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老三届丨刘元:三好学生老周和她的内蒙古插友们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8-31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刘元,1966年北京初二学生,1968年到内蒙古莫力达瓦旗插队,其间有两年转回老家务农。1976年“病退”回北京,之后做过各种杂工直至下岗。

原题

故人入我梦 明我长相忆





作者:刘元



朝气蓬勃的老周


老周是我的插友,她是北京名校老高三学习好身体好品德好的三好型学生。她椭圆脸,白皙,五官一般,身材偏高。整个人看上去给人踏实稳练的感觉。

七十年代初,我们知青经历了一场社员和我们的血腥交恶之后,老周开始思考——在这方嗅不到光明和真理的土地上,人生道路怎样走才能归拢到我应该追求的境界。后来她离开和我们一块插队了四年的地方转插到老家湖南。
湖南老家人脉根基厚实,她的伯伯周世钊曾任湖南省副省长、湖南教育厅副厅长等要职。伯伯曾经和毛泽东是长沙一师的同学,后来兼任过该校校长。果然老周走了个形式在农村干了没多久就坐进了毛泽东的母校湖南长沙第一师范的课堂。那年我去湖北干校探望父母,顺便去了趟长沙看望老周,老周又成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学生,让我羡慕得不行。临走老周请我吃饭还上了加饭酒。我俩频频举杯,老周给还在漂泊的我鼓劲儿“别灰心,会好起来的”。

老周和我


八十年代初,和老周分别十年后我在北京的家和她见面了。她身板依旧挺直,精神抖擞一点不差当年。她留在长沙一师教书并结婚有了两个儿子。她拿出丈夫和两个儿子的照片给我看,丈夫俊朗儿子虎实,老周脸上挂满喜悦。接着她两眼闪着兴奋的光发自内心地笑着告诉我“哎,我入党嘞”。不求上进的我,觉得“入党”像是另一个星球上的事。何况 “文革”搅得你周家寒彻,你仍不失信念,我不太理解。
插队时,老周处处表现出色,干起活来一招一式娴熟麻利,速度快得经常打头阵,技能一点不逊色于老乡。我们就一直纳闷,老周是高知出身(父亲是大学教授)却没有一点骄娇二气,她吃苦耐劳的精神是怎么炼就的呢。此时老周的精神世界里一定有一个激励一个企盼。这个动力应该归属入党。入党,对老周来说,必须的。她的伯伯周世钊跟毛泽东是老同学神交几十年,她的爷爷周震麟是老同盟会员、民主革命的先驱,毛泽东说“周震麟是我老师(徐特立)的老师”,“周老是开明人士”,毛泽东格外尊崇周老,解放后他把周世钊和周震麟请到北京吃饭聊家常,登上天安门城楼参加盛大活动,还亲自督办把周震麟安排在北京居住。
祖上与毛泽东同乡同学又至交,老周心头总是洋溢着骄傲自豪,以致激情涌动事事处处积极上进。所以,老周她一定会让自己是个“有组织的人”给自己给祖上有个光彩的交待。
九十年代中,我在北京又见到老周。此时她已经带着丈夫儿子迁回北京。她在某区统战部管理离退休老干部,我感觉这婆妈琐碎的工作于她有点屈才了,但她觉得能在年迈父母的身边,和哥姐弟团聚比啥都重要,可能还有让孩子在北京上学能得到较高的教育资源的想法。
比起十年前,老周浓密的头发稀疏了,脸面有点憔悴老态,但锐气开朗依旧。
插队时的老周能言善辩,和男生辩论个事,她气定神闲娓娓道来击中要点。男生败北,她就要背上“胡搅蛮缠,无理搅三分”的罪名,她不生气哈哈一笑。
老周有见解有主张。在处理一些复杂问题上,比如知青和社员的关系、社员和知青的矛盾、知青和知青的相处上,她行事得法,老成持重有点中庸也有点小世故,所以大家称呼她“老周”。
爱心友好慈善耐心细致周到休养涵养,甄别是非,宽人严己,老周具备这些品性,她在统战部门管理退休老人的工作挺适合的。
1998年初秋,老周带领一帮退休老人去壶口观光瀑布。他们先去了西安游玩,然后从西安直奔壶口。一路上老周无微不至地关照老人们的衣食冷暖,不停地叮嘱他们:行路小心,注意安全。插队时老周也是这样关心大家。我们住的屋子像冰窖,墙壁挂满了白霜,早上醒来被子头被哈气冻成铁板一块。她让大家睡觉戴上口罩,再戴上狗皮帽子别冻坏了身子;在萝卜地干活歇气时吃萝卜,她告诉我们,吃萝卜不要迎风吃,要背着风吃;逢年节她给大家做家乡菜:冰糖肘子、肉末海带卷、腊八豆……
那天上午,老周和老人们站在了壶口岸边。万古的黄河,中华的母亲,民族的骄傲,暴徒的嘴脸!突然正在飞泻的洪峰失去理智把原本不会危及岸边游客的水帘拉宽,巨浪像无数头发怒的猛虎怒吼着扑向毫无防范的正在贪婪欣赏天下奇观的人们。它偏偏在这帮老身子骨里选中了年轻鲜活的老周。它像毒蛇吐着信子,像挥舞魔掌的恶魔,轻轻一舔一推,将老周裹挟进奔腾怒吼的万顷波涛中。老周像一根树枝在排天巨浪里翻腾了无数个滚,滚得无影无踪,无踪无影。老人们说,老周平日经常提醒关心我们的健康,叮嘱我们要注意安全,她自己也处处谨慎行事,大家万万想不到让壶口吞噬的竟会是她!
老周说过她有好几次出游的机会都因为孩子太小不好脱身,现在孩子长大了,她可以放心出来了。那天老周去壶口前在西安给两个儿子打了报平安电话,这是他们最后听到亲爱妈妈的声音。孩子们痛失慈母,他们会说妈妈呀,早知道是因为我们长大让你没有牵挂去旅游而遇难,我们宁可永远是幼童。
老周走后的第八年我去了老周的宿营地——大海。我把一篇写给老周的祭文装进漂流瓶,怕瓶子沉不到海底还装满了海沙。把瓶子扔进大海后我坐在岸边想,老周啊,你要是像我,不要北京,上外地去;你要不是为了回北京能追求到更高的境界,就在长沙呆着——生命不会丢失。


