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如何重铸教师的尊严？如何拯救教育的使命？——续谈仁寿学生砸昏老师事件

李镇西1 校长传媒 2021-09-22

（受害老师病房外摆满了学生送来的鲜花）

【李镇西专栏】

如何重铸教师的尊严？ 如何拯救教育的使命？

——续谈仁寿学生砸昏老师事件

原创作者|李镇西（原四川省成都市武侯实验中学校长）

本文为李镇西校长原创，首发李镇西校长个人微信公众号“镇西茶馆-ID：zhenxichaguan”，校长传媒获得授权发布

写本文之前，我再次问了问仁寿的朋友，那位老师情况怎样了？

回复是：“还是那样。”

深度昏迷，没有脱险。

因为是周末，一直有学生去看老师，虽然不允许进病房，但病房外摆了学生送的鲜花。

我真的动了去看这位受害同行的心思。但想了想，现在去看也不可能被允许进病房的，还是过段时间再说吧。

下午看到一个新闻，说美国13岁女孩捅死闺蜜被判25年。叹息！真心期待中国的法律也能让任何一个杀人凶手不论年龄大小都能受到应有的严惩。

昨天的文章反响依然强烈，截至此刻，留言已达446条，多数都无法放出。虽然我曾试图轮流放出——也轮流放出过一些，但我太忙太忙，根本没有时间，连看的时间都没有，所以后来我干脆不管了，看也不看。知道这样很对不住留言的网友们，但请理解我的无奈。给你们赔罪了！

但刚才我准备推出新的文章时，偶然看到署名为“木蓝”的几条留言，看了之后心情很不平静。给他简单回复道：“虽然留言已经达441条，但我还是认真看了您的留言。您的每一个字我都同意！严惩罪犯和反思教育不矛盾。我想征得您的同意，以您留言为素材写一篇反思教育的文章，可以吗？”

木蓝表示同意。

于是，我临时决定将本来今晚推出的文章撤下，就木蓝的留言谈谈我的看法。

木蓝朋友的留言分几次发出，全文如下——

李老师您好！

虽然我们素昧平生，未曾谋面，但我已把您看做良师益友，咱们民族历来推崇尊师重道，在这样环境下生活的我，对您这样杰出的教育者也是心生崇敬。看了您公众号里的把老师打成重伤的事，虽然您说留言已满，但我还是想和您说说自己的看法，不然如鲠在喉。

那个把教师打成重伤的学生，做法令人发指，这是毫无疑问的。到了这个程度，必须严惩！愤怒之余，也让我深思，怎么老是出这样的事:持刀闯进学校报复社会的，前几天有个叫李心草的女孩被人侮辱自杀的，等等这些，这些人心里得有多大的恨意！包括此次事件中的中学生，他们都是体壮身高有力量的人，他们有能力实施暴力。他们的恨从哪儿来的？

这个问题先放这，我想说说我孩子的一件事，我孩子是个女孩，心思细腻敏感，上周五在学校排演运动会开幕式节目

上周五在学校排演艺术节开幕式节目，在队伍中被老师推搡了一下，差点摔倒，她感到那老师是用责备她的心态推她的，对她怒目并且她又当众踉跄了一下，她感到在同学中丢人了，栽面儿了，当时她没有什么反应，用手表给我发了个尴尬的表情包，回家后才将自己的情绪发泄出来。她发泄的方式就是，坐在她桌子前揉两小时彩泥，不做什么东西，就是坐在椅子上揉泥；双休日不碰作业。我理解了她，提醒她做作业后就不再强求她，还和她去爬山。

我说这个事想表达的是，小学期间都是年幼的孩子，她们心智都不成熟，没有能力包容教师那些属于个人的情绪化的行为，他们有的会逆反，有的会嫌弃自己，我们把孩子送到学校，一整天她们都要面对老师，对老师有着绝对的信赖。

可是有一些人当了小学教师，并没有意识到孩子们的纯真和信赖，因为孩子年纪小，就随意不尊重孩子，居高临下的垂眼看孩子。孩子年纪小，没有能力理论，有些孩子心里会不会积累委屈，积累恨！长大了会自己开解吗？且不说那些伤害别人的人，就说李心草这个女孩，把别人对她的伤害变成了自己对自己的伤害，这正常吗？

一个人在幼时遇到的人对他影响是最大的，这就需要面对小年纪孩子的教师们有着高素质，而我们国家正相反，大学老师地位挺高，幼儿教师小学教师却只是一些人谋生的工作，就是看管一下小孩！我当然不是所有老师，我知道很多老师还是很爱孩子的，但的确有的老师是不称职的。我从您的文章中知道了有李希贵这样的校长，有北京十一学校和成都先锋这样学校，但他们是皓月当空照，我是微虫在苍茫，北京去不了，成都先锋毕竟是小众学校，普通人没法企及的，那我们大多数普通人的孩子就只能这样了吗？

您可能会说，还有家庭教育。是的，我们为人父母的，也是要学习，但我们这是自我学习，连专业的教育从业者都这样，那不用考核就当了父母的普罗大众又能好到哪儿去呢？今年国庆阅兵我看了，国富兵强！为自己的国家自豪，但是在教育这个根本上，有这么大的缺陷，我都为我们孩子将来的社会担忧。崔永元说，爱我们的国家，就要把不对的事儿说出来，要她改正，使她更好。

