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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勃朗宁诗8首

英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罗伯特·勃朗宁(Robert Browning,1812年5月7日-1889年12月12日),是一名英国诗人,剧作家,主要作品有《戏剧抒情诗》(Dramatic Lyrics),《环与书》(The Ring and the Book),诗剧《巴拉塞尔士》(Paracelsus)。维多利亚时期代表诗人之一,主要作品有《戏剧抒情诗》、《剧中人物》、《指环与书》等。与丁尼生齐名,是维多利亚时代两大诗人之一。他以精细入微的心理探索而独步诗坛,对英美20世纪诗歌产生了重要影响。




在贡多拉船上


他唱

我用我的歌声把我的心——

我的整个心献给你,

星星和大海助我一臂之力,

夜幕更深地沉入威尼斯街巷,

在我头顶留下一块空档,从那里

你明亮的脸可以指引我快乐的心

飞向你——我心的归宿地。


她唱

跟着我说,试把我说的每个字

照样说出来,仿佛每句都是

你自己主动要说的话,

用你的声音,以你的方式:

“这女人的心、灵、神智

都是我的,像她叫我戴的

这条金项链一样;”(再说一遍)

“我可以把它当宝贝珍惜,

也可以把它一环一环地

扔到船外去,全凭我愿意。”

还要再说一遍……别说啦!

因为话只是话。住口吧!

除非你呼唤我,仍然

亲热地把我的小名呼喊,

要是那三个②听见你这样叫我,

也听见我答应你,这小名会立即

向他们公开我们的秘密。

你还要恳求我,拥有我,

诅咒我们之间的墙——把它打破,

白天在众目睽睽下的我们,

已被层层壮丽的幽暗遮掩。

还能做什么,除了把我整个拿去?

我是那三个的:抢在他们前面,

解你干渴!据说炼宝石的阿拉伯圣人

能抽出宝石的缥缈的精华

放在他的小罐中,只剩下灰烬,

那么,亲爱的巫师,当你的享用

吸走了我的灵魂——它属于你——

只把我的灰烬留给他们!


他唱

1

我们漂过去,漂过去,漂过去!

可怜的阿涅塞在干什么?

他们紧闭着房间的百叶窗。

灰白头发的扎诺比正央告

买来的新娘走向他的床。

我们漂过去!

2

我们漂过去,漂过去,漂过去!

普奇宫为什么灯光闪烁,

像狂风中的一簇烽火?

成百的宾客,没有一个关心

亲爱的主人是否扭伤了脖颈。

我们漂过去!


她唱

1

先来一个飞蛾的吻!

吻我,就好像你假装

你不能确定:今天晚上,

我的脸——你的花——

把花瓣收得多紧,你就刷刷它,

这里,那里,直到我明白

谁需要我,就爆裂而大开。


2

现在来个蜜蜂的吻!

吻我,就好像你在中午时分

快活地钻进了我的心——

一个花蕾,它不敢不理睬

这要求,所以一切都交出来,

我顺从地把零散的花瓣

盖在你头上,好静静入眠。


他唱

1

我们俩是谁?

我是一个犹太人,

带你远行——朋友们无法追寻,

去参加我们部落的盛会,

他们需要你去哄骗那魔鬼,

他摧残他们,除非让他吮吸

你的……驱散这幻影!③永远地!

现在,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2

再来说:我们是谁?

我是一颗星的精灵,

在天空引诱你,命运之神不让

我尽情展开我的翅膀,

直到一束比我的苍白光芒

更红润的光芒宣告某种东西

正在消退……驱散这幻影!永远地!

现在,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他沉思

啊,哪样最好?是漫游还是休息?

歇于地的膝盖,还是水的酥胸?

睡在金黄的谷草上,

还是游在清澈的浅湖中?

勉强躲开睡莲叶,离死神黑手

仅一线之差,黑手伸出来抓你,

却又不得不把你放掉;

在夏夜,怎么活着最好?


他沉思着说

向后躺!我的意念能否把你改良?

从这个肩头,叫它迸出一个翅膀;

从这个肩头,叫它迸出另一个翅膀;

你将不用腿脚走路,而靠翅膀飞翔!

它们必须长出来就白如雪花,

好与你的肉体相称,但我计划

它们的末梢要变深浓,变宽大,

变成火热的金色,

直到两个翅膀像月牙似的

包住你的完美的身体,

从头顶到脚底,瞧,它们

就好比是你对世界的抵抗,

就像有万把利剑射向四方!


你救救我,你是唯一真实的!

快吓跑这疯狂的想象,

它来了,却无意离去!

谢谢!现在,你就永远保持这样!


他仍沉思

1

如果那三个终于追上

对你唱夜曲的人,会怎样?

保罗用他的斗篷蒙住了我的头,

吉安把我紧绑,他本人用匕首

刺穿我的背;我踉跄;

于是……我摸到的是你吗?


2

那三个恶棍追踪我,经过一座座

保佑人的教堂,不停地追,直追到

阴湿可厌的利多坟场④,冰冷的海洋

在旁边咆哮,他们挖好了

我的墓,推我滚到墓穴边上,

于是……我沉进你的怀中。


她沉思着回答

把你的手臂浸在船外,浸到肘部,

像我这样做:如果这样被捉住,

死和睡是否相差很多?死于火、刀、毒

肯定可怕;但死于水——体会一下!


一直沉到底!请你拉住我!好啦,

现在把那长长的草叶摘一片,

编进曾戴过可笑的首饰的头发间,

首饰我已扔掉:既然你赞美我的头发,

最好还是保持它的本色吧。


他说

划回家?我们必须划回家?

那用桩撑着的假正经门面是在哪里

俯视着大运河,我太清楚啦!

窗子和窗子成双对,

门户和门户紧相随,

整个儿像个古板的娃娃脸;

但在它后面,哪有一丁点

那个装样子娃娃脸上的

那种拘谨和庄严,

和毫不弯曲的规矩直线?

没有两个窗子朝一个方向

俯瞰房屋的前方

狭窄的一线海水。啊,那个秋日里,

我经过时,看见了上面的你!

先是有个窗帘飞扬起,

接着是甜蜜的一声喊,最后你来了——

来捉你的小鹦鹉,他正巧

在那时刻,而不在任何别的时刻,

逃去啄食那高枝上的果实,

而使我成为男人中最幸福的一个。

我几乎不能呼吸,当我看见

你远远仰靠到阳台栏杆外面,

要趁他在那棵士麦那桃树上边

爬得太高以前把他捉回来,

你仰得太厉害,这光滑的金色的圆绳,

你盘在头上的金发突然松开,

像条绚丽的蛇落在你身上,

从前——古罗马时代的罗马姑娘

常常让这种蛇——为了图清凉,

让它蜷曲着躺在她们胸膛上。

亲爱的鹦鹉啊,但愿他的嘴

永远保留着精美的玫瑰色斑痕,

好像是被啄伤的莲花给偷花贼

留下了标记,下次好把他辨认!


再多待一会儿,为了别人的缘故,⑤

不是为我!你的房间和它的全部

艺术珍品,将会做什么?

白天他们在沉默中很痛苦,

夜间他们醒来,生命复苏;

生命暂时中止,只是为了让你欢喜,

你违反他们的意愿,把这些东西

凑到一起,他们在白天里

编起一圈魔法绳索束缚自己,

使他们看起来像哑的。你的竖琴,

紧绷着灵敏的弦的竖琴,请相信,

它平时不敢说话,现在正半睡半醒

对自己低吟,仿佛有个小精灵

在弦间飞出飞进,他的翅膀

掠过的地方,就发出沙沙声,

像个天使穿过了巴比伦,

那罪恶而荣耀的城,深夜里他穿行在

宫殿梁柱迷津中,就发出这声音,

他不停地飞呀飞,把上帝的灾祸播种。⑥

当这种沙沙声流动,那仙女就从

她的蚌壳中俯身到竖琴顶上,

像干渴的帽贝⑦哼着他熟练的曲调

扑向清澈的溪水一样。

你的雕像们一定心潮澎湃!

你的图画们一定走了下来,

互相探望,交交朋友!

嗨,如果你冷不防往房里走,

你会发现斯基多内⑧的热心的公爵

在对“快干活卢卡”的严肃的圣徒

行一种最奇怪的老式的礼!

你会发现大胆的卡斯特弗兰科的

抹大拉的马利亚⑨已从谆谆劝诫的

长袍先知的窝棚退避,

躲进她的石窟深处的角落里。

仿佛是那幅提香的画想起了她,

说实在的,他倒并不是认真地

想要亲自看一看,他的后代

创造的这些东西,都是什么玩意,

委员会现在雇了些什么笨蛋,

他只因在委员会签署了一个文件,

便被谋杀!每一张图画都在享受

它的夜晚,你可不能够

打断这游戏,所以你真的一定要

为了别人,再跟我多待些时候。

她说

1

明天,如果我用一根竖琴弦,

比方说,来把茉莉花拴拢——

它的芳香充满我的房间,

就设法叫你的佐尔齐来会见

我的珍婕;如果用的是黑丝带,

那三个在监视,你要走远点。


2

你的贡多拉——让佐尔齐用水藻

在船头周围缠起一张网,

好像是因为他不小心,

把船撞在了码头或桥墩上;

这样我就可以扔出一张纸,

当你和他在下面经过时。


那是珍婕的警戒烛光;我们是

安全的!今夜和我再多待一霎时?

恢复你一个月前的样子!

你做个忸怩殷勤的男子,

我做个冷若冰霜的女士。

现在你鞠躬,那才合适,别拉我的手

比我上岸时扶你的手更长久,

并说:“多谢,西奥拉!”——

心对心,

唇对唇!分别前再次紧抱我,

使我属于你,正像你属于我!


(他突然受袭击,被刺)

注定如此,亲爱的人!——最好的是

现在来临,在你眼前,在你怀抱,

仍在吻我!不必注意懦夫们,只注意

把你的秀发挪开,免被我的血损坏!

我不用我的蔑视去杀死那三个,

因为他们从未活过;但我真正活过了,

因此——(再吻一下)——可以死了!




哈梅林的花衣吹笛人

一个孩子的故事


1

勃伦瑞克有个小镇哈梅林

离著名的汉诺威城不远,

一条又深又宽的威瑟河,

流过小镇南面的城墙边;

啊,从没见过这么宜人的地方!

但是,大约五百年前,

在我的故事开头的时光,

镇上的人遭了一场大灾殃,

那情景没人看了不心伤。


2

老鼠!

它们跟狗打架,它们咬死猫,

它们啃摇篮里的娃娃,

它们吃缸里的奶酪,

它们从厨子勺里抢汤喝,

它们拆散装咸鱼的小桶,

还在男人的礼帽里做窝,

把女人们聊天的兴致也破坏了,

因为老鼠吱吱喳喳地怪叫,

用五十种高音和低调

把女人们的话声完全淹没。


3

最后小镇的全体百姓,

一齐向政府门口涌来。

“很明白,”他们喊,“镇长太痴呆;

官儿们吗——想起来真悲哀,

我们给这些笨蛋买了貂皮袍,

他们却既无决心,也无能耐

帮我们摆脱这场鼠灾!

你们想穿着皮袍享清福,

就凭你们肥胖又老迈?

振作起来,老爷们!绞绞脑汁,

作出个救急的安排,

否则我们定叫你们卷铺盖!”

到这时候,镇长和官儿们

才惊慌地发起抖来。


4

他们在会议室呆坐了一小时,

最后镇长打破了沉寂:

“我情愿拿貂皮袍去卖一盾钱;

但愿我离此地远着点!

叫别人绞脑汁倒是容易——

可是我这可怜的脑袋又疼了,

我拼命挠它,可还是白费力气。

喔,最好有个捕鼠机,捕鼠机!”

