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送我上青云》导演滕丛丛: 荒诞和幽默,是这个时代的礼物
《送我上青云》大概是8月上映的电影中气质最为独特的一部了。
这是一部以女性视角切入,讲述她们在面对生死、情感、家庭、社会等种种困惑和挫折后,如何努力勇敢解决和找寻出路的故事,同时展现了当下独立打拼女性的生存状态和境遇。它探寻女性更隐秘的世界,很鲜见地关注于女性的生理和心理双重层面的健康问题。
姚晨所饰演的女主角盛男,在寻求自我之旅中,一次次碰壁,虽然摔得鼻青脸肿,但依旧能够用自己的勇敢、幽默、毒舌、坚强,继续与生活斗下去,最终抵达自己的内心彼岸。盛男仿佛是千万个在城市中打拼的年轻人的缩影,她的经历抚慰和温暖每一位独孤的个体。
正如导演滕丛丛对片名的诠释:“‘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也是一种气魄,虽然微不足道,但我独一无二,在见多人生疾苦之后,知道可能这些事情本身是不好的,但依然可以凭风借力上青云。”女主角盛男在卸下自己沉重外壳之后,也明白了该如何向上努力地活着。
导演 滕丛丛
《送我上青云》作为初出茅庐的新人导演滕丛丛的银幕处女作,创作阵容颇为强大,集合了著名演员姚晨、摄影指导林良忠(《推手》《喜宴》《饮食男女》《驴得水》)、声音指导温波(《让子弹飞》《一步之遥》)、剪辑指导张一凡(《太阳照常升起》《疯狂的赛车》)等华语资深影人。在前辈们的帮助下,身为女性导演的滕丛丛从自己的体悟出发,以诙谐荒诞的表现方式,在影片中探讨了生与死、爱与性、文明与荒芜等多元而深刻的主题。影片高质量完成之外,还完整地保留了导演的作者化表达。
在影片上映之际,拍电影网(Pmovie)有幸专访导演滕丛丛,向她了解《送我上青云》的幕后创作故事。
Pmovie:您为什么会选择创作这样的故事来作为自己的银幕处女作。
滕丛丛:大多数的创作者,第一部作品可能跟自身都有关系。我30岁的时候,其实对于未来,还有很多迷茫和想要表达的东西。对自己又有很多想法和要求,而这些想法实现起来却并不容易。有种求而不得,想明白的事情我明白不了的感觉。我很努力,但总觉得很徒劳,所以想从中国电影作品或者是书里去找这样的女性,她们是如何解决和度过自己的的迷茫时期,不过却找不到。
那我自己是不是应该来创作这样一部电影,关于在中国当下城市里独立打拼的三十几岁女性,她们对人生的一些困惑和迷茫是去如何解决的故事。最开始,我有点想写一个都市小品。但是随着年纪和阅历的慢慢增长,其实内心的(对想要表达的)疑问在不停地在扩散,有一部分得到解决,另外一部分没有解决的疑惑却更加深刻。
剧本是从14年才刚开始写的,其实到了第七稿之后,我就只用日期来命名了,因为已经很难分清楚具体是第几稿了。写剧本的3、4年时间里,我对电影的口味也有了一些变化。这其中,杨德昌导演的的《一一》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它也是在讲人与人之间非常复杂的关系,但是叙事方法更高级,更冷峻,更客观。
Pmovie:片名《送我上青云》是如何来?
