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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届丨刘元:知青“缩倍儿”,从北京大宅门到东北茅草屋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06-26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刘元,1966年北京初二学生,1968年到内蒙古莫力达瓦旗插队,其间有两年转回老家务农。1976年“病退”回北京,之后做过各种杂工直至下岗。


原题
缩倍儿的故事




作者:刘元




贵人家的灰姑娘

曹天星是我在内蒙古莫旗插队的插友。她瓜子脸,圆眼睛,架眼镜,镜片后边的眼神简单明了。她个儿不高,身材单薄,人送外号缩倍儿。


缩倍儿的性格特点是喜泣怒骂不遮不拦,大大咧咧缺心少肝,人云亦云没有主见,天塌地陷满不在乎。

缩倍出身贫民,却生长在贵人家中,她的母亲是曹孟君。

曹孟君,妇女运动的著名领导人。解放后是全国妇联书记处书记,她的丈夫是著名红学家王昆仑,王昆仑还担任过全国政协副主席和北京市副市长。

曹孟君膝下无子,缩倍儿是曹孟君从孤儿院领养的。曹孟君与王昆仑离婚后她带着缩倍儿住在史家胡同全国妇联宿舍,那是一座清王府的大宅院。缩倍儿是曹孟君的掌上明珠,缩倍儿过着衣食无忧的富贵生活。她经常跟着曹孟君出席各种达官贵人的聚会,吃着山珍海味,穿着富家子弟的服饰,呢外套、灯心绒、蝴蝶结、连衣裙、高筒袜、小皮鞋……偎依在曹孟君温暖的怀抱里。缩倍儿厚厚的相册里记录着她幸福的成长过程。

1969年秋天,我因故去了一趟南京,缩倍儿托我去南京看望曾经在她家当过保姆的黄阿姨。曹孟君1967年去世后,黄阿姨就回南京老家了。

黄阿姨听说是缩倍儿让我来看她,非常高兴,给我买来南京特产盐水鸭,炒了一大碗黄豆雪里蕻,留我在她家吃饭。她急切地问我天星各方面的情况。她回忆说,天星小时候被母亲惯得没样儿,长大了什么都不会干,连个手绢都不会洗,吃鸡要吃整只的,剁成块就要发脾气。黄阿姨难以想象这么一个娇贵小姐到了那么艰苦的地方怎么能生活下去。我讲了缩倍儿的情况,说我们会关心帮助她的。黄阿姨不断地跟我聊着,忧心感叹一直到很晚。

黄阿姨在遥远的南京忧心忡忡其实是多余了。缩倍儿天性乐观开朗大咧,没心没肺,在莫旗和大家生活得很开心。生活中的难题,往往在大家说笑打闹中互相搭把手就解决了,唯独让她不适应的就是东北农村的强体力劳动。

缩倍儿有时被大家叫做小缩倍儿,再加个“小”可知缩倍儿有多么小。那时不兴量体重身高,只能从合影的照片上估计。她还有点驼背,给人的感觉脖子好像缩在两个肩膀中间,所以也有人叫她“缩脖儿”。

进屋上炕,我们屁股直接坐在炕边即可,她需要让身子弹跳一下才能坐上;干活用的广锹锄头比她高出一大截,只有镰刀她的小手能攥住把儿。提溜十斤重的筐,两只小脚就开始打趔趄扭小步秧歌了。所以,挑土筐挑水这些活计与她无关。

夏天铲地,个儿高力不亏的人锄头能扔出一米多远,然后轻松地拉回来,缩倍儿呢,锄头扔出去不到一米远往回拉时人要踉踉跄跄往后退好几步,这样铲地速度肯定不如扔一米多的人快了。当然,大家铲到头都会返回来帮她铲完她剩下的一大段地。
 
前排右一是缩倍儿
 
最残酷的活计是春天的栽土豆和秋天的割地了。栽土豆就是把切好的土豆块按等距离放进豁好的垄沟里。你要㨤着六七斤沉的土豆秧子筐,筐里的用完了再到拉土豆秧的马车上去盛满。最开始弯腰栽还能勉强胜任,后来腰撑不住劲儿了就连蹲带跪了。身强力壮的人都感到整个筋骨像被拆卸八块,更别说缩倍儿了。一遇到这种“吃人”活,缩倍儿就畏而远之。

安排缩倍儿踩格子(用脚踩实下完种子的土),这活不累就是走呗,但她还是因为脚小吃亏落后于人家。人家踩两脚的距离,她踩一脚半。

秋天被歌颂为金色的丰收的美好的幸福的……那都是脂肥膏厚的有闲人的聒噪。秋收对肉体的蹂躏,是一年四季中最残酷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我们是真实地体会到了。而农民祖祖辈辈地艰辛磨砺,苦累对于他们就像吃饭睡觉一样正常,他们从来不会抱怨发怒撂挑子。农民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精神毫无疑问是值得被人们永远赞美歌颂的。

