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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原题
妈妈说医生
作者:刘海鸥
老年时的妈妈出入医院的次数多了,每次从医院回来不加评论,不作感想,却总要娓娓道起早年上医院的经历。
我有个习惯,只要父母一开口说“古”,我立刻拿日记本一字不漏地记录。前几天翻看我20多年前的日记,看到了这几段妈妈看病的故事,我觉得挺有意思,医生、医院、医疗制度、干群关系都涉及那么一点。让我们可以管窥五十年代之一般。我把日记稍加整理,以妈妈为第一人称来叙述如下:
01
1949年8月,我带着海燕、你和克阳到了北京和你爸爸团聚。10月份我就找到了全国妇联的工作。
刚到北京时的妈妈,旁边是她的叔叔
工作了没几个月,我怀上了老四刘元。我每次怀孕都会肚子痛,时好时坏,那时不知是胆结石,以为是就是胃病,一直没有很在意。怀刘元时,大约是胆结石长大了,经常巨疼,疼起来要死要活,满床打滚。每疼起来,海燕就哭哭咧咧地说:“妈妈你别死,妈妈你别死!”海鸥则盯着我枕边的内画玻璃小瓶,机械地念叨:“我要小瓶,我要小瓶……”更让我疼死。
1950年3月的一天,爸爸抱着海鸥去国际俱乐部看露天电影,我的肚子又疼起来,这次疼得根本无法忍受。爸爸回来立刻把海鸥交给老保姆,把我送到协和医院临时急救。
病床摆在走廊,急救医生给我打了一些镇定剂。很快专科大夫来了,把我安排进入大病房。病房约有16床,有帘子相隔。
我的主治医生叫张乃铮,还有一个姓李,记不清名字了。张大夫很年轻,脸白白的 ,很清秀,人温文尔雅。每天张大夫带了一群外院的医生给他们讲解病情,都是说英文。
在医院住了近一个月,做了各种检测和化验,胃病是排除了。大夫们怀疑是胆囊炎或胆结石,但若是胆囊炎,疼痛的位置不对;若是胆结石,X光没有照出有结石。那时对胆结石的检测和诊断的手段有限,主要依靠X光,但是有些结石X光是照不出来的。
有一天医生给我抽胆汁,从鼻子插入橡胶管,折腾了一天,抽了30多瓶试管,两个大夫一天都没吃饭,还是不能确诊。
三月底的一天,张大夫高兴地来到病房,说昨天查医书,上讲胆结石怕油腻,吃油腻食物就堵塞胆管,疼死。他马上吩咐医院伙房做一份扬州炒饭,要求放足了油,还要有肉。果然我吃完这碗油汪汪的肉丁炒饭,立刻在床上打起滚来。
确定无疑是胆结石了,大夫们马上准备手术。
我坐在轮椅上被推到手术室,躺到手术床上可见天花板上方有一个玻璃圆窗,一圈观摩的医生伏在圆窗上面看。
麻醉师给我打了一针,张大夫说:“你听着,我打一个金属器,你数数,一定要照实数,一直到听不见为止,我们才动刀。”我口数123……听着敲击声越来越远,最后听不见了。
手术顺利结束,结石取出来了,我的肚子上留了一个20多公分长的切口。在这之前我已经告知阿曾(曾宪植,时任全国妇联副秘书长。妇联的职工都喊她阿曾,孩子们喊她阿曾阿姨),我的手术时间,她派了妇联的勤杂女工孙秀兰来陪床。手术后我吐了一夜,孙秀兰给接呕吐物,擦洗服侍了一夜,天亮才安静下来。(后来“两反”即反“骄娇”二气时,整我,说我是“资产阶级娇气”。)
第二天回到大病房,也不吐了。早上张大夫来查房,拿了一个瓶子摇给我听,瓶子里有两个黄豆大的小石子,摇得哗楞哗楞响,说:“看你身上背着什么?”又说,“你的盲肠已经烂了,我们连盲肠也割掉了。买一送一。”
其实还不止买一送一,我不是还怀着刘元吗?医院连妇科检查也给我顺便做了。林巧稚大夫带着她的徒弟来做检查,林巧稚指导,徒弟动手。当时刘元才两个半月,命还真大,经过这么多折腾,健健康康。但是林大夫说,我的子宫有粘连,可能对胎儿有影响,一定要定期检查,将来生孩子时还回到协和来生。
出院时要付账,请示阿曾。那阵新中国还没有劳动保险制度(1951年出台)和公费医疗制度(1952年出台),阿曾说妇联还没有人动过这么大的手术,我们只能给报手术费,不报治疗和住院费,再开恩也只能一人一半。所有费用共80元,妇联出40,我出40。
