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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年丨刘海鸥:“早请示晚汇报”那时,把日记撕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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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刘海鸥,笔名凌之,1988年赴澳大利亚马克立大学读博士研究生,后因病辍学。1990年代初开始写作,主要作品有长篇纪实文学《半壁家园》《海鸥南飞》《刘海鸥作品集》三集、《夕出阳关》、姐妹合集《我们的田野》。

原题

永丰十年之一





作者:刘海鸥


十七 

茶杯里起风波

1968-1978


1967年在外面串连了一年,回到师院附中后得知我们这些代培老师已经正式分配了,几个代培老师把城区学校的名额占了先,留给我一个农村中学的名额,美其名曰“你不是一直要求上山下乡吗?把你分到农村中学,你满意了吧?”我一点也不满意,我向往的是边远的农村,绝不是北京郊区,但是已经没有讲价钱的余地,只好打点背包。

1968年春节一过,我就去海淀区永丰中学报到,永丰中学在颐和园后面再往西北二十多里地永丰公社的永丰屯。从我家先坐111路无轨电车,在动物园换302路汽车,再在颐和园换上车次稀少的301路公交车。车子过了青龙桥后,沿着右边的京密引水渠经过左边的红山口、黑山扈(这里有一座望儿山,相传佘太君在此山头佇望被金兵掳走的四郎回家)向西北而行,过了西北旺,就是所谓的“山后”了。
海淀的学校分为“山前”“山后”,“山前”学校的老师可以调往山后,但“山后”的老师没有特别关系就永远无望迈进“山前”,所以从理论上说永丰中学将是我一辈子的归宿。再往西坐几站,在一个叫做“屯佃大桥”的地方下车。所谓的大桥是一个横跨京密引水渠的单薄的水泥桥。过了桥向北还要在一条公路上往北步行十里地,再往东走一里,就是永丰中学了。

家在“山前”的老师都得住校以便参加早晚的政治学习,星期六下了课才能回家。坐车连换车连等车连走路大约需要两个半小时,下了车,天已黑,在阑珊的灯火中总能看见妈妈在汽车站焦急等待的身影。

那时候没有什么“温室效应”,冬天彻人心肺地冷。上班路上换了三次车人已冻僵。下车后手脚生疼麻木,一步也挪不动。好在过了屯佃大桥有一个马厩,里面有个饲养员的小屋子,有些马车夫和农民坐在里面烤火。冻得实在没办法,我便一头闯进去,问道:“大叔大爷,我能不能烤烤火。”他们不在意地说声:“进来吧。”从炕上给我腾出一个坐位。屋子里混合着马厩的臊味,干草料的香味,烧柴和抽烟的呛味。农民们穿着黑棉袄,缅裆棉裤,双手拢着,坐在炕上扯闲。他们并不理会我或装着对我的存在不感兴趣,继续聊他们的,偶然头也不回地问一句“小学老师?”当我的脚由生疼变为酥麻,又变成热辣辣时,我就继续上路了。

一般的棉裤根本挡不住冬天刺骨寒风,我赶紧无师自通地给自己做一条棉裤,絮了一层又一层棉花。棉裤做好,厚得自己就可以戳立在地上。

如果骑车上班,冬春天是个严重的考验,冬天几乎每星期一都遭遇强烈的西北风。从西伯利亚南下的冷风在南口的狭窄处加快了速度,尖啸着,强劲地插入永丰地带。如果天气预报四五级北风,那里必有七八级。上班的路正好顶风,自行车根本骑不动,风会把人带车吹倒在地,只能推着车走,弯着腰,头顶着风,踉踉跄跄,几乎走不动。密密集集的砂石扑面而来,如尖锐的钉子把脸打得生疼。不愿回到学校的心情和与北风搏斗的沮丧正相吻合。

晚上躺在床上听着风声,总有一种世界末日的凄惶感觉。风声如天雷滚滚,由远而近,掠过树梢、电线杆和电线时发出尖厉的叫声,又由近及远,呜呜咽咽地没入苍穹。这种忽高忽低,忽远忽近的啸声如从天而泻的洪水,把人淹没在恐怖之中。

