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元,1966年北京初二学生,1968年到内蒙古莫力达瓦旗插队,其间有两年转回老家务农。1976年“病退”回北京,之后做过各种杂工直至下岗。
原题
“裹乱”人间
为大姐谢幕人间五周年而作
1964年大姐海燕高中毕业,说毕业不对,应该是肄业,因为姐毕业考试数理化有两门不及格,不发毕业证姐不在乎。姐偏文科恨数理,觉得我将来吃文学饭跟数理化没关系,兴你学数理化能走遍天下,学文的就得蜗居一隅?看我能走远不。大姐全部心思扑在要去新疆采风写小说将来当作家,电影《冰山上的来客》看了无数遍,脑袋里装满了从各种渠道采撷到的有关新疆的信息。大姐上小学时就热爱文学艺术饱读诗书,爱看外国书籍和电影,爱吃黄油面包酸奶土豆等西式食品,连夏装也要仿照苏联女孩的样式做,我们几个妹妹嘲笑她“崇洋媚外”。性格桀骜不驯,追求自由浪漫,有浓郁的小布尔乔亚情调的大姐却偏偏要去有着严明军管制度的新疆兵团跳进革命熔炉燃烧自己。新疆兵团不招募北京知青,要想去得找后门。爸妈拗不过大姐的固执任性,只好托亲戚联系了农垦部的关系把赴疆手续办妥。姐装满了一大袋子“封资修”的书,背上吉他,一身小资戎装,带着一脑袋幻想憧憬,义无反顾地走了。这是二姐为大姐画的油画。满怀豪情浪漫幻想走进深不可测的漩涡。天苍野茫,孤魂悲凉新疆方面接北京农垦部信函不敢小觑,让姐在乌鲁木齐兵团总部工作,姐不干说:“我不是来坐办公室的,我要去兵团锻炼。”人家说:“那你去石河子农八师吧,那里可是周总理访问过的标兵师。”姐又拒绝了:“我不吃现成饭。”人家觉得这位姑娘好奇怪,问:“那你想去哪儿?”姐说:“我要去天山阿勒泰地区,在大草原上放牧牛羊。”人家说:“那里终年积雪,大半年时间大雪封山出不来。山民很彪悍,我们从来不派女孩子去那地方。”姐说:“那就去边陲伊犁。”那里少数民族多,风景也好,有如阿尔卑斯山的山谷,合姐的口味。姐如愿到了伊犁农四师。在北京清平环境里长大的的姐单纯天真正直善良,人送外号“傻大姐”。傻大姐只在书堆里猎奇,对书以外世界生存的艰辛人心的险恶一码不知,一出门就迎头撞了一个包。在去新疆的火车上姐与邻座男子聊得欢。姐热爱文学艺术,他也爱;姐说起诗书戏剧,他也能对上牙板。姐说他风趣健谈有文化,几天几夜的旅程,那男子摸透了姐没心机不设防的特点,跟姐说他的钱被偷了,饭都吃不上了跟姐借钱。姐二话不说拿出30元给他,这30元是农垦部发给姐的知青安置费。到了乌市姐带他去看望了从北京迁徙到乌市的女友。过了两天女友告诉姐她收到了这个男子的求爱信,千万不要再理这个轻狂之徒。姐要追回“借”走的30元,索要几次无果。这样的姐在兵团会遇到什么呢?姐遇到的实际状况,完全颠覆了她之前对她向往的地方美好的遐想憧憬。先是在养猪场工作,本来猪肉应该上交食堂,看到从领导到群众整头猪整头猪地私分猪肉,姐向不良现象作斗争的正义感爆棚,小组会上“发了几门大炮”,炮弹打在棉花上,无声无息。姐认死理不罢休,又告到上级领导,得罪了上上下下,被排挤出养猪场。姐参加了到修配厂的“四清”工作队,看不惯“四清”工作队歧视出身不好的工人,找工作队长理论党的阶级路线,被开除工作队。“罪名”竟是“与出身不好的青年谈恋爱”。当姐知道了真相大哭,骂自己道:“刘海燕,你自以为聪明,在社会上你就是一个呆头呆脑的大傻瓜!”姐又被派到园林队工作。“傻瓜”已经炼成,到哪都还是“傻瓜”,看到不良现象,姐照样指责揭露批评,加上她的火爆脾气,在人们眼里她不仅傻,而且是个半疯。领导把她塞进一个神经病人小江的宿舍。