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涅夫叙事诗《巴拉莎》
屠格涅夫叙事诗《巴拉莎》
“我们倒也在憎，我们倒也偶尔在爱。”
——菜蒙托夫
二
很难分清楚——哪儿是花园，哪儿是菜垄？
花园里有个假山洞（奇思异想的无害产物！），
每天清晨她总要去这个黑黝黝的山洞
（我这就斗胆来描摹一通），
她——让人担忧又为之惋叹的她，
是我这篇不羁的诗体小说的主人公，
她来了——穿着朴素的衣衫，
一本小书捧在她那略显黝黑的、
秀美的手中……她在长凳上坐下……
还记得达吉雅娜不？
对她俩，我无意去比照其异同；
可是读者会不会摆摆手，
不屑把这个故事卒诵——我感到惶恐。
三
那么她是谁？她的父亲又是谁？
她的父亲——是个地主，乐天豁达；
长时间地担任着公职；后来
他退职在家——娶了个健壮的妻子，
现在，他在经营上相当得法！
他跟自己的农民和睦相处……
跟商人，则边谈生意边喝茶，
他既善良又圆滑。他的太太——说句
通常的话——一个宝贝；啊！十足的
宝贝！自作聪明，还真有几下！
总之，她是个普通的女人，
长着一张馅儿饼似的脸蛋瓜；
而她的丈夫则真心实意地爱着她。
四
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对她，前面
已略有介绍。她算不上大美人——是的；
（她的两个兄弟都死于肺痨），
不过，说真的，我还从未见过
哪位姑娘有她这么苗条。
轻盈的她——步态袅袅；
她的脚——堪称秀足，
穿什么鞋都能显出它的纤巧；
她的手略为大了点儿；然而，
修长的手指却像透明似的异常姣好……
见了这双手，哪怕是我这个
十足阴沉的怪人——也会……
哦，先生们，请恕我唠叨。
五
对她的容颜我十分欣赏……
她的眉宇之间有一种沉思的忧伤；
我总觉得：她命中注定了要经受
许多痛苦……那又能怎样？
我为之感到悲怆，然又自感可笑；不是么，
在我们的时代里，要得救就必受苦难……
她欢快如同孩童一样——
虽然她明知自己正走在考验的路上——
可是她依然走去，静静地走去……
有一次，我竟将她比作丝绒与钢，
心中不由怅然凄惶……
哦，一个人只消朝她的双眼瞧上一回——
那他就绝不会把这双媚人的眼睛遗忘。
六
这双眼睛的神韵柔中有刚——
它并不急于闪射出灼灼光芒；
有时，它宛如春晖那般明朗，
有时又布满了傲然冷霜，间或，
它偶一忽闪，则恍若泻自云层的一束月光。
她那沉思安详的眼神，
使我生起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向往，
使我看到了心灵为上帝垂怜的保证：
那便是它所蕴涵的炽烈激情与忧伤。
我得承认，我已说得过于冗长：
可我一想到它就黯然神伤，
而——也许——读者
会感到这有点儿逾常。
七
她生长于乡村……您，
我的读者——您一定听说过
小城镇的小姐们，——咳！
她们往往可笑万分。
我知道飞短流长并不公正；
但我能谦恭地理解，我的草原居民
不定也会博你一哂：
笑她们在星期天——早餐时分，
当嘉宾来临时的激动亢奋，
笑她们的叹气，她们的故作深沉
和她们的羞怯颤栗等等……
然而，有时候她们也相当凶狠，
会像蜜蜂一样螫人。
八
我不喜欢热狂的姑娘……
您去乡间就不难遇上；
我不欣赏她们苍白的胖脸膛，
还有那种女诗人——上帝鉴谅——
她们对什么都要礼赞一番，诸如：鸟儿的
啼啭、初升的太阳、天空和月亮……
她们爱好甜腻腻的小诗，
边流眼泪边吟唱……一到春天，
就悄悄地跑去聆听夜莺的歌唱。
她们对大自然的疯魔可真够呛……
然而，我的这位小姐与她们不一样；
她骄傲——好讥诮，
而骄傲——先生们，是一种操尚。
九
她阅读得很贪心……她一视同仁地
爱读马尔林斯基和普希金
（我该指出，这是她的失误）……
但她从不惊呼：“啊，多么扣动人心！”
她只是默默地咀华含英。您觉得不近人情？
其实，对俄国文学大可不必相信——
我对它也不信，哪怕
在我们这儿轻易就能获得声名……
就说俄罗斯的诗歌吧，它与俄罗斯的
克瓦斯共着同一命运：一个正派的
家庭，不读俄罗斯诗歌，连
克瓦斯也不饮……不过，对于
我这位小姐那样的读者，我铭感在心。
一〇
我能为他们写诗……此愿足矣。
您看，每天——她都要去花园散步；
她爱那绿荫森森的高傲的老椴树，