春天一样糟糕,北京以春天的风沙闻名,风力强度不亚于冬天,只不过少了一些寒冷。最糟糕的是泥土翻浆,整条路像个随意丢弃的大棉被,高高低低绵绵软软,根本没法骑车,推都推不动。这还号称一级战备公路呢。

将近十年后,这条战备公路上终于有了公交车,一个小时一趟,晚了一分钟,就晚了一小时。

第一天到校看到我将可能待一辈子的地方,非常失望。学校以一个大庙为基础,大庙叫“香胭庙”,是清朝某代皇上娘娘用自己的脂粉钱所修造并且上香的去处。大庙的前殿划分给小学校,和中学用墙隔绝开来。中学占了后殿及侧殿。殿堂已经年久失修,油漆剥落。大殿的后面有几排教室,也都是灰暗破旧的。

教师宿舍在校园的西南角,厕所却在大操场的东北角,上趟厕所要“长途跋涉”。厕所三面有墙,无墙的一面向北,大敞,想一想刮西北风蹲坑的感受吧。

学校没有自来水,只有一台压水机,压出来的水颜色发黄,有臭滋泥味。

学校的环境固然艰苦,不过我认了,想想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姐姐,在山西和内蒙古插队的妹妹,以及那些被发配到新疆东北内蒙古的中学同学,我已经算是一个幸运儿了。

如今的永丰中学早已搬离,与清华附中挂靠,成为知名中学。香胭庙已经重修,描梁画栋,列为国家保护文物,成为一个游览地。通往大庙的公交车方便快捷。

但是在后来的一生中,我无数次地梦见永丰,或是梦见房子怪异,要爬梯子,上了半截,梯子突然断了,退路也没有了;或是发大水,整个永丰地区变成一片泽国,尝试着摸索原来的道路回家,却被包围在一片汪洋中;要不就是赶不上或错过了回家的公交车,最糟的事情是好不容易坐上了车,开了一大圈,发现又转回原地。总之梦境高度地概括了我在永丰期间内心深处的潜意识——绝望!

学校已经被“三支两军”的解放军接管,全部编制都按军队的编制称呼,年级叫“连”,班级叫“排”,具体事务领导者称为“连长、排长”等。

师生们还在搞运动,文革中层出不穷的运动对于一般群众来说就是无尽无休的政治学习。老师们每天早上六点半到七点半天天读,晚上七点到九点政治学习。如果刮风下雨学生不来上课就整天学;如果“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总是首先通过晚上“全国各地广播电台新闻联播”时间发表),就连夜庆祝游行并学习;若有重要中央文件下达就停课办学习班学习;寒暑假老师不要奢望放假,总是有全公社教师学习班,好不容易给一个星期的假,又被叫回去学中央文件或支援农业。

集体政治学习的本身就是浪费生命,多数时间是念报纸,一个人念,其他人个个心怀叵测,老道入定般枯坐。念上个把钟头,时间就打发完了。最怕的是学什么最新最高指示或红头文件,人人都要表态,每人说一通赞美及表决心的话。我本不会当众说话,更不会说套话,所以总是等到最后一个才发言。多数情况下,还没轮到我表态学习就结束了,我松了一口气,又忧心被人看成落后分子。

每天老师们要向毛主席“早请示”和“晚汇报”。每天早上全体人员要集中在一起,面对毛主席像,手捧“红宝书”,念几段毛主席语录。通常大家都选择最短的语录念,念多了,固定成为“老三段”:“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一遍,“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两遍,“要斗私批修”三遍。然后挥动“红宝书”,高颂“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是为“早请示”。晚上政治学习后要进行同样一套念语录的程式,为“晚汇报”。
此外,每顿饭前也要“请示”。食堂门口上高悬领袖画像,每个进食堂买饭的老师都要自觉站在门口对伟人像“请示”,也是那几句话。老师们都觉得一个人站在食堂门前又念叨,又挥手,像发神经病一样,很是尴尬,所以通常是三四个老师赶在一起祝祷。

学校由“三结合”的班子领导和管理——支左解放军、贫下中农宣传队和革命群众。老师绝大多数毕业于“师范专科学校”,而且出身都不好,文革前出身特别不好的学生只能上师范专科,但是他们都是非常聪明博学的业务尖子。文革中老师们分为左中右三类。一到学校,我就被大家密切注意会站在哪一边。