屋子里有电灯,却没有开关,由别人决定何时开灯关灯。小江和她妹妹都是神经病人,姐对她们爱护有加,小江因为失恋精神错乱,时好时坏(1972年我和二姐去新疆看望大姐,有天看见小江坐在宿舍门口手捧《反杜林论》,含混不清和它说话。我们知道她又犯病了,心里苦涩)。有时小江失踪十几天,扔下妹妹没人管,姐给她生火,买饭,换洗屎尿衣裤。小江回来后总是蓬头垢面伤痕累累,不知经历了什么,姐打热水给她洗脸,帮她慢慢把头发梳通,好言安慰。小江正是花季年龄没有靓衣美食自由快乐,没有爱人也没有人爱。姐经常给她讲故事,给她看她易懂的书籍想消除她的混沌。姐让北京家人寄来这里买不到的紧俏用品送给她。姐说其实她很正常,说话叙事清楚有条理,是被周围缺失的人性逼“疯”。精神病通常被人当作猴儿来耍,小江没少受他人侮辱打骂,姐为了她没少和别人打架。一次干活,女农工小杜拿小江追求过的男人寻开心,一边用脏话作践她,一边铲土一锹锹扔到她身上。小江没有感觉只是呵呵地笑,周围群众兴高采烈地看热闹。姐怒不可遏,瞪起眼睛涨红了脸喊道:“你别欺人太甚了,小江哪里对不住你了,你这么不放过她,小江精神受了刺激你还恨不得把她推下水才痛快?墙倒众人推,人倒运时鬼也来推磨。”小杜一脸鄙视冲姐喊,“关你什么事,你算老几啊,用得着你替她说话!”吵架招来了班长,一开口竟是冲着姐去:“你装什么好人,你自己还管不了,还管别人?”姐说:“我就是坐了监狱,我要管的事我还是要管!小江是阶级敌人?是反革命分子?你把她开除革命大家庭了?为什么任由别人对她横加侮辱,不闻不问,倒管起我来了?我要干的事谁也管不着,我就是凭自己的本性干事。”……吵架继续着,当然姐不能胜出,不仅被领导和那帮群众讨厌,还受到批判。姐的确有“自己管不了”的“短处”被当成领导整蛊群众歧视的由头——姐的一个小学好友法国人华被抓捕,北京那边一纸信笺寄到新疆,海燕这边就成了同伙,背上了罪名(这是十分曲折的故事,但是不能细说,大家都明白的)。有了这样的事,隔三差五地被抓典型,挨批斗,进坏分子学习班,在劳改队和劳教分子同吃同劳动,甚至关禁闭均不为怪。如此一个姐,一定是招千人嫌万人恨的了?根本不是!姐有很多好朋友,总是在她困难的时候送去温暖话语。她的好友上海支青季晓峰私下劝她说:“你的做法太笨了,难怪别人抓你的辫子。你就不会不露声色把你的同情放在肚子里吗。你人前人后仗义执言就一点不为自己的处境着想吗?”可惜姐根本做不到。小姑娘李瑞霞哭着对姐说:“海燕,我觉得你真可怜,你太傻,你太笨,你太直了!人家两面三刀搞你的鬼,你就糊里糊涂受人欺负和摆布。你去跟上面的领导好好谈谈,搞清自己,没有政治地位,谁也不会把你放在眼里,都是往脚底下踩。”这个比姐小好几岁的女孩看得如此透彻,把姐感动得直哭。浙江支青孙铁林是姐的好朋友,除了谈论文学,海燕凡是遇到打击都要去找他诉说,孙铁林脑子清晰有条理,总是温言细语掰开揉碎地帮她解开心中疙瘩。一个温州知青好友为她写了一首长诗,呼唤她“清醒人事”……
你没见到吗
当你在正义的冲动中
那麻木的脸却一张张拉长
向来没有感情的嘴唇
发出了嗤嗤的笑声
是的,你不能理解人们
人们也不能理解你
……
哪儿有职工
——还是个丫头
竟敢辱骂她的上司
人家认为你
不是个“泼妇”
便是个“疯婆”
或许你自以为有些才能
不,你没有,你没有才能
你不懂得现实社会
甚至你还不懂得生活
把自己交托给毁灭的厄运
是的,你有意志有毅力
你有热情——
那激动灸灼的心
然而不幸,你却跌进了
梦幻空想和浪漫的泥坑
你应该放下你辛勤的笔
羁绊住你漂流的梦
你得从头开始——
去学会做人