续篇 
对大海诉说



2006年的冬季,我来到美丽的海滨城市日照,除了旅游还要完成在海边祭奠老朋友的夙愿,因为说过要把对老周的怀念扔进大海。
在电视上见过漂流瓶,来日照前,在济南跑了好几处寻觅漂流瓶,但是买不到,只好用一个漂亮的有着生活气息的饮料瓶代替吧,送给热爱生活的老周很合适。
把文章和在海滩捡拾的各色小石子放进去,怕沉不到海底会被当作海洋垃圾打捞上来或者又随涨潮漂回岸上,又塞满湿漉漉的海沙。扔进大海,瓶子立刻沉下去了。老周,我和你见面了,当下心安。
随后我坐在海边的岩石上望着海天一线的地方,心里默默地回想往事并和你聊天——
老周,你知道吗,你走后的第五年人世间闹非典了。
非典,你听着会很陌生,它的全名叫做“非典型性肺炎”。这个病如果控制不了毁灭性很大,不过人类的伟大在于不断毁灭自己的同时也能力挽狂澜挽救自己于危难之中。大自然疯狂地报复生活在陆地上的残害灭杀生态的人类。暴虐的非典让全世界人民震撼。在敲响丧钟的同时,也用眼泪和生命警示告诫人们——欲望不要太膨胀!
就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意外地在电视上我认识了你的姐夫——北京疾病防控中心的专家。他那个阶段忙疯了,经常出现在电视中,以忧国为民请命的高度责任感,屡屡出镜答记者问,为非典中惊弓之鸟的人们讲解各方面的医学知识。他一下子因祸而知名于北京乃至全国,记者到他家访问,因此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你姐姐。非常意外——原来你姐姐跟这位知名专家是夫妻,也很惊喜,可以跟你姐姐取得联系了。电视中你姐姐还是几十年前的模样,很精神很开朗,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于是我提笔写信联系上了跟你感情最好的你的小姐姐。
插队时冬闲回北京常去你家玩,见过几次你小姐姐。小姐姐收到信后意外又惊喜,她还记得我。姐姐告诉我,你走的这五年你的两个儿子长大了,他们都参加工作还交了女友,老周你尽可放心。你的父母在前两年也驾鹤西去,你们团聚了,你不再孤独。
你姐姐万分感动我把对你的怀念整理成文字。看完后,她辗转反恻几天心情不平静。我自责不该触动她已经渐渐淡出对你离去的悲伤。我赶快发过去邮件安慰她,还发了其它文章让她知道了老周插友们的现在,她很开心,驱散了心里的阴霾。你姐姐还给我你大姐二姐的地址电话,但我不想打扰他们,怕触景生情再次伤心。
老周,我一直惦念你,早就想动笔写你,写插队岁月。只是因为那些年忙工作,忙孩子,还有伺候父母和大姐。现在分别把他们送上路,我也退休才得以踏下心来写呀写。等我把文章全部写完,就再去大海给你送去,让你回念一下咱们的过去。那时候的光景多好,什么物质享受都没有,精神上却很快乐,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那么淳朴无邪。
而现在这是一个让我们这代人也包括现在年轻人眩晕站立不稳的年代。物质生活丰富了,金钱物质横流,人们的精神道德经常会沦丧,事事以钱权为本,只有它俩至高无上,把正气道义压迫得抬不起头。人世间太多像鲁迅说的:吃完许多米肉,擦了许多雪花膏之后,就什么也不留一点给未来的人们……老周,你是进取乐观型的人,我老爱絮叨负面,你会不快乐的,我得改正九斤老太的毛病。
今天海面安静平缓,它懂得我的来意,浪花扭着轻盈的腰肢缓缓地一拨一拨跳到岩石上听我诉说。老周,跟你回忆唠唠插友的平常人寻常事吧,你爱听。
前几年,见到爱国。她说她去了报社里别人最不爱去的部门,快六十的人了,经常跑到偏远的地方采访采风,毫无怨言,人还是那么正直无私,替别人着想。现在她退休了。一般像她这个岁数退休都是做家务、带孙子辈、遛公园、跳健身舞、张家长李家短……而她只忙家务还有关注社会问题,写了不少鞭挞时弊颂扬美德的文章。
