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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林丨黄国杰:中外医院手术室,匪夷所思的那些事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16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黄国杰,文革下乡十年,1977年考取广州中山医学院医疗系,1982年毕业分配到广东省人民医院麻醉科工作,1987年考取新泽西医科和牙科学院(UMDNJ)药理系,自费到美国留学。1992年博士毕业后到耶鲁大学做博士后;1995年到费城宾大做intern;1996年到波士顿麻省总院做麻醉住院医生;1999年毕业后先到纽约市后转到新泽西社区医院做麻醉医师。2014年回中山医任麻醉医师,2019年10月返回美国。


原题

中外杏坛

手术室趣事




作者:黄国杰


我在中国任麻醉医师十年,美国麻醉医师二十年。三十年的手术室工作,与各种各样的外科医生打交道,见到不同性格医生,不同风格的手术,愿意在这里与各位读者分享。假如读者在未来作自己的医疗选择时这帖子对你有所帮助,本人感到无上荣光。所描述的例子,均为亲眼所见,谈及的医生,以M君、N 君等示,以避直呼其名。
这类趣事,对在手术室工作的人,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对从未入手术室的人,即便是医生,可能会觉“匪夷所思”:咁都得?请不要觉得奇怪,这只是为你除痛治病的灿烂医学世界的不同折射而已,是医学教科书上不会提及的,但在实际工作中会碰到的事情。
电休克疗法
1980年我作为一个医学生去广州市第十人民医院(精神病院,学生戏称为傻十)见习。主治医生叫来一个20岁左右的女患者,告诉我们她患有严重精神分裂症(俗称发花癫),已进行治疗,效果不错。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医生手持电板,连到一个仪器上,电板放在患者左右两侧太阳穴处,一按按纽,患者随即倒地,全身抽搐。一两分钟后,抽搐停止,病人静睡,不够十分钟,睁开眼睛,爬起来,向医生道谢,径自回病房。我们十几个医学生在傍看得目瞪口呆:咁都得?!原来这叫Electroconvulsive therapy (ECT)
该疗法在医学上应用已近一个世纪(1938年意大利首次应用),在患者头部施加70-100伏的电压不超过六秒,800毫安的直流电流过大脑,病人随即丧失意识並短暂抽搐,用以治疗精神分裂症,重度抑郁症等精神疾病。
在美国,麻醉医师也牵涉到病人的ECT 治疗。在电击疗法中,患者交感付交感神经依次极度兴奋,全身生理变化很大,抽搐偶会致骨折,老年抑郁症常伴有其它疾病,均需要麻醉医生处理,故目前在美国,麻醉医师全程涉入ECT治疗。虽然治疗过程患者没有意识,麻醉医师依然会电击前给予少量全麻药,少量肌松药,部分患者给予β(贝塔)抑制剂,以防心率过快,並持续血压心电监护。
应对突发事件
麻醉医师和手术医师一样,需随时应对各种突发情况。记得上世纪80年代刚工作不久,独立值班,半夜二点急诊。上到手术室,只见门外一字排开五张担架,五个外伤病人躺着。陪人争先恐后告知:附近农村相邻两家发生争执,动刀开斩,涉事者受伤后,在附近诊所行简单包扎。当地医生告诉陪人,直接抬到最近的大医院(我工作的医院)二楼手术室,不要在门诊急诊室怠误时间。
我花几分钟了解情况,随后检查病人。伤最重的一个没有意识有呼吸,全头包扎纱布,包括一侧眼部。另外几个患者呻吟大声叫痛,一个伤及腹部,三个伤及四肢。我告诉手术室护士,立即通知神经外科、普外、骨外科以及麻醉科二值三值医生。一个小时后,患者该去哪去哪。人群散了,我跳岀来的心才跌回原位。
至于手术中患者的血射溅上天花板(大动脉出血),患者心跳突然加速或减慢甚至停跳,这都是日常工作的一部分,根据手术情况,患者固有的疾病及当前的情况,酌情处理就是了。但这是秒秒必争的处理,还要考虑一分钟后、五分钟后可能出现的问题,对麻醉医生是一个考验。
例如产科大出血,一分钟就可以流失一公升血(一千毫升,相当于人体五分之一的总血量),突遇这种情况时,立刻全手术室广播紧急呼叫,其它房间的麻醉医生急扑过来伸以援手。
手术医生同样要面对这类大出血情况。即使是无大出血,同一类手术,一些手术医生,术野血迹模糊,另一些手术医生,术野干净企理,视野完全两样。