热情必将遭遇古板事态的扼杀
正直永不会被社会容纳
那么,我们就应该在现实生活中
学会做人
说得更确切些
即学会做“一种东西”
……
还有好心人劝她说:“你要不是表现如此,冲你文化水平这般高,早就提拔高升吃金饭。”姐不以为然说:“对不起,我既不想飞黄腾达,捞个一官半职去用行政命令压制人家,也不想逆来顺受低声下气去服从人家……”姐的性格中还有一方面——古道热肠,遇见有困难的人就会出手相助。1967的混乱之中姐逃回北京。在北京火车站姐“捡”了一女孩带回家(我亲眼见到的她至少在街上“捡”过三四个人带到家里好吃好住,我妈妈后来的保姆也是这样“捡”来的),女孩说她也是新疆某派的,观点和姐一样。姐说什么她就顺着姐爱听的话说。不记得她编织了什么故事让姐同情心大发,借了50元钱给她,拿到钱女孩就不辞而别,那时家门败落的我家50元不是天文数也是半天文数。姐责备自己愚蠢轻信,事后依然故我,继续在“人间有真情”的理想国中漫步。即使姐交往的人让姐有窝心的地方,姐也宽宏大量不计较。姐在伊宁有几家地方上的朋友(地方的意思是兵团以外的),也常向姐“借“钱,没有借据,不打收条,其实就是“要”。有一家人跟姐借了六十多块,还不起,帮姐做了两三件衣服就当“还钱”了(姐出布料)。姐不计较是否等价,不在乎肉包子打狗的结果,姐说人家五个小孩,生活确实艰难。更让人惊叹的是有个人居然跟姐借200元,不是借是骗!200元,这是当年大学教授都挣不到的数目。事情是这样的。有天姐在伊宁市问路,被问人是个女支青,是农四师其他连队的,于是攀谈交往。姐是个跟陌生人一见面就不会被对方设防的人,女人一眼就看透了姐,于是一步步在姐的身上解决自己的欲望,从跟姐索要一些做衣服的剩布头开始到“借钱”,十块,十几块,最后一次是200块,拿到钱女人欣喜若狂跑回上海。等姐姐去她连队寻找此人时,她单位同事说,“这200块你别想要回来了,这女人在单位坑蒙拐遍人所尽知,骗术不灵了就骗到外面去了。”问题是这女人上海的家境确实贫困至极,父亲和妻女脱离关系,靠母亲每天给人家倒尿桶生活,倒一个挣两分钱,如果还姐200块,需要倒一万个尿桶,一万个尿桶的漫长辛苦让姐又生怜悯,200元没了下文。其实姐什么都明白,在日记中说:“我一向以己度人,惯于把人看得好一些,坚信他们总要比实际好一点,热心夸大人家的一切好处。我好心肠,待人厚道,极富同情心正义感,甚至滥用自己的感情去施善于那些完全不配享受别人恩惠的人,而当我发现自己的幻想破灭,我会感到非常痛苦……”但是姐见不得人家有难处,几句话耳根子就软,姐天真幼稚胸无城府光风霁月犹如孩提。要问姐哪来那么多钱,攒的。大姐从小就懂得勤俭节约,一直到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花钱过日子都很仔细,每度电每滴水每张纸她都认真对待。就像我们小时候唱的歌一样“勤俭是咱们的传家宝……一尺布一文钱咱们都要用得巧……”姐从小积攒废旧报纸杂志、橘子皮、鸡内金……然后去拿去卖,钱就是这样一分一分攒起来的(用妹妹们的话说“抠门儿”)。我一直没搞明白她那么节俭的人,为什么会在新疆广施钱财,是因为同情他人还是用金钱买断“友情”?只有两个人,姐是真心实意地给钱而不是借,这两个人就是她的两个妹妹——我和三姐。我在内蒙古,三姐在山西。姐知道我们插队没有收入,给我和三姐每人寄了30元,这是姐两个月的工资啊,我真是感动,终生难忘。收到姐的信我打开惊现三张十元大票,姐寄钱居然用平信而不是用汇款单或挂号信。