倾听它们的絮语——她就在这一片
静谧中慵懒地怡然神驰。
此刻，洒满了耀眼光斑的桦树，
摆荡得何等欢愉……可是，
她却已经泫然泪下，唏嘘难已——
其中原委，唯上天得以洞悉。
有时候，她朝着那排简陋的栅栏走去，
好半晌地伫立在那儿……那儿，
可以临眺骋目……而她总把她的
视线投注于，投注于那行白茫茫的柳树。
一一
那边——越过坦荡的草地——离他们的
村庄约摸五里地——有条大路行经。
它宛若蛇一般蜿蜒着，
悄然绕过远处的树林，
她的整个心魂当即为它所吸引。
忽然，前方出现了一片陌生的后土，
被瑰异的光华映得通明……
是谁的蛊惑人的声音在呼唤，
在诡谲地向着她诉述、歌吟——
这声音就在她上方飘悠、轰鸣，
充满着隐秘的忧悯……
于是——她的祈求的目光投向了
另一个天地——那岿然蓊郁的冈岭……
一二
她瞩望着随风摇曳的橄榄树和白杨……
寻觅那令人神往的遥远的地方；
须臾间，那荡气回肠的俄罗斯歌谣
飘然漾来，勾起她对苍凉故国的怀想；
她低头站在那地方，对自己
感到惊讶——窃笑着嗔怪自己的惝恍；
然后，吁了口气，踽踽走在
回家的路上……她折下柔韧的小枝条，
随手就将它扔掉……她不经心地
把书捧起——翻开又阖上；她低诵着
心爱的诗行……脸色苍白，心痛神伤……
在这个难以名状的时刻，说真的，
我多么愿意守在您的身旁。
一三
我的小姐啊……您默然伫立，
被菩提树的巨大的浓荫所包围：
您在喟然太息；您头上树枝低垂……
寂寞和忧伤填满了您的心扉。
我端详着您：您呼吸的是
草原的气息，它充满了芳菲——
您就是我们罗斯的女儿……
您有如风暴来临前的黄昏那样瑰玮，
又恍若五月之夜那般令人心醉。
可是，唉！——我本已怠于过细的
描绘，只奈我重又为回忆所累，
好吧，让我继续我的
故事，不再词冗句赘。
一四
我的佳人双十年华。
（人们常夸——四月的牡蛎，
十五的姑娘——一朵花……
对此，我不想提出异议——
为不同的口味去干架——犯得着吗。）
人们叫她普拉斯科维亚；
这个名字我不太喜欢……
我——唤她巴拉莎……
每当秋冬与炎夏，他们离开了莫斯科
住在乡下——这也是由于
年景欠佳，收益每况愈下，
而巴拉莎——罪过呀！
总拿莫斯科来笑话。
一五
莫斯科——莫斯科——亲爱的莫斯科啊！
说实话，我可不敢把你夸奖；
我那应有的权利早已沦丧……
在你的脾性暴戾的子弟身上，
即令我言辞温良，也会
招致嫉恨——甚至恐慌。
故而，我恳求年轻的巴拉莎，
小姐！——我请您见谅……
如果——亲爱的读者，
您已经让愉悦的故事可意地
催你入梦乡——那么，醒来吧——
您不妨想象，有那么个日子，一个
非常炎热的日子……（我请您在荫处歇凉。）
一六
一个非常炎热的日子……
与我在遥远的南方所见的全然不一样……
那儿，整个天空喷泄着挡不住的
暗蓝的热浪；土地被炙烤，在干熬，
就像个患有沉疴的病人那样；
悬岩下，默默无言的大海在涌动、喘息，
闪出逼人的波光……
那喷放热焰的无情的太阳，染红了
一切有色的物体……何等壮观的景象！
那边——一个渔夫把身躯埋进
闪烁的沙子里卧躺……吸引了
每个过路人羡艳的目光——我，
禁不住也对他欣赏了好半晌。
一七
而这里则另有一派情景——虽然
我们不喜欢炎夏的热劲……确实——
其酷热几可铄石流金……远处风暴集结……
久旱的高草丛中蝈蝈疯了似的噪鸣；
刈草的农人躲在禾垛的背阴；
乌鸦翕张着鼻子眼儿；蘑菇的气味
弥漫于整个小树林；犬吠声此伏彼起；
一个提着水罐儿去汲取清冽泉水的
农民，正顺着灌木丛彳亍而行。
此时此刻，我总爱走进橡树林，
坐在那儿，头顶一片肃穆静谧的树荫，
要不，就在简陋的窝棚下，
与聪明的农人们一起聊天谈心。
一八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巴拉莎信步来到
那个昏暗的山洞（这山洞，前面已曾提到）；
她面前是熟稔的菜园，熟稔的池沼；
再往前，峡谷后面有着她
熟稔的树林和它们所在的小山包……
可是这一次，她感到有点蹊跷：
峡谷里一株灌木下坐着一位猎人：
正用小刀切着面包；
可以看得出——这是一位绅士，
一个地主；他衣着讲究，戴着手套……
瞧，他已经吃饱，倦怠地向他的狗吹着唿哨，
他摘下了帽子，打了个哈欠，
然后，拨开枝条，便躺下——睡觉。
一九
他睡着啦……巴拉莎望着他，