她人在西安,但是,北京的父母一住院,她必定回去照料,她说弟弟妹妹都忙,我没什么负担了,能多干就多干点。父母病情稳定,她又跑回西安,因为西安还有一个块九十岁的婆婆,她自己儿女的事儿管的很少。爱国就是这样,总是为别人活着。六十出头的人了,还像年轻时代那么倔强坚毅。
插队时她的腿脚腰都不好,大家怕她干活吃不消,劝她别那么玩命,建议她在家做饭。她不干,有意要锻炼自己。经常唱着战歌和大家去干活。
“队伍出发走向远方,雄赳赳来气昂昂,你看那红旗迎风飘扬,迎风飘扬,领队是团长,战士们向前进……”
“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我和你战斗在一起,高唱着战歌冲锋杀敌,我们的歌声永不停息;我们日夜翻山过草地,雄壮的歌声永不停息……”她昂首挺胸,拐拉着不让她舒坦的腿脚冲进垄沟里,有时累得双腿跪着往前挪,来完成本不该让她身体承受的重负……那个画面真是很难从脑子里删除。
那时候,咱们偷老乡的改善自己的伙食。爱国对咱们做的不理智不磊落的事儿总是耐心劝告坚决制止。这帮又混又饿的孩子哪儿会听她的正义呼声。叫嚣着“不吃白不吃,有便宜不沾王八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还清楚地记得,她捂着自己的饭碗躲闪着咱们劝她吃“劫来食”的样子。
“非其义也,饿不苟食,死不苟生。”——  若不合乎正义,宁可饿死也不随随便便地吃,宁可死去也不马马虎虎地活着。这是爱国作人的信条。大家佩服她尊重她,心理上被她征服,行为上却没能被她感化。这是魔高千丈的生存环境所致。
记得那年,你已经转到湖南了。她的所谓“政治问题”落实了,上面让她去东博荣大队当小学老师,工资按大学毕业生的标准发给她每月56元。但是她月月工资都不剩,除了自己吃饭,经常把钱借给老乡,而且有借没还。我们劝她别那么傻。她不在乎,说人民币人民花嘛……这话真噎得你哭笑不得。爱国这人永远都是——别人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为人人,宁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
再说国忠。我跟他几十年没见面了,两三次插友聚会我都不在北京。但通过电话,发过邮件,去年终于见到他了。国忠还是原样,厚道。他在教育系统任职,他的妻子,咱们的插友唐霓退休了,没闲着,给学生当英语家教。唐霓也没变,内向文静,话比过去稍微多了点儿,可能是几十年没见面的缘故吧。
话题飘回几十年前——
知青那时虽然头脑较简单,但有追求有想法有热血。咱们的知青头儿国忠回北京探亲,他在农科院买了一大堆果树苗准备回莫旗种植;唐霓买了上百只毛茸茸的小鸡娃带回莫旗。雄心勃勃让科技下乡,果树成林,鸡鸭成群,大家憧憬美好的生活。
不成想栽在屋前屋后的小树苗患了“不孕症”,浇水施肥精心侍弄却没能让它们吐新芽,而是变成一根根响干的枯枝。书生们真真是忘了在课堂上学过的“橘生南则为橘,生于北则为枳。”
那些可爱的小茸毛鸡更是悲惨,今天死几个,明天死十几个。唐霓不忍心目睹惨状再继续,拿起灌上敌敌畏的喷雾器,含泪把剩下的小鸡“射杀”干净。
老周,你还记得吗,国忠和唐霓的婚姻还是侯晏给撮合的呢。他俩虽然是同学,是插友,但是感情并没有因此碰撞出火花。后来经侯晏热心牵线,很快就水到渠成结成夫妻。他俩养育了一个优秀的儿子,复旦新闻系毕业在报社工作。插友中他们的家庭是幸福美满型的。
