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內容提要佚書《毛詩譜》是鄭玄《詩經》學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鄭氏《詩譜》主要由《譜》序、《譜》文和《譜》表構成,《譜》表是《詩譜》的核心。唐人所撰《毛詩正義》引錄《譜》序和《譜》文,並對《譜》表加以描述,但未保留原表。《詩譜》亡佚後,《譜》表的主要內容以及《譜》序、《譜》文可據《正義》大致恢復,《譜》表之體式則成為《詩譜》復原的關鍵。北宋歐陽脩以《詩譜》殘本為基礎作《詩譜補亡》,具備《譜》表,但又羼入了私見。以歐氏《詩譜補亡》版本及後來諸家所製《譜》表之體式為基礎,裁之以《毛詩》經義、鄭學原義及《正義》對《譜》表的描述,鄭氏《譜》表之體式始得尋繹。在此基礎上,辨析《譜》表內容之疑義,兼及《譜》題,鄭氏《詩譜》原貌始得概見。作者簡介:李霖,山西太原人,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暨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副教授。致力於借助文獻學的方法研治中國經學史。著有《宋本群經義疏的編校與刊印》,發表論文《從〈五帝本紀〉取裁看太史公之述作》、《〈秦風·渭陽〉的經學建構》等。引言鄭玄是中國古代最重要的經學家,對於今天的經學和經學史研究,具有重要意義。鄭玄遍注群經,《五經》之中,只有《三禮注》和《毛詩箋》歷久不衰,完整傳存至今。因而鄭玄的禮學和《詩》學,理應成為後人窺見鄭學堂奧的兩條重要路徑。近年來,以喬秀岩先生為代表的經學研究者,逐漸關注鄭學的體系性特點,強調鄭學內部自成一套宏大而精密的經學體系。相關研究主要集中在鄭玄的禮學體系。筆者不揣固陋,有志從《詩經》學入手,認識鄭玄的經學體系。此前筆者主要以《毛詩箋》為討論素材,本文則聚焦於鄭玄的另一部《詩經》學專著《毛詩譜》。《詩譜》與《詩箋》的關係,是理解《詩譜》首先要面對的問題。我們知道,鄭玄不同著述中的學說會有所改變。《箋》、《譜》二書的時間關係,尚無史料可以說明。著眼於二書的內容,可以發現除了《檜》、《王》次序編排以及《豳》詩內部次序有所不同外,《箋》、《譜》內容本身並無違異之處,且二書有一些文字彼此互見;綜觀二書,還可以發現《箋》、《譜》內容互相補充。故而我們認為鄭玄在《箋》、《譜》中的學說不僅是一貫的,而且是相輔相成的。理解鄭玄《詩經》學之全體,宜二者並觀,不能厚此薄彼。筆者試圖思考《詩譜》在鄭玄《詩經》學中的定位,進而上窺鄭玄經學體系之一隅。然而《詩譜》原書已佚,理應先做輯佚、復原工作。本文先考察《詩譜》原貌,再另撰文分析《詩譜》的定位。學界對《詩譜》文獻和內容的研究已取得了一些成果,尤以馮浩菲《鄭氏詩譜訂考》最為詳贍,裴普賢、周艷、孔德淩、袁媛諸位先生的研究也為本文提供了線索。鑒於論題頭緒煩多,拙見異於前人之處,恕不一一說明。一、《詩譜》單行本的流傳、亡佚與文獻形態鄭玄注《毛詩》、著《毛詩譜》,事載《後漢書》本傳。《箋》、《譜》二書雖然關係密切,流傳方式和流行程度卻截然不同。《詩箋》長期與《毛詩》合為一書,共同成為最重要的《詩經》學經典。《詩譜》則獨立流傳,其主體文字為唐初《毛詩正義》節錄而殘存至今,單行本則逐漸亡佚。(一)《詩譜》單行本的卷數單行本《詩譜》在宋及宋以前史志目錄中的著錄,按時間次列如下。