80年代国内医院普外科的L君医生,我们麻醉医形容他有“大将风度”。他是60年代早期中山医毕业,手术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别人肝叶切除,术野血海一片,摸来摸去找不到大出血,按住整个肝脏,暂时止血请支援。L君洗手上台,手伸下去,说:出血来自这里。两只手指揑住血管,涌血停止。三下五除二,手术完成。
美国的手术医生,水平当然互相之间也有差异,互相之间伸援手的事也是有的。但由于体制不同,医生互相之间並无上下级关系,帮是“人情”。本院找不到外援时,手术进行不下去,只有打电话请其他医院的“朋友医生”过来。我们做麻醉的只有继续麻住病人,等待外援。等成个钟也是有的。
在极端的情况下,呼叫的“外援”並无在该医院手术的权限(privilege),帮不上。手术医生只好将切开的术野用纱布盖住,维持麻醉,转运病人到另一医院继续手术,麻醉陪同转运。我本人未碰过这一场面,是同事亲历告诉的。
所以美国的手术医生,术前评估手术难度,绝对很小心,宁愿自己不做这手术,推荐患者找其他人。作为病人本身,做手术应选择到大一点的医院做,因医院本身资源较多,真有不可预测的突发事件,尴尬事发生机率会少很多。
有违医学倫理的手术
从理论上来说,有违医学伦理的手术绝对不应发生。
美国读医学院,第一课就是希波克拉底誓言(Hippocratic oath)。其核心是do not harm. 不要伤害你的病人。
我在美国医院,确实没碰到过对病人实在是伤害而毫无收益的手术。即使一些医生想要赚钱,编各种理由,各种故事去保险公司收钱,但也没有真动刀子在病人身上割不必要的肉。至于是否马上要做,做这种术式,或做那种术式,有些时候是由于该医生只熟悉该种术式,有些时候是该术式保险公司赔付多点钱。这些情况是存在的,其界线很多时候也是模糊不清的。
所以,美国医学界建议患者作重大决定时,寻求第二、甚至第三种意见,听听不同医生的建议。至于目前可内科也可外科治疗的情况,假如你去看外科医生,外科建议你手术,你该想一想,再去见见内科医生。假如内科医生也建议你手术,那正确性是八九不离十了。
前段时间微信帖子说的湖南的刘XX外科医生,将不严重的小病诊断为肿瘤,并实施手术或者化疗,甚至切除正常的器官组织;确实令人气愤和不齿。
我也见到过一个乳腺外科的M君。M君在美国做了几年基础研究,作为“人才”引进回国,硬要挤进外科。麻醉看第二天排班表,假如是与他同台,就大呼“倒霉”了。只因他手术慢,比一般医生要花多一倍时间。一般医生做个乳腺全切除兼淋巴结清扫,两三个钟做下来了。他做起码六个钟,八个钟才下台也是常事。我们麻醉医师要工作多一倍时间还是小事,病人经受不必要多一倍时间的麻醉,手术麻醉併发症必然增加,这才是真正的伤害。
M君在门诊对患者很“亲切”,花时间和病人聊,拉着病人的手说自己美国留学,引进人才等等。一个患者乳房肿块就医,M君诊断为乳腺癌,施行了乳腺切除,准备术后化疗。患者担忧化疗的副作用,与手术室护士的朋友聊,那朋友将其乳房照相的片子给同一医院同一乳腺外科其他医生看,几个医生意见都是“乳腺增生”,不建议手术,遑论化疗,这事就传开了。
类似的事情还不止一次地发生。假如在做任何治疗前见见另外的医生,寻求第二、第三种意见,那患者这一刀大概可以免了。
手术室医生干架
手术室排班,第一台做什么,第二台做什么,是预先排好的。急诊加插的手术,由手术室、麻醉科和要求加台的外科协同安排。急的如外伤大出血优先,非优先的按申请时间先到先得。加台的得人家完成了才轮到你,等电话通知。有时外科医生等急了,直接就来手术室等,看能否“见缝插针加塞”。
有次两个外科医生在手术室就为了谁的手术先上,争吵起来,无非就是谁的手术急,谁占用时间短,或者电话谁先申请上作文章。先是吵,然后是动手指,最后是推推搡搡,动了拳头。医生也不是医院的雇员,仅是有在该医院手术室动手术的权限,双方教育教育而己。但行为恶劣者,医院是可以停止这一权限的,但要经过听证等程序。
更极端的,据《波士顿环球报》 (The Boston Globe)几年前的报道,某医院手术室正在进行手术,手术医生与麻醉医生发生争吵,手术医生甚至丢下手术,麻醉医生离开病人,在手术室内干起架来,动了拳头。最后州执照委员会将两人行医执照暂停各六个月,理由是医生放弃自己的病人(abandon your patient)。
美国医生只要接了诊,不能放弃你不管,至低限度要介绍转诊医生接手。患者放弃医生另选高就是可以的。对打架两个医生,六个月不能行医不说,这个处分是进入全国执业医师数据库(NPDB)的,永远存留。
其它糗事
手术医生由于各自不同的教育、性格,病人不同的状况,手术有快有慢,这是常态。
