这么一个神性的名字,似谲秘诡奥,又清平隽永。
八十年代,作者(左一)在大庆油田
月轮西游,引我西行。我却在郭沫若故居门前驻足,静默怀想。十几年前,我编《民国学术经典文库》,曾专程来访,与郭平英馆长商谈出版郭老的《十批判书》。
郭老是我儿时最热爱的诗人。在老院子里,《女神》点燃起我早年的诗情,《洪波曲》激荡着我青春的波澜。我还曾一遍遍地诵读着《星空》,在苦难的暗夜中渴望人生的欢乐:
美哉!美哉!天体于我,不曾有今宵欢快!
美哉!美哉!我今生有此一宵,人生诚可赞爱!
孰不知,郭老的家乡有两条古水:沫水和若水。小时候,我就希望有一天,能去看看这两条泛漾着诗人乡情的河流,因为,郭沫若的一生,都把自己的名字,泛在乡水之上……
郭老从1963年直至1978年去世,一直都住在这个老院子里。在这里,郭老写下了他的名著《李白与杜甫》。奇巧的是,我蛰居在我家的老院子里,恰恰也是这一段时间。两个老院子发生了不同的悲欢离合,却在时间上叠合起来了!
郭老啊,您在老院子里冥思的时候,能否听到,在另一个老院子里,有一个少年,正在诵读您的诗篇?而如今,这两个老院子,一个,故人已去;另一个,昔人未归。
夜朦胧,夜萧瑟。走进夜的深处,就到了羊房胡同。胡同东口有一间风情小店,远远看去,挂着一块匾额,镌有三字:“寻乡记”。我正寻思着,这店名真有韵致,想必是一间酒吧,抑或是一间乡店或手工作坊,怎么竟合了我的心绪呢?便往里一张望,竟是一家发廊,两个衣着暴露的女子坐在门内,正虎视眈眈着门外的游客。
寻乡,原是温柔乡……黑夜,给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用它来寻找:黑色幽默。
随时可以掏出手机写作
何处是归乡?我心已惘然。此时后海早已是岸火如烛,灯花绽放,湖景若梦,笙歌飞扬。整个湖畔已变成了一个全景大舞台,上演着一幕幕华彩风情剧。惟一轮冷月静静地悬挂天边,洞观人间,像一只苍白的天堂眼。
不远处,有几只游船轻轻驶过,悠然划破水波的彩练。水面上传来少女们的私语,像燕儿的呢喃。
我又返回到铃兰。
铃兰,多美的名字!这两个字,已深深吸引了我。
铃兰本是一种白色的小百合花,也叫“君影草”,恰是在这五月之春绽开,又带着一丝宿命的忧伤。
铃兰小店里那明华闪烁的片片碎瓷呀,不就是那朵朵铃兰之美吗?——
坚冷而俊雅,铿锵而凄丽,高贵而温婉,风尚而清逸。
2014年,作者(右2)作为北京艺术博物馆的顾问,考察当阳峪瓷窑遗址
我抚摸着古代瓷珍破碎的肌骨,描摩着旧日瓷工断裂的画意。这每一片碎瓷,都是一段岁月,一窑火土;那每一笔釉彩,都是一丝光华、一缕思绪。
渐渐地,在我的心相中,那些碎瓷已复还成原本的完整,正如我对老院子断续的影像,已演映出连贯的记忆。
走出铃兰,月色如水,水色若天,便又走得很远,就在这水天之间静静地游走。
忽然天上落下雨点,水天相连,不禁了让我想起苏东坡的风雅: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啸吟且徐行。且徐行,到天明,多余的一天就过去了。
在古碑上看见“归去来兮”四字
人生中竟还有多余的一天,因为多余,所以无聊,所以无奈,所以无事,所以无定,所以无阴,所以无晴,所以无寻处,但终有一个归处,归到心缘深处。
这也正解了苏东坡的词意了: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然,人生本无多余!来兮终要归去,归去亦复来兮。人生的大哲学便是:归去来兮。
作者自述
幼承家学,传继文脉;文学少年,哲学青年。今以文字为生涯,惟以心灵为归依。
清水浮院,不媚时人;风雨屏门,静读春秋。数点寒香本无迹,天闲万马是吾师。
苏州吴门画派,明四家的月光
方鸣:纸上的花园
云中君,一位翦云制砚的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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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大学新三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