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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刘元:插队莫旗,与蚤虱老鼠共存的日子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06-26

作者简历


刘元,1966年初二学生,1968年到内蒙古莫力达瓦旗插队,其间有两年转回老家务农。1976年“病退”回北京,之后做过各种杂工直至下岗。


原题
插队片段




作者:刘元



满目残缺新房子


1968年8月我去了内蒙莫旗农区插队。国家给知青拨放了建房款由生产队备料盖房。我们生产队二十户人家,屯子面积逼仄,想法腾了块地,只能盖两间房给女生住。我们刚到时,女生房还没盖好暂时住社员家,男生住的是用建房款买下社员的两间旧房,比邻正在建造的女生新房。


社员给知青盖房子偷工减料克扣料钱,后来还爆出队长挪用了几百块钱给自己家享用。当年的几百块让人瞠目。我们的新房子墙壁薄,应该抹四遍墙泥,至少三遍,估计也就给我们抹了两遍,西北墙那个呲牙咧嘴的大缝子说明抹泥的遍数。炕坯也薄,烟筒低于房子的高度,门也关不严实,就住这么个窝好像是给牲口盖的厩棚。社员的房子虽简陋,但是他们给自己盖房绝不会糊弄。


就说烟囱,他们的烟囱巍然矗立,比房屋高出许多,而我们的烟囱像个矮矬子,萎缩在房檐下。有经验的人该知道烟囱越高抽掉热量的劲儿越小,热度保持得长久。反之,像我们这个地矬子烟囱,热量被凛冽的北风一扫全抽走了,所以任你玩了命地烧炕也不热。炕不热房子就冷,加上房子湿乎乎的没干透却已经冻透。我们女生就像住进了大冰窖,每天早上醒来墙壁挂满了白霜,大家玩笑,福气好大住进了水晶宫。都说农民忠厚老实,头回接触感觉有点不大对味儿。


老周大姐会保养,发动大家睡觉戴狗皮帽子,害怕会把脑袋冻成大冰坨,还让大家戴口罩睡。第二天醒来哈气把口罩冻成薄铁皮,被头冻成厚铁板。所有人都变成白眉毛的“圣诞女”。脸盆里的水成了冰坨子;那时没有圆珠笔,钢笔囊冻了,墨水冻了;吃着半截的苞米碴子冻成冰米碴子;外屋的大水缸居然冻炸了,水缸高度近一米,真叫个“冰冻三尺”。“大雪封门”以为是文字上的渲染,来到此地真切领教。


有次下大雪,雪堵住了整个门的三分之一多,死活推不开。以为只有东北冷,不会想到与黑龙江接壤的内蒙也能冷到零下四十度。社员说现在比十几年前好多啦,十几年前能把你的耳朵冻掉。这十几年后,经常的我的手脚冻得僵木没知觉好像不在我身上了,所以社员说的十几年前“能冻掉耳朵”我一点不怀疑。


2008年回插队地看望当年的男生屋

2008年我回插队地看望了当年的男生屋。现在的房主陈富患有轻度中风又没财力修整,房子比几十年前更加破败。陈富的儿子宝国兴冲冲地带我看房子,房顶上的乌拉草像是十年没换过,新的乌拉草是长发飘飘的形态,而这草被风削雨打雪袭,已经秃撸成寸头,压着砖头怕风掀翻。


索然无味

插队前肚里攒的那点脂肪到农村干活劳累没几天就消耗光了。每天苞米碴子贴饼子小米饭,菜是土豆。今天土豆块,明天土豆片,后天土豆丝,然后再折回来,土豆丝土豆片土豆块,光在土豆上改刀折腾。冬天队里分点萝卜白菜,因保管不善,冻成一个个大冰疙瘩,熬出来是那种烂菜味,捏着鼻子吞。

社员祖辈吃这单调食物,没见过天外美味佳肴。他们从来不炒菜,都是熬,把菜熬成烂泥,所有的维生素全部扼杀。老姜家二小子姜玉脾气倔说话硬邦邦,听我们说炒菜就命令我们“别老说炒菜炒菜的,说熬菜”!他们把“熬”字念成nao(一声)我们当然入乡不随这个俗,不仅炒还让他们也学炒菜说你们试试炒菜比熬菜好吃。他们做菜从不放酱油,土豆茄子豆角白菜酸菜粉条……全部白寡寡,更没听说过猪肉能红烧。逢年过节煮大块猪肉,不放花椒大料葱段姜块,只放盐,除了猪肉的原始味道,什么附带的香味都没有。