缩倍儿实在无法面对这残酷的现实,经常两只小手枕在脑后,身子靠着被垛,翘着二郎腿,嘴里哼唧着小曲儿在家呆着,顶多帮着做做饭喂喂猪。

我爸的同事王金陵是王昆仑前夫人(曹孟君之前的夫人)的女儿,缩倍儿叫她姐姐。曹孟君去世后她就把缩倍儿带在身边一直到她去插队。

王金陵对缩倍儿在生活和做人的问题上一百个不放心。我回北京去她家串门,她姐姐跟我说起缩倍儿总是流露出深深的忧虑,好像是在担忧一个不谙世事的幼儿。她姐不断地给她写信嘘寒问暖并唤起她对生活的信心,姐还经常给她寄香肠肉松等食品,对缩倍儿的关心胜似亲姐姐。

缩倍儿有个干妈叫罗叔章。罗叔章和曹孟君都是妇女运动的先驱。解放后多次担任中央各部委的要职,是个能力胆识优秀非凡的女革命家。

罗叔章也领养了一个孤儿,取名叫罗天明,觉得天明和干女儿曹天星是姐俩儿,所以给自己女儿的名字里也放了个“天”字。天明和天星同年龄,天明成熟睿智,淑雅文静。罗叔章希望天明尽早独立自主,所以让她报考了一所毕业就能参加工作的中专学校。我们插队时,天明已经完成学业在北京工作了。天星不善学习落下几级摊上插队。

天星说天明的妈妈对天明要求十分严格,曾经把天明吊起来还用鸡毛掸子打。我怀疑这不是实情,因为天明的儒雅气质根本不像需要用鸡毛掸子来教育的女孩。估计罗书章的住所也不会有能把人吊起来的柁梁之类。缩倍儿有时说话好演绎,不过脑子随意说的毛病。罗书章与曹孟君有可能育子爱子的理念不一样,罗书章会严格管教,但她不会用暴力来塑造孩子的。而从缩倍儿的经常叙说中,我感到贤妻良母的曹孟君对女儿过度溺爱,这无疑对天星的成长起了副作用。

罗叔章和罗天明也给曹天星写关心嘱咐开导的信,装有食品的包裹也偶尔飞到她手中。但是缩倍儿麻绳穿豆腐——提不起来,任何外界的动力都撬不动也激发不了她的为人特性,她该咋着还咋着。

夏天,她漂游在诺敏河中;冬天,河面上她穿着花样冰刀鞋飞舞。她还背着相机游荡海拉尔、齐齐哈尔、富拉尔基,说是看亲戚,其实是收不住贵族生活的惯性。我们去街里,站在只有生腥豆油味光头饼干的食品柜台前犹豫买还是不买时,人家缩倍儿想都不想掏出一把零钱甩在柜台上,迎得售货员惊讶的笑脸——北京知青真有钱!缩倍儿信马由缰地放飞自由,无忧无虑,嘻嘻哈哈,什么也不想,只是玩。玩儿着玩儿着一个男人撞进她的视线。他是我们公社兴农队的北京知青,名叫李男,一个北京市民出身,无才貌的等闲之辈。忘了缩倍儿是在什么场合与他相识,反正是一见面他俩就瞎线一团扯不开了。缩倍儿不是那种温柔贤淑的女子,她能施展的让李男紧追不舍的魔法肯定是和他热交时吹——我妈是全国妇联书记,我爸是北京市副市长。

王金陵曾经跟我说让她最寒心痛心的是,文革中缩倍儿因母亲去世暂时住在王昆仑的居所。造反派去家里揪斗王昆仑,缩倍儿竟附和造反派,跳着小脚大喊大叫叱骂王昆仑要和他划清界限。王昆仑和曹孟君离婚后就不再认这个“养女”了,缩倍儿叫喊的“划清界限”有点自作多情了。

李男以为这回攀大了,很快两人如胶似蜜。缩倍儿又跟他吹,我妈给我留了八千多块钱。八千元钱在那时候绝对是天文数字,李男更抖激灵了,坚定不移跟大他两岁的小缩倍儿定了终身。

实际上曹孟君留给缩倍儿的钱在王金陵那里保管着,并没有交到缩倍儿手里。

李男也不示弱,吹他爸是北京某学校校长,我们看着不像感觉其中有诈。我们为缩倍儿担忧,隐约觉得她跟了他没好果子吃。不管虚实,不管有无,李男非缩倍儿不娶,缩倍儿也王八吃秤砣非李男不嫁。

一个过着钟鼓馔玉生活的贵家小姐,耳濡目染的事儿,朝夕相处的人都是那么光彩耀目,怎么就愿意和一个胡同大杂院里的一介草民苟合呢?我们搅动脑汁,分析议论,无法探明缩倍儿的心理活动——她到底看上李男哪儿了如此鬼迷心窍。

缩倍儿的家人,主要是王昆仑的女儿王金陵,对她的行为头疼不已,到了痛心疾首的地步,觉得她无药可救,管不了也不管她了,由她去吧。

天要下雨,缩倍儿要嫁人。转过年来,缩倍儿不在乎别人的眼光议论鄙视反对,死心塌地要结婚。我们队的知青作为她的娘家人,跟着队里派的马车,拉着缩倍儿那个受过火伤的绿铁皮箱子和一大捆被褥把她送到“婆家”——李男插队村庄的两间普通农舍。

东北习俗是女人结婚就不下地干活了(也有愿意干的),在家做家务。小缩倍儿可能是为了躲避实在无法忍受的苦累活结婚?可能是李男把她哄得太甜蜜?反正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急于结婚不外乎这两个原因。

农村人的家务活儿一年四季琐碎磨人累人,不如在大田干活痛快,小小的缩倍儿能胜任吗?
 