我被安排和小李老师住在一个宿舍,小李算是左派阵营的。她和我同年,虽然也是高中毕业,但文化水平不高,又不求进取,老教师们打心眼里瞧不起她。其实她人不错,心地善良,不闹是非,只是入错了行而已。小李区别于人的最显著特点是有两条齐腰长的大辫子,每天早上她都要细心梳理那两条辫子。这在文革时期是绝无仅有的,1966年的“红八月”红卫兵拿着剪刀在街上见辫子就剪。小李因为有极好的出身保护,才躲过了这一劫。

小李出身于工人阶级家庭,又锦上添花,嫁了一个空军飞行员,飞行员在人们心中的排行榜上要比一般陆海军人高级得多,小李更是身价翻倍,是学校里凤毛麟角般的好苗子,理所当然地成了革委会提拔的对象。无奈她没有野心,不爱学习,不爱开会,对政治毫无兴趣,唯一的话题就是丈夫和孩子。

她的丈夫每次飞行任务完毕回到北京,不管多晚回来,都要叫她回家陪伴,有时打电话召唤,有时亲自坐着120吉普车来接。丈夫有几天假期,她一定请几天假和丈夫共享夫妻之乐。那一阵老师每天晚上政治学习到九点钟,早上六点半天天读,不允许请假回家,唯独这个空军飞行员的妻子畅行无阻,老师们议论纷纷,对她享有的回家特权十分不满。小李根本不在乎别人有什么怨言,照样像一个贤惠的妻子对丈夫尽责。
生了小孩以后,小孩更是她的头等大事。革委会也看出她是麻线穿豆腐提不起来,就随她去了。后来她自己感到教中学实在力不从心,离家又远,要求调到山前,教小学就行。飞行员的老婆总是好办,军队一发话,地方马上办理。小李在众人的艳羡之下,顺顺当当到了“山前”。

1968年5月,毛泽东批示了新华印刷厂对敌斗争经验报告,“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在全国展开。永丰也展开了抓阶级敌人的斗争。四十几个教职员工的小单位,到哪去找敌人?

敌人想找就有。一天下午革委会召集全体老师开会,革委会张副主任到台前,义正词严地宣布:“把反革命坏分子隋某某揪出来。”

隋某某,音乐老师,英俊小生一个,二十五六岁,深沉文雅,带个金丝眼镜,样子相当不俗,一看就是搞艺术的。因为出身不好,艺术学院毕业后贬到这个小地方来,教农村学生唱歌。

一个女老师走上台,涕泪交流地说:“我要控诉隋某某破坏军婚的罪行!”女老师的丈夫是军人,在外地服役。她说,她和隋在北京都没有家,周末常常在一起聊天,隋处处对她表示关心并常常向她诉说内心的孤独,“骗取”了她的同情,于是他们就发生了“罪恶”的关系。

女老师是主动“坦白揭发”的,没事。隋老师被搞得很惨,敌我矛盾人民内部处理,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劳改,不允许教课。说实在的,老师们私下都替隋老师不服。隋老师文革初期是造反派,很难说对他的处理没有派性报复的因素,永丰的“清队”就这么简单,茶杯里起风波。

一次我经过隋老师的宿舍门口,里面传出来华丽丽的手风琴曲,是阿尔巴尼亚歌曲《美丽的地拉那》。我对外国歌曲最没抵抗力,禁不住歌声即将飞出胸膛的诱惑,推门进去,随着手风琴放声高唱:“在十一月美丽的日子里,地拉那充满欢笑,烈士们献出生命,为你自由繁荣……”那阵除了朝鲜越南阿尔巴尼亚,外国歌都不能唱了。中国和阿尔巴尼亚是好朋友,唱这个歌不会犯错误。以后我一听到隋老师的手风琴声,就不由自主地跑到他的宿舍放歌,不顾眼前是个“敌我矛盾人民内部处理”。

不知什么时候老隋结婚了,无声无息的,和附近村庄一个农村妇女。据说和妻子的关系并不好。他一下课就回家,去面对挣工分,分口粮,种自留地的问题,再也听不到他的手风琴声了。