顾钢,你该没忘插队时他的为人性格吧。那时他是个能言善辩,脑子快,嘴皮子溜的人。咱们用当地的歇后语跟他开玩笑说他是——狗挑门帘子嘴上的功夫。没办法,插队埋没人才无法施展手上的功夫。
回到北京后,他一直在汽车修配领域里有机会练手上的功夫了,加上血液里有着江浙人心灵手巧的基因,修车技术堪称一流。退休在家也经常被请走,帮人家修车解决个技术难题什么的。
他帮助他人义不容辞。那年秀环要离开莫旗转回北京郊区老家,生产队里还欠她三百多块工分钱想赖账不给她,秀环要了几次都无果。秀环家境十分困难。她父亲早亡,母亲没工作,带着五个孩子。没满十八岁的时候吃国家救助,一个孩子每月也就十几元钱,满了十八岁国家不管了,钱从哪儿来?家里贫困程度可想而知。她什么非分之念都不敢有,就成年在农村可着劲儿干农活挣点血汗钱帮衬家里,三百多块钱对她家来说是生活是生存。
秀环眼看就要到该走的时间了,钱要不到手,着急,但一点办法没有,就跟顾钢说了这事儿。顾钢一听拔腿就去了保管钱财的王贞家。王贞见顾钢来了,还唧唧歪歪地耍赖不想给。顾钢哪听这套,就抄起菜刀在手里颠了两下,想吓唬吓唬他。王贞的老婆吓得嗷嗷叫连连说,你赶快点儿的给他完了呗,你赶快点儿的给他完了呗。这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王贞可能也想起了几年前和知青恶战的一幕幕怕遭报复,就掏出钥匙哆哆嗦嗦打开破木头钱匣子,数出三百多块钱。
倒霉脸的我于1975年又一次被“血统论”的大扫帚横扫,从安徽落荒而逃回了莫旗。逃回莫旗的一切手续都是顾钢帮我操办的——给龙兴二队队长做工作让我回来,又去公社与知青办主任交涉,然后旗里……就连后来我成功办成“病退”也是顾钢帮我策划的。
我回北京得知他家离我家很近,就去过几次看望他。他跟过去一样热情真诚,身板子依旧消瘦,可能是遗传基因加上动手动脑多,没有一点这个岁数的发胖富态,思维动作都不见衰老。他手工活已经很厉害了,什么都会干,电工木工,打的家具精致美观实用。修理大小电器物件,装修个房间啥的都不在话下。别人经常请他帮忙干活,他随叫随到,干活认真负责,手艺很是精到细致,让人佩服。顾钢两口子没要孩子,活得那叫洒脱。家里养了三只猫,比养活孩子要省心快乐多了。
这是顾钢做的笔架
跟李文琪联系的少点,通过电话。他的工作没挪窝,一直在那个电子方面的工厂搞他的技术,肯定还是像插队时那样默默无闻踏踏实实。
别看文琪不爱说话,也有说一句甚至就俩字就让你捧腹。插队时有一天,男生坐在自己屋里犯无聊,就互相“争瘦”。七嘴八舌争先恐后的都想拔瘦子头衔,就忘了现场有个真瘦子了。大家伙整天饿饭确实都不胖,但是,谁能瘦得过文琪?文琪身段跟屯南头麻地里的麻秆一样,狂风一吹八成能打晃。这时只听文琪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地来了一句——“我胖”。众男生看看自己身上的“肥膘”,再看看文琪那身嶙峋瘦骨,一片爆笑声过后都老实了。最终瘦子的解释权还归“我胖”的文琪所有。
文琪几十年前就会修电视,组装电视,后来电脑也玩得很转。别人聊天闲扯浪费的时间,他全部利用起来给了电视电脑和厂里的技术公关,想必他该是工程师级别了。他的女儿我见过,跟她爸一样安静踏实,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
再说吴凡。
跟吴凡能联系上很有戏剧性。
1978年,我在《光明日报》上看到一则新闻,说是有一个女同志原是某解放军外语学院的教师,文革后得不到纠正,居然在北京一个小饭馆当了扛面袋子的服务员,她几次请缨复教,却无门理睬。后来北京大学知道此事就把她安排进北大英语系教书了。我一看这位女同志的名字不正是吴凡的母亲吗,他母亲文革前是解放军外语学院的教师,我们都知道。