正当他说到这里,听,

那不是有人在门上轻轻敲击?

“上帝保佑,”镇长喊,“是什么东西?”

(他跟官儿们坐在一起,

显得矮小,虽然胖得出奇;

他的眼睛晦暗又干涩,

好像打开太久的牡蛎,

只有中午,他的大肚皮

为黏黏的龟肉咕咕叫时,眼才发亮。)

“不过是鞋子擦地的声音吧?

任何一点像是老鼠的声响,

都会使我的心扑通扑通直发慌!”


5

“进来!”镇长叫道,使劲挺了挺身,

于是进来了一个最最奇怪的人!

他的半边黄半边红的怪大衣

从头一直拖到脚后跟;

他的个子高又瘦,

蓝色的眼睛锐利像钢针,

皮肤黑黝黝,头发淡而稀,

脸上光光没胡须,

嘴角微微露笑意——

谁也猜不出他的来历!

看到这高个子和他的古怪外衣,

没有一个人不感到万分惊奇,

有个人说:“这像是我的曾祖父,

被最后审判的号角惊起,

从他的彩绘墓石下跑到了这里!”


6

他迈步走到会议桌旁,

“先生们,”他开口把话讲,

“我能用神秘的魔法力量,

叫太阳下面的各种活物,

不管是跑的、飞的、游的、爬的,

都跟我走,你们肯定没见过!

我主要针对害人的动物

施展我的魔法,比如说——

蝾螈、蟾蜍、鼹鼠和毒蛇;

花衣吹笛人——人们都这样叫我。”

(这时他们注意到他的脖子上

围着一条红黄条子的围巾,

来配他的同样颜色的衣裳,

还有个笛子系在围巾的一头,

他们看见他的手指动个不休,

好像急于在笛子上演奏,

这笛子正摇摇晃晃地

低悬在他的古式袍子前头。)

“不过,”他说,“我虽是个穷笛手,

去年六月在鞑靼,我曾使

可汗从大群蚊子中得救,

在亚洲,我消灭了一大窝

可怕的吸血蝠,解除邦主的忧愁。

说到叫你们晕头转向的这件事,

如果我把老鼠从镇上赶走,

你们能否给我一千盾的报酬?”

“一千?给你五十个一千!”

惊奇的镇长和官儿们喊出了口。


7

吹笛人走上街道,

首先微微地笑了一笑,

似乎他知道有什么魔法

在他安静的笛子里睡觉;

然后他像个内行的音乐家,

撮起嘴唇,吹起曲调,

锐利的眼睛发出绿光和蓝光,

好像撒上盐的烛火闪闪亮,

笛子发出还不到三个尖声音,

人们就听见像有一队士兵在行进,

轻轻的刷刷声变成了嚓嚓声,

嚓嚓声又变成巨大的隆隆声,

老鼠们连滚带爬跑出了屋,

大老鼠、小老鼠、瘦老鼠、壮老鼠,

棕老鼠、黑老鼠、灰老鼠、黄老鼠,

严肃的老老鼠,蹦跳的少老鼠,

老爸、老妈、侄子、叔叔,

翘胡子、竖尾巴,

十只一窝,十二只一家,

兄弟们,姐妹们,老公们,老婆们——

全都拼命地跟着吹笛人。

他经过一条条街,边走边吹,

它们紧跟他脚印,边舞边追,

它们一直跑到威瑟河旁,

跳进河水统统死光!

——只剩一只,它像凯撒那么强壮,

它游过了河,活着把它的报道

(它像凯撒一样,保留着原稿)

带回到老鼠国它的家乡。报道说:

“笛子刚发出第一个尖声,

我就听到刮牛肚的声音,

还听见用熟透的苹果

压榨果酱的声音,

还有打开腌菜缸的声音,

食橱门半闭半开的声音,

拔出油瓶塞的声音,

撬开黄油桶的声音;

仿佛有个说话声夹在其间

(它远比竖琴的声音更甜),

它大声喊:老鼠们,尽情欢宴!

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食品店!

这样,不停地嚼,嘎吱嘎吱咬,

早餐、午餐、晚餐、正餐!

正当一个庞大的糖桶

——桶上刚好有一个破洞,

像个大太阳在我眼前发光,

我觉得它在说:快钻进来吧!

——我发现身上翻滚着威瑟河的波浪。”


8

你该听听哈梅林人怎样把钟敲,

直敲得钟塔晃晃摇摇。

“快去,”镇长高声叫,“找些长杆来!

把鼠窝捅掉,把鼠洞堵牢,

向木工、瓦工好好请教,

使老鼠的痕迹,在镇上不留丝毫!”

这时吹笛人突然昂着头

出现在市场上,说了声:

“首先,请付我一千盾的酬劳!”


9

一千盾!镇长神情沮丧;

官儿们也跟他一样。

因为议会的宴饮是罕见的灾殃:

红葡萄酒、白葡萄酒、霍克酒,

一半钱要用来买莱茵葡萄酒,

好装满地窖中最大的酒缸。

拿这么多钱付给一个流浪汉!

瞧他那身半红半黄的吉普赛服装!

“何况,”镇长狡猾地眨眨眼说,

“我们的事已在河边办妥,

我们亲眼看见害兽已沉没,

我相信死了的东西不会再复活。

所以,朋友,我们不是那种小气鬼,

甚至舍不得请你喝杯茶,

舍不得给你点零钱花;

至于那些盾嘛,我们当时提到它,

你完全清楚,不过是句玩笑话,

而且损失已使我们变节俭,

一千盾!来,把这五十盾拿去吧!”


10

吹笛人沉下脸来大声嚷:

“别废话!而且我不能等!

我已经答应在午饭时分

到巴格达去访问,

享受大师傅拿手的精美肉汤,

因为我彻底歼灭了

哈里发厨房里的一窝毒蝎,

我跟他凡事好商量,

跟你们嘛,我一分钱也不能让。

谁要是惹我发了火,他会发现

我的笛子吹出另一个样。”


11

“好哇!”镇长喊,“你以为我会容忍

你待我还不如待一个厨子!

容忍你这带着个没用的笛子、

穿件花袍子的痞子来侮辱我?

你威胁我们?拿出厉害的来,小子,

吹你的笛子,直到吹破你的肚子!”


12

他又一次走上街头,

又把笔直光滑的长竹笛

举到唇边吹奏;

他吹出了还不到三个音符

(灵巧的音乐家还从来不曾

奏出过这么甜蜜温柔的乐声)

就传来一阵沙沙声,仿佛有

一群快乐的人在推挤、奔走,

小脚吧嗒吧嗒,木鞋呱啦呱啦,

小手噼啪噼啪,小嘴叽呱叽呱,

孩子们纷纷地冲出了家,

好像农场中抢食的鸡鸭。

所有的男娃娃,女娃娃,

脸蛋像玫瑰,卷发像亚麻,

都有明亮的眼睛,珍珠般的小牙,

他们蹦蹦跳跳,又叫又笑,

快乐地跟着奇妙的音乐跑。


13

镇长惊得目瞪口张,

官儿们似乎变成了木桩,

他们不能动弹,也不能喊叫

那些欢跑过去的小宝宝,

只能用目光追随

吹笛人身后那快乐的纵队。

但是,当吹笛人离开大街转了弯,

一直走到了威瑟河畔,

啊!镇长是多么惶恐不安,

狼狈的官儿们多么心惊胆战,

滚滚河水就在他们孩子的眼前!

然而他从南边转向西边,

一步步走向科佩伯格山,

孩子们紧跟在他后面;

这时大家才把心放宽。

“他绝对翻不过那个高山顶,

他只好中断他的吹笛声,

我们就会看到孩子们把脚停!”

看哪!他们刚刚走上山,

一扇神奇的大门开得宽又宽,

仿佛突然挖出了一个大山洞,

吹笛人朝前走,孩子们跟进山洞中,

等他们全部进到山里边,

洞门马上关得严又严。

我是说“全部”吗?不,还有个瘸小孩,

他不能从头到尾都跳舞;

后来,每当有人来责怪

他的悲哀,他总是这样说:

“自从游伴走掉,镇上十分单调!

我忘不了:自己没能看到

他们看到的一切欢乐景象,

本来吹笛人也答应过我。

因为他说要带我们去快乐乡,

它与小镇相连,就在近旁,

那里泉水喷涌,果树生长,

鲜花开得更美更芬芳,

一切都新鲜而异样;

麻雀比这里的孔雀更辉煌,

狗快得连我们的鹿都追不上,

蜜蜂都掉了蜇人的刺,

马生来就有鹰的翅膀。

正当我感到信心十足,

我的瘸腿马上就能治好,

突然音乐就停止了,我站住了,

发现自己留在山外了,

不情愿地被单独丢下了,

现在还是照老样一瘸一拐,

再听不到那里的音信传出来!”


14

可悲呀,可悲的哈梅林!

有许多哈梅林的居民

都想起了一句谚语:

富人想进天堂的门,

就像骆驼钻针眼那么难!

镇长派人向东、向西、向北、向南,

不论在哪里找到吹笛人,

都要给他把口信传:

要送他金银,直到他满意,

只要他肯顺原路往回转,

让孩子们跟着他把家还。

但当他们明白一切努力都无望,

吹笛人和跳舞人已一去不返,

他们便规定了一条法令:

每当律师们把日期写上案卷,

就必须把下列字样

写在年、月、日的后边:

“一三七六年七月二十二日

在此地发生的事件以后,

已经过去了多少时间。”

为了更好地记住,

孩子们最后经过的地方,

他们把它叫做花衣吹笛人路,

无论谁在此吹笛子或敲伴奏鼓,

他肯定会被主人解雇。

他们也不容许旅店和酒馆

用欢笑声来破坏这条路的肃穆。

但是他们把这个故事

写在山洞对面的一根柱子上,

这故事也画上了教堂的大玻璃窗。

他们要让全世界知道

他们的孩子被偷走的情况;

这画到今天还在那个地方。

还有一点我也不应该漏掉:

在特兰西尔瓦尼亚②地方,

居住着一个外来的宗族,

邻居们十分注意他们

那种外国的服装和风俗,

他们说这些来自他们的父母,

父母们从一个地下监狱走上来——

很久以前他们被勾引,

离开勃伦瑞克的哈梅林,

成群结队向地下监狱跑;

为什么和怎样被勾引,他们不知道。


15

所以,小威廉,让你我来扫除

大家的——尤其是吹笛人的冤仇,

而且不论他为我们赶走小耗子或是大老鼠,

如果我们许过报酬,让我们把诺言遵守。




“他们如何把好消息从根特送到艾克斯”


我跳上鞍,和若里斯,还有他;

我奔驰,迪尔克奔驰,三人齐策马;

栏门开,守门人喊:“好快!”

我们奔出,围墙发出回声:“快!”

身后栏门关上,灯光熄灭,

我们并肩驰进漆黑的午夜。


没人说话,我们保持高速不减,

马并颈,齐跨步,位置不变,

我在鞍上转身,将马肚带收紧,

缩短马镫,将踢马刺调整,

扣好马笼头,放松马衔铁,

罗兰持续奔驰,丝毫不松懈。


出发时月正落,当雄鸡啼唱,

初现曙光,我们已近洛克伦;

在博姆,一颗巨大黄星探头望,

在杜费尔德,明明白白已是晨光,

在梅赫伦,听到教堂的钟声响,

若里斯打破沉默:“我们还赶得上!”


在阿尔斯霍特,太阳忽地腾升,

站在太阳前的牛,个个是黑影,

透过薄雾注视着我们驰过面前;

我终于看见了我勇猛的骏马罗兰,

看见他坚毅的肩将晨雾冲破,

像河中陡峭的岬角冲破飞沫。


看见他低下头,他灵敏的耳朵,

一只照常竖起,另一只朝后来听我,

一只黑色慧眼——总是用那种眼神,

越过白眼圈斜瞥着我——他的主人!