滕丛丛:“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是《红楼梦》里薛宝钗所作的诗句。《红楼梦》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小说,不过也喜欢毛姆的《人生的枷锁》。《人生的枷锁》讲的是个人的成长,而《红楼梦》,则更像是一个社会,有着复杂的人脉关系和中国人的人情世故在里面。几乎每两三年,再拿起来重读,我都会有新的收获和体验。
我很喜欢薛宝钗,她身上有种豁达和明白,这种通透是我没有的。我常常感到人生很困惑和迷茫,以及有思而未果纠结的时候。但是薛宝钗你看她,那么年轻的一个女孩儿,她身上似乎没有这样的苦恼。她那种见过人间疾苦之后的豁达,就好像是在面对周遭世界很多不好或者不堪的时候,依然可以从浑浊中找到自我存在的价值。
有句话这样讲: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当认清这个世界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它的人!这样的人,大概是我想要讲述的。所以那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也是一种气魄,虽然微不足道,但我独一无二,在见多人生疾苦之后,知道可能这些事情本身是不好的,但依然可以凭风借力上青云。
盛男本身是很愤怒的,对于很多事情她会从自己主观角度出发,对这个世界也有非常多的意见和批判。但在经过这一路的生命之旅后,她能够明白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也不可能因为她而变得更好。在遭遇很多不如意和挫折失败之后,她终于明白,自己依然微不足道,但是可以凭风借力。
Pmovie:片子是从什么时间开拍的,大概拍多久?创作过程中有什么特别难的地方吗。
滕丛丛:拍摄是从2017年12月开始,到次年1月杀青,一共拍了39天。 当我完成剧本后,就开始考虑合适的主创来组建拍摄团队。监制姚晨老师,也是这部戏的主演,邀请来了摄影指导林良忠、剪辑指导张一凡、声音指导温波。张一凡和温波老师都是和大姚在《找到你》中合作过的,她非常欣赏他们。
我作为一个新人导演,很多临场经验都是欠缺的。不过幸运的是,与前辈们一起工作,他们会给我很多建议。老师们都非常专业,他们各自专注于自己的领域,不会逾越,也不会把所认为的特别好的想法强加给我。
林良忠老师很有文人气,他看过剧本之后,给我们写了一千多字关于故事和人物的想法。他没有从摄影、影像角度上来考虑,而是首先是如何去理解这些人物,这些人都是什么样的人?林老师认为这是一部讲自我寻找的戏,关于一个人对自我和世界的认识、重塑。
我们在合作过程中,林老师会给一些意见。当时写剧本的时候,正好北京有雾霾,我就想找云雾缭绕的山的景色,可以跟城市里的雾霾有一个呼应。后来我们在贵州找到想象中的山景。日本有个很有名的摄影师杉本博司,他有套作品叫做《墓碑》,拍的是“9·11事件”中的双子塔,雾中双塔就好像两个墓碑一样。我跟林老师说,希望片子里所呈现的城市也能有这样的效果。
最后我们是在贵州完成的这一部分,当时阴雨天,水汽下沉,雾气上升,只要在后期调色时候往画面里加一点黄,就变得特别像雾霾了。对于拍雾,林老师很兴奋,他认为贵州景色跟他去过的很多地方都不一样,特别好。
剧本修到最后一稿之前,我带了一个助理,支了3万块钱,从北京一路南下去找我心里面想要的山景。杭州、江西、桂林等等都走过了,最后只有到了贵州,才觉得这个地方特别对。因为其他一些城市都已经被开发了,旅游的痕迹太重。贵州,有一种非常原生的、野的东西在那。它的大山大水,雾气蒙蒙,还有很多当地人习以为常的很漂亮的奇异景观,也不会被圈起来去做旅游区。我觉得这个地方特别好,很鲜活的,但人又很俗,那个俗不是不好的俗,而是接地气的俗。
不过选这样的景,其实对我们制片组来说是比较困难的。有场戏,是盛男的第一次去山上见李老。那个山是我们特地去找的,真的是浓雾,来回车程得6个小时。对于我们来说,剧组一天工作时间是12-15个小时,然而车程和上下山就占用了很大部分时间,所以真正用来拍摄的时间大概只有四五个小时。在没有看到场景的时候,我们制片人其实很不理解的,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去拍这个场景。而当我们真正到了之后,每个人都很兴奋,觉得值了。因为浓雾之中那种感觉是很奇异的,在一个很高的山上仿佛是仙境一样。
Pmovie:对于盛男这个角色,您是如何与姚晨沟通的。作为新导演与一位极有表演经验的优秀演员合作,有压力吗。
滕丛丛:我认为导演和演员的关系是,你既然选择了她,就要相信她,她一定会很好的完成角色的。我和大姚老师的沟通从前期就开始了。在剧本围读会上,我和她详细聊了盛男这个角色,所以到后面拍摄的时候就放手让她去演了。因为大姚她已经很喜欢这个角色了,并且内心中有很多想法想要去诠释。她会在人物对白和故事的基础上,把自身的一些状态和理解融进去演,并且设计一些自己的动作。
导演滕丛丛与姚晨在片场
有一场戏,大姚的表演特别震撼我。盛男跟妈妈吵架的这场戏,拍完之后,在监视器后面的大家都感动哭了,包括我,因为我在现场一般都是很冷静的。这场戏里,大姚的鞋子被扔到河里去,是演员表演即兴发挥的。即兴的这条我们都觉得非常好,妈妈扔掉了她的鞋子,盛男还特别舍不得,又往栏杆旁边看了看,试图想看看鞋子掉哪了。这个细节,大姚处理的非常好。因为像盛男这样一个人,其实就算吵架你把鞋子扔掉了我还是有点舍不得。这种人物的舍不得还有点小幽默。
这段在后期处理的时候,声音指导温波老师加了一个鞋子掉进水的声音。其实现场下面就是一片草地。这个噗通的水声出来,效果就更足了。我们这个片子,是大家各自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汇聚而成的。
Pmovie:开拍之前会画分镜吗?