插队时,吴凡经常给他母亲写信,就从信皮上记住了她的名字。有年我去南京见到他母亲,温文尔雅,她坐在圈椅上静静地听你说话,四肢不曾挪动一下,从始至终保持一个姿势,这是她的文化和修养。真是苍天瞎眼,这个形象怎么能和扛面袋子挂上钩,历史笑话真让人惊愕感慨!
我马上把信写到北京大学自报家门想跟吴凡联系上。毕竟和吴母见过面,她还记得我,很快就回信了,告诉我她家现在的住址,我就寻了去,离我家很近在晨光街,一个大杂院一间半北房,阴暗简陋,是文革父母下野后的“赠与”。吴凡当时人在安徽芜湖,正好放假回北京,我们得以见面。吴凡也没变,说话语气,表达方式还和插队时一模一样,有点神叨,有点松散。
老周你还记得插队时他曾经非常沉着镇定地念白字吗?把“林黛玉”熏制成“林熏玉”;把“虎视眈眈”视作“虎视枕枕”;把“千里迢迢”召唤成“千里昭昭”。大家讥笑他,他却不动声色,似乎在怀疑是你们搞错了吧。其实他不是学习不好,都是北京五中的初三学生,哪个也不差,只是远离课堂太久太久。
文革停课逍遥期间吴凡学了木工活,插队时给队里或个人家干点木工活计。谁也没寻思他练手练到自认怀珠韫玉,他准备“弃农从匠”外出谋生,憧憬着凭手艺改变命运。那年大雪纷飞的一天,他背着工具袋,头戴褪了毛的狗皮帽子,身穿下乡发的那身棉花僵硬不甚暖和的棉衣裤,游走他乡做木工活混活命钱去了。走前他跟一屋子错愕不解的插友撂下一句话“天涯何处无芳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扔下一窝没有志向的燕雀走了。
大家送他出村口,看着他的背影和雪地上留下的一串串脚印,想象他走门串户推销自己的艰辛,燕雀们心中好生酸楚,默默祝福他能交好运。终归在莫旗吴凡没能耧到芳草,他转战到了安徽。恢复高考,他考上安徽师范大学历史系,是插友中唯一上了四年本科的“正规军”。
后来他回到北京,在教育研究中心工作,兢兢业业中规中矩不挪窝一干到底。妻子是安徽芜湖人,是他在安徽师大读书时认识的,在北京当中学老师。女儿中国科技大学毕业,赴美国。吴凡让人感动的是,他每年都要拿出一部份钱资助两位贫困大学生。他还做了一百多个板凳送给插友和亲朋。
男生说完了吧,哦,还有那位著名的学究王葆玄,自打跟龙兴二队再见后,三十多年没他的音讯,隐蔽得结结实实,不跟插队的任何人联系,独自在自己的“玄学王国”里遨游。这个泥古的家伙还是那么清高孤傲。
去年春节,爱国在北京组织大家见面,几经周折打听到葆玄家的电话,电话打过去邀请他参加插友聚会,他说要开学术讨论会。那可是严肃的大事儿,不可能放下讨论去跟这帮胸无点墨的小的们戚戚嚓嚓瞎耽误工夫。大家分析不想见面是真,学术会是托词。
插队时,他爱看书,都是大部头理论类的,他满肚子学问,经常说古论今,再就是脸红脖子粗地争论某个高深话题。他的书呆子气,不“识”人间烟火的清高,就经常招来众男生的玩笑奚落。王学究冷冷的目光从镜片后边不针对任何奚落他的人铺散开来,思绪早飞到老子庄子黑格尔费尔巴哈身上去了,根本不和这帮老初三的鸟孩子一般见识。
再唠一个狗血围棋事儿。有一次侯晏和葆玄下围棋。下着下着两人突然吵起来,吵得很是热腾就不欢而散了。其中,侯晏不知哪句话刺激了葆玄。葆玄坐在男生屋里想想不对劲儿,怎么你一个女人家家的能把我给调教了,就忽地跳起来追到女生屋。好家伙进到灶间居然抄起灶台上的菜刀,幸亏男生文琪从后面把他紧紧抱住。文琪整个人的面积体重不够葆玄的三分之二,这得使出多大的气力才能降服葆玄的冲动啊,屋里侯晏气得哇哇大哭。
你说这棋下的,你跟这黑白两个小东西叫什么真,这棋子差点下出第三种颜色。不过,没两天他俩又坐到一起对弈了。现在想起来能笑死,那时候的人性多么率真可爱,都是性情中人,不会弄假藏真,想骂,骂;想哭,哭;想抄菜刀,抄菜刀;想言和,就破涕。