我们买来酱油膏把猪肉红烧得油黑锃亮让他们尝,他们吃得嗞儿嗞儿咂咂,惊叹人世间居然还有用这么简单的方法就能做出这么美味的东西。而他们最先进的吃法不过是白肉沾酱,酱是自己发酵的黄酱。一打开酱缸盖子,一股刺鼻的臭味冲进鼻腔。讲究点的人家在河里打了鲫鱼用葱花辣椒炒炒做个鱼酱,不讲究的㧟出来直接吃。他们还把萝卜切成块扔进酱缸,黄酱发酵出臭味的时候,萝卜也腌咸了,能当饭桌上的一道菜了。

我们什么都不会做,连吃臭酱咸菜的福气都没有。好歹学会渍酸菜了,又因技术不专,酸菜长白毛发出刺鼻的酸腐臭味。酸菜咸菜都含致癌物质,长期食用易患胃癌食道癌等。那时一点健康常识也没有,不知吃进多少“杀人凶手”。社员更悲哀,常年与致癌物共舞,很多人身上不得劲儿,又没钱看病,到死也不知自己得了什么病。屯西头范木匠他媳妇肚子疼,没钱看病,坐在炕上哭喊了好几天,后来死了,才四十多岁,谁也说不上她得的是啥病。

东北最有营养的粮食作物是黄豆,后来才知道土豆含的营养成分甚至比黄豆还优秀。土豆含有丰富的淀粉,碳水化合物,八种人体必备的氨基酸,多种维生素和动物植物蛋白。专家说“土豆既能当粮食又能当蔬菜还能当肉食类”每天吃土豆就等于吃进粮肉菜。所以说我们“没肉吃”有失公允。

东北的土豆太好吃了。在家时我最不爱吃土豆,北京没有这么好吃的土豆。东北的土豆首先大(见过有三斤重的),其次沙和面。土豆煮熟了皮绽裂开露出雪白的沙瓤,吃在嘴里香面糯。清肠寡肚的年月里吃个糊土豆比现在吃任何零食都痛快享受。

我们刚到农村没有挖菜窖,队里分给我们的土豆萝卜白菜放在外屋地上全冻成一个个铁疙瘩。冻土豆化了肉鼓囊囊湿溻溻,比老母猪肉还难煮烂,而且难吃得要命,必须在它还没化冻就剁成块扔进锅里才能煮出和没冻的土豆差不多,因此第一年冬天我们没有享受到吃不冻的好土豆。

社员家喂猪的食谱之一就是糊土豆。糊土豆就是把一大锅土豆煮熟,然后镲碎放进泔水里喂猪。他们家家都有菜窖,土豆保管完好。我们几个女馋猫有时跑到社员家掀开猪食锅吃给猪糊的土豆,因为猪吃的是不冻的土豆,我们得以与猪共享美食,不是饿狗般地哄抢,也就吃一个。社员看我们吃猪食挺心酸觉得我们不容易,舍家撇业的跑这旮遭罪,这是作的啥孽。
 
偷山

我们搬进新房,本该引来社员串稀罕门,但成了冰窖没人愿意来说冷得坐不住,还开玩笑:早上用不用我们拿广锹把你们镪起来呀。意思是我们全体冻在炕上起不来了,需要用铁锹把我们铲起来。你看,连说自己是穷山恶水的刁民的社员都心生怜悯看不下去我们冻成这个熊样儿了。社员告诉我们要烧硬柴禾才有热劲儿,比如树枝子,木头柈子。而我们没有,靠山才能吃山。北山里的知青烧柴不愁,都是烧大木柈子,屋子里贼拉热,真羡慕。我们打算解救自己——偷山。

龙兴大队倒是靠着一座不大的山——博荣山。社员出主意让我们上山砍点柴禾,那是达斡尔人的地界,日夜有人看守,尤其对山北边龙兴大队的“贼汉人”防范可紧。汉人管达族人叫“老达子”,达族人最恨汉人带着歧视和仇恨这么称呼他们。只要有一个以上的民族地区,大汉族主义就会产生对少数民族的歧视排斥和滋生无端的仇恨。

大家犯了难,砍吧,是偷,不砍,没的烧就要挨冻。眼看这点茅草和秫秸就要烧完,队长没有要给我们解决困难的意思,把我们当成是一群外来的野鸭子在该屯絮了个鸭窝,不哼不哈不管不理,我们只能靠自己。