前些年回国和永丰老师聚会,问起老隋,说早就去世了。什么病,没人说得清。算一算,才是中年,活得窝窝囊囊,死得无声无息。

与我同时分配到永丰的有一个男老师小李,也是因为出身不好没考上大学,曾在十一学校代培。他大高个,一米八五以上,长胳膊长腿。我和他很说得来,我们从城市来,刚刚经历了文革的各种盛大场面。这个小单位的文革似乎不过是本单位之内的派性斗争,让我们觉得很可笑。

到永丰第一年的暑期,小李去青岛老家(放假的第一天又把老师们召回学习中央文件,幸好小李已经坐火车离京),回来时带来一个大酒瓶装满了液体,不告诉我是什么东西,一定要我尝一尝。我对着瓶口喝了一口,又苦又腥,原来是海水,小李高兴得拍手大笑。我对他突然有了一点点心动的感觉了,心想没准可以和他交个朋友。

哪知不久发生了让我震惊的事情。一天来了几个人,其中还有解放军,与我校军宣队革委会谈话之后,召开全体大会。会上宣布把“现行反革命分子”李某某揪出来。小李被拉到台前,低着头。来人是十一学校的军代表和革委会成员。他们宣布了小李的罪状——文革初期,带领学校的“联动组织”打砸抢,并有一系列“攻击敬爱的江青同志”的言论(十一学校是革干革军子弟云集的学校,能从父母处得到很多内部消息,所以敢说敢干)。会后他被那几个人揪回十一学校批斗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李某某事件”让我感到万分惊悚。他在我的眼睛里就是一个不太成熟的大孩子,总是天真地笑着,不爱谈政治,好打篮球下围棋,和大家都处得很好,我怎样都难以把他和现行反革命联系起来。况且他被批判的那些反江青言论,我在不同的场合也说过。还有,到学校后我不习惯这里一潭死水,常和别人讲起外面的形势,我自己的观点,以及文革中参加武斗的经历。现在我完全迷失了认知,回想前一年的作为,竟搞不清哪些是正确的,哪些是错误的,尤其串连时,到处支援造反派,参加当地武斗,千万别把我也当成反革命啊。

小李在十一学校先是劳改,落实政策以后又留在那里教书。“山后”的老师是不能调到“山前”的,“十一”学校在“山前”,小李倒是因祸得福。多少年后得到小李的消息,他已经是北京排名第一的重点学校的特级教师了。

接受小李的教训,我立刻把到永丰中学后写的日记全部撕毁,那里面记录了我对学校运动和人事的批评。我的串连日记太有价值了,我舍不得销毁,带回家藏起来。可是过了一个星期回到家里,那本日记找不到了。原来妈妈偷偷看了我的日记后,将其焚毁,然后扔到抽水马桶里冲走。我大怒,整整一本日记记录了我串连一年中所见所闻所想,是我一生经历中最宝贵的资料,并且是我一生中最有内容和思想的一本日记。
从1965年开始,我的日记都是真心实意“改造思想”的产物,头脑发热,空洞无物,没有自己的思想个性特点,那些东西在以后的几十年我不屑一读,一看见就觉得羞愧恶心,妈妈却把它们留下来了。而串连日记则是我把看到的东西经过自己头脑的思索,写下来的,其中有沿途所见所闻的记录,有对惊心动魄的武斗事件的描述,有对形势的思考疑问和不满,现在全都化为乌有。

妈妈说这是一颗定时炸弹,要是被人发现了,不整死你才怪。我想想也是,只能无奈地接受了。妈妈同时销毁的还有我高中三年的两大本日记、一个杂记本,上面是一些算是练笔的小片段,都不过是有点小资情调而已。随着这些日记的被毁,我的性格中的自由因子彻底地被埋葬了。

由于精神紧张,失去了判断是非和自我判断的能力,我处于极端压抑状态,这种精神状态反映到身体上就是持续不断的胃疼,以至溃疡便血。“胃舒平”已经不管事了,我只能靠颠茄——一种咖啡色的麻醉剂——压着。周末在家曾有两次深夜疼痛难忍到医院看急诊。即使病成这样,我也不愿请假,一来是我不愿意被人看作是落后分子,那时候请假,不管是什么原因,都被视为落后。二来“李某某事件”之后,我再也不敢随便请假,否则逃避阶级斗争的帽子又得扣在头上。