《經典釋文·敘錄》:鄭玄《詩譜》二卷,徐整暢、大叔裘隱。《隋書·經籍志》:《毛詩譜》三卷,吳太常卿徐整撰。《毛詩譜》二卷,太叔求及劉炫注。《日本國見在書目》:《毛詩譜序》一卷,鄭玄撰,太叔求撰。《古今書錄》:徐正陽注。《舊唐書·經籍志》:《毛詩譜》二卷,鄭玄撰。《新唐書·藝文志》:鄭玄箋《毛詩詁訓》二十卷,又《譜》三卷。尤袤《遂初堂書目》:鄭氏《詩譜》。《祕書省續編到四庫闕書目》:鄭康成撰《詩譜》一卷。《宋史·藝文志》:鄭玄《詩譜》三卷。《經典釋文》成於陳後主時,《隋志》、《日本國見在書目》成於隋唐時期,在諸目中相對原始可信。尤其是《釋文敘錄》多出自承襲,據王利器先生考證:“右項以上,正文乃鈔襲前人,注文始出之陸氏”,“右項以上所著錄各書之音注,其斷限至蕭齊而止”,“右項以下著錄,則德明之所附益者”,“全是梁、陳間人”。今案《釋文敘錄》將《詩譜》列於右項,“徐整暢、大叔裘隱”係其注語,則“鄭玄《詩譜》二卷”出自蕭齊以前舊目之著錄,“徐整暢、大叔裘隱”應係陸德明所附益陳以前之著錄。徐整係孫吳時人。大叔裘事跡不詳,“隱”是多見於六朝的一種注釋體裁,未見於蕭梁以後(詳本節下文注),再考慮到《釋文敘錄》的時間下限,則大叔裘不應遲於梁。《釋文敘錄》所著錄二卷本《詩譜》,可能是原書白文本,也可能已是注本。再綜合分析諸目,可知宋以前最通行的鄭氏《詩譜》是大叔裘二卷注本。其次為徐整注本,可能存在二卷本和三卷本。諸目著錄為一卷者,《日本國見在書目》所載並非全帙,《祕書省續編到四庫闕書目》的文本和性質疑義尚多,均未足憑據。因知在鄭玄身後直至宋代,有確切記載的《詩譜》單行本,是二卷或三卷注本。由於別無白文本的確切著錄,尤其是“隱”注本身往往篇幅短小,諸家注本應附著於《詩譜》原書流傳。至於鄭氏《詩譜》原書卷數,二卷的可能性最大,後來注本或仍為二卷,或析為三卷。然而《詩譜》序稱“解一卷而眾篇明”,或許不是虛指,《詩譜》原書也可能為一卷本,後來注本析為二或三卷。此外在理論上,我們也不能完全排除原書為若干卷,後來注本合為二卷的可能。(二)《詩譜》單行本的亡佚單行本鄭氏《詩譜》在北宋仁宗時已不見朝廷庋藏。歐陽脩(1007—1072)《詩譜補亡後序》云:世言鄭氏《詩譜》最詳,求之久矣不可得,雖《崇文總目》祕書所藏亦無之。慶曆四年(1044),奉使河東,至於絳州,偶得焉。其文有注而不見名氏。然首尾殘缺(下略)。《崇文總目》成書於仁宗慶曆初,歐氏親與其事,自謂不收鄭《譜》,必屬實情。另據筆者考證,仁宗、英宗《兩朝國史志》亦云:《詩譜》世傳太叔求注,不在祕府。又云:歐陽修於绛州得注本,卷首殘闕,因補成進之,而不知注者為太叔求也。益證仁宗、英宗時,鄭《譜》已極罕見。可以確信的是,單行本鄭《譜》始終以抄本流傳,未經雕版刊行,不易流布。鄭《譜》抄本於仁宗時已不見於官藏,即便民間尚有孑遺,亦應逐漸絕跡於中土。縱觀南宋至元代著錄之《詩譜》,多為歐陽脩《補譜》一卷,我們判斷為歐《譜》的著錄有:《祕書省續編到四庫闕書目》:歐陽修補注《毛詩譜》一卷。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詩譜》一卷,右漢鄭康成撰,歐陽永叔補完之。《中興館閣書目》:注者為大叔求。歐陽脩補亡。尤袤《遂初堂書目》:歐陽氏《詩本義》,歐陽氏《續詩譜》。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詩譜》三卷,漢鄭康成撰,歐陽修補亡。王應麟《玉海·藝文》:歐陽修補注一卷。