柴米油盐酱醋茶,先人把柴排位老大是深谙它的重要性,没有老大,下面六个弟妹干瞪眼。为了御寒豁出去了决定夜里偷山,估计零下三四十度,看山人不一定忠于职守。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我们八个男女生手拿镰刀赶着小牛车悄没声地进山了。第一次当“窃贼”胆战又兴奋,有人玩笑说“巴格达窃贼”(八个大窃贼)真是个“黑色幽默”,但不敢笑出声,让笑声在体内抖动。

 山上伸手不见五指,怕暴露不敢用手电照亮,只好摸索着见矮小的树棵子就砍。因为冷和怕,所以砍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装满车。然而当我们举鞭赶车准备回家时老牛却犯赖不走,用鞭子抽树枝打,它纹丝不动。我们以为车装得太满它拉不动就卸下一点,这回它不仅不走反而趴下了,只好又忍痛拽掉一些,它老人家还是不走。莫非是对我们的行为发出抗议或者听口音不对欺生?我们连打带吆喝,寂静的山林回荡着我们带着京腔的嘶喊,也不怕看山人听见动静突然降落眼前了。

全体人甚至推他那几百斤重的牛身,人家趴在地上岿然不动。我们直纳闷被盛赞力可拔山的牛劲儿在它身上咋就看不到呢,无奈只好把柴禾全部卸光看你走不走。果然这个倔家伙满意了,慢腾腾地站起来,一股长气从鼻子里喷出,得意地抖了抖身子拉着空车走了。我们又气又委屈顶着刺骨的北风回到冰冷的小屋,戴着狗皮帽子和衣钻进拔凉的被窝,枕着忧愁睡去。

第二天请教饲养员老刘头,他说是因为没给牛喂草料和饮水的缘故。我们心里透亮了,再老黄牛精神也得吃喝呀,原来它只求这么简单的待遇,这还不好办,晚上我们又进山了。在北京都是乖孩子,打小没偷过谁,没法子啊,冷逼的。烧树枝子确实比烧茅草给劲儿,火力旺温度高,烧完的柴灰都比茅草燃烧时的热劲还大,树枝子真感人,但它并没能让我们恣意烧起来没个完,山是人家的山。

前排左三饲养员老刘头,左四副队长李柱云。后排右一队长张魁武,右二我和知青门下四女将

炕之祸

我们不懂炕的结构,也想不到它会出现这么多问题,只知道为了暖和玩命烧。队里给我们提供的柴禾主要是茅草还有点秋收后的秫秸,茅草是在诺敏河岸的大草甸子上用大扇刀砍的。它们质地软,火力不大温度不高,烧上一堆草,从灶膛掏出几盆灰,炕却一点也不热。而且经常倒烟,烟不从炕道走,不从烟囱出,全部倒回来从灶膛出来。刮风还好点,烟能顺风力抽走一些,不刮风烟雾呕满屋子,呛得我们没处躲藏。那时我负责做饭,经常被烟呛得跑到外面狠吸几口干净空气涮涮气道再吐出来,再吸几口回屋鼻涕眼泪地难受。

后来社员告诉我们,因为烧草炕道容易积灰多,你们得把炕扒开,把灰掏干净。果然扒开炕坯一看草灰堵满了炕道。草的声誉不高,称人无能叫“草包”;卑贱的平民叫“草民”;软弱胆小叫“草鸡”。这趟烧个炕,微贱的野草倒施展了大能,把我们折磨得七歪八倒。后来清除草灰,炕道通畅,烟走正道就好多了,但好景不长,消停了一阵又来事儿了。

来农村我们八个女生带来八个箱子,有的人带了两个箱子,再加上旅行包,这么一来我们屋里除了炕就是箱包。五个人挤在南炕,北炕睡三个人,两炕中间贴西墙摞着箱子,剩下的箱子摞在北炕的炕头。这天,天极冷,南北炕都架起木柈子猛烧。木柈子是在政策允许下,知青自己在几十公里远的北山砍的。

有了硬柴火可以解着气地烧了。小曹今天特别积极,蹲在北灶不断地往灶坑里扔木柴想把她睡的北炕烧热点。这当一股刺鼻的焦糊味飘出来,秀环觉得不对劲儿就让她别再添柴禾了。小曹不知哪儿来的肝火说“你管不着,我就烧”。突然坐在南炕的我们发现北炕的炕头窜起一束火苗,不好,起火了!大家赶快跳下炕,窜到外屋扑向水缸飞快地舀起一盆盆水把火浇灭。