我敢说，是在定睛打量着他；
她从没见过这张陌生的面孔，
可不，邻居们都拜访过她的家……
关于这个，我们且略过不去赘述啦……
他睡在那儿，和风轻轻地抚拂
他浓密的头发，树叶在
他上面低语沙沙；
他睡得多香呀……巴拉莎对他
仔细地端详……是的，他长相不差，
可为什么有一丝动人的谲诈的微笑
忽地浮起在她的脸上？我很想作出回答，
但对于女人的笑，我却没有本领猜透它。
二〇
个把小时过去了……黄昏前的热浪
骤然退消……阴影越拉越长……
瞧——我的猎人已醒来，
他懒洋洋地坐起，把头摇了摇，
戴上帽——正想站起身来……
可是他，陡地愣住了……
噢，他看到了巴拉莎——朋友们！
他瞧了瞧——讪讪地一笑；
他一跃而起，慌忙地狼顾了一下自己，
随即矫捷地决然走出谷地……
巴拉莎花容失色，心里发毛，
好在他走到栅栏旁就收住了步子，
彬彬有礼地向她含笑摘帽。
二一
她站在那儿，双颊泛红……
她没敢抬起眼睛，心儿在胸中
猛烈地跳动。“请原谅，”他说，
显得非常从容，“请问，现在几点钟？”
她略一迟疑，回答说：“五点钟。”
边说边瞟了他一眼；
他仍然声色不动：
“这里是谁家的府邸？”
然后，不知为什么他又
十分多礼地向她表示歉意、
再次向她鞠躬，并且，
他依旧站着没动……他说，
他们是比邻，他的先祖父与她父亲
二二
素有交情……对这个意外的邂逅
他十分高兴；同时，还不下二十次地
向她连道“请原谅！请……”
（谢天谢地，我们的栅栏筑得很马虎），
他得以跨进花园向她走近。
她开始觉得自己的畏怯有点可笑，
因为，他，笑容可掬，一双褐色的
眼睛，透露着温顺的神情。
他对她说了些什么，使她
忍俊不禁，尔后，她的笑声
逐渐减轻……他莫测高深地一笑，
觑了下她的眼睛——走开了：
“如此而已！”他含糊地压低了声音。
二三
她目送他离去……他呢，突然
耸耸肩膀，回头望了望，冷漠地笑了笑，
似乎他早已习惯于万事顺当。
而她却感到满心懊丧……
这时，屋子里传出了杯盘的丁当声……
茶已准备停当……她回到家里，
随口向父亲说了，父亲只付之一笑，
并不放在心上，转而谈起了
陈年往事与先祖们的生活景象……
然而，一位崇拜巴拉莎的、丧偶的
老陪审官却火冒三丈——
涨红了脸像虾子一样，他声称，
他们的那位邻居——是个怪人。
二四
而我却并不认为他古怪……
反正我们还尽有时间来为他表白；
巴拉莎这时正支着手默坐在窗前，——
我们可一点不敢瞎摆，——她呀，
浮现在她脑海里的那个他，她就是甩不开！
天空布满了胭红的霞霭……疲蔫的
草地上水气蒸蔚……不一会儿，菩提的
树梢不再颤抖；凝滞的空气变得爽快，
青草复苏了，树林昏暗下来。
此刻，晚风习习，飞燕在翩跹，
有多欢快……那教堂上面的十字架，
泛着红殷殷的光彩——
河水沛然，映照出云霞叆叇……
二五
我爱坐在我的窗下，
（孩子们就在屋里嬉笑闹嚷），
天光照射在苍黛的树林上方……
啊，在这样的时刻，我感到自己
善良而又安详——我爱着并为人所爱……
可是，谁能知道，谁能说得上，是什么
不可思议的影响使我的小姐如此意乱心慌……
噫嘻，人人晚境——去回首当年欢愉的
景象——会感到既沉重又悲伤——
在那个时候，爱情，从不会如此累人，
它总是像鸟儿一样张开着翅膀……
而心灵又是那般炽烈，那般透亮……
然而过去了，早已过去了，这等的情状。
二六
是的，你们都一去不复返了，
那时日，就好比一席祷词，神秘又热狂，
那时日，有的是无忧无虑的自由的爱
与稚嫩美好的高扬的思想……
一切、一切均已消亡……
而热血犹执著地隐隐燔烧……记得
那些个夜晚，我常骑着马儿信步由缰；
仰望那满天的云翳，让羽扇般的风儿
轻拂在脸上——我深深地呼吸——
幸福之感在胸中漫漾，苍白的我
默默地蹐行着、蹐行着……是呀，
谁不曾是个孩子？对于那些曾经
奉为神圣的东西，谁又能将它遗忘？
二七
他答应来的——她反复地念叨个不停……
怎么也摆脱不了切盼的心情；
莫非是巴拉莎堕入了情网？
我不愿这么想——可也说不定……
啊，如此良宵：沁透了宛如
尘间万类的长吻般的阒静，令人醉心……
父亲叫唤道：“那屋的人呀，还不就寝！”
母亲微笑着，郑重其事地
宣布了明天请他吃饭的决定。
巴拉莎走进花园，那儿，显得又神秘
又昏冥，——渐渐地，她被无名的
惆怅浸淫……而他，他怎样呢？
我要向您挑明——他，毫不动情。
二八