馬端臨《文獻通考》:《詩譜》一卷。歐陽公自序曰云云。《宋史·藝文志》:歐陽脩《詩本義》十六卷,又《補注毛詩譜》一卷。特殊的是,《遂初堂書目》、《祕書省續編到四庫闕書目》、《宋史·藝文志》三目仍收錄鄭《譜》(見上節),且皆兼收歐《譜》。我們推測這些著錄,尤其是《遂初堂書目》和《宋志》編者,可能並未有意區別鄭、歐二《譜》,且書目之編撰,輾轉相因、承襲舊目者往往有之,非必親見原書。惟經靖康之厄,宋廷於紹興時改定之《祕書省續編到四庫闕書目》復著錄鄭氏《詩譜》一卷,值得注意。此目疑義雖多,尚不能完全排除鄭《譜》一度失而復得的可能。然而考慮到南宋目錄別無關於鄭《譜》存世的有效著錄,我們仍然推測單行本鄭氏《詩譜》很可能在北宋時已經亡佚,至遲亡於宋末。同時,從宋代學者的《詩經》學著述看來,對《詩譜》的利用集中在已見於《毛詩正義》節錄的《譜》文,自歐陽脩以降,鮮有學者利用鄭《譜》原書之譜表(歐氏《補譜》亦有譜表)。在學術史意義上,單行本鄭氏《詩譜》在北宋實已失去影響。(三)《詩譜》原書的譜表復原《詩譜》依據的基本材料有二,一是《毛詩正義》等古書對《詩譜》的節錄和描述,迄今所有輯佚工作均以此為基礎。二是已有的輯佚成果,尤以最早從事復原工作的歐陽脩《補譜》最為重要。《正義》節錄本《詩譜》與歐氏《補譜》的最大差別是,歐《譜》有譜表,《正義》本無譜表。實際上,鄭玄既以“譜”名書,意味著此書具備“譜”,而且“譜”應是此書的核心。“譜”在指稱體裁時,與我們熟悉的“表”意義接近,《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即以“譜”、“表”對文:於是譜十二諸侯,自共和訖孔子,表見《春秋》、《國語》學者所譏盛衰大指著于篇,為成學治古文者要刪焉。又,《三代世表》序云“自殷以前諸侯不可得而譜”,《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序云“臣遷謹記高祖以來至太初諸侯,譜其下益損之時”,“譜”皆同於“表”。後人一般認為,表濫觴於譜。可惜先秦兩漢的譜皆湮沒不傳,譜究竟是何種文獻形態,尚缺乏實據。我們猜測,表是譜的一種形式,但譜未必皆像表一樣縱橫交錯。可以確定的是,譜是一種特殊的體裁,其空間布局與普通書寫有所區別。鄭玄在《詩譜》序中的自陳(或謂《詩譜》序出自宋均,非是),可以印證原書具備譜,且譜是《詩譜》的核心:夷、厲已上,歲數不明。大史《年表》自共和始。歷宣、幽、平王而得《春秋》次第。以立斯譜。欲知源流清濁之所處,則循其上下而省之。欲知風化芳臭氣澤之所及,則傍行而觀之。此《詩》之大綱也。舉一綱而萬目張,解一卷而眾篇明。於力則鮮,於思則寡。其諸君子亦有樂於是與。正如《史記》年表內容雖然簡略至極,卻蘊涵了古人重視的“盛衰大指”、“興壞之端”,可以使讀者“一觀諸要”,“為成學治古文者要刪”,鄭玄對《詩譜》的期許也極高,認為《譜》是“《詩》之大綱”。大綱無疑意味著重要,“舉一綱而萬目張”,囊括眾篇;同時又簡明易曉,“於力則鮮,於思則寡”,這應得益於“斯譜”通過某種方式,直觀地呈現了“上下”和“傍行”兩種維度。“上下”、“旁行”之事,假如單純訴諸文字(《譜》文),恐怕對作者和讀者都是挑戰,談不上力鮮、思寡;唯有采用兼具“上下”、“傍行”即縱、橫兩種維度的“譜”(《譜》表),才符合鄭玄本人對《詩譜》的描述。《毛詩正義》對《詩譜》的描述,也足證《譜》表的存在(為便敘述,下文一般以“表”指稱“譜”,以區別《譜》“文”)。