着火的部位正好放着小曹的箱子,这是一个被灰绿色铁皮包裹的木箱,箱子的棱角处用一分硬币大小的铆钉固定铁皮,别具风格。有人高喊:“铁传热快,快看看箱子烧坏没有。”大家七手八脚把箱子搬倒一看,果然铁皮已烧得炽热。又有人喊“快看看里边东西烧着没有。”又是一阵骚动帮小曹把衣物拿出来,越到底下衣服越热乎,贴箱底的木头通过铁的传热烧黑了,衣服烧坏了,还好就一两件,损失不大,幸亏是冬闲我们在家,没引起火灾,大家舒了口气。刚恢复平静,只听小曹大叫一声“我的钱烧了。”大家又围过去看到捧在她手里的一摞对折的钱边角已被烧焦。她赶快一张一张检查损坏程度。我的天!众人都惊呆了,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曹手里的钱——整整十张十元的票子,一百块!一百块钱在那时不是天文数字,也是大的不得了的数啊。我家经济不算差,妈妈也就给了我二十块钱,好多人兜里揣着五块十块就来了,家里汇款,十块钱算是多的。

小曹是孤儿,被高官领养。高官养母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与丈夫离婚后带着小曹住在大宅院过着衣食无忧的富贵生活。下乡前一年小曹的养母病故了,她又变成孤儿。她前养父被秦城监狱了,前养父的亲生女儿视小曹如亲妹妹,暂时让小曹住在她家一直到去插队。姐姐在精神物质上对小曹关心备至,经常给小曹写信和邮寄营养品。

呜呜呜,悲切的哭声响起,小曹手捧着并没烧得很厉害,只是有两三张焦糊了一点边的钱伤心地哭起来。大家纳闷,平时小曹心挺大,这点事值得这么伤心吗。我们安慰她,不过心里也硌棱,极左思潮涌上心头,觉得她不朴素,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箱子里却偷偷藏着这么大的财富。

事后社员告诉我们,盘炕用的土坯脱得太薄,火烧过劲儿了,那么薄的土坯扛不住高温,不着火咋的。我们又被给我们建造破窝的忠厚老实人害了一家伙。

几乎是前后脚男生屋也着火了,因为烧的柴火是硬货,灶膛里的余火还没变成灰烬,还在继续发威。睡在炕头的小董夜里嗷地一声大叫蹦下炕,原来是褥子烧着已经烫到小董的后身板,好家伙再晚一点儿就成火人了。这两起火灾的原因是女生屋的破炕因偷工减料炕坯脱得太薄扛不住硬柴的热攻;男生屋虽然是社员遗留的老炕,也架不住忘乎所以地猛烧。被火洗礼一番后,我们决定自己动手脱坯,把能让我们变成烤鸭的薄坯全部换掉。

脱坯是个苦活,要先到河边采挖黏度很高的黄土,还要掺进铡碎的麦秸,用这种土脱出的炕坯才结实,一般土不可用,否则脱出来的坯就是“桃酥”。和泥最费力,要反复地用铁锨把泥铲起来摔下去,这样操作的泥土筋道瓷实,脱出的坯才结实,才能承重每铺炕好几百斤重的大活人。一般和泥的活都是男人干,知青就不分男女了,都是年纪轻轻的身上好几把子力气,又是给自己的窝干活。当一排排土坯脱颖而出,社员也佩服说“这帮青年真有尿性”。房子千疮百孔的没尿性行吗。今后每年的抹墙,换房草,拆炕掏灰等等就指着这点儿尿性呢。

青黄不接

第二年春天新的灾难来了。我们的菜经过冻再一化全部烂掉,变成一大堆菜泥滩在外屋地上。东北庄稼是一年一收,蔬菜也一样。春天种的菜七、八月才能吃上。社员春天吃的是菜窖里保存完好的菜,能应付青黄不接的尴尬。而我们的菜一烂等于什么也没有了。