70年代,我是妇联头一个给组织写遗嘱的,说死后不开追悼会,不留骨灰。遗嘱交给老干部局的副局长王新生,让她一定办到。我告她:“如果你办不到,我见到阎王都要告你。”王新生说:“一定一定。”
后来我知道人死都要经医院出入,我就又写了一份遗嘱把尸体贡献给协和。为此我专门去协和询问谁负责此事。挂号处有人告我由医务处的张教授管,并指示地点。张教授的办公室在协和老楼的地下一层。走进他的办公室,见到张教授,原来就是给我割胆囊的张乃铮大夫。他完全变样了,身体发胖,脸也大了一圈,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看来不记得我是谁了,我说:“张大夫,几十年如隔天地,我认得你,你不认得我啦?”他说:“我一天看几十个人,几十年了,怎么能记住所有病人?”我自报家门,并说明来意。张教授十分感动,说:“非常难得。现在医学研究非常需要社会上捐赠遗体,但是绝大多数人思想不通,我们很难得到。将来你故去,只要与医院医务处联系,我们必按你的生前愿望办理。”
他让我填写了一个自愿捐遗体的表格,他还在上面签了一个字,然后客客气气地送我,直到走出楼门。
(作者后话:2004年妈妈在安贞医院去世,我们按照她的遗嘱把她的遗体捐献给协和医院。)
02
1951年元旦那天,我正在街上走,突然“破水”了,我知道这是临盆的征兆,本来作胆囊手术后,医生说过生孩子时到协和医院来,可是来不及了,我急忙叫了一辆三轮,到离我最近的医院——中央人民医院。想不到在这个医院我差点断送性命。
到北京的这几年是抗战以来我的生活最为稳定的一段时间,可能是这个原因,我这个不到一百斤的身体竟生出了一个八斤多的大闺女。那天是新年,能回家的病人都回家了,医院里冷冷清清。深夜从产房回到病房,医生护士们一定是惦记着过新年,把我放到床上就匆匆离去。
因为我的羊水早破,又加上有子宫粘连,在生产时医生没有注意和处理这些问题,我开始大出血。血一点一点顺着床单流到地上,积起一滩。值班医生不知在哪里犯迷糊,护士看见了,也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第二天早上主任医生查房时,我已经面色苍白,气若游丝。主任医生大发雷霆,当即输血抢救,同时她让妇产科所有的医生和护士围在我的病床前。我虽然半昏迷,但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她说的一席话。
主任医生当着全室病人厉声问道:“谁是值班医生?”有人怯怯承认。主任医生又问:“你们知道躺在你们面前的是谁吗?”有答是某号床,有答是刘太太。莫非是刘太太什么大人物?医生说:“错了,错了!在你们面前的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是一条生命!一个人身体里有多少血,你们应该知道,已经流掉了2000多(毫升),还剩下不到一半。你们是医务人员,是治病救人的,你们却拿人命当儿戏!这是草菅人命!草菅人命!!”后面四个字重重地砸在每个人头上,医护们吓得大气不敢出,病房里寂静无声。
我当时说不出话来,但是知道我有救了。我永远地记住了这个医生,她叫王大宛,是人民医院的妇科主任。我一辈子都感谢她。
五十六天产假到期后上班,阿曾得知生产过程,说:“不行,你必须立即去医院清理子宫,解决子宫粘连的问题,以免后患。”
妇联还有几个刚上班生孩子的干部,阿曾特为我们开了一个哺乳班,接着又办了一个托儿所。
刘元从哺乳班到托儿所一待就是七年,全托,她小时候对阿姨比对我亲得多。
妈妈抱着大刘元,旁边是我和克阳
(作者后话:1,当年妈妈讲完这个故事,我就在网上搜索到了王大宛,她已是石家庄妇产医院的领导。但是现在网上已经没有她的信息了。2,阿曾文革遭到批斗坐牢劳改,罪名是“大黑伞”。黑伞之下网罗了七十二个“小鬼”,妈妈是妇联的元老之一,得到过阿曾的多方关照,自然也在小鬼之列。1974经毛周批示阿曾得“解放”。黑伞不再,小鬼之说也就不再,但妈妈的问题迟迟不得解决。她去找阿曾帮忙,但阿曾也无计可施,只给了几个字——“相信党。”)