文革后葆玄没有从本科起家,直接考上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研究生了。
再唠唠董建国。董建国也是久违了,只在聚会时见过一面。听说他心脏搭桥了,跟别人也很少联系。
小董在龙兴呆了几年后,就走了点关系去了人人羡慕的可以挣到工资的供销社。后来找了一个莫旗当地姑娘,再后来他去了唐山建筑单位,地震时,他被震波从床上抛起老高,然而宿舍楼中唯有他住的那座楼没塌,真是命大。他和莫旗姑娘生的女儿还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学院,女儿毕业后去了美国深造。
老周,侯晏的离去你在世时就知道了,她用了让人不胜唏嘘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么聪明开朗大方不拘小节,跟她交往一点不累心的人。不说了,伤感的事尽量少些罗列吧。
掐指算算插友们除了葆玄无子女,顾钢养猫外,其他人的孩子基本都是大学生,而且还净是名牌大学。安定年代中刻苦读书的孩子们帮助没上过大学的插队父母们圆了梦,谢谢孩子们。
再给你说说秀环。
听顾钢说去年春节插友聚会时,顾钢举起酒杯代表男生敬了秀环一杯酒,说插队时给你添了许多麻烦,你辛苦了……秀环为此很感动。
秀环是个善良热心乐于助人的人。穷人家孩子早当家,她会做许多针线活,做棉袄棉裤被褥等等。插队时经常帮大家拆洗被褥再缝好。男生衣服破了扣子掉了就提溜过来女生屋找秀环。用秀环时很顺手,私下里又看不起人家。闹过一些不愉快的情绪,老周,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就不跟你碎嘴唠叨了。年轻时蒙蒙瞪瞪没想明白的事儿,老了以后,把过去的事情筛筛,就很内疚自责。如果生命能轮回,在重新组合一次,走一遍人生路,做事去粗取精,真诚大度,不再抱憾终身该多好。这当然是我天真的不切实际的非社会理念。
我和秀环联系的较多。去年去她家,她家的居住环境让我眼前一黑。她住在北京西客站附近。这个地区像是无政府管辖,基本被外地人租住,做买卖的居多,彪悍的男人打架斗殴,偷抢嫖赌成风,还经常能在公用厕所里看见吸毒人员在那里扎针,治安极差,秀环说一到晚上他们不敢出门。卫生状况也不堪入目,龌龊肮脏,污水横流,蚊蝇孳生。
秀环就居住在这种环境里。这房子是她丈夫工厂的宿舍。一步多宽,五步长的小破院子居然住了三家人。每家住一间“大”房子和一间只能放下一张小床和一张小桌子的小房。她的女儿就是在这小屋里的小桌子上,点着一盏七十年代那种九瓦的太阳灯,伏案苦读考上了吉林大学。
我坐在这潮湿简陋的房子里把秀环家所有的家具数了一遍,大大小小包括家用电器,一共9件。瓜子倒在桌子上,嗑着嗑着就潮湿了。她说院子外面的下水道一到下大雨被垃圾堵塞,水就倒灌回院子里,漫进小厨房,把蜂窝煤泡成碎块。
秀环在豆制品厂工作时,整天接触蒸汽潮湿,落下了关节炎病,她靠吃药维持也撵不上居住环境的恶劣对腿的不断袭击。在这种环境下秀环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这是插队铸就的意志力。
秀环说上面也隔三差五的丈量测绘发通知说要拆迁了。经常上面的功能就是喊得响亮,落实起来就悄无声息了,但是还不断地给你弄点希望,经常往你嘴里塞块糖填个枣的,用以压住下面的不满情绪,就这样压了好几年。可怜的底层百姓听说听道的,乖乖地含着块糖,咬着颗枣等着,盼着。
写到这,我又拿起电话问秀环有动静了吗?她回答说这回有信儿了,说开始登记填表了,再下一步就签协议什么的。但不知又得经过多长时间才能走下一步。总之是登记了,这是从前所没有过的。这回有希望了,等着吧。盼望下次去秀环家吃瓜子不返潮。