可我们老百姓说有什么用呢？年初我给教育部网站发了个问，问为什么我们国家法律规定，非得要适龄孩子上学校学习，我们有能力教育自己小学阶段孩子的家庭怎么就不能选择在家学？可是石沉大海，没人理我。

再回到开头说的把老师打进ICU的学生，他心里的恨那儿来的？这真值得深究。

我的感想——

个别学生用极端手段伤害乃至残害老师，不能和师德建设简单相提并论，或直接归为因果关系。而且，在我们惦记并祈祷仁寿被害老师创造生命奇迹，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在我们同声谴责那个少年凶手的时候，突然说起个别教师的师德问题，似乎是不合适的。毕竟具体而个别的凶杀案件和宏观而普遍的师风建设是两码事。

但是，因为这件恶性事件而联想到师生关系，联想到教育弊端，联想到一些教师自身存在的问题，也是很自然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呼吁严惩凶手与强调反思教育，又是不矛盾的。

微妙在于，可能有些人会习惯性地把这次被害教师想象为“会不会他自己在教育方式上有什么不妥或过失”，进而把受害人当成了谴责对象，而凶手似乎反倒成了“逼上梁山”的“好汉”——有些人的逻辑正是这样的。

在具体的原因真相没有调查公布出来之前，我们不能对受害人“有罪推定”。这是极不公正的。

我在昨天的文章中就说过，即使——我说的是“即使”——被害教师在教育方式上有不妥，甚至很不妥，这也不是那个“学生”（我认为这里必须加上引号）残害老师的理由。一个是错误（假如老师真的有所不妥行为的话），一个是犯罪。

顺便岔开说几句，昨天在留言中有网友口口声声说“先别忙着选边站队，一切等真相出来再做结论”，这是什么逻辑？表达对罪恶的谴责，要求严惩凶手，这是任何有良知和正义感的人自然的反应，和“选边站队”一点关系都没有。事件的来龙去脉当然要调查，但结局就是谋杀，无论“原因”是什么，这个真相是无法改变的。

但是作为教育者，我们的确要反思我们的教育是不是无意中助长或滋生了某种戾气？现在那么多的老师理直气壮主张体罚，这说明了什么？（写到这里，我估计和以往我反对体罚一样，又会有同行说“不敢苟同”了。）

其实，真正体罚学生的老师是个别的，但冷漠、蔑视、有意无意伤害学生的自尊心……这恐怕就不是个别老师身上才存在的问题。

昨天我文章批驳的那位网友，他认为这件事“毁了”那个“孩子”的一生，这个逻辑显然是违背常理的，因为他没有考虑被害教师的生命可能都会失去，而他的家庭一样被毁了。但是，我认为，他不合情理的留言中，也有可以理解的因素，这就是教育不应该培养仇恨，而应该充满爱和宽容。只是他这个抽象正确的观点，放在那个具体的行凶“学生”身上，就显得荒唐了。

木蓝以女儿被老师带情绪地推了一下为例，说明老师的一言一行会给孩子心灵造成老师都不一定觉察得到的阴影。的确如此。

我常想，挥刀杀老师的学生有没有？当然有——还有连父母都杀的孩子呢？但绝对是极个别；粗暴体罚学生的老师有没有？当然也有，但也是极个别的。然而，像木蓝女儿老师这样不过就是推了学生一下，可能还是有原因的，这个细节简直就是微不足道，有的人可能会以“老师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情绪”而为老师“解释”，同时会说“现在的孩子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一点委屈都受不了”。

可是我要说，正是无数这微不足道的细节，损害者教育的品质，损害者教育者在儿童心目中的形象，损害着孩子身心的健康成长。

我想起了我十分崇敬的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对教师的叮咛：“亲爱的朋友，请记住，学生的自尊心是一种非常脆弱的东西。对待它要极为小心，要小心得像对待一朵玫瑰花上颤动欲坠的露珠，因为在要摘掉这朵花时，不可抖掉那闪耀着小太阳的透明露珠。”

只有以这样的态度对待我们眼前的每一个孩子，我们的教育才是充满人性的教育，我们培养的学生是充满人性的人。否则，我们的教育将有悖我们每一个有良知的教育者的初心。

家庭教育当然重要，我前段时间还写文章强调过，但我从来没有因此轻视学校教育的责任。即使我在强调家庭教育极端重要的时候，我也说了学校教育是“不可缺少的重要补充”。

我不知道“镇西茶馆”的关注者有多少教师，有多少非教育者，但我估计还是当老师的多。所以，我特别不希望我们的老师因为这次或以往的伤害老师的恶性事件，而对所有的学生都充满“警惕”，并让“教师是高危职业”之类夸张的危言耸听，成为我们放弃教育或懈怠教育的理由。这样做只能让社会更看不起我们。

比严惩一个少年犯罪嫌疑人更难的，是恢复教育链条中教师、学生、家长还有社会之间的互相尊重与彼此信任。

这个话题太复杂，远不是我这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但我愿意抛出“木蓝”今天的留言，呼呼我们每一个人都来思考——

如何重铸教师的尊严？

如何拯救教育的使命？

2019年10月28日夜

延伸阅读：

李镇西：孩子用砖头把老师砸进ICU，其家长应不应该承担相应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