他是怎样一个人，你是否想知道？
他富有，任职于军队，
一生以他人的智慧为养料——
为人和悦而圆到。疲惫的、
烦闷无聊的他，常往国外跑；
他高傲而沉默地到处游荡，
带着忧郁的微笑；而在国外，
他那好揶揄的机敏的头脑，
撷取的是佻巧懦怯的观察的果实，
摄入了几多怀疑和
一大堆空洞的辞藻……
他嘲笑一切；然而，他疲倦了——
不再对自己加以讥诮。
二九
我们去到国外——啊朋友们！
就好比哥萨克在战场驰骋……对于我们，
一切都不足为奇；只匆忙地去
拾人牙慧，急于轻蔑地詈斥别人……
我们还会一再声称，说那些可让我们
拿过来的东西，毫无激情，死气沉沉——
可它，容或诞生于严酷的斗争，
它会苦苦地萦缠着人们，
它牵动的不止是一瓣心魂……
倘若我们没能通过苦难的炼狱，
我们就不懂得认知所给予的欢腾，
最终，只能各走各的阳关路，
还得背荷着那些于事无补的忧懑。
三〇
让我们言归正传吧。他，现已退役。
如前所述，当他在职时，国外
到处有他的足迹，他嬉闹跳舞，
赢钱聚赌——当然，是按友谊的方式——
他——一般地说——很能让人悦服。
他遇事镇定、不亢不卑……
故而备受称誉；然而，
他也曾辜负过不少受过他诱惑的、
被他忘怀了的淑女。
这个快乐的人，却一无乐趣；
他无情地嘲笑怪人——因而，
社交界并不赞赏他的睿智，
也不把他视为“卓越的人物”。
三一
然而，人们倾慕他……
他以他的洒脱自然吸引别人，
再说，他风度翩翩——他那
自重而冷淡的灵魂纯属天生。
他，我说过，并非是
全智全能，但他拥有了
应由上帝所赋予的一切……
外加他藐视芸芸众生……
也因此，他有不少“忠实可信的友朋”。
他与他们一起嘲笑众生，
（并轻蔑地疏远人们），
这些先生们都认为，除了他们自己，
一切都是扯淡、瞎捣腾。
三二
他谴责一切，是出于烦闷，是的！
他从不耽于太过天真的愤懑。
让我来告诉你们，我的这个讽刺家想当魔鬼；
可是俄国的魔鬼与德国魔鬼迥然不同。
德国魔鬼是冥思的怪人，可笑
却满腹经纶；我们纯种的
俄罗斯魔鬼，既肥胖又天真，
他们的相貌十分高贵，
俨然一派贵族作风！
请不必惊讶：我这位朋友
也善于友好地结交显贵们，
而且在大大小小的金牛面前，
有时也会屈膝于那些被他嘲笑的人。
三三
您厌烦不……我的好心的读者，
唉，——我爱看上流社会的
舒闲与辉煌，对他们打招呼时的冷漠骄傲——
所有这种生活的无聊与喧嚷，
我也带着可笑的兴致去欣赏。
对于这个社会，我无意去效仿，
要紧的是我已准备着把我响亮的笑声
扔向那些逞性而惺惺作态的
没尾巴的准“雌狮与雄狮”身上！
再说，整个文学界的同道，用来
诅咒“上流社会与奢靡”的词儿已不少……
他们的作品，尽够我们去品尝；而我，
这会儿——不知怎地我的心反倒变得很安详。
三四
我喜爱那一溜儿排开的整饬而华丽的房间，
它们金碧辉煌而古老，
它们的设计恢奇而精到……
女士们呢……我喜爱她们的眼神——
漫不经心而又意味深长地漾着讥诮；
她们高雅的华妆别致精妙……
她们的眉梢若有所思地微微上挑，
绛唇上漾着骄傲的线条；
她们那变幻无常的爱情的芳馨、那散发
幽香的小册子以及灵俏的笔迹让人倾倒。
还有那种步态——那个肩膀，
那些任性的诱人的声调……
你们可知晓？朋友们，请说说，在这
万籁俱寂的时刻，我描摹的是谁个的面貌？
三五
“不是吗，”人们对我说，“除了上流社会，
你休想遇上这样的丽质粉黛。”
然而，我遇上过，——甚至
还曾钟情于其中的两位；
她们就像野地里的花儿那样可爱，——
不过，也就像野花一样
旋即消退了清幽的香味……
天哪——落进了那些俗吏的
掌握之中，她们怎能不凋败？
恕我又在把话题扯开——好吧，
我这就欢欢喜喜地去把
我的巴拉莎找来，赶快、赶快，
这不，客厅里正有她在。
三六
她坐在母亲身边……穿着一袭
朴素的衣衫，一朵花儿佩戴在腰带下面，
她比昨天更加苍白并激动不安。
奶妈正忙着准备茶点；
我的巴拉莎的父亲穿起了
崭新的燕尾服，不时地走到窗前：
没来，客人还没露面！
是说妥了的……怎么了？
这时，少女的恼恨渐渐升起在她的心间……
是呀，她的发式俏丽，她的手套
纤尘不染——看来是让我猜对啦……
“我的朋友，干吗愁眉不展？”——
母亲问，她打了个寒颤，
三七
淡然一笑……缓缓地
走向窗前的刺绣架，
坐在那儿埋头绣花——可是，
好端端的，那绣针总往自己的手指上扎。