苦寻缩倍儿

七十年代中期,插友们先先后后都回到了北京。回到北京的插友们马上结成一张网,互相牵牵扯扯来来往往,唯独不见了小缩倍儿,她像一条游进大海的小鱼无影无踪。

我和插友一直在寻找小缩倍儿,她不跟我们任何人联系,大家念叨她想念她,想知道她回到北京的生活状况,但只有她十几年前的信息,说她在一个食品厂工作,那个食品厂的名字叫桂香村。这个桂香村太让人陌生了,北京大名鼎鼎的稻香村尽人皆知,连锁店分布各个城区,不用打听就能找到。要想知道桂香村在那旮窝着可难大发了(后来证实她确实在稻香村食品厂工作。桂香村是误传)。还说她一家四口1979年从莫旗迁回北京不久,因为女儿乍来城市不会过马路,放学时出了车祸把腿撞断,因此又生了一个孩子而且是个男孩。这一男一女,是让那个年代想要两个孩子但又被计生政策禁绝的人家极其羡慕的事情,人说小缩倍儿真有福得女又得子。

听说她和丈夫住在婆婆家。九十年代一个夏天我和一个女生相约去看她,好歹找到她家,两口子却不在,她婆婆把我们引进缩倍儿的住房。这房子十来平米,一溜窄长条,仅有一铺床一张桌子一个柜子,致使家具中间的宽度只能容纳一个人。家具陈旧,漆皮脱落泛着白茬,床上只有一领炕席,连毛巾被之类的睡具也没有,简陋得让人吃惊,一是一二是二,不装点不粉饰一如缩倍儿的性格。家居气氛告诉我,莫旗的乌云又追到北京,家庭随时面临解体。

 婆婆说她经常不在家,我明白这是婚姻不和的冷战方式,还说就是回家也不上婆婆屋也不和她过话,我心话她的男人是您的作品她读来苦涩。

后来得知我们去找她的时候正是她战事正酣准备结束婚姻的时候,难怪她经常不着家也不置办家私。

再后来有一个版本传播,说她不甘寂寞常在舞场飞舞,并且舞出个第三者。这“老三”是北京某工厂的技术员。我想象在舞场,为弥补个儿矮,缩倍儿可能穿着高跟鞋,虽然她已是四十大几的人,但身材小巧占了优势,因此舞姿还算轻盈。她应该是收敛了以往的放任,也不再对人事迷惑,略作矜持优雅态,搂着高出她不少的男人,冲着他仰着无邪的笑脸,赢得了不喜欢虚假的技术员的芳心。后来她离婚嫁给了他……

小缩倍儿能浮出苦海在舞场上尽兴,我很高兴,又找了个知识分子,我更是欣慰。听说那人大她十岁或者十几岁。咳,别说大她十几岁就是大她二十几岁甚至比她小也不要紧,只要他对她好。

2005年的一天,插友秀环突然从北京来电话告诉我她去了缩倍儿家。其实那里已经不是缩倍儿家了,而是缩倍儿的前夫家,因为他们早已离婚了。

秀环在电话里告诉我,她前夫李男也不知道缩倍儿的下落,住哪儿,和什么人结婚,现在怎样,一概不知。他俩离婚时,女儿已经自立,儿子判给了男方。问孩子跟她有联系吗?说孩子也不跟她联系,不知李男不愿说实情还是真的啥也不知。

秀环还告诉我李男已经退休,去他家时他正和老母包饺子。他的儿子,也就是缩倍儿的儿子已经二十六岁了,没工作,在家呆着,女儿早已出嫁不经常回家。

秀环知道我目前最想办的事儿就是找缩倍儿了。一来是太想见她了,一别就是三十年啊,人生有几个三十年?别说再有一个三十年,就是有它的一半,我俩也可能无缘在人间见面了;二来找到她,我要从她嘴里抠出我想写的东西。缩倍儿的故事没讲完,就像一幅肖像没画完缺胳膊少腿搁那儿了。

 秀环从李男家一出来就迫不及待用公用电话给我打来长途报告寻找缩倍儿经过。刚开始,我一听秀环找到李家了,心里高兴得怦怦乱跳,但是越听这心越像血压器的水银柱噗噗往下沉。

秀环好不容易凭着记忆曲里拐弯绕了两三条胡同找到了李家,以为能打听到缩倍儿的下落,以为三十年没见的缩倍儿就近在咫尺,就藏在胡同拐弯处像小时候捉迷藏“嘚”(dei)的一声吓你一大跳出现在你眼前,唉,不成想又收获了一大堆问号。

那年我回了趟北京,在京期间找缩倍儿的想法又让我绞尽脑汁。我想到了缩倍儿的姐姐王金陵。王金陵还住在七十年代末国家为王昆仑落实政策安排的红霞公寓里,很容易就把她找到了。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如果不是我自报家门,她几乎认不出我是谁。她七十多岁了,老父亲与夫君早已作古,女儿不在身边,她和保姆生活在一起。

她因为和外界疏于交流,有些健忘和表述不连贯。见到我,寂寞的她很兴奋,我引着她说了很多话,拉家常忆过去,其间问到缩倍儿。一提缩倍儿,从她的表情上语气中说话内容里我知道此次找寻又失败了——因为一些芥蒂她说她和缩倍儿几十年不联系了。