我和爱国秀环

还有李明理同学,老周你该印象深刻。李明理有个聪明的大锛儿头,每个五官单项一般,但合并在她的脸上又很独特。她个子不高,皮肤白皙娇嫩,像个小公主;她还有着多愁善感的小布尔乔亚情调,喜欢张扬个性,她常和男生聊点深奥的东西,谈吐穿戴力求表现出与众不同,爱穿一件浅绿色灯芯绒罩衣,脚蹬一双雪白的回力牌球鞋。
刚到农村不久,屯里是谁结婚来着?把学生也请去喝喜酒。 
李明理自小生活在北京副部级的亲戚家,文革家里难免遭殃,一下子从天上掉到地上,又跑来受插队的苦,就让她心里堵闷得不行,加上和别人有点不愉快的情绪,这高粱烧就哇哇地喝开了。从没沾过酒的学生的肠胃经受不住酒精这么猛烈的打击,就醉下了。
她被人抬回宿舍,躺在炕上借着“酒劲儿”大哭大叫,发泄心中对一切的愤懑,居然连踢带踹地就把炕跺了一个大窟窿,这力度!我是第一次见到把酒喝成这模样。
都是一群城市傻学生,哪儿见过这景儿啊。大家束手无策,这喝醉酒的事儿不是劝一劝就能消停的。男生有积极者说冻梨能解酒,就奋力飞奔到几里地以外的供销社去买冻梨。有人笑话:嘁,供销社除了酱油膏和蒙了一层厚厚老灰儿的山楂、橘子罐头是上品,剩下就是火柴了,哪儿来的冻梨。要有冻梨卖早把知青美死了。
这当儿就有老乡过来看热闹。老乡懂行,说把她扔到高粱堆里,高粱是凉性粮食可以解酒。我们哪儿有高粱呀。还真有热心老乡从家里扛来一麻袋高粱,哗地倒在炕上,又七手八脚把明理抬到高粱上。
估计明理当时心里明白事儿,扔到高粱堆上,就借着“凉性高粱”下台阶了,很快安静下来。大冬天的,衣服穿的老厚,高粱的凉气从哪旮渗透进身体?难道从脑袋进去。所以,人睡在高粱上能解酒,这“常识”让我怀疑。不管怎样明理最终仗着高粱“解酒”了,大家也松了口气。买冻梨的也空着手回来了。老周,这出闹剧你还记得吗?
李明理在龙兴二队只呆了一年多,就被北山里的浪漫恋情挟持走了。有一天深夜,她突然回来了,神情沮丧,一身湿漉漉,把正在酣睡的大家吓得不轻。她说她想大家了。
她所在的山里离龙兴有七八十里地,中途要过江,到了江边天已漆黑,摆渡的艄公早已回家,她居然就扎进冰冷的江水里游上岸,然后继续步行连夜赶到龙兴,整个行程100多里路啊。我们听后倒吸一口凉气,她太勇猛了,这么一个娇小文弱的女子,这举动也太超现实了。一个城里女子敢走夜路,敢横渡深水,就是男人也得掂量掂量,这个女子可不是一般材料制成的,她的坚忍和胆量不可小觑,这一壮举,改变了大家对她骄娇二气的看法。住了几天,她还是回到山里。水泼出去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大家感到深山里有让她难言的故事。
回北京后她上了业余大学,毕业后凭着她的才智办了公司当了老板。人家开公司跟搭积木似的,换常的就轰然倒塌,她可是一开到底,稳稳当当的,资本路走得亮堂堂。
插友中属她最发达,买房子买车,还是双份的。她发达了,没忘插友中我这个最落魄的人,每年都会给我打一两次电话。我俩就在电话里“打情骂俏”。我“吹捧吹捧”她的光辉业绩,我是个“白丁”,别人就连虚假的对我的褒词也难找到两个,她就表扬表扬我家那个考上研究生的闺女,“追捧追捧”她见过两三面的俺家那位当家的。
她不忘曾经呆过的龙兴二队,每次聚会她都参加。她拥有两个插友之家,山里那个青年点年年聚会,她都会放下繁忙的公务到场。好啦,李经理的话题就到这儿。
男生付同生失去联系,听说他婚姻受到挫折离婚了,精神方面出了点问题患了抑郁症,喝酒不断,生活潦倒,独自在家离世,好几天后才被人发现。女生曹天星(小缩倍儿)下落不明,不过只要活着,走到天涯海角也能找到。老周,这里补上一句,后来找到曹天星了,但是不幸的是2013年她也离开人间回到天上的星群里。
亲爱的老周,插友的故事先给你讲到这儿。人生是由许多动听的故事堆积,我还会继续讲给你听。
岁月像哗哗的水飞快地在身边流逝,生命进入倒计时。老周啊,我真羡慕你,你先我们而去,躲开了这全方位被污染的世界。大海是大自然中胸怀最博大,生境最干净的地方,你去对了地方,不要后悔,上帝一定要这样安排,谁也没办法违背。上帝让我们走得晚了点,貌似幸运,却还要继续抱着世界历尽磨难。其实人世间也是漫无边际的茫茫大海,人人置身其中与恶浪搏击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找到真正的人生航标。
老周啊,你随江河回到了永恒的家——大海。我来看你了,可惜串门时间很短,你不要怪我啊,我的心会永远在你家滞留。
别思无穷无限,还如秋水秋烟。
写于2007年