03
1952年冬天,一天晚上9点多钟,我从妇联开完会坐三轮车回家,在一个路口转弯时与一辆飞驰而来的自行车相碰,三轮车翻倒。当时没觉得怎样,车夫把我拉回家,扶着我下车,大门已经上了门杠,我去敲门,手抬不起来,我这才意识到胳臂断了。车夫吓坏了,帮我敲开大门就匆匆离去,连车费都没要。回到家爸爸赶紧去胡同口打公共电话报知妇联,阿曾立刻派来了人和汽车把我送到协和医院。到了协和我才感到疼痛。
先照了X光,骨科的值班大夫叫吴学言(音),看着片子说:“你的骨折很严重,右臂肱骨下端粉碎性骨折,碎成两三块,和桡骨分离。不过没关系,今天你幸亏碰到我值班,别人不一定能作,我会负责到底的。”当晚我就上了手术台,吴大夫用两根大钢钉把碎骨和上下臂连到一起。刀口贯穿上下臂,有二十公分长。
那阵我正在翻译马卡连柯的《学龄前儿童教育》。右臂断了,都是用左手写稿子。
五十多年来,下农村上干校,挥锄种地搬砖盖房,我的右臂一直没事,我很惊异吴大夫的技术那么好。
跌断手臂时的妈妈
上年纪后,我的膝盖经常疼痛。“四人帮”倒台后,有一天我去协和医院看骨科,等了很久才轮到我,里面叫道:“刘辽逸太太。”奇怪,什么年代了,还有人这样称呼我。我进去说:“我叫汪容之。”定睛一看,我认识:“是你呀,吴大夫。”他抬头一看:“是你。怎么你还在?”
他敲敲我的腿,说,没事儿,骨性关节炎不可治。他一边写病历本一边问我:“这些年你在哪儿?”我说:“在全国妇联。”他记性很好,说:“你初来时就是在全国妇联。”我问他这些年做了什么,他说:“说来话长了,就在给你治疗后不久,我就下去了。”
他说1952年1月协和医院军管,军代表接收协和,依靠一批可靠分子,点名抽调了200人参加巡回西北各地医疗队,吴大夫也“光荣”选入。他们准备了大棉被、棉大衣、大头鞋、布袜子下去了,临走不允许与亲人告别,怕打击或打消积极性。吴大夫以为今生不会再回到北京了。
他去了西北好几个地方,因为语言不通,都做不长,而且水土不服,每到一处都大病一场。后来他被派到新疆乌鲁木齐附近,在那儿又生病住院了。病房里有一个病人是开国大将军,医院的人听说大将军在医院,都跑来看。有的说将军就住在这样的地方?有的说这还算好的,还让他趴地吃过狗屎呢。吴大夫在昏昏沉沉中说:“今生有幸,与将军住一个病房。”将军听见,高兴地过来和他握手说:“真想不到在这里还能得到你的尊重,我以为今生今世会永远遭人唾骂。”吴大夫说:“将军,您是好人,好人终有好报。”
过了一阵将军不见了,吴大夫不知他生死下落,问别人将军在什么地方。别人说,你问这个干什么?这是立场问题。他说,将军是天下最好的人。因为这话他被人殴打,打得不能走路。吴大夫还有一个严重罪名是里通外国。吴大夫说他没有任何海外关系,我想他很可能是留学归来的,我没有问,不想再触痛他的伤疤了。然后吴大夫被发配到到伊犁劳动改造,体力活干了好多年,没有工资,连糖都吃不上。
突然有一天上面通知,告你们一个好消息,文化大革命胜利了,中央打倒了“四人帮”,你们可以回城市了。还发了他们一些工资。
吴大夫立即坐火车回京,车上五天四夜,他说,感觉去时路上时间那么漫长,回来时那么短。
吴大夫又回到协和,干回本行。他说,业务停了多年,但不觉得生疏。
吴大夫说:“和你说了这么点时间,却好像经历了两个世纪。” 其实这次“看病”时间可不短,我猜想他这几十年的苦水在这里没有地方倾吐。
我和吴大夫算是有些机缘巧合,1952年他刚给我接了骨就下去了,1977年刚刚回来又给我看病。我感觉他除了技术精湛,好像和这个世界有些脱节。
(作者后话:那位将军已经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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