有一次政治学习之前,我的胃又疼起来,学习又不能不去,我去找校医看病。校医石大夫独自住在一间宿舍兼卫生室里,屋里又乱又脏,老大夫也穿得邋邋遢遢,衣服脏得油亮。他拿了一根针灸针,用黑黑的手捏着棉花球擦了擦酒精,在我的内关处扎了一针,一股酸麻顺着胳臂一下子走到胃部,立时胃疼就止住了。我惊异老大夫的针灸术高明,见人就盛赞他。

没几天又是一个批判会,这回批的是石大夫。学校的清理阶级队伍把“现行”都抓完了,就“打落水狗”,即整那些有历史问题的人。老大夫就是一条“落水狗”,他原来是国民党中校军医,虽然早已做了历史结论,现在又被军代表当宝贝一样翻出来了。

批判发言的“任务”交给了我,我竟觉得非常光荣,这是革委会第一次对我表示信任,要知道上台发言的人一向都是出身“优良”的革命左派。

我认真地写了发言稿,意思说国民党反动军队和共产党的革命军队作战,被我军打伤,石某某却医治好他们的伤口以便让他们重返战场杀害更多的解放军,狼子之心何其毒也是可忍孰不可忍。云云。

时间长了才知道,在永丰中学石大夫是最没有民愤的一个人,和大家的关系都很好。一个老人孤零零地生活,很让人同情。没有人愿意批判这样一个老人,也可能因为他管着医药,别人不敢对他太狠了,就让我这么一个新来乍到的人去做这个得罪人的事,也或者是因为领导看我到处赞扬老大夫的针灸技术,让我发言是给我敲一记警钟。总之,我的人性在靠拢革命队伍的路程上逐渐丧失。至今回想起来,我仍觉得非常对不住石大夫。

“恐惧”是老师们普遍的心理状态。松老师,四十多岁,十分洁身自好,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衣服穿得板板正正,裤子一定要有一道裤线。他是一个人缘很好,又谨小慎微的人,缺点最多不过是有点虚荣心,好吹嘘。好多年前他和别人聊天,有人说自己当过三青团小队长,松老师吹牛道,那有什么,我还当过中队长呢。不想这句话被人汇报,松老师百口莫辩,从此就背上了“三青团中队长”的黑锅。在“清理阶级队伍”的中央文件中,三青团中队长及以上的级别是清理对象。在交待会上松老师痛哭流涕,说他根本没当过中队长,连小队长都没当过,都是虚荣心害死了他。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无足轻重的老好人,暗暗地捂着嘴笑。革委会并没拿他怎么样,档案上也没记这回事。

不久松老师就以高血压为由,休了长期病假,很多人以为他的病假是逃避运动的借口。“四人帮”倒台后,形势有所好转,他才回来上班。谁知没过几天,他在女儿的喜宴上多喝了两杯酒,突发脑溢血而死。看来,松老师的高血压病是真的。

蒋老师是永丰中学的“才子”,教语文,非常受学生欢迎。他和学生的关系也好,宿舍里老是挤着一屋子学生。

“清理阶级队伍”中,蒋老师经常请假。大家都知道他有严重的肝炎,澳抗、转氨酶和GPT的指标都不正常。他定期上医院化验,然后交一张假条,休息一两个礼拜。有一天他又去看病,医院给学校革委会打电话来,说他涂改了化验单,人已经被扣留,叫学校派人去领人。待学校去了人,蒋老师不见了,去家里找也不在,从此就失踪了。直到几个月后才在什么地方被人发现,揪回学校,开了批斗会。
蒋老师交代说,他的肝炎是假,畏惧和厌烦革命运动是真。为了混个假条,每次验血的前一天晚上,他都要喝白酒就松花蛋,第二天早上澳抗转氨酶和GPT指标准高。不料最后一次化验不灵,他就涂改了验血报告单。