其一,《正義》於諸風《譜》疏之末歷述諸篇所繋君世,每云“鄭於左方中皆以此而知”,或云“鄭於左方中云”、“左方無君世”,說明在《譜》文“左方”存在《譜》表。其二,《譜》序《正義》曰:以其列諸侯世及詩之次,故名“譜”也(中略)。此《詩》(中略)謂之“譜”,譜者,普也,註序世數,事得周普,故《史記》謂之譜牒是也。說明《詩譜》的主要內容是君世和詩次。而從《正義》所引《譜》文看來,對二者的記述並不多。可見君世和詩次正是《譜》表承載的內容。惟著眼於《譜》表,《詩譜》方可以類比於譜牒類文獻。其三,今《王風·葛藟》序“刺平王”,《正義》云:“定本云‘刺桓王’,義雖通,不合鄭《譜》。”今《王》譜譜文未及《葛藟》,當認為《譜》表將《葛藟》繋於平王。《釋文》出文“刺桓王”,云:“本亦作‘刺平王’,案《詩譜》是平王詩。”此處《正義》及《釋文》,皆得說明《譜》表使君世和詩次呈現對應關係。至此,我們可以大致認為,鄭玄自詡為“《詩》之大綱”的《詩譜》,原書主要由《譜》序、《譜》文和《譜》表構成,其中《譜》表是全書的核心。《譜》表應呈縱橫布局,記錄了君世和詩次,並使君世與詩次對應。至於《譜》表的具體布局形式,以及《譜》表與《譜》文之間如何組織,是《詩譜》復原工作的關鍵。我們將以《毛詩正義》和歐陽脩《詩譜補亡》為基本材料,參考後人的輯佚,以鄭玄原義為準繩,做進一步討論。需要從方法上說明的是,既然《詩譜》文獻不足,判斷鄭玄《詩譜》“原義”的理據究竟何在?我們認為《毛詩譜》本來即與《毛詩箋》貫通,二者又均以《毛詩序》為基礎,所以大、小序和鄭箋都可成為我們理解鄭《譜》原義的依據。無論《詩序》、《詩箋》還是《詩譜》,皆係《毛詩》經義的組成部分。二、《正義》節錄本與《詩譜》原貌單行本《詩譜》亡於宋代。《毛詩正義》對《詩譜》的節錄和描述,是宋代以來所有學者復原《詩譜》的起點。歐陽脩所謂“補亡”,亦依據《正義》以補苴絳州《詩譜》殘本之缺亡。(一)《正義》節錄本與《詩譜》原書之差別《正義》節錄《詩譜》,必然會在一定程度上損害原書的完整性。《正義》節錄本與《詩譜》原書的差別主要有三。第一,《正義》節錄本不錄《譜》表。《正義》“左方”之文,原就《譜》表而發。今本未收《譜》表者,蓋因體裁不協,於《正義》定稿前刪去。阮元《校勘記》以為南宋注疏合刻時始刪《譜》表,今單疏本重見天壤,足證其說之誤。第二,《正義》節錄本割裂《檜鄭》譜,改變《檜》、《王》二譜次序。據《正義》“先譜《檜》而接說《鄭》”云云,可知《詩譜》原書《檜》、《鄭》同譜。《正義》“鄭《譜》《王》在《豳》後”,“《王》詩次在《鄭》上,《譜》退《豳》下”,說明《詩譜》原書《王》殿《國風》之末。周中孚《鄭堂讀書記》、阮元《校勘記》以為《正義》原本備錄《詩譜》於卷首,注疏合刻時始散入各處,改變《詩譜》舊第。今單疏本具在,足證《正義》原本已將諸《譜》分冠各類之首。第三,《正義》引錄《譜》文不全。輯佚者發現,《譜》文除了集中於各類之首,為《正義》引用和疏釋,還零星散見於《正義》各處以及《經典釋文》。一些《譜》文片段在《詩譜》原書中的位置已難考見。(二)《正義》對《詩譜》的定位《詩譜》次第、體裁原與《毛詩》不同,《正義》兼收二者,必然面臨合則兩傷的問題。然而儘管《正義》刪削和調整《詩譜》以遷就《毛詩》,卻不能單純認為《詩譜》在《正義》中處於從屬地位。南宋以降的注疏合刻本往往以《毛詩》經注本原有的“詁訓傳”篇題作為卷端題,將《毛詩》序和經文排為大字,《譜》文、毛傳、鄭箋、孔疏皆作雙行小注。後來讀者長期受注疏本影響,容易帶有《詩譜》從屬《毛詩》的成見。