见别王金陵,我又去找已经退休曾经在公安局工作过的朋友能不能在公安网上查找。后来得知查找人需要出具一些证明手续方可进行。嘁,我寻找朋友,又不是制造危险,恁严明干啥。

一出出没有结果的寻人戏谢幕后,我想只要她活着,我找她的心不会死,天地之大,人海茫茫又何妨。
 
遭家暴的小公主

我寻她也是非常想知道她回北京后一直到离婚前的生活是怎样的状况,是否还像在莫旗农村的家里受尽童养媳般的折磨。

缩倍儿是在插队的第三年1970年出嫁的,打那以后缩倍儿的命运就被彻底改变了。

据说李男曹天星伉俪结婚扎根农村,上面大为赏识,为了鼓励别的知识青年要以他们为榜样把青春生命奉献给黑土地,他们的新房是公社当局掏了二百块钱从老乡手里买来送给他们的。老乡的儿子要结婚,辛辛苦苦劳作好多年才能盖起两间茅草房。缩倍儿两口子可好,坐窝没费劲儿就有人买来房子送给他们,让当地人艳羡不已。

缩倍儿家虽说是新房,但是除了炕和两个知青特色的箱子一堆被褥外,因为环境条件经济地位的局限没有一丝城里人结婚的摆设和气派。

这是跟东北农村所有两间民房一样的房屋。一进门是灶屋,南北两个大柴锅,其余的空间放水缸、锅碗瓢勺、柴禾,粮食、渍酸菜腌咸菜的大缸,外加菜窖。甭管你是从哪儿来,北京的大宅门还是大杂院,这些老掉牙的生活物件看着不起眼,但是少一件都耽误事。

进二道门的房间是卧室,两铺炕横卧在屋子的南北两边。所有村民的家里都没有桌椅,进屋就上炕。炕是床也是桌子和椅子,来客炕上请,吃饭端上炕桌吃,打牌抽烟喝茶,小孩子戏耍等全由炕服务。东北的炕硬邦但温暖,既解乏又可以治疗老寒腿腰背酸疼等病。我喜欢东北的炕,觉得它比任何类型的床都要温馨舒适。

大模屯的祝霏霏父母还是老延安呢,家里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因为文革父母受难,她的生存途径就被农村改写了。她跟当地人结了婚,也是两间茅草房,整天腰间扎条油渍嘎巴的布围裙,做饭喂猪打狗轰鸡奶孩子。肥厚的棉袄撅撅着,蓬乱的头发翘翘着。把她和屯里的妇女放在一块,你只能从她一张嘴带着京腔叭叭的叙事口才和残留在身上北京干部子弟的傲气劲儿来分辨是“莫人”还是“京人”。她比缩倍儿结婚还早呢,有的知青还傻乎乎地闹不清人是如何怀孕的,人家都一男一女俩孩子绕膝嬉戏了。

缩倍儿这个官家出来的孩子也没能免俗,没头没脑地跳进了苦酒缸。既然认了这缸酒,是苦是甜自己慢慢品慢慢咽吧。然而,缩倍儿这酒品的可不是滋味,呷一口恨不得吐一辈子。

缩倍儿结婚的第二年,有一天腆着大肚子拽哒拽哒回了龙兴二队她的“娘家”。我们高兴万分又搂又抱问长问短,缩倍儿却愁容满面情绪低落,没了往日的欢颜笑语咋咋呼呼,经我们盘问才知道她掉进了虎狼窝。

她说李男不是个东西,三天两头打她。放工回来就得端上洗手水盆,慢一步就飞拳头;洗完手就得见饭,晚一会儿皮肉就遭殃。小缩倍儿的脾气可不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每每反唇相讥不依不饶,于是暴力更加升级。缩倍儿说有一次他把她从炕上踢下来翻了几个滚被门槛挡住。就是怀了孕也没放过她,照打照骂。

缩倍儿说着哭着,我们心疼又无奈,七嘴八舌骂李男,也有人埋怨缩倍儿没心眼找这么个家伙,埋怨也好痛骂也罢全晚了。缩倍儿说她后悔的不得了都想到过死。大家撺掇让她跟他离婚,缩倍儿说那李男还不打死我,就是离了婚我也没地儿去,等有了孩子更拴住我了,我苦水长流更没头了。

我们娘家门的人为缩倍儿揪心着急,但是又帮不上忙。大家说真不明白北京人怎么也跟当地老乡一样,一赶结婚就拉开了打老婆的幕布,是想逞大丈夫威风呢还是缩倍儿真有让他动粗的理由?缩倍儿说哪儿有什么大事。就是啊,农村生活枯燥乏味,没钱没权,不赌不嫖,日复一日,年年如是的老套生活模式能有什么打架的理由?她说就是因为他嫌我什么都不会干,什么也干不好。

李男啊,你当初光顾虚言假意急急忙忙地抢人了,光顾向众人显摆你有能耐攀高枝了,你理应想到并能承受贵家小姐生活能力的薄弱呀。

男生听说缩倍儿受这么大的恶气也气愤难耐,说要教训教训这小子去。缩倍儿吓得恨不得筛糠,连连摆手央求男生千万别去,说李男要知道她在外边说他,她更得遭殃。男生才不管那个,男生起根就看着李男不顺眼,现在又恶行暴露打我们娘家人,打的又是缩倍儿这种弱势的人,更是从不顺眼到惹怒眼。不行,决不能让缩倍儿吃亏,就跟她说你甭怕,有我们在,还反了他,过两天就去你家。