他的热烈的唇,在奔驰中不时地

把嘴边浓重的泡沫一片片颠起。


将近哈瑟特,迪尔克抱怨,若里斯发话:

“别再策马,露斯跑得勇敢,错不在她,

到了艾克斯要纪念她”——因为我们已经

听到她的急喘,看到她伸长的颈、

蹒跚的膝、垂落的尾,和腹部

可怕的扇动,当她颤抖而倒伏。


如此,剩下若里斯和我向前飞奔,

过了罗兹,过了通格勒斯,晴空无云,

天上的烈日笑着无情的笑,

脚下踩碎了松脆闪亮的枯草,

一直到了达尔恒,有个白塔高耸起,

“艾克斯已在望,”若里斯喘道,“快骑!”


“他们将怎样热烈地欢迎我们!”突然

他的花马整个翻倒,死得像石头一般。

于是我的罗兰将负起消息的全部重担——

唯独这消息能救艾克斯免于灾难。

他的鼻孔像充满鲜血的水潭,

他的眼窝镶上了两个火红的圈。


接着我脱去皮衣,甩掉长靴,

丢下枪套,扔掉腰带和一切,

立在蹬上,俯身在他耳上拍了几下,

用爱称叫罗兰,我的无双的马;

我拍手大笑,唱歌喧闹,管它好听难听,

直到最后。罗兰奔进了艾克斯,站定。


我只记得,朋友们聚拢围成圈,

我坐着,他的头搁在地上,我的膝间;

没别的话,只有对我的罗兰的赞美,

我把我们仅剩的美酒倒进他的嘴,

他应得(市民们一致通过的)这奖励,

是他从根特送来了好消息。




利波·利比兄弟


我是可怜的利波兄弟,对不起!

你们不必用火把杵到我脸上。我的天,

有什么好责怪的?你们想:怎么回事?

你们在后半夜,看见了一个修士!

你们在巡逻,在这巷口捉到了我——

这儿的风流娘们儿只把大门半掩着。

我是卡尔美尼修道院的,去搜吧,去呀,

袭击它,如果你们想显得热心的话,

在那里找出只大老鼠,他碰巧

跑错了洞,咬住每只悄悄地爬来

和他做伴的温柔的小白鼠,吱吱吱!

啊哈,你们认识你们的上级吧?那么,

你们就会拿开乱掐我脖子的手,

并且认识认识我。这是谁?先生,

是个住在三条街外的朋友家的人——

他就是……你们叫他什么来着?——

哦……科西莫·美第奇②老爷,他住在

拐角的那座房子里。喝!你们真好!

你们被绞死的那天,记住告诉我,

你们是多么喜欢这种掐脖子的把戏!

但是你,先生,这跟你有关系,

叫你的无赖们学文明点免得败坏你名声。

我的天,难道我们是沙丁鱼,他们把

在街上网住的一切都当合法捕捞品?

他是丝毫不差的犹大,我是说那个人!

正是这么一张脸!喔,先生,你在道歉。

啊,我没生气!吩咐这些羞愧的人

拿这点钱去喝几杯吧,去祝愿

那个庇护我的慷慨的家族健康,

也为其他许多人祝酒,小伙子们!

现在已成平局。我愿照着那人的脸——

他靠在同伴身上,在门边,

带着长枪和灯笼——画那个奴隶,

他一手抓住施洗约翰③的头发提着那头,

(“现在请注意,”他会说)

另一手拿着他的武器,还没擦干净!

你不会碰巧有根粉笔木炭什么的?

否则你会明白的!是的,我就是

那个画家,既然你这样称呼我,

什么?利波兄弟的所作所为,一切详情

你都知道,而且喜欢听?很可能!

我看见你的眼睛闪出了得体的光——

告诉你,一开始我就喜欢你的模样。

现在让我们坐下来,把事情说清楚。

春天到了,夜里人们成群结队

在城里转,唱着狂欢节的歌,

而我被关在笼子里已经三周,

为那个大人物画圣人,除了圣人

还是圣人。我不能整夜画画呀——

哎!我探身到窗外去呼吸新鲜空气。

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小的脚,

一阵阵琴声、笑声和歌声,——

金雀花儿香,④

没有爱情,我们的世界像坟场!花儿美,

莉莎走了,我活得还有什么滋味?

百里香花儿——如此等等。她们绕过去。

刚转过墙角,就发出吃吃笑声,

像兔子在月下蹦跳——三个苗条身影——

一张仰望的脸……天哪,先生,有血有肉,

我正是用血肉造成!全部床上用品——

床罩、被单还有窗帘,

全都变成布条,打了十几个结,

梯子有了!我把自己放下去,

手脚并用,连爬带溜,降在她们后面,

到了圣洛伦佐教堂旁边,我追上她们,

跟她们一起玩耍,亲热又随便,——

玫瑰花儿好,

只要我开心了,管他谁知道?

就这样,当我悄悄跑回来,

想上床去稍微睡一会儿,

明天好起来去工作,去画那个

圣哲罗姆⑤,他正用他的大圆石

敲他可怜的老胸脯,压压欲火,

你就突然抓住了我。噢,我明白了!

你的眼虽然还闪光,你的头却在摇——

我的是个剃光的头,——一个修士,你说——

问题在此!如果科西莫老爷来到这里,

自然要保密;但是一个修士!

我为什么是个畜生?现在就告诉我们!

我母亲死的时候我还是个婴儿,

父亲也死了,把我留在街头。

我挨饿,那滋味只有上帝才知道。

一两年只吃果皮、瓜皮和豆壳、

垃圾和废物。一个霜冻的晴天里,

我的肚子像你的帽子一样空,

风把我吹得蜷起身子来回地走。

拉芭恰老姨妈用一只手揪住我,

据我所知,那另一手是个敲诈者,

这样经过一道墙又走过一座桥,

径直来到修道院。在那里,

当我站着大嚼一个月来第一片面包,

“这么说,孩子,”肥胖的好神父说,

一边擦着他的嘴,那正是茶点时间,——

“你有意抛弃这个悲惨世界?

你愿声明抛弃……”抛弃一口面包?我想;

决不!简言之,他们迫使我做了修士;

我确实抛弃了世界,它的华贵和贪婪,

宫殿、农庄、别墅、银行和商店,

废话……也就是可怜的美第奇家族

醉心的东西——这全是在八岁时发生的。

是啊,先生,我及时找到了——可以肯定,

这不是白得的——吃饱的肚子,

温暖的衣料和围腰的绳子,

还有幸福的终日无所事事!接着是——

“让我们看看这顽童适合干点什么”——

我和他们不太对路,我得承认。

好一阵骚乱!他们用书折磨我,

上帝啊,他们白费劲儿想教我读拉丁文!

丁香花儿开,

我懂的全部拉丁文,就是“”我爱!

但是,如果一个小孩在街上挨饿,

总共才八岁,像我的命运那样子,

随时注视人们的脸,看看谁会

把他想要的吃剩的葡萄枝扔过来,

谁将要骂他、踢他,来报答他的辛苦——

哪位手持蜡烛在队列中行进

去参加圣餐礼的好绅士,

会使眼色让他举起一个盘,

接住滴下的蜡油,好拿去卖,

或者叫地方官来把他抽一顿——

噢,不,——我是说,哪只狗咬人,

哪只狗从杂碎堆上把骨头扔下来,——

这样,他的灵魂和感觉都变得很敏锐,

他记住各种事物的外貌,仍是出于

饥饿的痛苦对他的警告。

他有一仓库这种观察心得,相信我,

在我有了闲暇后,它们就有用了。

我在习字本上描画人的脸,

在圣歌集的页边乱涂乱画,

把臂呀腿呀和长长的音符结合起来,

发现鼻、眼、下巴可以代替和,

我画了一连串世界的图画

在动词、名词变化的空当里,

在墙上、凳上和门上。修士们满脸怒气。

“不,”院长说,“你们说把他赶出去?

决不。丢了一只乌鸦,捉到一只百灵。

说不定最后我们加尔默罗会修士

可像卡马尔多利修士和多明我修士一样,

让这个天才把我们的教堂装饰漂亮,

给它装上个早就该有的门面!”

于是他们吩咐我不停地乱画。真感谢!

我的头脑已塞满,他们的墙是空白,

从未如此及时地卸去沉重负担。

先是各种修士,黑的和白的,

胖的和瘦的,然后是教堂里的人:

闲聊的好老人,他们等着去忏悔,

因为偷了桶里漏出的东西和蜡烛头,——

和那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家伙,

他刚杀了个人,安全地坐在祭坛前,

一群小孩惊奇地围着他,

一半是因为他的大胡子,

一半是因为被害者儿子的狂怒,

他用一只狂暴的臂向他挥拳头,

用另一只手对自己画十字,为了基督

(他那十字架上的悲伤的脸只能看见

这个,在他一千多年的受难之后)。

还有那穷姑娘,她的围裙蒙在头上,

急切的眼睛从围裙中向外望,

傍晚她悄悄走来,说了句话,

扔下面包、耳环和一束花,那混蛋

嘟嘟哝哝地接了,她祷告,就走了。

我都画了,然后喊“凡祈求的就得着⑥——

随便看吧,更多的已画好!”——梯子放倒,

把盖好的那块修道院墙露出来。

修士们围成一圈,大声称赞,直到有人

制止他们——教他们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因为他们头脑太简单——“这是那个人!

瞧那个弯腰去拍狗的小男孩!

那女人很像院长的侄女⑦,她常来

伺候他的哮喘病:活生生的!”

但我胜利的麦秆火刚烧旺就冒了烟——

轮到他们的上级来观看和评判:

院长和有学问的人士做鬼脸,

马上制止了这一切。“怎么?这是什么?

离绘画的标准太遥远,上帝保佑!

脸、臂、腿和身体都像真的一样,正如

这粒豆和那粒豆那么像!魔鬼的游戏!

你的任务不是通过奇妙的外观,

通过对易朽的肉体的崇敬去迷住人们,

而是把人们提高到肉体之上,

完全忽视它,使人忘记有肉这种东西。

你的任务是描画人们的灵魂——

人的灵魂,它是火,烟……不,它不是……

它是一包新生婴儿形状的蒸汽——

(你死时它以这种形状从你的嘴出去)

它是……嗯,不管怎么说,它是灵魂!

别给我们看超出灵魂的肉体!

这是乔托⑧,他画的赞颂上帝的圣徒,

这使你去赞颂——为什么不停在他这里?

为何要用奇妙的线条、色彩,诸如此类,

取代我们头脑中赞颂的念头?

要画灵魂,决不要管那臂和腿!

全部擦掉,试试再画一回。

啊,那个白净小巧、胸部丰满的女子

正是我的侄女……我该说是希罗底,——

她去跳舞,叫人把男人的头割下来⑨——

全部擦掉!”这有道理吗?我问,

画灵魂的好办法,是把身体画得很丑,

眼睛看不得,只好继续走,而且

还不能越走越糟!这样,黄当白来用,

你当黄色画上去的简直是黑色,

任何一种含义都显得很强烈,

而其他一切都绝对不重要,不美观。

为什么画家不能轮流提一只脚,

左脚和右脚,两只脚走路,

把肉体画得更像,把灵魂画得更好,

两者各得其所?就说那张最漂亮的脸,

院长的侄女……守护神——它那么漂亮,

你就不能看出它是否表示害怕、希望、

快乐、悲伤?美不能和这些并存吗?

假设我把她的眼睛画得蔚蓝好看,

就不能歇口气再加上生命的闪光,

然后再加灵魂,并使这一切三倍地生色?