她心想：“那又怎样？他不会来啦……”
她那波俏的发辫，从她
倾垂着的纤弱的脖颈上滑下……
她的眼睛……我尊敬的读者啊，
我的这位心神不宁的女郎的眼睛，
我实难用笔墨描写它：
它们掩藏在长长的睫毛之下……
我呀，我愿一辈子就这么看着她；
可他却还不来，这个傻瓜！
三八
忽然，从门廊传来了橐橐的声音，
进来了——他。“好不容易！我们有多高兴！”
他在父亲胖胖的面颊上
吻了三下……很有礼貌地
接过女主人的手亲了亲……
他对她从头巾到小鞋儿扫视了一遍，
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意味轻冷——
他向巴拉莎深深地鞠躬，便在
她身旁坐定——他参加谈话……聆听着
女主人的古老话题，显得十分专心……
间或，面带微笑，殷勤地
插上三四句话——这，
深得老人们的“赞赏与欢心”。
三九
他不曾向巴拉莎说一句话……
也没有去瞧她，然而，
他的全部表情，他的语调与微笑——
都在不意之中向她流露出亲切与款洽……
他是何等地温柔！何等地体贴她！
说实话，他已处于秘密期待的折磨下……
她呢，自在些了——
有所思地默默睇视着他，
对自己的心感到茫然……
而他，感觉到了她那纯情女性的
诱人秋波正飘向自己发热的面颊——
于是，他沉浸在甜美的喜悦中，
动情地充分享受着它。
四〇
您可能不喜欢他，我的读者。
然而，他的被爱也不无缘因；
他周身透着真诚与温驯；
整个的他，洋溢着纯正神圣的热情，
他从不愿悖拂别人的心。
他被爱了——来得多么疾迅！
然而，这，对我的巴拉莎可能有失恭谨……
请告诉我——您的回忆将有助于我——
该怎样去称呼那种怆恍的幽情，
那种越来越恼人地攫住您的、
使您难以自已的慌乱不宁……
我们不必假道学——
朋友们啊！——我把这称之为爱情。
四一
是的，它会不可思议地猝然炽焚，
然而，这种火花也常会熄灭无存……
它并不总能叫人称羡。
我这么说庶乎含混……
先生们，您兴许会感到欣幸，
当您瞩望那美好心灵中爱情的燔腾，
悄悄地去聆听那思绪万千的叹息与话语，
凝视那明亮的信赖的眼神，并将
过去的一切当作肩上的重荷一般抛扔……
当您深信机缘的不可重复——
您就会感到生命的充实丰盛，
就会省悟到徒然把才智用来嘲讽一切——
那可笑的正是您自身。
四二
他俩就这样并肩端坐……他在与她闲聊……
巴拉莎觉得很奇妙，他的话
虽然隐约其辞，但她都能明了……
她惧怕他——又觉得这样很好——
对于自己的羞怯，她几乎感到
一种甜滋滋的隐秘的美妙。
他轻松自如地有说有笑，
而当他俩的目光在不意中相遇，
她也没有马上垂下睫毛……
她站起身来，无端端地向父亲的身上偎靠……
她娴静地浅笑着，撒着娇，而且，
总谈起他，“他呀，”她说道——
读者——我承认，我让你们感到可笑。
四三
夜幕降下了……团团乌云
集结在远方……夜空中，烟云茫茫……
菩提在簌簌私语，昏暗的草地上，
苹果树舒展着枝桠沉入梦乡——
惟见白桦丛中，间或
传过一阵轻微的颤荡；
小河那边，夜莺在啼啭——
但闻水声潺潺，不绝如缕；
几已入睡的草原，犹不甘沉寂地在絮囔。
而怯怯地飞进屋里的风的清香，
恍如不眠的大地的叹息——
沁渗于花园、田野和森林，
在永恒而神圣的天穹下面浮漾……
四四
我忆起那座古老忧郁的花园，——
那儿，一汪平静的池水冷寂坦荡……
在岸边垂柳的阴影下惹着细浪；
我还记得，多少年前
我在青草萋萋的花园里游逛
（小径上莽草蔓长），
燃得彤红的晚霞令人叹绝……
它那浓艳的火焰从天空辉洒到地上……
疲惫的我，百感丛生地踽踽徜徉，
梦想着有一位幻景中的女郎……
与我一起默默地漫步在暮色之下——
而今，我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啊，上苍！
四五
“您可愿意去花园？”老人问，“哦？
维克托·阿列克谢依奇！让我们一起去吧？
我的花园虽属一般，但是很大，
那儿有各种花卉，还有小径与花坛。”
于是，他们全都去了花园……
黄昏的秧鸡啼鸣着表示迎迓；
远处，草地白茫茫一片……
上面满布着凝滞的云团，
星星时明时灭，透过菩提树的
巨大冥蒙的幕帘悄悄地眨着眼——
游客们漫步走在林荫道上：一对在前，
另一对走得慢，距离越拉越远——
不一会，那对可尊敬的夫妇
四六