缩倍儿哭诉完要回家伺候恶夫去了。我们在菜园子给她采摘了一大堆时令蔬菜:圆白菜、黄瓜、豆角、茄子、西红柿,男生又套了个小牛车晃晃悠悠吱吱扭扭把带着蔬菜大着肚子的小缩倍儿送走了。

后来,我和爱国侯晏还有几个男生打狼似的呼呼隆隆一大帮真的就奔了缩倍儿家。我们质问李男为什么打缩倍儿,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让你这么打她?说她那么瘦小打坏了于你有什么好处?警告他不许再打缩倍儿,再打我们饶不了你……李男知道龙兴二队的男生血战过富农子弟,浴血过1970年6月4日(知青被农民殴打事件)……个个都不是善茬子,这趟找到我头上了,三四个汉子站我跟前一遮一片黑,不是打大的整个小的也够我喝一壶了。因此心惊肉跳,唯唯称是,好话软话一箩筐,显得特规矩特绅士,还想备上酒菜招待我们。

男生根本也没想打他,只是吓唬吓唬他,看他那怂包样儿心里好笑知道他骨子里是什么揍性,就对他不客气说:你别跟我们演,我们把话给你撂这儿,咱们离着也不远,有这回没下回,你自己掂量吧,说完一众人马回朝。
 
这辈子就这德性了

后来缩倍儿生了孩子,是个女孩儿。那恶爹肯定心生不满,但也不能像过去那个打法儿该鸣金收兵了吧?但是没人知道,我那时也离开莫旗去了安徽。找不到缩倍儿无法证实这段历史。缩倍儿的艰辛,缩倍的感受,缩倍儿的状态,缩倍儿莫旗北京二十几年的喜怒怨恨,都在于找到缩倍儿方能变成文字在我笔下流淌。

秀环给我回忆说,她那年准备离开莫旗转插老家,走前去兴农看望缩倍儿。一进门就喊缩倍儿,只见满屋子烟雾不见有人应答。秀环又问有人吗,连问两声,忽听从烟雾弥漫的灶坑旁发出一声弱小的类似猫叫的声音,秀环循声扒开烟雾一看,天啊,缩倍儿的小女儿正卷缩在灶坑旁往灶膛里添柴禾。毕竟是不到四岁,城里四岁的孩子过的啥日子啊,她又是初识生活,刚会把勺吃饭的小手怎么会像大人一样有序地往灶坑里添柴禾并让它呼呼燃烧呢,她只能任着灶坑里没有燃着明火的柴禾咕咚咕咚冒着浓烟往灶坑外面弥漫开来包裹着她。秀环赶紧用烧火棍把柴禾挑着,把小女孩抱出屋子问你妈呢,孩子说我妈挑水去了。

秀环领着她的小手往井台找去,老远就看见有个小人担着水桶一走三晃地朝这边晃来。秀环跑过去接过水桶,扁担上的铁环已被缩倍儿因为个子矮而打了个结让它适合她能挑起来的高度。秀环帮她把水缸挑满并告诉缩倍儿她要离开莫旗了,是办回北京通县老家。缩倍儿一听脸上凄然,娘家门的人都快走光了,再也没有精神上能寄托的人听我诉说给我安慰了,缩倍儿不禁一股悲浪涌上心头。秀环跟我说她当时心里也挺难过但不知说什么才能把她悲伤的心安慰好,只是觉得说什么也没用,说破了天也不能扭转她的处境,毕竟她还得在这地方受苦。

我从安徽回到莫旗后去看望缩倍儿,农民家的门都是四敞大开不用叩不用叫,径直进去就行。缩倍儿和女儿坐在北炕,北炕摞着箱子,垛着粮食麻袋,一大堆刚收获的金灿灿的玉米把一个小大人和一个小小人儿围在中间,娘俩正在搓玉米。南炕被褥衣物堆积零乱扬天翻地,小炕桌被刨了个坑夹在乱物中,上面摆满了还没收拾的碗筷。

缩倍儿见了我腾地站起来踩着玉米跳下炕,挥舞着小手拍打我说你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高兴地说长问短,一时间又恢复了在龙兴二队时的性格。

我仔细地观察几年没见面的她:头发枯乱,由于长时间劳累又缺乏营养,小脸瘦削蜡黄,皮肤干涩没光泽,粗糙的纹络像开片瓷。两只小手也因长期干活攉拢凉水老树皮样的又黑又皴,眼镜也不知哪儿去了。她身穿一件蓝布褂子,上面嘎嘎巴巴油哧麻花,活脱的村姑模样清晰地印证了缩倍儿在苦累生活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我说缩倍儿你怎么造成这样了,小脸都快成三角板了,我都不敢认你了,还以为走错门了呢。缩倍儿哈哈笑着说大刘你还没变。我说上哪儿变去,变来变去又变回来给莫旗当鬼来了,她说回来呗,我真想你啊。