开始把盐拌进苞米碴子小米饭里凑合着吃,但是要干重活,身体又不是“维持会”,再年轻时间长了也不扛造啊。大家想了个万不得已的办法——轮流到社员家要咸菜或黄酱。于是每人一天,硬着头皮端着碗从屯东头要到屯西头,然后用油炒炒发臭的黄酱死咸的咸菜就饭。轮了一遍后再也不好意思要了又断顿了。老张(知青的头儿)坐不住了,找到队长让他解决我们没菜吃的问题。队长明知我们所处的困境却从来不过问,这回问到头上了,给我们送来一堆土豆。土豆是队里抡粉皮做粉条的原材料,队部大菜窖里有的是,给我们个仨瓜俩枣不会伤到队里的元气。也有个别社员同情我们送来酸菜萝卜等。我们学会了用笸箩在热炕头发黄豆芽,有时也能吃到队里做的粉皮和粉条。天暖和了队里豆腐房开磨,可以买或者用黄豆换豆腐。“没有憋死的牛,只有愚死的汉”,总之我们十几个大活人没有在青黄不接时愚死。

经历了没菜吃的窘态后,老张和大家商定了改善现状的措施。第一,把我们房前的空地开辟出来,种上洋白菜黄瓜西红柿大白菜豆角等,大家共同精心管理;第二,在外屋挖一个地窖放冬储菜;第三,买两个猪羔子养起来,到年底就可以杀猪卖肉或者卖毛猪能有个集体公积金了;第四,今年冬天回北京探亲回来每人都要带黄酱和咸菜,以备春天的青黄不接。美好前景一经策划,生活渐入正轨。

蚤虱鼠猫小伙伴

我们刚到生产队因为自己的房子还没盖好,暂时住在社员家,社员家的虱子跳蚤成团。第一天睡觉就被跳蚤咬了个浑身奇痒想扒层皮,无法睡觉两眼瞪到大天光。我们用了很多办法灭跳蚤,把卫生球放进被窝里熏,碾碎放在炕席底下,打敌敌畏,抹清凉油……但都没用。社员说跳蚤爱吃生人血,说他们就不挨咬顶多起个小红点也不痒痒,从来不会像我们挠得浑身破七燎烂的。那时正是肉香血鲜的年龄,把跳蚤喂得蹦不高,把虱子喂成滚刀肉。

社员还有个本事——手抓跳蚤。他们把手伸进袄里、裤腰、裤腿、甚至裤裆,摸索个十几秒居然就能把个活蹦乱跳的跳蚤摸出来用两个大拇指甲盖嘎巴一声挤死。真佩服他们,不知是怎么练就的绝活。

在社员家住的日子里,有一天侯晏发现自己衬衫上有个虱子,她嗷的一声惊叫把衬衫扔得老远大声哭起来,着实把我们吓一跳,纳闷高大健壮的侯大姐怎么会为一个小虫子哭。虱子繁衍得很快,只要有一个就会有无数个,过不多久,我们所有人都被虱子爱你没商量了,脖领、裤腰、腋窝、头发……凡是衣服缝里暖和的地方都被虱军团安营扎寨。渐渐地我们习以为常,没事就坐在炕上学老乡盘着腿,嘎巴嘎巴用指甲把虱子挤死;用细密齿的篦子把头上白花花的虮子(虱子卵)篦出来,肩膀落上一层虮子加头皮,直到搬离社员家。

搬到自己的房子后没了虱子跳蚤骚扰却招来了最让人恶心的老鼠。老鼠尖嘴猴腮,脏灰皮,细尾巴,面目可憎,又能传染可怕的鼠疫。然而,睡觉时小老鼠出溜出溜在我们被窝里乱跑,如果跟别人说起这事他们即使不信,但是想起老鼠身上任何部位和让人厌恶的模样,也会发根倒立浑身起鸡皮疙瘩,而我们零距离地和老鼠接触,毛骨悚然的程度可想而知。

从发现虱子的哭叫到老鼠破坏我们的美梦,这些是生活中轻量级的插曲,不久我们都能从容面对了,而最不能容忍的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粮食被老鼠大举进攻。

眼看北炕尾部用苇蓆围起来的粮囤里的粮食已经塌陷成一个锅底状,知道是老鼠打通运输粮食的地道了,地道的出口通往我们刚挖好的菜窖,下到菜窖一看,果然里边布满了老鼠捣腾的土和粮食,被老鼠如此蚕食再不采取措施将面对断粮。怪不得管老鼠叫“耗子”,它真的有本事能把你消耗得衣食无着(没吃的就咬烂衣服)。

听说汉古尔河公社的知青点有猫,我前去为灭鼠请“战具”。回来的路上猫在我的布兜子里乖乖的一声不吭,一直到穿过博荣山快进屯了,它可能闻见屯味知道到家了才轻轻地叫了几声。这是一只黑黄毛相间的猫,它从知青中来又到知青中去,和我们一点不生分,只熟悉了两天就把它扔进菜窖干活了。