或说有种完全没有灵魂的美丽——

(我从未看见过——假定情况如此——)

如果你得到纯粹的美而没有其他,

你几乎得到了上帝创造的最好的东西,

那只说对一点点。当你感谢他时,

你将在自己身上发现你漏掉的灵魂。

“全擦掉!”好吧,总之我的生命在那里。

从那时起事情就一直这样继续。

无疑我已长大成人,我已打破限制——

你不应该抓住一个八岁的小孩子,

迫使他发誓永不亲吻女孩们,现在,

我是自己的主人,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有个朋友,你瞧,在拐角的房子里!

上帝,那房子是靠前面的大环站稳的——

那些环不仅可以插旗和拴马,

而且有更大的用处!

但旧时的戒尺,旧时的严肃眼睛

仍在我工作时从我肩后窥视,

那些头仍在摇——“这是艺术的衰退,

我的孩子!你不是真正的大画家,

安吉利科兄弟才是那种人,你会发现;

洛伦佐兄弟是唯一能与他匹敌的。

你在肉体上下功夫,永远成不了第三个!”

松花开满树,

各有各的情(妇),各走各的路!

那么我不是第三个,他们应该知道!

你不认为懂得拉丁文的他们

是最应该知道的吗?这样我吞下怒气,

咬紧牙关,抿紧嘴唇,为满足他们而画——

有时这样做,有时却不然,因为,

做到了极点,肯定会来一个转变,

有个温暖的晚上,我正在画圣人——

声声笑,声声叫,是尘世的事情——

(桃花一朵朵,

人人都有死,各人要自己活!)

我的整个灵魂在旋转,酒杯满溢,

世界和生活太大,一个梦梦不完,

于是我做放荡的事,纯粹出于怨恨;

演出你捉到我时的那种蠢举,

完全是因为愤怒!磨坊老马辛苦多年后,

放到草场上,把僵硬的蹄子踢得那么欢,

虽然磨坊主没对他宣讲;

青草的唯一好处是可以做饲料。

人愿意要什么?他们是否喜欢草?

可以喜欢还是不可以?我就想把这事

用一种办法永远解决:实际上

有些人说谎太多而伤了他们自己。

他们不喜欢的东西恰是他们最喜欢的,

他们很喜欢的,如果真给了他们,

他们发现它是特别令人厌恶的。

我呢?我想是教我什么我就说什么,

我总是看见乐园,看见上帝在那里

制造人的妻子——而我学会的功课,

肉体的价值和意义,

我不能一转眼又把它忘记。


你了解我;我是个畜生,我知道。

但是瞧,现在——我很肯定地看到——

就像晨星快要照耀那么肯定——

什么事将要发生。我们有个小伙子,

来到修道院,学习我这行,

他聚精会神地看,点滴不放过,

他叫圭迪——他将不听修士们那一套——

他们叫他大个汤姆,他随他们去说——

他学会我的经验——他将飞快地画,

我希望如此——虽然我不会活那么久,

我知道情况准会怎样变。你来当评判!

你多半像我一样不懂拉丁文——

然而,你是我的人,你见过世界

——美丽、神奇、力量,

万物的形状,它们的色、光、影,

变化无穷,令人惊奇——全是上帝造的!

——为什么?你感到欣慰吗?喜欢吗?

当你看到这美丽的城市的容貌,

那河的线条,周围的山,上面的天,

不用说还有男人、女人、孩子的身影,

在这些风景里?这都是怎么回事?

忽略它,藐视它?还是凝视它,

感到惊奇?啊,当然是后者!——你说。

但为什么光说不做——为什么不把这些

如实地画出来,不管带来什么后果?

上帝的作品——随便画哪件,漏掉

一点真实,都是罪恶。不要反驳说:

“他的作品已存在——自然是完美的,

假定你复制它——(这个你做不到)

没有好处!那么,你就必须胜过它。”

因为,你没注意到吗?我们生性如此:

我们见过百次却没注意看的东西,

当它们被画出来,我们就喜欢了;

所以画出来后它们就更好了——对于我们,

同样也更好。艺术是为这而给我们的——

上帝使我们习惯于这样互相帮助,

贡献我们的才智。比如说你是否注意到

你的坏蛋的哭丧脸?给我个粉笔头,

你就相信我好了!如果我同样逼真地

去画高深的东西,那就更不用说!

那会占领院长布道的讲坛,

向你们大家解释上帝!啊,想一想,

我们进坟墓后人们将要做什么,

真使我激动万分!这世界不是污点,

也不是空白——它意义重大,它意味着好:

去发现它的意义是我的粮食和饮料。

“嗨,但你没有煽动人们去祷告!”

院长插嘴,“当你的含义太简单,

它不对人们说——记住晨祷,

别忘了下周五你的斋戒日!”唉,为这个,

哪用得着艺术?一个骷髅两根骨头,

两根棍子钉成十字形,或者,

最好是一个报时的铃,也都一样行。

半年前我在普拉托画了一幅圣洛伦佐,

我精细地描绘了那幅壁画:“脚手架

已经拆掉,我的画看起来怎么样?”

我问一个兄弟。“非常好,”他回答——

“把执事⑩从烤好的一边翻过去的

那三个奴隶的脸,已没有一个是完好的,

个个被抓破、戳烂,直到我们的心满意,

虔诚的百姓也这样做来安慰他们的心,

他们到这里来,在愤怒中念诵祈祷文:

我们很快就会看到里面的墙砖。

你等着明年这时候的另一件工作吧,

因为人们的怜悯和虔诚在增长——

你的画到达了它目的!”该死的傻瓜们!


我是说——你不会误解一个可怜的修士

在气恼中的一番闲聊吧?上帝知道,

因为我闻到了这芬芳的夜晚的空气,

它像美酒使这不习惯的头脑直发晕!

啊,教会知道!不要歪曲地告发我!

当然咯,一个越轨的可怜的修士

自会找到恰当的话来开脱自己:

听明白我计划如何去改正。

我考虑,我将画一幅画……当真的!⑪

给我六个月,再到圣安布罗斯教堂去,

看看那里有什么!上帝保佑修女们!

她们要我的全班人马。我将这样画:

上帝在中间,圣母和她的小宝贝,

被一窝小天使和鲜花枝叶环绕,

百合花、衣裙和白皙的脸,像夏日里,

女士们成群去教堂时发出的

一阵阵鸢尾油香气那么甜蜜。

在前景中,当然有一两个圣徒——

圣约翰,因为他保佑佛罗伦萨人,

圣安布罗斯,他写下的教规制服了

修道院的朋友们,叫他们整天忙个不停,

还有约伯,画上他就保险不犯错误,

他是乌斯人,(换个字母就是我们的人,⑫

我们是缺少他那种耐心的画家们。)

他们全都规矩地祈祷,你料不到,

像是从黑暗的楼梯来到亮光里,

突然从角落里冒出来一个人,

说着唱着,除了利波还有谁?我!——

迷惑,发呆,茫然——这人是我!

我畏缩——我看到了、听到了什么?

我,突然错误地来到这群人里,

这纯洁的一伙中,穿着我的修士装束——

旧哔叽长袍,围腰的绳子!

哪儿有地洞,哪儿有角落让我躲避?

这时一位甜蜜的天使般的小东西

走上前伸出温柔的手——“别忙!”

——她对天国的人们说,“而且——

毕竟是他创造了、设计了你们,虽然

他不是你们中的一个!那圣约翰⑬会画吗?

他的骆驼毛能做画笔吗?尽管如此,

我们还是来到了利波兄弟这里,

此人完成了这作品!⑭”于是我笑吟吟地、

笨手笨脚地溜向旁边,把羞红的脸

藏在一百个翅膀下面,它们像

人们快乐地玩着蒙眼猜人游戏时,

那些张开的裙子;所有的门都关着,

完全没料到,那边突然进来了

暴躁的丈夫!于是我急忙逃走,

逃到后面一条安全的长凳上,

没放开她的手,那小小的百合花,

她在关键时刻替我说好话,

长得像院长的侄女——我该说像圣露西。

如此既保全了我,教堂也得到

一幅漂亮的画。去,六个月以后!

再见,先生,握握手:不用灯火!

街上已静下来,我认识回家的路,

不必怕我!黎明即将来临。我的天!




“罗兰公子来到了暗塔”

(参见《李尔》中爱德伽的歌)


我马上感到他的每句话都是说谎。

那个白发瘸子用他恶毒的眼神

观察谎言对我的效果有几分;

他看到又一个牺牲者入罗网,

高兴得几乎嘴都合不上,

弄得他的嘴边全是皱纹。


除了说谎拦截和诱捕每一名

看见他守在那儿就问路的旅行者,

他带根拐杖等着做什么?我猜测

他将发出一阵骷髅的大笑声,

并用那拐杖把我的墓志铭

写在路面的尘土中来取乐。


如果听他的劝告,我该转向一旁

走进那片不祥之地,人人都同意

暗塔就隐藏在那里。我默默地

照他的指点转了弯,与其说前方

看到了在尽头复燃的豪情和希望,

不如说感到了终会有尽头的欢喜。


因为,由于我满世界的颠沛流浪,

由于我多年的探求和寻觅,

我的希望已细微如丝,再也经不起

成功可能带来的热闹和欢畅,

现在我再不去制止我的心脏

因为看到失败的前途而惊悸。


正像临终的病人,看来已经咽气

却仍能听到哭泣开始,哭泣停止,

他接受了每位朋友的告辞,

听见一个告诉另一个,出去呼吸

新鲜空气(“既然一切都已完毕”,

他说,“灾祸既来,哀伤无济于事”)。


有些人讨论那几个坟旁边

还有没有够他用的一块地方,

哪一天最适合给死人出丧,

又谈三角旗、长条幡,和旗杆,

这人还全都听得见,一心只盼

别辜负了亲切的友爱而留在世上。


就这样,我在探险中历尽艰辛,

多少次听到过失败的预言,

多少次已被列入“那一帮”名单——

就是一心寻找暗塔的骑士之群,

看来像他们一样失败就算我的福分,

现在的问题在于我是否够条件。


至于我绝望、沉默地离开他——

那讨厌的瘸子,按他的指引

离开大道踏上小径。天很沉闷,

此刻暮色已降临,但还投下

一缕阴森血红的目光来观察

这平原捉住它的漂泊人。


有个路标该多好!我刚走两步远

就发现自己被平原包围住,

回头想最后望一眼那条平安路,

它已无踪影,四周是灰色大平原,

直伸到地平线,别的什么都不见,

我只能继续走,别无他途。


因此我往前走。我想我从未见到

如此贫瘠的土,不长草和木,

没有花,也别盼望小松树!

找到颗牛蒡就像挖得了财宝。

你会想,杂草总能自行其道

繁衍种族吧?那势头谁也挡不住。


空想!出奇的贫瘠、荒凉、

丑怪,是这片土地的天数。

大自然抱怨说:“不想看就把眼闭住,

没有办法,我改变不了我的状况,

要等最后审判的火,来医治这地方,

煅烧它的土,释放我的俘虏。”


纵有几根乱蓟秆,突出同伴之上,

它们的头也已砍断——免惹芦苇妒羡。

是什么把阔叶草粗黑的叶片

弄得百孔千疮,毁掉了转绿希望?

准是有恶人走过,出于恶人心肠,

故意把它们的生命摧残。


茅草像麻风病人的头发那么稀,

干瘦的草叶刺进泥泞,

那泥看来是用血揉成。

一匹僵硬的瞎马,骨架上包层皮——

不知怎样走来的——麻木地站在那里,

因老而无用,被赶出魔鬼的马棚!