N君,血管和普外手术医生,哈佛大学毕业、哈佛医学院毕业,妥妥一个学霸。但对自己的手术,似乎很不自信。一个肠梗阻病人,将肠拉出腹外,做完该做的手术后,摆放回腹部,不放心,又逐段逐段拉出来,再检查,再放回去。当肠供血有疑问时,每个外科医生都会这样做。但这位老兄,不管什么情况,都是翻来复去地做。同类手术,同行做三个钟,他起码四个半钟、五个钟。
当然这只是我们麻醉医生(旁观者)的感觉,但真正能衡量质量的指标,例如患者住院天数、併发症率、术后感染率、复发率(譬如疝气)等资料,我们旁观者是不掌握的。
有些部门,比如纽约卫生部门,会不时公布纽约市各医院冠心病开心搭桥的手术死亡率、术后感染率等资料,供民众选择医院作参考。当然这些资料𣎴容易得到,但患者术前就诊时可以直接询问你的手术医生,做了同类手术多少例、併发症发生率等等,这些询问並不会冒犯你的医生。如果医生不回答甚至觉得冒犯,你最好离他远远,另找其他。
推荐手术医生,最佳选择是你熟悉的家庭医生,或者患病亲历者的口耳相传。从医院官网上也可以查询手术医生的一般资料,如医学毕业学校、年限、专业培训医院等。各州的医师执照发照单位卫生局网站亦可立查,属于公共资源。
对我个人来说,手术医生执业10年以上可以假设有足够经验,年龄70以上可能属于偏大一点。国内患者没有家庭医生,个人资源有限,但找医院医生不要去查百度,亲戚朋友的口耳相传可信度比百度强千百倍,起码不会被刻意误导。此外,该医生的头衔多,官位大不等于是个好手术医生,很多时候是等于行政事务多,无暇手术业务,而由手下其他医生操刀。
我还碰到过一例外科医生被吊销执业证的事,稍为复杂点。
多年的神经外科医生,也是神经外科(组)负责人。为一个60多岁男性结肠癌术后脑部左、右双侧转移病灶切除手术。右侧较大,术前同意书只写了切右侧。但实际手术是先切左侧,然后切右侧。病人手术顺利並恢复。同组的另一个神经外科医生,素对组長不满,向《纽约时报》记者报料,称病人签名切右侧,手术医生切左侧。《纽约时报》发文章,读者哗然。见报第二天州政府卫生局宣布吊销该医生执照六个月,医院随后将其除名。
且不说该医生的行为是否应该吊销执照,吊销执照本身末经任何听证程序即属违法。该医生申诉,经过一長串的程序,卫生局最后说末符合吊销执照条件,即刻恢复。大半年后听说组长医生仍然未找到医院工作,在某实验室做研究工作,报料医生在组長医生除名后即升任组长。总之江湖险恶,无论中西,概莫能外。
外科医生加时加班
外科医生的报酬,所有保险给付都是按件计工,所谓DRG (Diagnosis Related Group), 比如“简单阑尾炎”手术,不论谁人做,怎么做,多长时间,付费一样,包括术前检查、手术、术后二次随访均在一次付费内覆盖。坏疽性阑尾炎,再加一定百分比,其它手术类推。医生要增加收入,只有多做手术。
一个印度裔外科医生,专为需血液透析的肾病人做“动静脉人工瘘管创建术”。经常上病房物色病人,随叫随做。白天在手术室做,晚上在病床床旁做,让手术室护士带上器械局麻做。说是一年税前收入一百多万。有时半夜需要我们麻醉护航,需要下来手术室做,我们都烦他:“又不是真急诊,半夜三更做”,但又不能不去。
一个爱尔兰裔普外医生,为了加快手术室自己两个手术之间的周转时间,做完一个手术,他一定拿起拖把帮忙手术室工人做清洁,间隔时间从通常的50分钟减少到30甚至20分钟,十几年如一日。
麻省总院的G君外科医生,世上当时仅有两个做气管疤痕切除再接术的医生之一,70多岁了,仍手术刀不停。而且对我们麻醉医生特好,问长问短,我们和他工作都感到很开心。
与之成对比的是同一医院的一个心外科医生,随时咒骂他的手术助手、洗手护士。房间里原来有说有笑,只要他一踏入手术间,立马水静河飞,一切肃静,无人願意无端挨骂。当手术到缝皮阶段,他踏出房间,大家又开始说话了。我好奇地问他们同科的助手:他在这里这么凶,不知回家如何对待他太太?熟悉的同事说:对太太可好了,句句“亲爱的”(darling)。
兼做律师的麻醉医生
我在麻省总院时,一位M女士医生,在麻醉科上五天班,未婚没孩子,又去法学院读了个J.D.  ,晚上或周末做律师或出庭。显然不是“缺钱”的问题。当年她己经五十多,我问她:假如从头再来,你会同样这样做吗?她说她就是喜欢律师性质工作,她也喜欢医生工作,所以先考了医学院,然后又读了法学院。佩服这些热爱自己工作的人。
在新泽西工作时,又碰到了一个男医生,四十多岁了,还去考法学院。有时晚上上课,但科里要值班,还与我调班。J.D. 毕业后,去了其它医院工作,三天麻醉,二天法庭工作,主要涉及麻醉医生的医疗事故官司。

手术室工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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