我马上想到姐要寄钱可能得到伊宁市,但请不下假(后来才得知即使在公休日她也被限制去伊宁,原因是“谁知道你去搞什么反革命活动”),只好平信。我真是后怕,姐你不知道莫旗的邮递员没有职业道德,专拆知青的信,拆包裹偷里面的东西甚至扣压包裹时有发生。三十元能平安抵达莫旗,真是老天都感动你对妹妹的关心爱心,姐还给我寄过她精心晒制的杏干苹果干。小时候大姐最疼爱我,姐脾气不好,有时会因为她不能容忍的小破事打骂我们,比如我不爱看书,爱发愣,爱玩……她会发火熊我打我,之后姐会哭着给我道歉。更多的时候会给我讲故事,教我背唐诗,给我买好吃的,带我去公园踏雪赏兰,还写了踏雪赏兰篇送给我,启迪我对文学的喜爱。大姐肚子里有个不讲理的起搏装置,在芝麻大的小事上这个装置会错乱,而在它平静的时候,大姐就像我们的第二个妈妈。我心里永远铭记大姐对我的爱,但是姐啊,你不能撒向人间都是爱。
1971年五月,鲜花盛开的季节,我在插队的内蒙古收到姐的诗和信。到处为家家何在
度日如年年年过
望断青山空啼血
天涯孤雁几时落
常将青春比鲜花
花谢明春自吐芳
永恒春日何曾有
岁月蹉跎莫瞻望
通过信和诗我看见姐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靠在床头孤独垂泪。姐姐七年没有得到过一次探亲假,消磨着花一样的青春,忍受着地狱一般的煎熬。长夜茫茫,姐无尽的悲伤何时休。每次接到你的信我都堵闷伤心,然而妹妹我一个指头之力都不能助你。单位对大姐的迫害越演越烈,连小孩都可以对她肆意践踏,一天连长的孩子追着姐骂脏话,用石头砍破了她的腿,姐气疯了,愤怒地追赶小孩,结果被几个大汉拧着胳臂抓走,关进一个小黑屋,三天三夜。这是连队有史以来第一次把人关这么长时间的禁闭。全家人决定要解救大姐,由我和二姐“出使西域”。在新疆二姐找了各级领导,从班长到师政治部主任,在大姐所谓“政治问题”上与他们用情用理分析了大姐的成长过程,思想性格的形成。领导佩服二姐,觉得二姐的思想水平比他们这些当领导的都高,同时也自检了在处理刘海燕的“问题”上有做的不妥的地方。大姐本来就是个大好人,只是有点小思想、小性格而已。她没有任何破坏性伤害性的思想动机行为,至多伤害了某些权势者的脸面,招致那些人大费周章在自己心里塞满无数“假想敌”,天下因此不太平。二姐的“舌战群雄”为解救大姐立下汗马功劳,兵团领导最终同意大姐可以自己选择出路离开兵团。姐终于挣脱桎梏,带着精神和肉体的重创回到内地,结婚生子还考入内蒙古师院外国文学专业研究生,追求到了“学文科也可以走遍天下”梦想。八年兵团的苦难没有磨平大姐的棱角,姐还是那头猛狮继续在人间怒吼。1976的春天是多灾多难的祖国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压制姐多年的“革命”热情喷薄而出。姐奋笔疾书,几首小诗贴在了花海之中。在诗的海洋中,姐奉献的一朵小小的浪花竟被千万人传颂:“千里人成海,万花自天来,不见银幕不登载,有口皆碑传万代。”此诗后来收录在《天安门革命诗抄》的第一页作为代序。四月五日是姐的生日。那天清晨姐从南城婆家回到北城娘家,想和家人一起过个久违的生日。然而姐一进家门就大放悲声说花海一夜之间全没了,只有横向排列的清洁工在那里洗刷血水清扫纸屑……姐无遮无拦撕心的哭声,愤怒的喊声灌满屋里飘向屋外。老妈惊慌失措生怕姐嘴上不把门骂出要害,急忙关上屋门。姐砰地推开门,声音抬高了几十个分贝——怕什么,我要让全世界都听见!老爸垂首叹气,老妈心跳突增。爸妈憎恨恶人,更惧家中这位时代的叛逆儿。黎明前的天空最黑暗,多少人在这时失去了生命,姐浑然不理“后事”,只顾把怒气先吐痛快。我不累!我要把闲事管到底