實際上,單疏本《正義》標目迥異於《毛詩》經注本。今《正義》單疏本卷端每以《譜》目和頻繁見諸《譜》文的“正變”為題,如“鄭譜變風”或“小大正變雅譜、正小雅”,再低格書《緇衣》或《鹿鳴》等篇題,不題“詁訓傳”之目。《正義》卷端《譜》目之下的“正變”,雖發自大序,真正使“正變”理論貫穿每一篇《風》、《雅》和《周頌》,恰恰是《譜》序和《譜》文的工作。《譜》表所承載的君世,也在“正變”約束之下。可以說“正變”是《詩譜》的核心概念。而《毛詩正義》一書,無論卷端標目,還是疏文內容,正是以《詩譜》“正變”結構統攝《三百篇》,組織《正義》全書。由此可見,《毛詩正義》雖然破壞了《詩譜》的完整性以對應《毛詩》次第,《正義》對《詩譜》的吸納和運用,卻比較符合鄭玄“《詩》之大綱”的期許。可惜《譜》表作為“大綱”的核心,為《正義》所刪,代之以文字描述,已不能充分傳達《譜》表可能具有的豐富信息。(三)《正義》對“源流清濁”的誤解《詩譜》序“上下”、“傍行”分別指《譜》表之縱、橫,幾乎是歐陽脩以下所有輯佚者的共識。奇怪的是,《毛詩正義》解“上下”之“源流清濁”主就《譜》文而發,所解亦有乖鄭旨,特在此詳辯其失,以作為後文討論《譜》表原式的基礎。《譜》序“欲知源流清濁之所處,則循其上下而省之”,《正義》曰:若魏有儉嗇之俗,唐有殺礼之風,齊有太公之化,衛有康叔之烈。述其土地之宜,顯其始封之主,省其上下知其眾源所出,識其清濁也。關於“土地之宜”、“始封之主”的敘述屢見於《譜》文,“土地之宜”絕非《譜》表這一體裁所能體現,而“始封之主”諒非《詩譜》原表內容。知者,歐陽脩《詩譜補亡》序云“鄭則第取有詩之君而略其上下”,反映了單行本《譜》表的內容(辨見三(二))。然則太公、康叔等“始封之主”無詩,不得列於原書《譜》表。可見孔疏所解“上下”、“源流”,無一語涉及《譜》表,而主就《譜》文而發。其中“康叔之烈”,連《正義》所引《邶鄘衛》譜文亦無法對應,可能只是基於常識的附會,用以解釋《譜》序,並不準確。《正義》以“土地之宜”、“始封之主”為“源”,“上”源之“清濁”導致“下”流之“清濁”。如魏地在舜、禹時有“儉嗇之俗”,流風下及,魏君“嗇且褊急”,《魏風》多刺儉刺貪;唐地在堯末洪水時有“殺禮之風”,下及僖侯“甚嗇愛物,儉不中禮”,“唐之變風始作”。《正義》此說,已違背鄭《譜》原義。列國“變風作”的理由為何?一曰天子,二曰諸侯。鄭玄於諸國變《風》譜文每云時君當某天子時,“政衰”或“國人美之”,於是該國“變風始作”。《商頌》譜載“問者曰:列國政衰則變風作”云云,突出諸侯的因素,符合變《風》譜文之義。孔穎達《檜風·匪風》首章疏云“周道既滅,風為之變,俗為之改”,突出天子的因素,此說亦得之。至於天子、諸侯二者的層次關係,如果大序“王道衰”和“國異政”的邏輯關係尚不明朗,鄭玄於《谱》序則明言:“後王稍更陵遲,懿王始受譖亨齊哀公,夷身失禮之後,邶不尊賢。”作為變《風》之始的《齊》、《邶》,其風之變主要應歸咎於以懿王、夷王為首的“後王”,其次才是諸侯自身因素。意即風變的根本原因在於周室大壞和天子政教衰微這一大勢,列國當時政教的興衰尚在其次。至於土地之宜、始封之主等該國的歷史因素,更不能導致風變。如此方可理解《齊風》為何皆刺詩,不見“太公之化”。《正義》著眼於《譜》文,將諸詩之清濁善惡,歸因於土地之宜、始封之主,有乖鄭玄作《譜》之義。理解《譜》序“源流清濁”之義,當著眼於《譜》表。然而《正義》下文解《譜》序“欲知風化芳臭氣澤之所及,則傍行而觀之”,已經著眼於《譜》表的“傍行”維度。