滕丛丛:是做了分镜,但是说实话像我们这样一个体量的片子,它不是那种科技大片,有特效,必须要严丝合缝,按照分镜来,因为差错一点,就要改动很大。《送我上青云》 某种意义上是比较人文的,主要讲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拍摄还是要以演员为主。现场的表演是最重要的,如果演员觉得这样演比较舒服的话,那分镜会按照他来改。画分镜对于我来说是心里有个底,但是到了现场,往往会根据表演、机位等等有很大的调整,我尽量争取能在现场拍到最好的戏。
Pmovie:这部电影的影像风格比较有诗意和意境。您是如何与摄影师林良忠老师合作,确定影像风格的。
滕丛丛:其实最初我想要比较多的运动镜头,在分镜中也画了很多。但是到最后因为各种原因以及制作成本的控制,我们没有匹配移动组,甚至连轨道都用的很少。再加上很多场景都是山地,这种情况下如果你不是有充足的的人力和财力,镜头想动起来是很困难的。
初衷的改变,让我在前期拍摄,度过了一个不太适应的阶段。于是我经常会问林老师该怎么拍。林老师他是一个伯格曼迷,天天都在聊伯格曼。他会拿出很多伯格曼的电影剧照,就像点菜一样,给我们看,想要什么样的构图,想要给顾客卖了什么东西。我们从大师的一些影像当中去汲取灵感,经过沟通,现场再做摆布和调动。
Pmovie:片子由盛男出发,不过似乎不是通过她的视角去看周遭,而是散点视角分别写其他人物。叙事视角的变化您是如何考虑的?如何看待荒诞和黑色幽默的表现手法?
滕丛丛:我感觉,荒诞和幽默的东西越是当下的就越有意思。我们社会现在发展得太快了,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事情都会发生,这其中就充斥着非常多的荒诞和幽默,这就是我们生在这个时代的礼物。
我觉得当下的故事最鲜活、最具备力量、最能够跟现在观众产生共情和互动的。未来你也不知道如何,但电影已经发展这么多年了,要说还有什么故事没有拍过,那就是当下的故事没有拍过。
其他人物视角的出现,是因为我自己也不想局限于只讲一个女人在30岁这段生命历程,当然这段历程也很重要。片子当中虽然有很多的配角,但是唯一一个成长型的人物就是盛男,我们也是一路以她的视角把这些人和事物串在一起。
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他们除了给你的成长一些功能性的作用之外,每个人物也应该是独立的个体。我觉得一个负责的创作者,不能说塑造的人物,因为是个配角,他就是片面化的。
Pmovie:片子中所出现的男性,感觉上讽刺的笔墨更多,更狠,与女性角色也是很对立,却又能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度”,使他们不至于一无是处,并非单纯的令人讨厌。您是如何把握这个“度”的?