现在城里的猫越来越没样儿,贵族得像太上皇。吃着猫专柜的食品,美味的专属猫粮,鸡鸭鱼肉虾肝不断顿,洗着香水澡,拍着艺术照,出门闻汽油,进门闻肉香,唯独不知老鼠啥滋味。猫鼠嬉戏,猫见了老鼠吓得龟缩一边浑身发抖。猫被当宠物养在深闺,猫的基因快绝迹了。乡里猫可有样儿,乡猫常年难见荤腥,逮老鼠是它们的天职和乐趣,吃老鼠是它们的美味佳肴。

我们的猫自打扔进菜窖就没动静了,不吵不闹。我感动也纳闷,想知道它在里边干啥呢,趴窖口往里看,只见它瞪着警觉的大眼睛乖乖地坐在那儿——它闻见鼠味儿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它叼着战果嗖地从菜窖蹿上来,真是官仓老鼠大如斗,一只足有八寸长的大肥鼠被它擒获。我正在灶台烧火做饭,见它撒欢地马上就想肢解硕鼠犒劳自己,我忽地站起来,一脚猛地踩住肥鼠的身子不想让它吃,怕它吃饱了不再干活。它见有人出来当横抢它的美食,一点不示弱,死死地咬住鼠头使劲拽。无奈它两三斤的分量敌不过我这一百多斤的体重,气得它从死死咬住鼠头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吼声。脚底下的肥鼠没气绝,还在扭动着身子想挣脱,我使出更大的劲儿踩着,即使这样猫仍然不放弃,跟我叫着劲儿妄想占据整只老鼠,但最终它敌不过我块大膘肥的力度只把鼠头拽掉了,它叼着鼠头飞快地逃离独享美食去了。我提溜起血淋淋的无头鼠尸的尾巴嗖地把它扔上房顶,我真像个野人零距离地触摸过老鼠的任何部位。有了猫,我们的口粮不再有和鼠分杯羹的担忧,也不会有和它在被窝里狭路相逢的惊悚了。

1972年三姐妹在北京合影,左起克阳、海鸥、刘元

苦中作乐

每天在地里重复着单调的的劳作,精神物质生活也无聊乏味,就想着法儿的让锅灶散发出生活气息,让咕咕叫的肠胃蠕动起来。

我们花钱买或用旧衣服跟社员换葵瓜子,炒上大半盆,一直吃到地上铺了厚厚的壳地毯;我们用旧衣服跟社员换鸡蛋,社员把我们不算太坏的衣服举起来,冲着窗户亮光照着说“这衣服过性了,不抗造了……”哼,就是厚劳动布冲着刺眼的太阳照也能透亮啊。社员为了压低换鸡蛋的成本故意把衣服说得糟糟的,我们为了能吃上鸡蛋才不在乎,也不懂讨价还价,爱换几个就几个,一件衣服换四五个鸡蛋我们就很满足了,还有人作过一双皮鞋才换六个鸡蛋的赔本买卖,当然皮鞋不是新的啦。

每个人把换到的鸡蛋集中起来变着法儿的地折腾花样吃。土豆丝炒鸡蛋;耙鸡蛋(把鸡蛋放上水打稀,放上佐料倒在热油里慢火炖熟);遇到有面粉时摊鸡蛋饼,每人能分到两小片只图尝个稀罕解解馋。当然没有那么多旧衣服可以换鸡蛋,囊中羞涩又买不起老贵的两毛钱一个鸡蛋。记得只买过一次社员家腌的咸鹅蛋,五毛钱一个。咸鹅蛋大,先狼吞虎咽把咸蛋黄吃掉,蛋白当咸菜。我们还把土豆扔进灶坑,让柴灰的余热把它烤熟,然后迫不及待烫得牙花子生疼,一手黑一嘴黑地吞咽。秋天收地,干活歇气儿的时候用粮食秸秆烧起一堆火,火灭了,把黄豆或者嫩玉米埋在火堆里烧熟,然后蜂拥过去,斯文扫地跪着撅着屁股跟社员抢吃,吃得满脸灰儿花儿的。

我们找个茬儿就吃。有人要回北京或从北京回来,就给他饯行或接风;外队来知青了,大炒小炒当贵客待。逢中秋、元旦、十一,也摆宴,宴菜无非就是土豆粉条豆腐粉皮黄豆芽萝卜白菜。但是我们尽量会使这些老面孔换新颜,比如豆腐弄个麻婆的,白菜烩个醋溜的,土豆来个拔丝的。