是活的?说不定是匹死马,

红色的、多皱的脖子布满伤痕,

闭着的眼睛藏在肮脏的鬃毛下;

这么丑又这么惨的东西实在少有;

我从未见过叫我如此厌恶的牲口;

他准是因为邪恶而受此惩罚。


我闭上眼,把目光转向心灵深处。

正如人们要先喝酒再上战场,

我要先回想往日的快乐时光,

才有希望完成我的任务。

先想想,再战斗,是士兵的艺术;

回忆往事会使一切恢复正常!


不灵验!我想起卡思伯特发红的脸,

金色鬈发装饰着他的脸庞,

亲爱的伙伴,我几乎感到他的臂膀

挽住了我,稳稳地把我扶搀,

从前他总是这样。唉!受辱在一夜间!

我心中新的火灭了,它依然冰凉。


然后是光荣的贾尔斯在那边,依旧

像十年前封骑士时一样磊落。

他说凡是君子敢做的,他也敢做,

很好——但景象变了,哪个刽子手

在他胸前别张羊皮纸?他的朋友

读了它。可怜的叛徒,备受鄙薄。


那么个过去,还不如眼前这境地;

因此又回到这渐暗的小路上。

极目远望,什么都不见,也没声响。

夜会派来蝙蝠和猫头鹰吗?我问自己。

这时阴暗的平原上有件东西,

引起我的注意,打断了我的思想。


一条突然出现的小河拦住了我,

像窜出条毒蛇似的出乎料想。

没有怠惰的晚潮伴随暮色苍茫,

来看水沫飞溅的发怒的黑旋涡。

这小河冒着泡流过,它容或

是魔王洗过炽热蹄子的浴缸。


它这么小,却又那么狠心!

瘦小的桤树跪倒在河岸两旁;

浸湿的柳树们怀着无声的绝望

一头扑向河心——是自杀的一群:

不知这条河怎样虐待了她们,

它却滚滚流去,一点不受阻挡。


当我涉水渡河时——天哪!每一步

都提心吊胆,怕踩上个死人的脸,

觉得我插下去探路的矛尖

缠住了他的头发或者络腮胡!

我可能是刺到了一只水老鼠,

但是,呀!那声音却像婴儿在喊。


登上对岸时我很高兴,我要出发

走到较好的地方了。错误的预料!

那些战士是谁?发生了什么战争风暴?

是谁的野蛮的脚把潮湿的地下

踩成了水洼?毒水槽里的蛤蟆,

或是烧红的铁笼里的野猫——


可怕的竞技场的搏斗想必如此。平原茫茫,

何必选择此地圈起他们?没有脚印走进

恐怖的围栏,也没有出来的脚印。

准是疯狂的酿造使他们的头脑发酵膨胀,

像土耳其人为了消遣,令奴隶们互相

搏斗厮杀——基督徒对犹太人。


还有呢?——看,就在不远的地方,

那引擎,那轮子——噢,它是个闸,

还有适于把人体抽成丝的耙,

都有些什么坏用场?它们的模样

很像人祭工具。他们被遗弃在地上,

或是拿到这里来磨快生锈的钢牙。


然后是一片树桩,从前是树林,后来

大概成了沼泽,现已遭废弃;

(正如一个傻子一时兴起,做了件东西

又把它毁掉,情绪变了就走开!)

几亩大的范围里,泥坑、石块、

沙子、淤泥,一片不毛之地。


忽而是树斑在发炎,颜色鲜明可畏,

忽而是块块地皮,土质特别次,

生出苔藓和疖子似的物质;

然后是一颗橡树,瘫痪、枯萎,

身上的裂口像张撕破嘴唇的歪嘴,

它目瞪口呆地望着死神,退缩而死。


目的地还是那么远,跟原来一样!

远处什么都没有,只有暮色笼罩,

没人指路!正想着,一只大黑鸟——

魔王的密友——掠过我身旁,

并不拍动他的龙羽大翅膀——

它擦了我的帽——这许是我寻找的向导。


我抬头望去,尽管夜幕已降下,

不知怎的我发现整个平原已不见,

让位给了山——美其名为山,

实为溜进视野的一片土岗黑压压。

为何它们叫我如此吃惊?——你来回答!

怎样逃脱?这问题不比那个更简单。


我似乎有点意识到中了陷害诡计,

上帝知道在何时——也许在恶梦中。

那么,旅程就这样在这里告终。

当我又一次准备放弃之际,

突然听到像关上陷阱那样的

咔哒一声——你已被关进牢笼!


突然我万分激动地想到,

这就是那个地方!右边两座小山

像两头蹲伏的公牛,斗得犄角相缠,

左边是座高山,它的头皮被剥掉……

笨蛋、傻瓜才在这时候睡大觉——

就为这景象,我受了一辈子锻炼!


那立在中间的不是暗塔又是什么?

低矮的圆塔楼,暗得像白痴的头脑,

这样的褐石塔,世上再也找不到。

在风暴中作弄人的小妖魔

总是这样等到船触礁,将沉没,

才向船夫指出他撞上的暗礁。


看不见?因为天黑?——就为这,

白天回过头来!在白天离去前,

残阳透过一条缝隙射出了光线,

小山像打猎的巨人们,手托下巴颏,

趴着看山坳里的猎物——“此刻

给他狠狠一剑,叫那畜生命归天!”


听不见?然后到处是嘈杂声音!

它像钟声般越敲越响。我听见

许多名字——失败的探险者,我的伙伴,

有的那么强壮,有的那么幸运,

有的那么勇敢,但是所有故人

都毁了,毁了!一刻丧钟奏出多年苦难。


他们站在那边,一溜排在小山根,

聚观这个可装另一幅画的活框架,

看我的最后时刻!在火焰映衬下,

我看见了他们,我认识每一个人。

然而我还是无畏地把号角举向嘴唇,

吹响了。“罗兰公子来到了暗塔。”




骑马像和胸像


佛罗伦萨有座宫殿闻名于世,

还有个骑马像从广场对它凝望,

当地人会讲宫殿和塑像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那里有位女郎,

靠在最远的那个东窗口问道:

“骑马走过的那人是谁?他高贵轩昂!”


身边的两个伴娘停止闲聊,

把探身向前的她夹在当中,

她们看见新娘的脸渐渐发烧,


她们听见她的心怦怦跳动——

她俩一人对她一个耳朵眼,

同声悄悄说:“那是斐迪南大公。”


就在这同一瞬间,就在那下面,

公爵骑马走过,像平时一样懒洋洋,

空洞而漂亮,像个空鞘没装剑。


他欢畅地骑着马,他的朋友同样欢畅,

突然他回头问道:“她是谁?”

——“是里卡迪今天娶来的新娘。”


又浓又密的秀发一堆堆,

覆盖着白皙优雅的额,

黑发像精雕细刻的乌木髓,


又像战马的鬃毛波纹曲折——

却遮不住那双眼睛,它们是那么黑,

是我们见过的最黑的黑颜色。


快看哪!一把剑——骑士的英勇无畏

装进了华丽的剑鞘——一个男人的身子,

公爵顿时浑身充满勇气和智慧。


他看着她,就像一个情人应有的样子;

她看着他,就像一个人刚刚睡醒——

过去是睡眠,现在她的生命刚开始。


正当他俩双双堕入爱河中,

就有一个宴会,当天晚上

在那座投下阴影的宫殿里举行。


(拉尔加街有四分之三很明亮,

但四分之一笼罩着宫殿的黑影子,

这是由于一桩罪行——愿上帝将它清偿!


科西莫和他那该死的儿子

搞阴谋把第一共和国扼杀,

对佛罗伦萨和上帝做了恶事。)


在新婚夫妇光临的刹那,

公爵(他长着骑马像的那张脸)

从他的宾客群中转身来迎迓。


两个情人站着,面对面,

仅仅一分钟,在这时间里,

新郎像个顺从的人那样把腰弯——


他深深鞠躬,直到帽子刷地——

因为公爵吻了夫人一下,

这是往昔宫廷里的惯例。


一分钟内情人们能否谈一句话?

如果他们说了一句——我想不会——

那么一千人中只有一个听到了它。


这人就是新郎。等到天擦黑,

他和新娘终于单独在一块,

在卧室里,伴着蜡烛的幽暗光辉。


他平静地说,她的命运已定下来,

她走进来的这道门已经关上,

要等到运出灵柩时才会再开。


在此期间,她可通过那扇东窗

观看外部世界,它的喧哗和骚动,

像修道院里写日记的人一样。


因为出了这门,就可能走到宴会中,

而宴会可能引起许多别的事,

他便在各种灾祸里,选了最轻的一种。


新娘说:“我愿意选这种方式,

你的窗子和它的世界够宽敞。”

嘴里这样说,而心里的回答是:


“如果我跟那魔鬼过两夜,他的窗

会是我地狱上的一个洞眼,

一个入地狱的幽灵从这洞口望天堂!


“在我数到下一粒念珠以前,

我就要逃到爱我的公爵那里,

坐在他身边,嘲笑忧愁和伤感。


“只要借来一件男仆的外衣,

把头发梳得像马夫一般,

就能救出我的灵魂——但明天不可以”——


(她抑制自己,眼睛变得暗淡)——

“父亲还在这里求神保佑我的身份,

必须为他把这身份再保留一天。


“多等一天又有什么要紧?

而且公爵准会经过这地方

我们会相见,这点毫无疑问。”


她侧过身,很快就进入梦乡。

我们总是决定了一件事就睡觉,

从前的这位女郎也是这样。


“这杯幸福酒,”那夜公爵说道,

“我是喝定了,不管它要我付出

身心两方面的代价有多高。”


到了早晨,公爵因爱而勇气十足,

(当新郎按照职务的需要,来到

公爵府听候吩咐)他向他打招呼。


并且微笑说:“昨晚的宴会很糟糕,

你的夫人会想,我们的晚宴

是个遗憾,应该把它忘掉!


“我们能否冲出阿尔诺河边庭园,

去到凉爽翠绿的皮特拉亚,②看它

能否用今晨的鲜花,弥补昨夜的缺点?”


那新郎不愿意让人觉察

他冷静的面容和沉默的嘴,

便说:“承蒙把过多恩惠赐于在下!


“可惜!我的夫人刚从南方来归;

亚平宁山上吹来的每一阵风,

都会将她娇嫩的青春摧毁:


“智者们认为,如果她在今年中

两次走出宫殿,就无法防止

她的生命之花的凋零和断送。”


公爵说:“这种担忧亲切又明智。

再说今春皮特拉亚也太冷,还是照常

在这里举行今晚的宴会更合适!”


然后对自己说——“某个黑夜必将

送你的新娘到她爱人怀里来,笨蛋——

要不然我就是笨蛋,你是国王!


“然而我的热情必须多等一晚,

而又不冷却——因为今晚法国使节要到,

我要用你——我的工具——去和他周旋。


“我仍需要你——这人有时还用得着。

再说我并没有完全失掉今日,

我还有希望看到爱人的容貌。


“我可以骑马——此外还能做什么事?

只要我愿意,就可以经过她的宫门,

瞥一眼那窗户——这点万无一失!”


说得到,做得到:女郎不仅仅

看到热情的眉眼射来一缕光线,

也没漏掉嘴的一撅——一个精神的吻。


肯定每人都把誓言重复了一遍:

当明天的太阳落山的时候,

他们决不会还像今天这般。


但是明天过去了,后天也很快溜走,

在其中一个跳过那矮墙之前,

总是有再等一天的新理由。


不过,当爱情短暂的早晨渐凋残,

半微笑半叹息的温柔开端已度过,

他们发现爱情并非过去貌似的那般。


他们以为它会永远可靠地工作,

但它不能违反天地而行事——

当暴风经过时,玫瑰终将被吹落。


在这期间,他们可用冬季的果子

代替玫瑰——来应付贫乏的冬季:

这世界及其方式总有它一定的价值!