逃避革命斗争肯定有不可告人的原因,革委会调查了许久,找不出破绽,再加上文革已经搞了五六年,大家的劲头也不那么足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几十年后,同事聚会,说起蒋老师装病的事,就是一桩笑料,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就是胆小而已。他怕登高,离地一尺就头晕。怕耗子,见了那物件就哆嗦。更害怕运动,就想在家躲清静,如果他不是那么抖机灵,什么事也没有。

事发之后蒋老师一如既往地受学生欢迎,文革后蒋老师退休,他教过的各届学生每年五月聚集在一起为他庆祝生日。老师当成这样,这一辈子知足了。

老来是学校里的几个怪人之一,人称“来疯子”,是那种干事不要命的人。他长的样子也挺怪,头发又黑又硬地髭着,小眼睛,厚嘴唇,走路一颠一颠,经常喊一两嗓子歌。他的嗓音很雄厚,共鸣嗡嗡的,正经唱歌的话,应该是很优秀的歌手。

他是南开大学数学系毕业的,一听他说话就知道是那种脑袋瓜非常灵光的人。他的数学课很受学生欢迎,可惜他的家庭出身不好,大概是因为这个,他做事十分积极而且极端,似乎是为了表示他正在和自己的家庭彻底划清界限,以至于有点装疯卖傻。不过他的高昂革命热情只限于表现自身,绝不是为了拍领导的马屁,也不会为向上爬而损别人的牙眼。他的积极性表现得十分怪异,比如,他用所有的空余时间,抄写《毛选》四卷本,抄得工工整整,密密麻麻。那时每个人都有一两套免费发放的《毛选》四卷,看都看不过来,不知他搞什么名堂,真是有点“刮风扫地,下雨泼街”般的多余。

他饭前的“请示汇报”也与众不同,自成一格。他从来不和别人一起背语录,而是一个人站在那里,仰望主席,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时间肯定比背诵“老三段”要长得多。

不管老来怎么表现,他的地位都升不高,甚至他越积极,越被人取笑。在领导中眼里就更没他了。像他那样的出身无论怎么挣扎,也只能是永远处于被改造的地位,永远属于“可以教育好的”,而“教育好”前面的限定词“可以”则永远是一种可能性而已。

老来后来和农村的一个贫农姑娘结婚,多少冲洗了一些家庭带给他的“耻辱”。他婚后生活得很幸福,老婆非常喜爱他。他本人其实是很可爱的,热情奔放,又有很多新鲜花样,很多女学生都喜欢他。

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的小张是和我同时分配来的师院毕业生。她个子娇小,宽窄几乎只有我的一半,单眼皮,薄唇小嘴。小嘴吧嗒吧嗒极其能说。比如说起她丈夫名字中的“正”,不说是“正在”的正,“正义”的正,而说“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秒钟说完,把大家都逗笑了。

她对学校的一切都看不上看不惯,和我当时的心情一样,我们在学校的地位又是一样的不被信任不被重视,所以两个人特别说得来。整天在一起,简直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

不久小张要结婚了,丈夫是她师院同学,家在农村。我心里奇怪,知识分子出身的小张谁都看不上,怎么找了一个农民的孩子?她带我去太舟坞村婆家看新房。正是文革中个人崇拜到了极顶的时候,她收到的礼物是数不清的毛主席的挂像雕像铁盘子,安源的遵义的延安的北戴河的庐山的天安门的,玻璃的塑料的石膏的金属的。光是铁盘子就一大摞。那铁盘子是长方形的,印着毛主席各个时期的照片或画像。小张非常不满意,悄悄对我说:“这么多毛主席像,挂没地挂,搁没地儿搁,用不敢用,扔不能扔,留着干嘛使?总不能满屋子都挂上毛主席像吧。”
我说:“我不送你这些东西,你需要什么说吧。”她想了一下,说:“我还没有镜子。”我们一起去村里供销社买镜子,我准备给她买那种二尺宽一尺半长,上面印着红花绿叶和“花好月圆”字样的婚镜,北京市民结婚必备。小张说:“俗,不要。”她挑了一面直径五六寸的小圆镜子,两毛七分钱。光看这面镜子,我觉得这个婚礼一定是很寒酸的。