疏曰:屬其美刺之詩,各當其君。君之化傍觀其詩。知其風化得失,識其芳臭,皆以喻善惡耳。《正義》明確指出旁行者為詩,而詩幾乎不見於《譜》文,因知此疏實就《詩譜》原表而發,詩是《譜》表橫欄的主要內容。《正義》撰人既以單行本《詩譜》為依據,何以明“傍行”而不明“上下”?《詩》疏非一時之作,有舊疏、新疏之別,又屢經修訂,書成眾手。我們推測“左方”之表於《正義》定稿前某一階段刪去,遂使繼後之撰人不明就裏,誤解“上下”,不得“源流清濁”原義。三、歐氏《補譜》與《詩譜》原貌《正義》保留《譜》文而去其《譜》表,很大程度上導致輯佚者對《譜》文爭議較小,《譜》表則眾說紛紜。歐氏以降,補製《譜》表者有:清代朱鶴齡《詩經通義》附《考定鄭氏詩譜》、馬驌《繹史》、戴震《毛鄭詩考正》卷首、吳騫《詩譜補亡後訂》、汪龍《毛詩異義》附、袁鈞《鄭氏佚書》、丁晏《鄭氏詩譜考正》、胡元儀《毛詩譜》,民國馬徵慶《毛詩鄭譜疏證》、徐英《詩經學纂要》等等。在眾多補輯《詩譜》者中,歐氏《詩譜補亡》不僅最早,還是惟一可能參考了單行本《詩譜》的輯本。因而歐《譜》傳本雖然存在不少錯誤,對於《詩譜》復原工作來說,亦應視為《正義》以外最重要的文獻。(一)歐氏《詩譜補亡》的文獻版本初,歐陽脩據《春秋》、《史記》及毛傳、鄭箋作《詩圖》十四篇(圖即譜表)。慶曆四年,歐氏於絳州得《詩譜》殘本,因取《詩圖》“補譜十五”,並“粗述其興滅於後”;又依據《正義》補《譜》序“周公致太平”以上文字二百七,因為之注,“致太平”以下則用舊注;增損塗乙改正者八百八十三(霖案:“八百”或作“三百”),使“鄭氏之《譜》復完”。補成進之。則歐氏《詩譜補亡》原具備鄭氏《譜》序及歐注和舊注、《譜》表及表後歐氏案語“粗述其興滅”、《譜》文及舊注。《詩圖》今亡。進呈朝廷之《補譜》單行本,據上文(一(二))所引宋代書目,應是一卷本。歐書單行本不傳。今《補譜》皆收入歐陽脩《詩本義》附錄或末卷。且曾存在於南宋中期的江、浙、閩、蜀諸本、張爟刊本、陳振孫所著錄《詩本義》版本,皆將《詩譜補亡》併《詩圖揔序》編入《詩本義》附錄或末卷。南宋慶元二年(1196)周必大刊《歐陽文忠公集》之《外集》卷十末校語云:按公墓誌等皆云《詩本義》十四卷,江、浙、閩本亦然,仍以《詩圖總序》、《詩譜補亡》附卷末。惟蜀本增“詩解統序”并“詩解”凡九篇共為一卷,又移《詩圖總序》、《詩譜補亡》自為一卷總十六卷。故綿州(霖案:指《歐集》版本)於集本收此九篇,它本則無之。今附此卷中。《詩本義》版本開禧三年(1207)張爟跋云:“泛論”五、“統解”十附之《本義》之下何也?(中略)《詩譜》無《三頌》何也?(中略)非缺也,大儒著作之體如此。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著錄“《詩本義》十六卷《圖》、《譜》附”,解題云:先為“論”以辨毛、鄭之失,然後斷以己見。末二卷為“一義解”、“取舍義”,“時世”、“本末”二論,“豳”、“魯”、“序”三問,而《補亡鄭譜》及《詩圖總序》附於卷末。今《詩本義》傳本所收《補譜》內容皆殘缺不全,僅存歐序、部分譜表及歐氏案語(如圖一)、《詩譜補亡後序》,另附《詩圖揔序》;皆缺鄭玄《譜》序及注、《譜》文及注、《三頌》譜。張爟謂《補譜》原無《三頌》,固然與歐氏自道“補譜十五”相違,然開禧刊本亦不具《三頌》譜可知也。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