时运不济还硬要操之过急

是愚蠢的下策;最好还是等待:

我们不会失去朋友,也不会树立仇敌。


同时,如果情人每天可经过爱人窗外,

并看见她在铁栅后面守望,

那么这个情人的命运就不算最坏。


她呢——她像看一本书似地望着广场。

盯住一幅图画看,只看这一幅,

她保证每天都能找到这一张。


这张画翻到了,这本书就算结束,

晚上她离开这幅画,去把计划想:

明天要为自己撕下这张画图。


这样几周化作了几月、几年,——光芒

从他们的青春和爱情中消散,

两人都发现他们做了梦一场;


这梦就像梦一样,仍在上面回旋,——

但是谁能把一个梦当真?

啊,掩住我们的眼睛,别往下看!


有一天,女郎发现自己告别了青春,

乌发中夹上了丝丝银线,

由于撒旦蛇的牙齿的撕啃,


额头起了皱纹,下巴又瘦又尖,

她感到奇怪:这个面颊憔悴、

眼窝深陷、在镜子里面


默默对着她的女人,她是谁?——

“快去叫他来,”她突然说,

“趁过去的我还没有完全消退,


“快把那雕塑家找来,他能帮我!

任何爱情改变不了他做的泥形体,

他能叫美貌常驻,永不凋落。


“让罗比亚③的奇妙的手艺

捕捉住剩下的年华和娇艳,

钉住它们,当四季轮回,斗转星移。


“给我做一张脸,放在那窗前,

像过去一样等待,保持沉寂,

等我的爱人走过广场中间!


“既然当我的心还热时,我并不比

那塑像——我苍白的朋友做得更多,

那么终究又有什么关系?


“这样想想,可能使死人被迫

在教堂地下他们的黑暗中

度过的沉闷岁月比较容易消磨。


“鲜红妩媚的嘴唇,娇好的面容,

秀美的头发,还有在我们身上

流动的血液,都有什么用——


“除非我们按照心灵要求的那样,

把尘世的礼品用于一个神圣的目的?

一个泥塑的女郎也不比我差,我想。”


但是还未等到罗比亚的手艺——

一个花叶缠绕的精致的窗楣

放进现在已空着的那个神龛里,


(那女郎的脸,热烈而憔悴,

在一块蔚蓝的空间里向外伸

像从天空裂缝里探出头来的鬼;


她一直用最热切的眼神——

同时脖子探得气都喘不出——

望着那个总是经过这里的人。)


早在窗楣装上前很久,公爵就仿佛

佛罗伦萨头号可怜虫那样叹息沉吟:

“青春的梦溜了!它的记录能否留住?”


他吩咐去找一位制作铜像的能人:

“在人的躯体找到张口的坟墓以前,

他的热情和心愿是否会耗尽?


“我的计划要由杜埃的约翰④实现,

他将使我高高骑在马背上,尽他的力量

做得像活的一样,竖立在这个地点,


“在这个我经过那么多次的广场上!

当未来的太阳照耀这座雕塑,

一双眼睛要含着温柔的目光,


“而铜铸的嘴和脸仍要勇敢威武,

‘当他在世时,’人们会这样赞美,

‘他一定会有一次把握住他的幸福!’


“这将令我非常难受,但我仍会

静听,并嘲笑自己,躺在我的墓穴

嘲笑我徒然向往奋斗的无所作为。”


————

哦!当他俩等待最后审判的时节,

我倒想知道,他们的鬼魂

如何在狭小空间里度过日日夜夜?


我猜想,他们仍然坐着思忖:

很久以前,在那边教堂门外

几步之处,生命曾是怎样的一件礼品。⑤


不过他们没有见到上帝,我明白,

也没有见到上帝的骑士——

那些圣徒们,他们一排排


燃烧飞升,到达各人的天堂座次——

既然生命的终点已经明了,

他就一路烧过人世,才到这个位置。


我听见你们在指责:“但还是拖延最好,

因为他们的目标是罪行。”——喔,即使

是罪行,也跟纯金的美德一样,我答道,


它也可以充当一种测试,

也足以为自身的清白申辩,

并且明显地证明自己的价值!


难道玩赌博必然是为了钱?

即使赌的是个不值钱的扣子,

也要当作交出一块真正的金元。


真品并不比赝品更有价值:

当你的桌子只是顶帽子,奖赏数目

只是一分钱,我想真币伪币是一回事。


用同样的勇气拿你的筹码下赌注,

像真的一样去冒险,用同样的技巧,

尽你的力量做,不管是赢是输,


只要你决定去赌!——这就是我的信条。

让一个男子竭尽全力去奋斗!去争取

他一生预定的奖赏,不管是什么都好!


我们的一对情人的筹码已经输去,

正像输去一个真币一样肯定。

我想两个失败的鬼魂的罪孽在于


没有束上腰带,没有点亮油灯,⑥

虽然预见的结果有悖于风气。

你们这些道德家(我们在一起论争)

是怎样奋斗的?这故事说的是你们自己!




指环与书(选段)

节选自第七卷《庞碧丽雅》


[选段1]


我年十七岁零五个月,

如能再活一天,就是五月零三周;

洛伦佐教堂的登记簿上写得清,

那簿子上写着我的全名,

可怜的孩子有个那么长的名——

弗朗切斯卡·卡米拉·维多利亚·安琪拉·

庞碧丽雅·康帕里尼,——多可笑!

簿上还写着,四年前我在那里

结了婚;我希望他们

登记我的死亡时——不用提

我的死因,——在恰当的地方

再加上一两句:人们愿意知道,

我已经是一个儿子的母亲,

整整两个星期了。要写上这点,

得靠牧师开恩,我本无权要求;

因为男孩生在乡村别墅,

就在那边的教堂受了洗,

是个漂亮的教堂,说不出哪儿不好,

但总有点陌生,——而这座洛伦佐教堂

像是我自己的地方,我常这样说。

当我只有这张床高的时候,

我就老是琢磨教堂大门口

右边那只石头狮子的含义,

它从墙里冲出半个身体,

正在吃一个俯卧的人——对于我——

一个在此受洗、结婚,并(希望)

在此埋葬的人,那是个凶兆吧。

为了写全我的生平,还须加上:

他是个男孩,名叫该塔诺,

起这名有原因——这事也需要

切莱斯蒂诺修士代替我

向奥托博尼牧师去求情——

是他为我施洗,他记得我的一生,

正如我记得他那一头灰发。


这几件事,

我知道那是实情,——你能记住吗?

因为时间飞逝。医生关心我,

数了我的伤口,——二十二处刀伤,

其中五处致命,但我还能忍受,

也不算太痛苦,——今晚我将死去。


上帝多么慈善啊,我的宝宝出生了,

——更好的是他还受洗了,在出事之前

平安地躲开了。没有人能伤害他!

伤害他可是上帝难以饶恕的罪过:

他太小了,还不会微笑来救自己。

宝宝出生两天后,他们把他

从我身边抱去受洗,并暂时躲藏,

怕他的仇人找到他,——临走时

那个帮人带孩子的村妇说:

“何必大惊小怪?你什么损失也没有!

这三周他只吃了睡,睡了吃,

要到满月才会笑呢;即使你

把他留下,他也不会在满月前

就认识你,所以你就在别墅里

快快活活过三周,养得壮壮的,

然后我把他带来还给你

你们俩悄悄走掉——准有地方去!”

一个月——算到今天,还差两星期!

那晚我在别墅听见敲门声,

我幻想可能是她来了——

来对我说:“既然他提前微笑了,

我干吗要剥夺你美好的一刻?

我把他送来了;跟他说话,你自己看!”

现在我再也看不见他了;更坏的是,

当他长大,到我这个年龄,

他看来不过是个大孩子;

如果他问:“我的妈妈是什么样的?”

人家会说:“就像十七岁的女孩儿们”——

他只能想到那些露西亚、玛丽亚、索菲亚,

当他像男孩们那样瞧她们时,

她们就红着脸笑,他怎能想到别的样子?

因此我希望有人告诉他,

我虽年轻,看起来已不小;

我不像……快二十了吗?你说呢?

至少我不再像那些年轻姑娘们,

男孩子一笑,她们就又调皮又红脸地。——

那个可怜的圣母塑像也不会如此的,

我从小熟悉的那个圣母塑像,②

就在我家街角冷清的壁龛里,——

她膝上的宝宝已经掉了——是薄泥胎吗,

你就更加可怜她:正是她,

而不是那些快乐的塑像,常得到我的玫瑰。



[选段2]


至少庇特罗没做过害人的事,我知道;

薇奥朗蒂也没做那么多害人的事,以至于

该得这样的报复,她肯定有错——

做了错事,我怎能不这么说?——

她的第一次欺骗,是从我可怜的、

有错的母亲手里高价买下我,

来冒充庇特罗的孩子:如果有人

带走我的宝宝,给他取个名,

说他不是该塔诺,不是我的儿子,

而是另一个女人造了他的嘴、

手和脚,——那是多大的谎言!

那绝没有好处;只能造成种种伤害。

然而如果一个陌生人过来说:

“你必须把你的宝宝交给我,

让他永远属于我。要不然,

就让你的丈夫带走他。”——啊,上帝,

我决不想面对这样的考验!

事实证明是错的,可怜的薇奥朗蒂

原以为是对的——因为,她说,

我可怜的垂死的生母躺在褴褛中,

她把生命和一切——贫穷、痛苦、

耻辱和疾病全都留给了我,

用卖我的钱,让自己死得舒服些——

(我希望)也是为了我可以避免

悲伤和罪恶;——那有什么不好呢?

我的父亲,——他谁都不是,谁都是,——

这更糟,更可能,——那人来了,

为寻欢而作恶,然后走他的路,

再无踪迹可寻;只留下我这个

多余的生命,可以把它抓起,

也可随它跌落,——然而仍是这么一件东西:

薇奥朗蒂能使之幸福,也能因之得到幸福。

可怜的薇奥朗蒂,——谁能对她不满呢?



[选段3]


而且,我结婚前的十三年,

每天从早到晚都很幸福:

也许正因此,这变化就更加可怕。

当薇奥朗蒂最初告诉我的时候,

她说明早她要带来一个骑士,

我必须让他拿起我的手来吻,

当晚他会到洛伦佐教堂去娶我,——

完事后,我们两人,没有他,

像往常一样回家。在她吩咐我开口前,

我对这件事必须一字不漏,

年轻的新娘们应该这样做才合适,

如果说了,会使父亲感到难堪。——

现在我明白了,当她告诉我这些时,

我并不懂她的话语的含义,

正像羔羊不懂为什么要剪它的毛;

我只是卧下来任人去摆布。

第二天那骑士来了(蒂丝比曾对我说,

我家挂毯上那个瘦高青年,

头上脚上都有翅膀,正举起剑

威胁那个要吃姑娘的怪物,——

蒂丝比说,那青年就是一个骑士),

原来他却是基陀·弗朗切斯奇尼,——

又老又矮,还没有我高呢,

鹰钩鼻,枯草似的黄络腮胡,

活像那站在一个男孩腕上的东西,

他管它叫做猫头鹰,是用来捉鸟的,——

当他拿起我的手,做出一个笑脸——

这一切引起来的不舒服

似乎并不重要,正好像——

有人给你一个钱币去花,

它的新旧并不重要;只要重量对,

能买到东西,那么你得的钱

是脏的还是亮的都没关系!

人家拿走钱,就给你无花果和葡萄。

结婚好比钱币,一个脏钱

能买来我爱的人们的称赞,

我自己何必去关心别的事呢?