已落在后面……啊，乡村的这一手！
巴拉莎与他一起徐徐而行……
她的心似乎很平静——可也并非尽然；
而他，肩并肩地走在她身边，
却缄默着，显得困窘。
他担心在无意中透露出心曲，
生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
他确信，即或存在例外，
那也准是一种轻薄的行径。
我承认，他很少出错，总能中肯地
对事物作出估评……然而，他对于
另一种境界并不了然——在那儿，
他呀——是个天煞星！
——在那儿，他不谙怜悯。
四七
“得了——你的维克托不早就
动过情，伤过神，诸此等等？”
我忘了告诉您——我的友人——
他仅仅在舞会上作过山誓海盟，而且
只是对那些并非他真正倾心相爱的女人。
而当他承认自己堕入了情网而不能自拔时，
他会因疑虑而备受折磨，五内如焚——
像一个沉湎于收藏奇珍异宝的
艺术家那样，对自己的感情讳莫如深，
嗐，我的这个不信神的人，他就爱
跟自己的感情藏闷儿……可是突然——
与一位县城的小姐——在花园……
他觉得这要比下地狱更为引人入胜。
四八
他越陷越深……
而她还只是个孩子，即令
她的可敬的双亲落在后面也不要紧；
她那恬静的面颊上还不曾
留下过狡黠的烙印；
这会儿——他逗趣似的握住她的手……
逐渐地，恢复了轻松平静……他庆幸：
“谢天谢地，就这么在乡间待到秋天，
也不至于太过乏味扫兴——而以后……
可是，我干吗要心神不定，
我，似乎，爱上了，迷住了心！”
他又一次地恋爱了？是什么原因？——
我的朋友们，现在，让我向你们作个说明。
四九
首先，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
夏日的夜晚，平安宁静；
月亮升起了，夜色晦冥。
远处流淌的河水，在朦胧中闪着波影……
一条小路向着大河逶迤；
高地上依稀有一片树林，
但闻叶片在簌簌作响，却看不分明；
他俩下到峡谷里，那轻柔的黑暗，
仿佛受他俩的驱赶而让出路径……
此情此景的诱惑，他难以抗拒——
便一任了无挂牵的遐想悠游忘情，
他安详地微笑着，长叹着……
清新的风儿亲吻着他们的眼睛。
五〇
其二，巴拉莎并没有沉默，
更没有甜腻腻地忸怩叹息；
她说着，谈吐自如。
她走着，步态婀娜——
她那修长的身躯洒满了薄雾，
透明的暮色影影绰绰地将她裹住……
他停下休息；觉得与她单独相处
愉快无比。他喁喁着……而她呢，
她心中有一种神异的、压抑不住的火焰
正在熊熊燃起。而昏暗中的矮树丛，
似乎也在受着情焰的煎熬而芳香四溢，
远处，远处——那草原的交界处，
夜莺在啼唱，哀号，哭泣。
五一
也可能，他开始明白了
情窦初开的她有多么美好……
于是乎，他的荒谬的偏见，
这才不再向他刺刺聒噪。
她特有的那种纯真的甜美，
带着几分羞怯而又稚气未消……
是呀！爱情，她尚未意识到，
她就像一片闪光的幸福的小叶片，
随着渺渺水波浮漂……此刻，
她周围的一切都在向她微笑，
整个天空就在她上面俯下身腰。
就连那些柔曼地摆悠着的小草，
也温存地对着她细声絮叨……
五二
他俩就这样走着、走着……我的朋友，
他默默地欣赏着巴拉莎的姣好；
她显得生气盎然，宛如春日大地上的花朵，
被沛然温暖的露水所滋润，
热烈地徐徐吐艳放苞。
她的双颊在潮湿的冷雾沾濡下
燃烧……这时，他意识到
他将占有她的心，为自己的
被爱而心荡神摇——
她则变得沉默——大家都知道，
这种沉默，有它独特的称号……
他于是欠下身——她的手
在他的一吻之下隐隐地灼烧。
五三
先生们，读下去、读下去！甭担心：
我可是一个品行端正的作家。
我的那位朋友虽说胡闹过，
但仍不失为一个“好样儿的诚实的家伙”，
他绝不会去摘取，去享用尚未成熟的鲜果。
况且，他已有所触动：没错。
他经历过很多——厌倦了生活；
他曾不止一次地告诫自己，决不能盲目地
一味在情海中浑浑噩噩……闲来无事的时候，
他会梦想一种恬适而合理的婚姻生活……
而眼前，他察觉：巴拉莎
正在黑暗中哆嗦……“我们
是否该回家了？”我的主人公对她说。
五四
他俩走在回家的路上；不过——
说实话——这趟路走得特别长……
一路上，他俩谈了不少话：我怎忍心
拿他们清白无邪的谈话来说短道长——
我发誓，他们绝不是在互诉衷肠。
她只是在同他聊天，就像个老朋友一样，
但可怜的姑娘啊，她的手
在微微地颤抖、发烫，