滕丛丛:我感觉这个不是“度”,而是一种对现实的临摹。生活中就是有这样的人。他们真的存在的话,我们的电影为什么不可以讲。因为我们市场有太多的男性视角的电影,从男性角度看男性,但我觉得不客观,是不是得看看女性是怎么看待的。女性的心理是怎样的,我觉得那才是旁观者清。不应该是排斥或者拒绝不同的声音和视角,而应该是去慢慢的接受。或许有些人会觉得不太舒服,但我们希望有一个接受的过程。
我即便是对这些男性进行了讽刺,但是有写他们可爱的一面。每一个角色都有自身的优点和缺点,都有可爱的和可恨的。包括妈妈和盛男,她们两个也不是完美的,两个人身上各自有很大的毛病,甚至是不让人喜欢的地方。人性都是复杂的,没有单一的好人或坏人。所以我觉得大部分的观众接受起来还是比较容易的。
Pmovie:影片中有很多“无”和“空”的景观意象,比如无人的图书馆、漂流的棺材、大火烧尽后的荒野。
滕丛丛:剧本里面本来就是要这样讲的,因为你所要探讨的东西,一定要把它给表象化,或者意象化,它才能够更明确一些。我不想给观众那么大的压力,但也要把画面呈现给他们,让他们能看到这些东西,然后多少产生一点联想。片子中所付出的很多的心思和想法,如果观众能理解60%或者70%,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Pmovie:两位主要男性角色的出现,对于盛男有怎样的影响。
滕丛丛:他们俩给盛男挺大的影响,但其实片子里每个人物都是盛男成长变化不可或缺的推动力,包括李老和他的儿子、她的母亲,甚至她的父亲。在感情上,刘光明和四毛是两个极端。比较浅显的讲,其实盛男最后的快乐和愉悦是自己给自己的,她在刚开始的时候也去找四毛,也去找刘光明,但都得不到。不管是人家不愿意给还是盛男自己,哪怕到最后跟四毛有一场性爱之后,最后的快乐还是源于自己。我们简单外部看一个人是没有用的,要往内在看。
Pmovie:关于疯子角色的安排。
滕丛丛:我觉得片中有两个很自由的人物,一个是疯子,一个就是李老。疯子他是一个功能性和意向性的人物。
他们是两个极端的自由。李老是得到世俗的成功之后,有随心所欲的权利,所以大家对他进行赞同或者说不予评价,没有人能够约束他了,他很自由。疯子是活在世俗约束之外的,不受道德规范的。这两个极端的自由是盛男都得不到的。人生有非常多的束缚和压力,她想得到别人的尊重,想有一笔钱想活下去,她甚至希望别人能够爱她,得到爱,这都是她活着的束缚和欲望。
Pmovie:盛男的服饰其实是随着情节发展而变化的。做了怎样的设计考虑。
滕丛丛:服饰这块,其实大姚自己有很多想法。她是一个对自己所塑造的角色有非常多要求的人。我们也会去尝试看如何设计比较合适。你看到,其实刚开始,盛男的衣服就像她的铠甲一样,皮衣、夹克、马丁鞋、大背包和帽子,都是这类的,好像要把自己武装起来一样。后来慢慢的,她的帽子摘掉了,衣服变成比较柔软细腻的质地,鞋子也换成了普通的球鞋。服饰的设计是一种对盛男放掉自己强硬外壳,变得可以和接受现实的过程的诠释。
Pmovie:给新人创作者的建议。
滕丛丛:去写一个好的剧本吧,这样你就有这块敲门砖了。如果你一直很懒,一直对自己狠不下心写剧本的话,就算你得到一笔投资或是一个创作的机会,这个过程也会很艰难的,中间也会发生很多的问题。很多人在拍自己第一部片子之前,都在过一种生活就是一边赚钱养活自己,一边在创作。赚钱养活自己很重要,但重心一定是放在剧本上的,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只要你有好故事,你就不会被人埋没。当时我这个剧本其实在第二、三稿的时候,就有人想投资要拍了。那个时候给个三四百万就可以去投拍。但我觉得还不够好,还是想希望它更好,所以坚持了一下。然后才有了后面更好的资源和演员进来。
想拍片,就一定要写剧本,要对自己够狠,一定要把剧本做到一个高度,这样才能吸引到更好的演员和更多的投资,因为现在市场对青年导演非常友好的。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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