这样,我并不知道丈夫的含义,

只以为这个或任何一个都可以,

虽然令人如此难受也是不要紧的:

因为有次我病了,来了个医生,

戴顶没插羽毛的丑陋的大帽子,

黑外套,黑搭扣,黑佩剑,

尖硬的白胡子翘在轮状皱领上边,

身材特别瘦,脸色阴沉严厉!——

他诊我的脉,叫我伸舌头,

然后打开一个小瓶,倒出一两滴

黑苦的东西,——就把我治好了!

讨厌的胡子和阴沉的脸有何关系?

是他高超的医术使他美丽,

马尔皮奇大医师,——人说在罗马

无人能比,——再丑也是一样的!


第二天阴沉的黄昏,腊月里最糟的天气——

我被催促冒着暴风雨出了门——

好大的雨!——出我们的街,过狮子口,

进科索街,——斗篷把我裹得严严实实,

样子很古怪,像件走私品,——

进了洛伦佐教堂,沿过道朝前走,

母亲那么紧地抓住我,我想象

我们是来看祭坛前的一具尸首。

母亲把我往祭坛前面拉,

那里有个可憎的神父在等着,

不是本区的朋友,原来是基陀的兄弟——

贼眉鼠眼的保尔。自那以后,

我付出了代价才算了解他。

我听见沉重的教堂门在身后关上了,

没人救我们了:这里惯常的温暖不见了,

只有两支蜡烛在祭坛上颤抖。

“快——不要耽误时间!”神父喊道。

藏在祭坛后面什么地方的基陀,

那鹰钩鼻、干草堆似的基陀,

突然跑出来抓住了我的手,

我站在高坛上,神父已经打开了书,

这里那里读几句,让我说这说那,

然后告诉我,我现在是个妻子了,

这很光荣,因为基督就是这样

和教会结了婚,因此他把水变成了酒,

所以我该像服从基督那样服从丈夫。



[选段4]


还有!我最后一口气将要带走的

我的灵魂,应该是诚实的!

他还在这里,并不在外面人世间,

就在这里,我见他站在正义的位置上!

正是现在,当我即将动身时,

我寻找我肯定找到了的东西——

又是我的朋友的脸,他的眼睛,

透过这些,是那颗心和无限的爱,

我唯一的朋友,我自己的朋友,

他挺胸站在矛尖和我之间。

我永远和卡蓬萨基在一起!

否则就只有失败和损伤——

他的损伤更大得多,生命被禁锢

不能献出,爱被封锁不能显露,

晨星停止了把夜变成早晨的工作!

啊我生命的爱人,啊战士,圣人,

已开始的工作,决不因死而停止!

在未来,在我必须踏上的新路上,

爱将更多地帮助我,我柔弱的手

牵在你强壮的手中——它为此而强壮!

告诉他,如果说现在我似乎没有他,

那是尘世的见解!啊,他明白!

他在奇维塔——我并不害怕

世界又把我们两人分开。

他曾经在这里,为了我,

显示出他映射着真理的坦荡面容,

闪耀出上帝给他的话语来回击人们!

我知道自由的灵魂已飞向何处!

我的命运,连他也会感到难以承受:

愿他为此而更加坚信上帝,

显示他是如何神圣地完成这功绩!

还有什么要说呢?这件功绩没有带来

一点害处,全是好处,全是幸福,

没有丝毫失败!何必解释呢?

我看到的,他都看到,而且更多更多!

告诉他,——我不想让真实的话

到最后都没有说出来就消失——

当叩门声、召唤和结局来到时,

我正听见了他的名,才跳起去欢迎,

“我的伟大的心,我的强壮的手回来了!”

我必然会冲去开门,尽管那叩门声

引诱我去经历谋杀和地狱,

地狱的巨大门槛把我挡在天堂外。

他命定要来召唤,我命定来应!

死者为上帝穿着时,不都要戴花吗?

告诉他——我从头到脚都在花中!

告诉他——他的一言一行全都是花,

没有一朵被忽视而默默凋谢,

而是每朵都落下种子,长成香脂树,

满树鲜花把这地方薰香了,

在这至关紧要的时刻!他是教士,

因此他不可以结婚,这是对的:

我想即使他可以,他也不会结婚的。

地上的婚姻似是一个仿造品,

只是那不能仿造的东西的仿造品:

天堂才有真诚的、忠实的、可靠的婚姻。

在那里,他们既不娶也不嫁,

而是像天使们一样:正确,多么正确!

多么像耶稣基督说的话!

制造世上的婚姻需要用那么多的钱,——

那么多的出身、权势和名声,

或是那么多美丽、青春而缺少那些东西!

宁愿像天使那样,他们虽分开,

却知道他们自己是一体,最后发现

已经成婚,但永不娶,也永不嫁;

当真正的时刻来到,他们立刻成为夫妻。

现在我们必须等待,不用很久!

如果我们提个愿望就能如愿以偿,

现在就得到未来,那么我们何必

再希望过去未实现的本该实现呢?

所以让他等待上帝的瞬间,人间的多年;

同时依靠真理和他伟大的灵魂努力坚持,

完成职责!上帝只通过这样的灵魂

俯身显示足够的光明,来照亮

我们在黑暗中飞升的路程。我飞升了。




莱凡


在我变成人,来到你们世界的环境,

过人的生活以前,当我住在我上帝的星——

莱凡的时候,我的生活是何种情形?


那么,围拢来,靠我近一点,

厌世的地球人!是重重的疑团

和深深的失望,使你们与我疏远?


别这样!在我发言前,让我的这圈人

包括你们疲倦的人、虚弱的人、

双颊凹陷的青年、面孔多皱的老人、


身体有疾的人、灵魂患病的人、

痛苦的穷汉、厌腻的富翁——你们

所有绝望的人!我这名单是否详尽?


到齐了?注意听,仔细想!啊,莱凡——

我上帝的星,在你模糊、遥远、

难以捉摸的光辉里,有多少奇观!


我本是你国度中一土生居民,

我分享你的完美,这完美超越心神

的想象能力。让船随波前进,


让帆乘风升扬。放开胆量,

登船驰向浩瀚的极乐天堂,

啊,思绪,把地球抛在后方!


在这里,你们把中等视为至高,

在那里,全是极度,没有更多或更少,

一切都很充足,也不超过需要。


什么都不缺——该有的,样样齐全,

没有生长——因为生长就是变迁,

而生就头戴王冠者,还能怎么变?


没有东西开始——因此也不需要结束,

从来何曾有过欠缺?延续——依然如故,

没有变化来弥补不足之处!


我说你们的话吧,因为我的语言虽丰富,

却没有一个字能对说者和听者有帮助,

能使我们通信息。既然比较不出


较好和较坏,就没有东西更叫人欢喜,

没有东西更叫人讨厌,在那一律的世界里,

你能祝福什么,又能诅咒什么呢?


你们世界的语言,你们对事物的观念,

怎能描述我上帝的星?它的时间里面

永远没有春天,也没有冬天。


时间不带来希望或恐慌,明天仍将

和今天一样;既处在永恒的停滞状况,

我们何须朝前行或退向后方?


全都幸福:我们不得不这样,

因为谁能是别样?全都安详:

哪有黑暗须驱散?哪有亮光须遮挡?


地球的玫瑰是被抑制的花蕾,它的生长

可能被光照激发,也可能被大风阻挡;

我们的生命跳跃而出,每朵玫瑰充分开放。


每朵玫瑰是一个空间里的独一玫瑰,

玫瑰色的圆形空间伸向上方、下方、四周围,

各人自顾自,没有伙伴想随。


有人比我好——会证明我多少有欠缺,

有人比我坏——事情就不和谐:

它会打乱我的完美的准确。


怎会发生这事呢?不知怎的

一粒潜伏的变化种子,在我心里

悄悄地生长,直到完美使我厌腻。


直到从我心的和平里,有冲突产生——

希望、恐惧、爱、恨——朦胧地充满心灵,

我的生命颤悠悠变成了你们的生命?


是不是你——在一切亮光之上的

至高的力量,是不是你把手一伸,

打开了我的莱凡的牢狱大门?


是不是这力量唤醒我身上一股激情?

它能搅乱助长惰性的平静,

直到阵阵剧痛打破灵魂的安宁,


使安宁变成不满。当完美的玫瑰

爆裂开,被激荡的热情撕碎,

从它的圆形里生出新的花瓣、花蕊,


新的花毁坏了圆形空间

这时候,又是什么东西敢于冒险,

把冷淡变成冲突、活跃、灿烂,


把单纯推向综合,飞跃、展开,

直到这朵新成型的、新开放的

沉睡的花,把另一颗星唤醒来?


不属于莱凡的模式!我在莱凡星

过了多少沉闷日子?我可说不清。

在那里,虚弱和强大,愚蠢和聪明,


对和错,都融为中性的至善的一体。

我同样说不清,是按照谁的旨意,

这股热情在我冷漠的胸中升起,


于是我渴望在事物和事物中,

有区别而不是全相同,万物种种

应当以价值的欠缺使我的感觉震动,


然后我发现一个无限的空间,

使我惊起,它在我的上面和下面——

它的高和深吸引我去飞舞翩跹,


去把我的传统违反:我通过恨学会了爱。

啊!这才是财富:永远去遥望至高以外,

趋前,再趋前,仍不可及;去企盼——


而永远达不到所追求的目标!

当我告别每个阶段,不再回还,

我都不感到遗憾;去受难——


经受剧烈的痛苦,把快乐带给

亲爱的人,从无知中绞出知识——受罪

是为了往爱的海洋中加进一滴水!


够了:因为你们盼望,你们疑虑,

人啊,你们害怕,你们痛苦,你们死去,

还有什么?你们看不到一生工作的结局?


你们未得保证:在人死后,不公平

将得到纠正,在你们向往的

更高的星球上,谁做的事谁来修正?


何必要我说?你们来解答这试题。

当麻烦在我充满想象的胸中长起,

有声音说:“如此你愿奋斗,而不休息?


“愿焚烧而不闷燃?愿凭价值赢得奖赏,

而不满足于一种本身是贫乏的财富?

那么你超越了莱凡,地球是你该去的地方!”