我跟缩倍儿的感情一直挺好,虽然插队前并不认识,但是相识后觉得脾性特合拍,她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特点正合我口味儿,两人相处起来像天上的行云自然流畅。我要是遇上摆不平的事儿,她会冲对方扔过去两嗓子抱不平的话;她要是碰上力所不能的事或者被人欺负了,我也会像大姐姐一样跳出来帮护。虽然她比我大两岁,但是她的弱小和幼稚总让我不自觉地拿她当小妹妹看待。我俩要是回北京,我一定会让她这个没父母没家业孤苦的“小朋友”在我家吃几顿饭,加上两家的母亲又在一个机关共过事,所以像吸铁石我俩就粘在一块了。

我俩行走在屯头屯尾或者上工下工的路上,社员就会指着我俩说:你看她俩多般配,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这要是两口子可合老适了。也不知他们说的“合老适”隐含什么意思,反正龙兴二队的社员满嘴唠屁嗑,没法儿跟他们认真。

她接着兴奋地给我讲她女儿诸多的小本事:会帮她抱柴禾端盆端碗扫地搬运比较轻的物品了,说孩子不但能帮我干活还能给我解闷……看得出女儿带给她的快乐驱散了生活中的阴霾。

缩倍儿说李男这几天不在家,出水利工去了,让我在她家吃饭。说着抓起锅炊帚舀上一舀子水倒进锅里麻利地刷起大柴锅,又让小丫头去抱柴禾,她和棒子面,我削土豆皮摘豆角,她还把亲戚寄来的香肠拿出来招待我。一会工夫就准备停当了,她熟练地点上火,炝锅炒菜倒上水,两只小手飞快地把棒子面团成饼子贴到柴锅的四周,然后再添柴烧火……一系列动作快捷干净利索。

我问她你的眼镜呢?她说早让李男打飞了,说没眼镜也习惯了,省得整天一开锅盖蒸汽就把眼镜蒙住了。我问李男还打你吗?她说有了孩子好点了,就是打,我也不怕,我跟他对着打,怕他我就不是人了。问她日子过得怎样,她说凑合着瞎过呗。大刘,你不知道我现在一睁眼满脑子想的就是家务活儿。这么多粮食怎么赶快整完,还得想办法套车加工出来,每天做什么饭,猪吃什么,人吃什么,还得忙乎孩子,从睁眼到天黑没闲的时候。膏粱生活的甜美,婚前逍遥自在的日子,缩倍儿对它们无暇回味了。

 “唉,这辈子就这德性了,谁让我傻呢,放着好日子不过,自讨苦吃,那么早就结婚,还瞎了眼找这么个玩意儿,凑合活吧,幸亏孩子给我找了不少乐子。”缩倍儿不是那种饮恨顺受的人,开朗的性格让她对折磨人的生活表现出宽容大度。她跟我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话,叙事、感悟、心酸……我突然觉得过去的缩倍儿嘴上不把门,经常那话不管不顾就从嘴里滑出来,自打嫁人后经历了无数苦难会给自己的脑子派活儿了,会用心思说话了。

从史家胡同的大宅门到莫旗兴农屯的茅草屋,从一块小手绢都不会洗的那么娇嫩的小人儿到春种秋收,侍弄猪鸡猫狗,能把孩子养大,把饭做熟,种菜整粮扛家务……缩倍儿就像是藏在地下的小虫子突然钻出地面长出翅膀飞向高空;又像是刚从娇生惯养的蜜窝里走出来的幼童一转眼就长大成人,连一点训教过程都没有就担负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了。看着小缩倍儿被生活逼出来的本事,拳头底下练就出来的生活技能,我惊叹生存环境能让人的基因突变,从无能到把身体里无限的潜能发挥到极致,真是太神奇了。
 
找回丢失的母爱

话再说回来,有一件事拱着我,让我不能停住寻找缩倍儿的脚步,因为我要还给她一件东西——

那年她搭马车到旗里准备回北京,在街里的一家小饭馆吃饭,马车停在门外,车上有她的行李,粗心大咧的她没有让行李跟她一块进饭店。这顿饭最好的菜可能是酸菜炖白肉或者大菜椒炒咬不动的老母猪肉,往好里说可能还会有个令人口水都发颤的过油肉,最不济的要碗豆腐酸辣汤,吃个一尺多长的,只被油炸了两三分钟,还要担心能被拽掉牙齿(麻花不脆太筋道)的东北所有饭馆的保留项目——大麻花。

就在她心驰神往地吃着饭的当口,饭店门口马车上的行李全部让人偷跑了。行李里有那本让她引以为豪的珍贵的相册,像册里满满的照片记载着她的成长过程,张张照片浸透着母亲对女儿绵绵爱意,女儿对母亲的依依恋情。缩倍儿说丢了它比丢掉任何财产都让她心疼。平日里翻翻相册,看看母亲的音容笑貌,感觉妈妈还在身边;回忆回忆幸福甜蜜的童年生活,能冲淡眼前的苦痛,给她带来暂时的慰籍和快乐。

然而一顿饭的功夫,相册,幸福的回忆和对母亲的感情全让小偷拿走了。那边,小偷可能把相册顺手扔进山谷路旁河沟;也可能拿回家,全家人围坐在炕上像看“天画儿”——照片上的西服革履、达官贵人、高贵夫人、娇柔嫩女让他们闹不清是哪个朝代的人,索性看完就扔进灶膛当了引火柴,最好的下场就是扔进下屋让它和粮食破烂儿老鼠呆着去了。这边,缩倍儿仅存的精神财富被彻底偷光,让感情小憩的港湾被一片汪洋淹没。

