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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文倩 | 见过世面的土豆和红薯

文汇学人 2024-01-27

俗话说:“春吃花,夏吃叶,秋吃果,冬吃根。”这是强调一年四季饮食都要跟着季节来。秋后收获的根茎类食物,如土豆、红薯、山药,营养丰富,耐储存,历来是百姓过冬的重要食物。

汪曾祺的土豆

作家汪曾祺曾写过一篇散文,说他有过一段吃土豆的特殊经历。当时他在河北北部的沽源县下放劳动,那里有土豆培育基地,他当时负责的,是把各个品种的土豆画出图谱作资料。他先是画花,土豆花是伞形花序,有一点点像复瓣水仙,颜色是白的或淡紫的。等土豆花一落,土豆块成熟了,他就又开始画土豆块。他说,土豆块相当好画,想画得不像都不太容易,大概是土豆长得就没有一定之规,怎么画都像。每画完一种,他就把它丢进牛粪火里烤熟吃掉,全国像他那样吃过那么多种土豆的人大概也没几个。

土豆不“土”,是“洋”芋

土豆不是本土植物,据布罗代尔《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一书,土豆最早产于美洲,智利的农业专家认为智利的奇洛埃岛是原产地,随后逐渐在全世界推广种植。然而,秘鲁的一位土豆专家威利安 · 罗加则认为土豆产于秘鲁,因为秘鲁本地的土豆种类远多于智利。争来争去,至今仍是悬案。

不过,一般认为土豆传入欧洲大概是在十六世纪,这应该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后了,十八世纪以后才开始大规模种植。土豆什么时候移民中国的?似乎也没有明确记载。有人认为是在明代,大概和郑和下西洋有关,郑和七次下西洋,到过三十七个国家和地区,不知在哪儿就和土豆结了缘。

总之,土豆显然是从外国传入的,所以有些地方至今管土豆还叫“洋芋”。西北人有一句土话,说一个人有点儿傻,没见过世面,土得掉渣,就说他是个洋芋。其实,人家洋芋来自外洲外国,才是见过世面的呢。

土豆可以炒、炖、蒸、煮,既可作主食,亦可为蔬菜,大概根茎类的食物里还没有一种能像土豆一样,在人们的日常饮食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东北大炖菜若没有土豆,似乎就不地道。其他如酸辣、醋溜土豆丝,似乎也没见几个不爱吃的。西洋饭里有土豆泥,洋快餐里炸薯条也是年轻人的最爱,此外还有罗宋汤也要有土豆。

罗宋汤是发源于乌克兰的一种浓菜汤,在东欧、中欧很受欢迎。一般以甜菜为主料,也有用卷心菜的,常常要同时加上土豆、红萝卜、菠菜和牛肉块、奶油等一块熬煮。罗宋汤浓稠味美,与土豆里丰富的淀粉有密切关系。罗宋汤何以得名?是姓罗和姓宋的发明么?当然不是,“罗宋”是俄罗斯(Russia)的音译,据说是上海人翻译的,用了百家姓,真是好记得很,就是容易引起误解。

红薯从“番国”来

还有一种根茎类食物在人们日常食谱中担纲,那就是红薯。

红薯太普及,别名也多,番薯、朱薯、红山药、金薯、白薯、红苕、地瓜、山芋等。红薯也是外来的,时间大概也是明代。比较早的记载见于万历壬子(1612)黄士绅所纂《惠安县续志》,卷一“物产续纂”云:

番薯,是种出自外国。前此五六年间,不知何人从海外带来?初种在漳……今改名朱薯,从其名,夷物而中国,则中国之;曰番薯,不忘旧也。

这里的惠安、漳(州)都是福建地名。红薯从外引进,为“夷”物,故名“番”薯,和胡萝卜从西域引进,要带个“胡”字是一个道理。

明清时期闽、广地理位置特殊,海外移民多,对外贸易发达,所以它们在外来作物的引进与传播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据记载,明万历年间,有一位福建长乐籍华侨名陈振龙,多年在吕宋从事贸易,发现当地“朱薯被野,生熟可茹”,觉得红薯生熟都可以饱肚,又这么野蛮生长,肯定很好种,假如把薯种引进国内,人们就不用饿肚子了。

可是,想引进,并不容易。当时吕宋为西班牙殖民地,当局禁止番薯外传。无奈,陈振龙只好先向当地人学了栽种方法,再伺机而动。万历二十一年(1593)的一天,他私下购买几英尺薯藤,偷偷“截取其蔓尺许,挟小盖中”,大概是把藤蔓盘在容器盖子里,携子陈经纶乘船回到福州。番薯远渡重洋,却非常适应中国的水土,便四处开枝散叶了。

物种大交换改变世界

近些年来,很多学者都在讨论一个问题,就是大航海时代“物种大交换”如何改变世界文明,以及它给中国带来的影响。我们知道,欧亚大陆和美洲大陆本是各自独立的生态系统,动植物体系全然不同。但1492年,哥伦布航行抵达美洲大陆后,欧洲商船开始将大量物种带到大洋彼岸安家落户,同时也将彼岸的物产带回,由此,生物开始了跨洲流动,全球的生态系统也开始交错融合。

比如马就从欧洲到了美洲,桉树被带到了欧洲,阿拉伯咖啡和印度胡椒被移植到印度尼西亚,南美洲的土豆被移植到北美洲,其他如玉米、辣椒、烟草、可可等更是从此成为全球性的产物。