她的声音犹带着些许惶惑的余响……
事情就是这样：她信赖他，
羞赧地沉浸于这种款洽的情状，
好比是一个孩子，怯怯地抓住了
一根小树枝，要把小脚蹚进溪流里一样。
五五
终于他们到家了，晚餐桌上，
我的朋友口若悬河，神采飞扬。
老人似见到奇事异物一般
对着客人仔细端详……
巴拉莎则静静地用手支着身子倾听着。
待到夜半的钟声敲响；马车打点停当；
他便站起身来；父亲温情地
吻他，就像吻别亲人一样；
女主人呢，简直是眼泪汪汪……
最后，他要动身了；告别的时刻来到了，
“再见，”他含笑轻轻地对她讲。
当马车启动时，他与站在门口的她，
久久地交相投注着各自的目光。
五六
一路上，四周阒静无声……夜深沉；
马车的前头颠晃着驾车人。
“我喜欢这邻居……”他思忖，“他家
只有一个女儿；父亲富有……
女儿很动人……”
他挥走了其他的一些于事无补的幻梦，
同时，也驱散了逝去的岁月的回声……
她呢，在自己的屋里来回地走动，
并不去期待什么，也没有慌神；
她的心麻木了；只觉得
此时此境已与过去的一切判若泥云——
她的整个生存，她的梦，
已在转眼之间将她拥住；
而他——就是她梦里出现的那个人。
五七
啊……我心愀怆；
泪水弥漫在我的眼眶……
我见她坐在窗前的沙发上；
她的头依着靠垫，头巾
悄悄地溜下了肩膀……
那一绺柔柔的金色发卷，波浪一般
怯生生地缠卷在苍白的脸颊旁……
而在她唇间，绽开了一丝微笑。
月光倾泻在窗上……一阵忧虑使我
禁不住意乱心慌；侧耳细听：
有一种笑声缭绕在梦中的她的上方，
宛若铃声在颤悠悠地鸣响……
是谁在那儿聒絮……在讽嘲地吟唱：
黄昏暖洋洋，洁净的蜂箱中
清纯的蜂巢已成熟地在酝酿；
黄昏暖洋洋，满树的
菩提花正在吐露芬芳；
只见花儿滴着晶莹的蜜汁，
仿佛她们在把眼泪流淌——
一群蜂儿贪婪地回旋盘桓在
花朵上，竟如此地轻狂……
花儿不会枉然
把娇客等待，
她们娇媚地斜倚在
自己柔弱的细枝上。
你呀，我的孩子，你
那颗充满热焰的心
已妙不可言地成熟起来了，
你羞答答地亟待把花朵儿绽放……
如今，正在吐艳的你
让人心荡神迷，
在夏日的骄阳下你亭亭玉立，
如此地娇艳鲜亮。
就这样，你在苗条的花茎上偎傍，
就这样，我的花儿，你终于盛开怒放；
飞来了你的情郎……良缘天作——
他呀，正向着你这个被遗忘的旮旯里扑撞。
五八
尽管如此，也未必就能结出果实……
他可能不再稽留——
不再把邻人、爱情与散步存在心头，
就好比是一根随手扔了的小树枝，早已
被他置之脑后。然而她不能……
而当他俩漫步在花园的时候——
如果它，那个为我们稔知的它，
在我们的理性尚未成熟的无邪的
意识中——曾使我们感到过恐惧担忧，
如果它，那个森然有力的恶魔，
裹挟着乌云的冥幽，在花园上空
飞掠游走——并在一对情侣上面
猝然俯下它那颗阴郁的头——
五九
那么，它会说些什么呢？它目睹过
唐璜们如何不失时机地屡屡地
去蛊惑、驱使那些矫饰成
清白女子的心智……不过，话得说回来，
它也并不满足于去观赏这种始自
巴比伦时代即已驰名于世的游戏……
有时，它会用行家的杞忧
去谴责唐璜的方式，偶尔，
也给点儿忠告，出几个点子；
可它所奚落的总只有她一个……
然而这一次，让它哂笑的
却是他们俩……朋友们，你们
似乎还不太明了我的意思？
六〇
我的维克托不是唐璜……
她的激动也并不过分。
“这样更好，”人们会说，“炽烈的
激情会使危险丛生”……确实；
更好，毫无疑问，理应结婚、生儿育女，
生活得平平稳稳——切不可，尤其在
一开始，就涨红面孔……低下头……
让迷乱的心失却自持——等等。
可不是，若按此等高论——
我就该闭口噤声……而我要祝贺
巴拉莎——我已把她交给了命运……
她将去面对这样的生活；
而恶魔，似乎在哈哈地发出笑声。
六一
我的维克托早已销蚀了他的爱心……打自
儿提时代起，他就十分悭吝他炽烈的感情；
这，实乃上流社会的生活所决定；就说婚姻，
也被视作蠢事一桩——哪怕它基于爱情。
瞧，她要爱谁也是命中注定……
有什么可说的？他，无可挑剔，
对她又十分倾心；而今，她那
沉思而热情的心灵所向往的一切
已成现实……一切如愿遂心，
这一切，是她大胆祈求或未敢奢望的，
这一切，她无法为之命名……
天从人愿……他俩已双双在爱河中沉浸……
可是在我耳边响起的仍然是魔鬼狂笑的声音。
六二