姐,九十年代中你的先生儿子移居美国,本来你也可以留在美国,但是你放弃了舒适富足的生活跑回祖国,说美国有洋房花园却没有你的精神家园。
在人间你的平民朋友数不清,从收废品的河南娃到卖彩票的安徽妹;从开电梯的电梯工到居委会的婆娘阿姨。你说进不了家门我还有地儿去,我要看望电梯工小陈和小李,还要去居委会坐一坐。你在社区是名人,这名儿还是出在你的路见不平嫉恶如仇。姐啊,你好像是为官司而生,为维权而长。人家知道X楼X 室住着个“女包公”。那年社区有线线路出问题,家家户户电视屏幕飘雪花。你家的电视最清闲,一礼拜开不了一次,人家电视飘雪花就是下冰雹你也完全可以蒙头不理,你却一纸信捅到上级,站不改姓坐不更名,信尾堂堂正正落上你家地址和你的大名。雪花消失了,却招惹得涉事者上门威胁。居委阿姨老龄化,文化能力都欠缺。看上了你文化高又热心,口才也好能言善辩,居委阿姨一遇棘手问题就上你家敲门,你喜欢替人分忧解难,二话不说拖着病体周旋其中。邻居买的毛衣只洗一水就缩成了“儿童衣”,你帮忙写信投诉,最终报纸曝光,工厂赔偿;小卖部破坏社区绿化乱砍滥伐,你制止无果把他们告到居委会;给你看病的大夫因评职称心存不满,你帮人家写申诉,写完了怕收信有误还要亲力亲为跑到卫生局递到有关人员手中;公交车上你满眼看到的都是不良风气,吸烟的,年轻人不给老人让座的,色狼欲袭击美色的,两人打架的,还有第三只手的……你都要件件摆平。终有一天,你坐车,司机一个急刹车把你从前门摔到中门,耳钉甩掉,尾骨骨裂,让你卧床不能动弹;终有一天你上街,老天爷突然紧蹙眉头念巫咒,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一块石头不偏不倚打中你右腿膝盖后边打弯处,鲜血汩汩流,让你俩月不能在维权管事的路上疾走。妈妈怕你再出事说;“不要管啦,你真不知死活,你累不累啊!”你回击道:“我就管,我不累!我最讨厌你们说‘累不累’这三个字!”姐啊,对付种种不公,你一介草民是蚍蜉撼树谈何容易。你“裹乱”于人间,人间游戏于你。你不清醒就一辈子被游戏下去。姐长期生活在不良的情绪中,病魔就此附身。电梯工心疼你体弱多病,不愿让你再管闲事。居委阿姨又来找你,电梯工就挡驾谎称你刚下电梯出去了,没在家。你的邻居眼见你一天比一天消瘦,逼着你去做检查。终于你不拂人家好意让我陪你去做核磁,拿到结果我哭了。你很冷静不让我哭,你说主治医生说了我这病是小菜一碟,你有信心你很乐观。我不再流泪,心在流血。姐啊,你都这样了还在轻信。大姐的病房与旁边病房隔着的那堵墙很薄,薄得就像这两间病房里身体已经极度衰败的病人,呻吟哼哼抽泣声透过墙壁传到大姐病房。隔壁女人也是消化道癌症,丈夫每天过来看她,眉头紧锁默默地出现在走廊上;本应欢蹦乱跳十岁左右的儿子也来看她,脸上挂着不该有的沉闷,脚步自觉地轻轻落下;婆婆从南方赶来伺候她,每天端着尿盆步履匆忙地穿梭在病房与厕所之间。隔壁女子的情绪随着病情的变化波动,不甘心告别年轻生命的哭喊声通过薄墙钻进大姐的耳朵,听着她每天用哭声对自己病情的诉说,大姐很平静。大姐在最后的日子里,完全不是过去的大姐——坦然平静安详。她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她不会再对针尖麦芒的事情有看法去议论了。有一次护工不尽职责甚至撂挑子,被我怒斥。以往凭大姐的脾气会理论,现在她只是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声“怎么回事”。