麦收秋收,队里杀猪宰羊分给社员,这是我们一年中能享受到的最美好的时光。有一年夏天麦收,队里杀羊,我们吃了一顿让我永生难忘的白水煮羊肉,到现在还口有余香,以至后来几十年出自任何烹饪高手的羊肉菜肴都不会让我垂涎。我们在肚里没油水一顿能吃五个馒头(只有夏天收麦能分一点麦子磨面蒸馍馍)还不觉得饱的情况下吃了一顿猪肉大葱馅饺子,那个唇齿留香的美味,以后几十年无论我怎样精心调制猪肉葱花饺子馅,再也找不回那种感觉了。有时实在没的可吃了,我们就煮上半锅水,放上酱油膏、葱花、胡椒粉、味精,一人盛上一大碗开心地咝哈咝哈喝得全身热乎乎,自谑——喝高汤。

我们也吃美味大餐——精神会餐。大家坐在炕上气氛热烈,把脑子里能想出来的“好嚼咕”(东北话,好吃的)你一个我一个端出来摆在“桌子上”。插友籍贯五湖四海。天津籍的端上鲜香诱人的四喜大丸子和干烧黄花鱼;湖南人端来她最拿手的油重色浓的冰糖肘子和辣子鸡丁;浙江人摆上梅菜扣肉和龙井虾仁;北京人整了两盘红烧带鱼和苜蓿肉;江苏人可能是饿怕了端来一大锅最实惠的能撑时候的共产主义福利菜土豆烧牛肉;广东人端上略带血丝的清蒸鱼和鲜嫩的白斩三黄鸡;有人又找补了两盘大素菜凉拌黄瓜和醋溜白菜。最会做饭的老张说“你们都大鱼大肉的不吃主食啦”。他烙了一饼铛子层多香甜的红糖麻酱饼,又蒸了一锅松软瑄腾的猪油白糖花卷,大家呼地围过去一抢而光。我们你一筷子我一勺,仿佛鸡鸭鱼肉已经在舌头上滚动,嘴里发出品尝美食陶醉其中的嗞咂声,大家久久沉浸在饭菜香鲜的虚幻中不忍撤席。

 都是城里长大的更喜欢“高雅艺术”。我们经常和龙兴一队的知青聚集。老沈拉的手风琴曲像他的性格一样热情奔放,《小苹果》《多瑙河之波》《山楂树》……听大美小美姐俩唱歌是我们枯燥生活中的兴奋剂。她俩的歌声特别美,大美小时候是中央广播电台少年合唱团的团员,她给大家唱的歌曲有《红色的戈比叶》《远航》《照镜子》《有谁知道他》……嗓音清亮透明抒情;小美的歌声像她的性格深沉忧郁,《丽达之歌》《流浪者之歌》《摇篮曲》《田野》《湄南河》《划船曲》《鸽子》……各种抒发感情的旋律带着知青的忧伤,带着大家落魄的诉说钻出茅草屋,穿过大草甸子飘向美丽的诺敏河,缓缓流淌的河水为之呜咽;飘上博荣山,山神动容;飘到北京,亲人为流浪在天涯的断肠儿女垂泪。我们如醉如痴地倾听,让她俩唱了一首又一首,大家深深地沉浸在对过去美好时光的怀恋中。

我们玩儿看谁十分钟之内能背一首唐诗,都年轻,记性不相上下。男生出道高难数学题,几个人苦思冥想没着落却被一个女生做出来。男生晃头佩服,叹息岁月被蹉跎。有人念错字,把“林黛玉”熏制成“林熏玉”;把虎视眈眈视作“虎视枕枕”;把千里迢迢召唤成“千里招招”……每次念错都被大家嘲笑讥讽欢乐一番,这情结,死不悔改的学生味儿。下象棋下围棋鸡飞狗跳还差点动了手。打扑克时你怨我出牌臭,我怒你出牌刁,吵吵巴火的嘈杂能掀房顶。还有用扑克牌算命,大家围着算命先生老周,挨排儿等着她给每个人下“判决书”,茅屋里被宣判结果的笑声叫声哀叹声填满。人命天定,知青命牌定。实际当时知青的命运都是一个成色却巴望这空无所有的扑克能把自己的命运裁定得好一点。