多少年后我突然想起缩倍儿曾经送给我一张她和母亲的合影。那是她母女俩在北京名气很大的四维照相馆拍摄的一张站立全身照,时间是1961年。照片上,母亲烫发,面带微笑,文雅慈祥,有着那个年代妇女的风韵和含蓄的美貌。她身穿一件深色碎花旗袍,脚穿白色长袜黑色皮凉鞋,雍容朴素又不失高贵。她的右臂搂着女儿的右肩并用右手牵着她的右手,左手扶着她的左肩,饱含着母亲对女儿深切的爱抚。天底下大凡做了母亲的女人会变得更加温存善良。


缩倍儿那年应该是十二三岁,但小模样却像九岁的幼女。她的头发黑又密,其中一根粗粗的麻花辫子搭在前胸,略显少女的妩媚;她端正秀气的五官合理地分配在瓜子脸上;她的神情忧郁迷惘,似乎预感到未来人生的苍凉;她身穿一条大花不及膝盖的连衣裙,更显娇柔艳美;她脚穿白袜子和一双系带皮鞋,不同于平常百姓家女孩的偏带布鞋。倏忽九年后她掉进了“狼窝”,这是她迷瞪着双眼站在四维照相的时候万万想不到的。

这是一幅生动和谐温馨的画像,它让我垂涎并欲为己有。缩倍儿好说话,见我流连就痛快地满足了我的掠夺。如果缩倍儿没丢相册,这幅天配地合,出神入化的肖像应该属于我,让我永远拥有和欣赏。而现在我要以它为动力找到并让它回归与照片失散几十年的主人,让她拥有这张仅存的照片,继续看妈妈忆童年。

缩倍儿举家回到了与史家胡同大宅门天壤之别的大杂院。缩倍儿舔犊也舔伤,伤口愈合婚姻下课可喜可贺。二十四年的磨难,想必生活教会了她许多该如何避免灾祸的经验。她兴许纠正了身上一些容易让缺乏良好教养的男人进行恶性攻击的弱点。我庆幸她摆脱了从骨子里就不合拍的婚姻,找回应该属于自己的幸福。

找不到缩倍儿,我只好千百次地在我的插队影像里扫描她的言行举止。三十年前的她清纯透明,我千百度地寻她,就是想再感受重温她的脾气性格。我甚至觉得找不到缩倍儿也罢,万一三十年后的她变得让我陌生,那么,我宁可永远在脑子里温习过去的她。
 
找到“缩倍儿”啦

2006年,缩倍儿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插友的聚会中。找寻缩倍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姐姐的学生荣升区公安局长,我正好在北京,求姐姐找局长帮忙把缩倍儿从电脑里找出来。

局长权大利便,你把要找的人简单资料告诉他,他即吩咐户籍科从电脑里调出他(她)的情况。于是,人家手指一敲键盘,只需十几秒钟,三十年苦苦寻觅的小缩倍儿就活生生地跳出来了。

姐姐打电话告诉我查到了,把我激动得呀,恨不得马上就出现在她眼前,因为没有她的电话,我按地址直扑她家。

敲响门后就等着缩倍儿开门后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惊呼一声叫着我的名字……然而,开门的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妇,我以为走错了门,小心地“请问”后,少妇热情地把我请进屋。缩倍儿不在家,我遗憾没有感受到久别重逢后心脏乱跳的刺激。

少妇是缩倍儿现任老公的儿媳妇。少妇是个藏不住话的人,我刚坐定她就打开话匣子,话题全部围绕缩倍儿,足足说了快俩钟头。

少妇说,缩倍儿每天一大早就去公园唱歌,一直唱到将近中午时分回家(少妇的话也不可偏听偏信,因为有一次我在上午十点给她打电话,她在家。我说你没去唱歌?她说去了,每天十点左右就回来),早点在外边吃,睡完午觉就下楼和街坊打扑克。听那意思她根本不管家,怪了,老刘(缩倍儿丈夫)也是快七十的人了,她不照顾他的生活?

少妇说她没心没肺,说话不把门,什么话都敢往外抡,跟人吵完架转脸就跟没事人似的有说有笑了。

少妇还说她“拉(三声)忽”(北京方言:马虎),干活粗粗拉拉。环顾四周,这面积不大的三室一厅的老式单元房被装修一新,家具简单朴素,拾掇得干净整齐,我想这难道不是被定性为“拉忽”的缩倍儿的杰作吗,但能感觉到的是——缩倍儿掉进福窝了。

缩倍儿拉忽的“罪证”还有更甚。有一次她送少妇的女儿去幼儿园,孩子坐在自行车后边,小脚丫卷进车轱辘,她还在猛蹬,小孩撕心裂肺地哭喊,她才跳下车,后来缝了十几针。真悬啊,差点又上演一场缩倍儿自己女儿当年的车祸悲剧。少妇说她做的饭比从前强多了,这是诉说中唯一的亮点。