当然,还有些肉眼看不见的生物,比如欧洲人带去的天花、麻疹、流感、斑疹伤寒、白喉、疟疾、肺结核和黄热病等传染病,使北美洲印第安人口在一两个世纪之内减少了95%,几乎是灭顶之灾。这种生物迁移的速度和规模远远超出自然状态下物种的迁移状态,这也被称为“哥伦布大交换”。

大航海时代,虽然中国采取的是消极守势,但“哥伦布大交换”和世界贸易依然对中国产生了巨大影响。在食物系统中,除了土豆、红薯外,玉米、南瓜、辣椒等几乎同时也从南美洲进入了中国。这些作物,尤其是土豆、红薯和玉米,给中国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

在此之前,中国人的主食是稻米和小麦,而这两种作物对环境要求高,只有长江、黄河流域才适合种植。相比之下,土豆、红薯、玉米就皮实得多,贫瘠的荒地、山地也都能耕种,所以,这些作物的引进,让明清两朝解决了饥荒问题。据统计,从明末到清初的100年间,中国人口增长了10倍,成为当时人口最多的国家。

穿越到先秦可以吃什么

了解我们餐桌上食物的来源,会意识到,与后来相比,早期中国真的算不上“地大物博”,先民曾被束缚在一张匮乏的食品单上。网上曾流传一个段子,说某人穿越到先秦,途中进店吃饭,与店小二有了下面的对话:

“里边请,请问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打尖!来碗西红柿鸡蛋面。”

“抱歉,客官,面条要到宋朝才能成形呢。西红柿现在南美洲才有,明朝末年才传入中土。小店目前只有鸡蛋,要不您点一个?”

“什么鸟店!连碗面都没有,馒头包子总有吧?上一屉!”

“这位爷,也没有。馒头包子得等到诸葛丞相讨伐孟获的时候才有,抱歉了您呢。”

“嘿!你们不会只供应白米饭吧?”

“瞧你说的。咱是在关中,水稻原产亚热带,得翻过秦岭才能种,咱也没有。”

“要死了!那就来个大侠套餐吧,半斤女儿红,二斤熟牛肉……你捂我嘴干嘛?”

“客官,小点声!官府严禁私宰耕牛,被人告了可是充军流放的大罪,万万不敢啊!再说女儿红是吴越才有,咱是在关中!”

“得得得,酒我也不喝了,茶水总有吧?”

“茶?那玩意儿到汉朝才有,哪怕到唐朝也是士大夫喝的,咱也不可能有。”

“我的天!那就不吃饭了,来根煮玉米吧!看电视剧大秦帝国里不是有玉米地吗?”

“那是导演瞎拍。玉米现在还在墨西哥呢,要等明朝末年才传入中国。”

“那上点水果吧。大热天的,来半个西瓜。”

“呃,西瓜是非洲特产,要到北宋末年,才从契丹传到汉地……”

“没有西瓜,苹果总有吧?”

“真抱歉,西洋苹果十九世纪才从欧洲传入中国。客官,您别点水果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您,像什么葡萄啦,芒果啦,石榴啦,草莓啦,菠萝啦……您现在都吃不到。”

“你他娘的店里到底有什么?”

“粟米的窝窝饼,您蘸肉酱吃,我还可以给您上一份烫白菜。”

“敢情你开的是麻辣烫啊?”

“瞧您说的,辣椒到明代才引进呢,我想开麻辣烫也开不成啊!”

“没有辣椒,用大蒜代替也行。”

“真不好意思,大蒜的种子是西汉张骞出使西域后带回来的。小店只有花椒,只麻不辣。”

“那你就不能炒个青菜?非要开水烫白菜?”

“您有所不知,铁锅到宋朝后期才能生产,所以没法炒菜。况且炒菜要用菜油,菜油得等到明朝后期普遍种植油菜花以后才有。”

“好吧,其实你们可以用花生油……”

“花生现在还在美洲,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后才开始传播。直到乾隆末年,花生都还十分罕见。”

“那就来份烫白菜吧,多加点香菜。”

“嘿嘿,香菜原产地中海,张骞出使西域后……”

“去你大爷的!我真恨不能一黄瓜拍死你!”

“黄瓜?黄瓜原产印度,也是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的。”

“没有黄瓜,我就用茄子捅死你!”

“嘻嘻,茄子来自东南亚,晋朝时传入中国的。隋炀帝就特别爱吃……

“……”

“客官您还要什么?”

“……”

“喂,客官……客官您别走啊!”

这个段子所说各种食物的引进时间和途径,未必都很准确,却用一种谐趣的方式提醒我们,我们的很多“想当然”并不“理所当然”,中华美食其实也是“全球化”的产物。

从古到今,很多食物名称都透露出它们来自异域,如“胡”系列,胡萝卜、胡瓜(黄瓜)、胡葱、胡蒜(大蒜)、胡荽(芫荽,俗名香菜)等,大多是两汉魏晋时期由西北陆路引入的;“番”系列,番茄、番薯、番椒(海南某些地方对辣椒的称呼,四川一些地方称海椒)、番石榴、番木瓜等,大都是南宋元明时期由“番舶”(外国商船)带入的;此外还有“洋”系列,洋葱、洋芋、洋白菜(卷心菜)、洋姜等,大都是清代乃至近代引入的。

所以,“哥伦布大交换”也好,物种大交换也好,大概都在提醒我们要有一种全球联系的视角,而且,人类也不能妄自尊大,因为一些物种其实一直在人类社会的进程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我们看到的很多历史结果还是由它们暗暗操控的。

本文节选自郗文倩著《食色里的传统》(彩图修订版),2022年1月中华书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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