2008年回乡,我站在女生屋里


2008年回乡,我站在女生屋里。老屋里的酸甜苦辣咸一窝蜂吸进我脑子。故园三十二年前,龙兴就剩我自己了,我被巨大的孤独包围着,陋屋里再也听不见嘈杂吵闹欢笑。那时龙兴一队的男生经常坐在我们炕上拉手风琴。欢快奔跑的乐曲《小苹果》唱道——苹果苹果,半生不熟,高尔察克逃命去逃出了乌拉尔……插友们都逃了,唯我灰溜溜从老家回到“乌拉尔”。在这铺炕上,夜里,阿猫在我旁边扯巴一只大耗子,血的呼啦的,阿狗与我齐头同居过。

我们还游山玩水——游博荣山,玩诺敏河。在山上专门找榛子棵、酸枣棵,摘点又小又瘪的榛子和酸枣,还要提高警惕防范达族人对偷山人的拦截。

诺敏河水清澈见底,河里有形态各异的石子,腰肢柔软的水草随着波浪晃动着轻盈的舞步,一串串珍珠样的水泡欢腾着咕噜咕噜涌向水面。冬天结冰后它们被定格在清净明澈的水中,像极了美妙的水晶宫。我们穿着肥大的棉袄,沉重的棉靰鞡像一群笨笨的企鹅在水晶宫的“房顶”上打趔趄。

有先知先觉的女知青带来游泳衣,夏天在诺敏河游泳,还跑遍河滩寻找野鸭子窝,想掏野鸭蛋打牙祭,但是没有一次成功,鸭蛋早被熟门熟路的社员掏走了。

我们故意攒下一大堆脏衣服拿到河边洗,然后铺在干净的草地上,经过热辣的阳光暴晒一会儿就干了。我们躺在草地上仰望瓦蓝天空,闻着青草的芳香,大口吞咽着富含负氧离子没有污染的空气,尽情享受大自然带给我们的舒畅,筋骨暂时的放松如入美妙仙境。不知愁滋味的我们竭尽能想到的娱吃娱乐项目,一个也不耽误。

2008年回莫旗我和老乡在诺敏河边
 

刘元专列

刘元:从塞北到淮北,

我的插队“折腾史”

 刘元:第三次插队,

终于“骗”病退回到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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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蒙古知青

郭孟伟:小闸房,

荒诞岁月的“敖包相会”

闫利中:战友侯宝林的生死一线

那个寒冷的冬天,

他为办病退付出生命代价

郭孟伟:身患癫痫,

两个北京小伙的生死磨难

几位女知青播洒在荒原上的爱
郭孟伟:群体大械斗
乌兰布和荒原上的血腥一页
 雷霆:爸爸帮我抄诊断书"病退"回京
安玉海:病退回城,管它真的假的
邱力:难忘那一夜,
最后一批北京知青病退返城
施和平:有一种心碎,
是一次又一次的撕裂与别离
刘平清:今生我欠自己一个梦还没有圆
王金堂:从"逃跑"回家到"病退"回家
翟新华:大返城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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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昺:一群天津女知青
在内蒙包头的“意外之喜”
马明:当上草原兽医,
冲破政审踏上回京读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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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庆曾:兵团战友刘成豪之死
吕丁倩:夏锄日当午,
燥热的空气能灼痛五脏六腑
冰天雪地绝处求生的高考之路
我经历的1976年高招
工农兵学员是如此推荐的
明月千里照白雪,故乡只多万重山
那个坑坑洼洼的多事之秋
两个女孩命悬一线的迷路
李银河:我的人生第一课
聂平:最亲密"战友"是虱子跳蚤臭虫
赛力罕:命悬一线的脱险瞬间
赛力罕:妈妈送我去大草原当牧民
赛力罕:我在草原上的牧民生活
李银河:我的人生第一课
黄培:草料场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黄培:我们是乌拉特草原上的牧羊女
 黄培:一张照片差点搭上一条命
陈佩斯:珍藏在大草原上的青春
作家老鬼:大草原上的"孤狼"岁月
老鬼:姜傻子一定要在草原咽气
老鬼其人与《血色黄昏》
徐小棣:异丙嗪,青年时代的故事
张美音:父亲让我去问江青
朱今天:六千“侉子”走武川
唐燕:土默川酸曲曾经是我们的最爱
唐燕:下乡插队时,我们不懂爱情
王海军:女知青和她们的农民丈夫
陆庆和:女大当嫁
许晓鸣:我为什么嫁给内蒙古草原牧民
马晓力:知青陈丽霞永远留在大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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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阳:从插队到洋插队的北京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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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勒旮弃:一个北京知青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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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棣:北京六九届,"一锅端"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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