少妇还纳闷她是高干子女,怎么一点也不像“那窝里”出来的人?我更纳闷儿你们这代人居然还会用“血统、烙印”的观念看待人。对于少妇的嗔怪,我是见怪不怪。一个还是三十年前那个真实性情的缩倍儿在我脑袋里跳动。我心中窃笑,这“小家伙”,难道不知道“儿媳妇”对她有成见?照样“我歌我唱,我牌我打,我话胡抡……”,同时也感到欣慰——缩倍儿没变,只是这性格特点放在家庭生活上,着实让老刘受委屈了,感觉老刘又多了个闺女。老刘有一儿一女,老伴儿已经去世,女儿结婚在外,儿子一家三口和他们住一块。

少妇说我公公对她可好了,给她钱花,任着她经常去看望自己的女儿和儿子,缩倍儿偷着给她那个没什么文化又没工作的儿子一些经济上的补贴,公公也从不说什么。公公还和她旅游去过海南岛……

“这不,我公公带她去密云我姐姐家玩儿去了,去了一个多月了。”少妇说。

少妇絮叨了半天她丈夫的继母——曹天星,我没能见到她,她仍然是离我遥远的天上那颗星。

随后,为了见到她,也为了让大家都见到她,由我第一次光荣地策划插友聚会。

在见到缩倍儿的霎那,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被一个“缩”字概括整个形象的小人儿?我甚至怀疑我近几年老用放大镜看书看报,眼睛是否也变成高倍放大镜了。眼前的缩倍儿分明是一个正方形的大胖墩。她满面笑容地冲我晃过来,我来不及仔细打量她,只是像找回了失而复得的宝贝把她紧紧拥抱。

之后,我才像看见了稀罕物,上下打量她。她穿了一件可能想遮挡点什么的肥大的西服,这西服反而更把她的身材说明了一下。我摸摸她那圆胖又瓷实,黑里透红一丝皱纹也没有的脸,捏捏馒头样的小胖手和那抓不透的肥厚的肩背,拍拍像塞了个大篮球的肚子。我说你不是“缩倍儿”而是“鼓倍儿”了。这要在大街上我肯定认不出来会是你。

她说她将近140斤重了。我天!足足相当于两个当年的她。大家说她心宽体胖。她说我是过普通人的日子,老刘厚道脾气好,对我不错,孩子们对我也挺好,比起过去很知足,心态也特别平衡。我儿子最近也找到工作了,更没什么烦心事儿了。和为贵,和睦,和谐,“和”能带来“平”。看出老刘是个和顺的人,能让这个家平和安定。

对于开始插队就一直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缩倍儿来说,这个结局是非常完美的。米面夫妻,搭帮过日子,平平淡淡才是真才是福,大家为她找到好的归宿举杯庆祝。

席间,缩倍儿问我是怎么找到她的。我不愿意说是通过公安局,好像查找嫌疑人似的,让她听了不快。我说要想找你,上天入地挖地三尺也能找到。让她心中留份感动,存个谜吧。

席毕,饭钱AA制。我还像过去关心小妹妹那样抢着给她出了份子钱。散席后,我和缩倍儿一高一矮走一路,就像当年走在屯路上。

她告诉我,李男在单位交了一个女友就要和她离婚,起先她不同意,因为孩子还小,后来整天吵闹打仗的,日子根本没法过,孩子也大点了就离了。他跟那女的结婚了,女的也是离婚的,带着一个女儿。缩倍儿没地儿住,就让熟人帮她租了一间房子。

我说传说你和老刘是在舞场上认识的,她赶紧辩解,不是不是,是人家介绍的,我得辟谣。

聊天中,我无意破坏她的婆媳关系,把少妇嚼过的舌再嚼给她,也无意去指摘纠正她什么。每人有每人的存在方式,即使破铜烂铁的日子,但过得舒心就好。

整个聚会过程,缩倍儿的话不多,可能缩倍儿那曾经不遮拦的笑声咋呼声被几十年的沧桑磨难消融了;还可能老刘和他的儿媳妇提醒她——在外面不要多说话,别那么没心没肺的。不管怎样,我们“娘家人”感谢厚道的老刘还给了我们一个像模像样的小缩倍儿。

我跟她说,你和你妈妈的那张照片等我复制一张再还给你,她非常高兴,说这是唯一的一张了,丢了相册终身遗憾,经常想相册,想那里面的人,并一再嘱咐我别忘下次把照片带回来。后来我把照片完好归还,亲情远走几十年,她看着相片没啥表情,只是感激地说“大刘谢谢你谢谢你”。她还跟我说,你姐带我去全国妇联帮我找人办好了去八宝山扫墓的公墓出入证,这样我就能每年去给我妈扫墓了。缩倍儿找回了与母亲的合影,又圆满了能祭母这件事,临终前没有留下遗憾。
 
写于2007年

后记

2013年突然飞来消息,缩倍儿患癌症离世了。一如她干脆爽利的性格,她走得快捷匆忙,没有受疾病的百般折磨。我在外地,没能回京与她告别,也无从得知她患病的成因。病来如山倒,翻脸不认人,不给你分析原因的时间。也好,悲惨的事哪怕过程很短我也不想知道。缩倍儿没有把福享到尽头就走了,我难过不舍,天上的星,等着我。

刘元专列

与蚤虱老鼠共存的插队日子

刘元:这一群昏傻孩子,

当年偷鸡摸狗“祸害”乡里

刘元:从塞北到淮北,

我的插队“折腾史”

 刘元:第三次插队,

终于“骗”病退回到北京

一碗大锅饭惹出的泼天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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