朋友们！我见到了魔鬼……它正倚在栅栏上；
讥嘲地注视着一对恋人，用它那阴沉的目光。
我听到，远方，在暴烈的狂飙
撕扯下，松林在悲号……
这使我惊恐万状；
我又看到，现在它的视线已不再
滞留在他俩的身上——此时此刻，
整个俄罗斯如同原野一般
在它的眼前铺展舒张……
启明星在黑色云层中闪烁，
而它眼瞳中的凶焰也在灼灼发光，
一丝可怖的笑意正蜿蜒着
蛇行在这个恶的主宰者的嘴唇上。
…………
…………
六三
我与他们睽违积年；久别
重逢，一晃已有五年光景。
他俩在第四个年头成了亲，
他如此地发福，直令人吃惊。
见到了我，两口子显得非常高兴。
我的到来勾起她对往事的回忆——
刺激了她的神经……她哭了一阵，
感伤得难以自禁——而感伤，对一个
已婚的女人来说，就显得有点荒诞不经。
普拉斯科维亚·尼古拉耶夫娜的生活
宛若一条潺潺的小溪，曲折却平稳安宁……
她的夫君，——我没来得及交代，
不但非常爱她，而且对她十分尊敬。
六四
婚前，他起先常拿她来笑话；后来，
登门拜访已习以为常；
最终就与她定亲拜了堂；
看到女儿戴着花冠站在婚坛前，
年迈的父亲快乐得眼泪汪汪，
他馈赠给新人一幢漂亮的新房，
式样古老——布置宜人——轩敞开朗……
啊，相信吧，朋友们，
生活中，什么都可能碰上……
你们或许会对我说：那爱情呢，他与她在
爱情上不见得相称吧……这，谁能说得上？
朋友们，就让大家来回答吧；
我这就打住啦；要不，你们会感到腻味，
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闲篇儿已扯得过于冗长。
六五
可是——天哪！我当真有过那样的心意，
当初，我景慕她，对她奉之若天神，
我向她的心许诺过的华年
有多么幸福、痛苦而神圣！
而在诀别了希望之后，
我开始习惯于受冷遇的寂岑。
然而，我珍重她最终的意愿，
只能隐藏起我的苦闷，瞩望着她如同
远眺一颗我心爱的星辰……还能怎样呢？
我是如此天真地被欺蒙，
既容易又自然而得体，
以至我都怀疑那些我曾怀有过的
希望，究竟是梦是真，啊，亲爱的朋友们。
六六
就在那个夜晚，那个夏日的夜晚，
在呈献给她一片痴情的那个瞬间，
她内心迅疾地涌起了
叫人动容的波澜……再见了，
巴拉莎！是静下心来的时候了；
我也不耐地想要辍笔掩卷……
关于她，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事实上，
谁也说不上她拥有了多少幸福和美满……
她不住地唏嘘喟叹——
在记忆中封存着荒谬的所谓幸福，
并将它视作纯真的完善！
我这就要与她分手了……而且也
未必再能见她一面……我为她抱憾。
六七
我为她而怨天尤人……倘若命运
许诺她的是另一种、另一种世路……
可是命运，照例是那么残忍，
其经纬处事也异常严峻顶真。
回忆巴拉莎的可爱的眼神，
在我们分别之时，我本可向她
吐露我内心的苦闷……可是——
白雪的银光闪着耀目的光晟，
寒天坼地，可闻喀嚓声声；
我早就应该去呼吸这清新的空气
去感受这里自由旷放的气氛……
为此，我谨向读者脱帽致忱——
并作以下的表白，对你们：
六八
再见了，我的读者！我的这个故事是否会
使您昏昏欲睡，不值一哂——我说不上；
而我，哪怕与你们才刚相识，
也岂敢奢望有进一步的交往……
这一切均出于我对你们的敬仰。
这里，我差谬不少；但我听讲，
你们仁慈又善良，就请
看在上帝分上，多多包荒！
还请你们，亲爱的朋友，请见谅：
你们的那位俊友自孩提时代起
即已苦于不幸的热烈欲望……
得了！在此吟诗作文，不胜汗颜，
只恳请你们别把这些不经之谈放在心上！
六九
而如果有谁读了我这篇
散漫的故事之后——会不自禁地
陷入沉思，并在这一刻向我
致谢点头：那对我，就是最好的犒酬……
记得有一次——我乘船
沿着陌生的城市漂游：
我兀立在船尾甲板上，任凭
水浪把船身托举又抛投……
突然，岸边窗口上有人在向我招手，
是谁，何时何地我曾与他邂逅，
我一点也想不起……船儿很快地
掠过，我只能向他挥挥手——
而城市，已悄然隐没在山后。
金 留 春 黄 成 来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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