大姐还能支撑着坐起来的时候,偶尔会从枕头底下拿出小镜子照一下嶙峋枯槁的面容,后来不能坐了,连从枕头底下拿镜子的力气都没有了,每天昏睡不已,血从红色变成粉色,医院血库配不上她的血型需要从外面寻找。点滴营养液打进去就被狰狞的癌细胞推出来,五脏俱损几度昏迷。那天我在医院值守,医生把我叫去说明情况并报病危,让我做好思想准备,我无声流泪。几个月前她还抱有希望——春天万物复苏时,我的病会好起来的。对于已经行将就木的病人还有意识是非常残酷的,深度昏迷后大姐的幻想停止。二姐从澳洲赶回北京,在医院旁边的小旅馆住下,每天去医院,陪护大姐走完了最后的日子。四月底的一天傍晚,大姐走进淅淅沥沥的凄风冷雨里。我两手攥着多次给大姐按摩过的那惨白肿得像莲藕一样的脚失声痛哭。有一夜,你皮贴着骨头回到我梦中。你眉心拧成一个疙瘩郁郁寡欢,两只眼里装满忧愁。我惊讶你离开人间这多年,咋还流连在过去的精神状态中?你说妹呀,在人间我爱你,你疼我,知我莫如你。人间那块泥泞龌龊的土地也有鲜花和芳草,更何况是我成长的地方,我爱之深,恨之切,我无限留恋惦念她的一切。姐呀你快啥也别说了,人间这条需要清淤疏通的江河与你没有一点关系,你只需要做好营养身体不再自虐的功课。这回你听说听道的,让我领着你枯枝般的手去了你久违的超市。进了超市你坐进购物篮子,它正好容下你体积如包装盒大小的身躯。你瞪着凹陷在颧骨上面黑白分明的眼睛贪婪地浏览琳琅美食。你去世前的眼睛也是这样的,眼白干净得像白云,眼珠黑得像婴儿。我提溜着篮子领你来到食品区,拿了面包饼干和酸奶,这是你最爱吃的。那时,你肠子里盛开了朵朵狰狞的“菜花”,你仍然每天忠实地用面包饼干和酸奶给“菜花”提供养分。我每天给你打电话问你吃的什么饭,你每次都恹恹地回答,吃了几块饼干,喝了一点酸奶。仅仅这点东西让你一天十几次地跑厕所。在不知“菜花”已经大举进攻你肠胃的那些天,我还傻傻地劝你吃得好一点……后悔呀,都没用了!又一年春天,大姐又来到我的梦里。咦?姐,你怎么穿着黑衣来看我,莫非你在天堂活得不开心?在人间姐身上极少披挂黑色布衫,姐喜欢各色时尚服饰,毛尼布绸绫罗缎塞满了你家衣柜抽屉里。它们是热烈欢快的音符在姐身上跳跃,尽显姐雍容华贵窈窕妩媚的气质和身姿。姐说我那年走得匆忙,没带够心爱的花衣衫,今天随春风回到人间想回家看看,再把那箱箱柜柜各色靓衣挑一挑。
姐有佛相,满月脸盘,长耳朵
我劝姐不要再想那家,那屋已装潢,门锁也更换。自姐走后老妹我再也没去过“你的家”,想想南城你家位置都会肝肠寸断。一睁眼就忙碌家务的你的身影,写字台伏案疾书你的背影,凉台上房间里你精心伺弄的葱翠鲜嫩的花草,你经常抚摸擦拭的精美工艺品,书柜里再也不会有人翻动从你手中滑落的书籍……你燕子衔泥筑造的巢穴轰然倒塌,一切毫无踪影,一切不再重复,一切灵感气息匠心都定格在你离开这生动的巢穴,走进迎接生命,生命也在那里消失的地方。
大姐曾作长篇小说《云中鹤》,二姐为其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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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于20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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