我给她出主意,不是大家都送毛主席像吗?你也如法炮制,来一个“革命化”的婚礼,结婚时不发烟不发糖,每人发一本“老三篇”(《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合订本,三分钱一本)。她听了很过瘾,似乎见到大家得到“老三篇”时的表情,高兴得拍掌:“对!就这么办!”三天婚假后,小张回来上班,我问她是否给大家发“老三篇”了。她说没敢,还是发的糖,要是真发“老三篇”,人都会得罪光了。

几年以后,小张靠着她那张利嘴,调离永丰中学,成为第一个没有过硬背景而调到“山前”的老师。文革后,她丈夫考上了北师大的研究生,后来去了美国,小张和孩子一家也都迁居美国。我这才知道小张爱的是丈夫的才,有眼光。

孙老师,教体育,彪形大汉一个。他在任何地方一出现,根本不用说话,学生立刻吓得大气不敢出。没见过他大声说话,也没见过他训斥学生,似乎什么办法都不用就制服了学生。仔细想想,这是一个心理问题,学生和中国老百姓一样,崇拜和畏惧权力、权威、强者,孙老师在学校就是力和威的象征,再加上孙老师家就住在永丰屯村里,娶的是永丰屯的一个学生。学生很怕这种“地头蛇”。

其实孙老师的性情与他的身材相反,他平易近人,与大家都处得好,批判会基本不说话,谁也不得罪。只有一点大家对他有异议,就是他总是向互助会申请生活补助。因为互助会是老师们自己的钱(每个教师每月交2元作为互助会基金,帮助生活有困难的人),他们对申请补助的人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怕有人蒙混过关。真穷又年年申请的人,也不能为大家所接受。

孙老师有两个孩子,老大是男孩,脸红扑扑的很健康,老二是女孩,胖乎乎的,机灵得不得了。老孙特别喜爱这个女孩,知道我有照相机,一天专门请我去给他家老二照相。我照了几张,老二的样子又活泼又调皮。可是照片洗出来后发现曝光不够准确,我就没好意思交给孙老师,想等以后有机会再给她重照。

谁知没多久,老二生病发烧,村里的赤脚医生就当感冒简单地处理了一下,没想到第二天孩子竟死了,死时还不到四岁。孙老师的老婆伤心得几乎发疯。

我立即把女孩的照片放大,可又不敢交给他,只锁在抽屉里。

不久,孙老师来找我问:“你还记得给我家老二照相的事吗?”我说:“记得呀,照得不清楚,没好意思给你。”他说:“不清楚也没关系,她就照过这么一次相。”我从抽屉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照片递给他。照片上是哥哥和妹妹,哥哥一本正经地站着搂着妹妹,妹妹调皮地缩着脖子,笑着,脸颊上有两个甜酒窝。老孙一接过照片就蒙脸哭起来,我不知怎样安慰好,也陪着流泪。

老孙的老婆思念死去的孩子变得神神道道,病弱不堪,风一吹就倒的样子,直到他们又怀上了老三,生了一个儿子,女人才好了一些。

学校里还有个别异常积极的左派,十分招人痛恨,以至多年后同事们的每年聚会没有人邀请他们,甚至连一次也没提过他们的名字,彷佛这些人从未存在过。文革极“左”派的表现大同小异,文学作品已有不少描写,此处就不再浪费笔墨,以上只为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普通老师做个小小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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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下放的白浮村,

半世纪炎凉世态

刘克阳:年轻时三次恋情

没有轰轰烈烈只有无奈

刘克阳:单车被盗,车票遗失,

居然还能物归原主

刘克阳:姐姐探亲带来的

高级牛奶糖,被狗吃了

刘克阳:带病走山西

回京后切除大半个胃

人生如棋局,落子不悔

刘元:三好学生老周

和她的内蒙古插友们

刘元:知青“缩倍儿”,

从北京大宅门到东北茅草屋

与蚤虱老鼠共存的插队日子

刘元:这一群昏傻孩子,

当年偷鸡摸狗“祸害”乡里

刘元:从塞北到淮北,

我的插队“折腾史”

 刘元:第三次插队,

终于“骗”病退回到北京

一碗大锅饭惹出的泼天大案

不想与您失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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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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