刘元专列

刘元:知青“缩倍儿”,

从北京大宅门到东北茅草屋

与蚤虱老鼠共存的插队日子

刘元:这一群昏傻孩子,

当年偷鸡摸狗“祸害”乡里
刘元:从塞北到淮北,
我的插队“折腾史”
 刘元:第三次插队,
终于“骗”病退回到北京
一碗大锅饭惹出的泼天大案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给老编续杯咖啡

就摁下打赏二维码吧


内蒙古知青
付晓峰:自杀的“袖珍姑娘”刘琦
郭孟伟:蹭车,丢人?才不呢
曾经英姿勃发,末了“落荒而逃”
郭孟伟:小闸房,荒诞岁月“敖包会”
闫利中:战友侯宝林的生死一线
那个寒冷的冬天,
他为办病退付出生命代价
郭孟伟:身患癫痫,
两个北京小伙的生死磨难
几位女知青播洒在荒原上的爱
郭孟伟:群体大械斗
乌兰布和荒原上的血腥一页
 雷霆:爸爸帮我抄诊断书"病退"回京
安玉海:病退回城,管它真的假的
邱力:难忘那一夜,
最后一批北京知青病退返城
施和平:有一种心碎,
是一次又一次的撕裂与别离
刘平清:今生我欠自己一个梦还没圆
王金堂:从"逃跑"回家到"病退"回家
翟新华:大返城时期,
他留在兵团成了改革典型
王昺:一群天津女知青
在内蒙包头的“意外之喜”
马明:当上草原兽医,
冲破政审踏上回京读书路
李欣:我参加过草原上的打狼运动
李庆曾:兵团战友刘成豪之死
吕丁倩:夏锄日当午,
燥热的空气能灼痛五脏六腑
冰天雪地绝处求生的高考之路
我经历的1976年高招
工农兵学员是如此推荐的
明月千里照白雪,故乡只多万重山
那个坑坑洼洼的多事之秋
两个女孩命悬一线的迷路
李银河:我的人生第一课
聂平:最亲密"战友"是虱子跳蚤臭虫
赛力罕:命悬一线的脱险瞬间
赛力罕:妈妈送我去大草原当牧民
赛力罕:我在草原上的牧民生活
李银河:我的人生第一课
黄培:草料场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黄培:我们是乌拉特草原上的牧羊女
 黄培:一张照片差点搭上一条命
陈佩斯:珍藏在大草原上的青春
作家老鬼:大草原上的"孤狼"岁月
老鬼:姜傻子一定要在草原咽气
老鬼其人与《血色黄昏》
徐小棣:异丙嗪,青年时代的故事
张美音:父亲让我去问江青
朱今天:六千“侉子”走武川
唐燕:土默川酸曲曾经是我们的最爱
唐燕:下乡插队时,我们不懂爱情
王海军:女知青和她们的农民丈夫
陆庆和:女大当嫁
许晓鸣:我为什么嫁给内蒙古草原牧民
马晓力:知青陈丽霞永远留在大草原
钱江:我的第一个病人
王海军:我们村的男知青
刘晓阳:从插队到洋插队的北京姑娘
李大同:草原归去来
秦晓:我们在牧区吃商品粮啃大羊腿
刘晓阳: “知青”李三友个案
克明:我与呼伦贝尔大草原
唐晓峰:大家心里有底,
不可能一辈子扎根农村
马晓力:蒙古额吉没有白疼你们
纪敦睦:一位本该成为大师的人物
留守在内蒙古的老知青们 
火勒旮弃:一个北京知青的命运
内蒙古草原上的五月夺命雪
徐小棣:北京六九届,"一锅端"下乡

不想与您失联
请关注备用号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