汪 晴 译




重 叠

重叠手法在某个意义上说也是一种重复的艺术,与回环、对称等不同的是,重叠只用在词、词组或句子这较小的范围之间。重叠的艺术,在《诗经》时期,常常是以一种简单粗糙的形式体现出来的,在它的所谓“重章叠句”中,有一些就可算是重叠艺术的运用,如《芣苢》一诗: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全诗六句,每节二句,基本就是一个句子加以极简单的变化后的重叠(这属于句子的重叠)。这种重叠,就和回环或者对称的连续运用一样,自有一种音韵回荡之美和强化表现的作用。《诗经》中类似这样句子重叠的情形很不少。此外,《诗经》中大量运用的叠字,从理论上讲也可算是重叠的一种,例如“杨柳依依”、“桃花灼灼”以及上面的“采采芣苢”之类。他们也有加强音韵节奏和对称之美的作用以及增强表现力的作用。正如我们上面曾提到的那样,随着诗歌的发展,一些重要的音韵节奏手段在后来的古典诗中反不如在诗经中运用得多,如回环和重叠就是。但自从现代新诗出现以后,随着诗体、语言的解放,这些重要的音韵节奏手段又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得到了回归。
现代诗歌对重叠的运用十分丰富,我们可以把它分为两大类或三类,一是句子的重叠,一就是词和词组的重叠。我们先看句子重叠的例子,艾青的《驴子》:
你披满沙土的身体
干毛剥落的身体
拖着那
无终止地奔走在原野上的
人们的可怜的什物;
你下垂的耳朵
无力的耳朵
听惯了
由轮轴传向空阔去的悲哀的嘶叫;
你灰色的眼瞳
瞌睡的眼瞳
映照着
北方的广漠的土地的忧郁;
你小小的脚蹄
疲乏的脚蹄
走在那
广漠的土地上的
不平坦的荒凉的道路;
你疲乏,你辛苦,你忧郁,
在这永远被风沙罩着的土地上
驴子啊,
你是北国人民的最亲切的朋友。
艾青是十分推崇诗的散文美的,像这首诗,就是一首具散文美的极富雕刻性的诗。但所谓散文美,也只是相对而言的,这主要地体现在它较少押韵和更参差的句式上。至于其他的节奏手段,像回环、对称、重叠、排比等,在艾青的诗中还是经常运用的。上面这首诗,从总体上讲十分“散文化”,但它又不等同于真正的散文,除了分行外,其中的一个最重要的节奏手段便是重叠。此诗中,一共运用了四组重叠,分别是“你披满沙土的身体/干毛剥落的身体”、“你下垂的耳朵/无力的耳朵”、“你灰色的眼瞳/瞌睡的眼瞳”、“你小小的前蹄/疲乏的前蹄”。通过诵读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些句子的重叠在散文化的句式中增强了节奏感,尤其是当这些重叠被间隔地多次使用时,就像回环和对称的多次使用一样,使整首诗都具有了跳动的节奏。此外,由这四组重叠引导的四个句群,也给人以回环和重复的节奏感觉。
与上面几种音韵节奏技法一样,重叠的使用也不单是为了加强节奏感,同时也具有增强诗歌的表现力的作用。譬如上面一诗中,诗人之所以把本可以用一个句子表达的内容不惜用两个重叠性的句子来加以表现,就是为了强调这些句子所表达的内容和诗人的情感。诵读这些句子我们就可以感觉到,重叠句式的使用,的确也起到了强化表现驴子的特征及其象征蕴涵的作用。再如北岛的《雨夜》:
当水洼里破碎的夜晚
摇着一片新叶
象摇着自己的孩子睡去
当灯光串起雨滴
缀饰在你的肩头
闪着光,又滚落在地
你说:不
口气如此坚决
可微笑却泄露了内心的秘密
低低的乌云用潮湿的手掌
揉着你的头发
揉进花的芳香和我滚烫的呼吸
路灯拉长的身影
连接着每个路口连接着每个梦
用网捕捉着我们的欢乐之谜
以往的辛酸凝成泪水
沾湿了你的手绢
被遗忘在一个黑漆漆的门洞里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
让我交出自由、青春和笔
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
我决不会交出你
让墙壁堵住我的嘴唇吧
让铁条分割我的天空吧
只要心在跳动,就有血的潮汐
而你的微笑将印在红色的月亮上
每夜升起在我的小窗前
唤醒记忆
在这样一首看起来极自由的诗中,其实是充满了节奏技法的。最主要的就是对称(例如第一节的前六句和第二节的前六句就分别构成两组对称,虽然不是很标准)和重叠。此诗中一共有五组重叠(用黑体和下划线表示的部分),占到全诗30行诗的三分之一。这些不自觉地使用的重叠,都是为了加强诗的节奏感以及表现力,诵读这首诗我们可以感知,这首诗总的节奏感的形成除了它不规则的大致的押韵和随情感起伏的自然的节拍(小节奏)外,对称以及重叠在节奏、尤其是所谓大节奏的形成方面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它对于表现力的强化作用也十分明显,如“连接着每个路口,连接着每个梦”一句,就通过其重叠,更好地表现了情侣在寂静的夜晚徜徉街头时那种梦幻的幸福感觉,其他的重叠也都起到了其强化表现力的作用。
重叠的运用有时也有一些变化的形式,一种类似于“顶针”式的重叠大概是句式重叠中最具巧妙性的一种,如傅天琳的《梦话》:
你睡着了你不知道
妈妈坐在身旁守候你的梦话
妈妈小时候也讲梦话
但妈妈讲梦话时身旁没有妈妈
你在梦中呼唤我呼唤我
孩子你是要我和你一起到公园去
我守候你从滑梯一次次摔下
一次次摔下你一次次长高
如果有一天你梦中不再呼唤妈妈
而呼唤一个陌生的年轻的名字
啊那是妈妈的期待妈妈的期待
妈妈的期待是惊喜和忧伤
这是一首充满了重叠的诗(包括句式重叠和下面要讲到的词和词组重叠),有意思的是,这首诗中的句式重叠又都同时类似于修辞中的“顶针”手法。这种顶针式的重叠,比一般的重叠更具有变化感,在音韵节奏上也更为优美,在情感表现上它除了一般的顶针具有的强化表现作用外,还往往有着某种转折、递进或承接等的变化。当然,这种特殊的重叠在诗中运用得很少,英国诗人彭斯的《我的爱人象一朵红红的玫瑰》、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等诗中偶有这种特殊的重叠形式。
以上我们所举的例子都属于句子的重叠,还有一些重叠则用在更小的范围,即词或词组的重叠,如下面王尔碑的一首诗《柳》:
是母亲的手,温柔的手
深情的把我抚慰
把我抚慰,低语着
春天来了!
是女儿的辫子,长长的辫子
在我眼前飘来飘去
飘来飘去,歌唱着
春天来了!
这是一首表现四人帮倒台后人们欢呼社会的“春天”终于到来的一首诗(当然,脱离了产生它的这一语境它仍然是一首好诗,而且更有普遍永久的价值)。这首诗的美,一方面在于诗人寻找到的两个虽然平常然而却富于温馨诗意的喻象:它把最早地报告春的消息的柳条分别比喻为“母亲的手”和“女儿的辫子”(这个看起来平常的比喻就已经超出了古典诗中无数有关柳的意象了);但是这首诗的成功在相当的(如果不是更重要的话)程度上是得力于其音韵节奏的,而它的富于表现力的音韵节奏,在相当的程度上又是得力于其重叠的(当然还有整体的对称以及自然和谐的节拍)。在短短的八句诗中,就运用了四组重叠,“是母亲的手,温柔的手”,“把我抚慰/把我抚慰”等重叠句式,极好地表现了人们在经历了漫长的严冬后春天终于到来时的那种无比的珍爱感、温柔感和温馨的幸福感觉。此外,与句式的重叠等一样,它对于诗的节奏感的增强,也是大有帮助的。又如下面几首小诗,都恰到好处地运用了重叠:
昨天,我做梦了
梦见漫天飞雪
那么急,那么密
可我怎么也抓不到手里
今天,你真的来了
可我一点也不敢碰你
怎么你,你——
比梦更美丽!
(柯岩《初雪》)
随便摘来一片花叶,你都认得:江南
随便走向一地,你都遇见江南
从点到面流动着,转换着,任你浏览
你未捉摸透江南,江南早把你感染
江南,江南,多湖多水,多桥多船
村村在启碇,处处在解缆。
(梁南《江南,江南》)
在柯岩的《初雪》中,“怎么你,你——”是重叠,这个重叠虽然就两个字,但却很好地表现了少女在见到自己心爱的人时那种羞涩、微微的慌乱和幸福迷醉的感觉;第二首诗中的标题“江南,江南”和第二节第一句中的“江南,江南”也是重叠,这一看似简单的重叠,很好地表现了诗人对江南的赞美,同时也增强了诗的音韵之美和节奏感。另外,像上面傅天琳的《梦话》中也有几处属于词或词组的重叠,如“你在梦中呼唤我呼唤我”,“那是妈妈的期待妈妈的期待”,它们的作用也与上面我们分析的相似。从以上的例子可以看出,词、词组的重叠在现代诗中也是经常使用的,它们与句式重叠一起构成了现代诗歌中这一重要的音韵节奏手段。
关于重叠的运用,还有一点需要提及,这就是在一些节奏感强烈而跳动的诗,如所谓的“楼梯诗”中,运用的频率极高。例如田间的一些诗、艾青早期的一些诗如《巴黎》、《马赛》等,以及建国后贺敬之的一些仿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就是如此。例如下面我们从田间的《给战斗者》中节选的一部分:
是开始伟大战斗的
七月,七月呵!
七月,
我们
起来了。
我们
起来了,
睁起悲忿的
眼睛呀。
我们
起来了
揉擦红色的脚跟,
与黑色的
手指呀。
我们
起来了
在血的广场上,
在血的沙漠上,
在血的水流上,
守望在
中部
和边疆。
经过冰雪,东方日照,
遥远地
遥远地
我们抬起头来,
呼唤着
生与幸福,
自由和解放……
在此我们用不着再分析,我们只需稍一留意就可看出,重叠在其节奏的形成中,当然也在它的情绪表现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关于重叠,还有一种变例我们在此也想提出来,这就是被我们称之为“重叠修饰”的重叠手法。所谓“重叠修饰”,就是诗人用连续几个结构相同、意思相似或相关的定语或状语来修饰一个中心词。虽然这种重叠使用的是不同的词,但它们的功能以及作者使用它们的目的却与前面所提到的真正的重叠十分相似。例如下面舒婷的《土地情诗》:
我爱土地,就像
爱我沉默寡言的父亲
血运旺盛的热乎乎的土地啊
汗水发酵的油浸浸的土地啊
在有力的犁刃和赤脚下
微微喘息着
被内心巨大的热能推动
上升与下沉着
背负着铜像、纪念碑、博物馆
却把最后审判写在断层里
我的
冰封的、泥泞的、龟裂的土地啊
我的
忧愤的、宽厚的、严厉的土地啊
给我肤色和语言的土地
给我智慧和力量的土地
我爱土地,就像
爱我温柔多情的母亲
印满太阳之吻的丰满的土地啊
收容层层落叶
又拱起茬茬新芽
一再被人遗弃
却从不对人负心
产生一切音响、色彩、线条
本身却被叫做卑微的泥巴
我的
黑沉沉的、血汪汪的、白花花的土地啊
我的
葳蕤的、寂寞的、坎坷的土地啊
给我爱情和仇恨的土地
给我痛苦与欢乐的土地
父亲给我无涯无际的梦
母亲给我敏感诚挚的心
我的诗行是
沙沙作响的相思树林
日夜向土地倾诉着
永不变质的爱情。
舒婷的这首诗充满了重叠,既有很多我们已经分析过的句式重叠,也有类似于词或词组重叠的“重叠修饰”(以上黑体标识的部分)。这些重叠修饰,使用的虽不是同样的词,但它们的形式与它们所起的作用却是与重叠相似的。例如上面的“我的”“冰封的、泥泞的、龟裂的土地啊”一句,诗人连续用三个定语来修饰“土地”,这三个定语的重叠,大大强化了土地的苦难与深厚的特性,同时也大大加强了诗的节奏感。诗中其余的重叠修饰,其作用也与此相似。又如穆木天的《落花》(录前二节):
我愿透着寂静的朦胧薄淡的浮纱,
细听着淅淅的细雨寂寂在檐上激打
遥对着远远吹来的空虚中的嘘叹的声音
意识着一片一片的坠下的轻轻的白色的落花
落花掩住了藓苔幽径石块沉沙
落花吹送来白色的幽梦到寂静的人家
落花倚着细雨的纤纤的柔腕虚虚的落下
落下印在我们唇上接吻的余香啊不要惊醒了她
上面我们用黑体和斜体标识了的部分,都运用了我们所称的重叠修饰的方法。这种方法的运用,更增强了诗的节奏感,体现了诗人所谓的那种“空间的律动”,也更好地表现了诗人的那种低微的喟叹感。



排 比 与 递 进

排比与递进是修辞体系中重要的两种,也是诗歌中两种重要的音韵节奏技法。从其本质来说,它们与上面我们提到的回环、对称、重叠等一样,也是一种重复的艺术,不同的只是他们各自重复的形式不同罢了。
应该说,是现代诗歌为排比的大量运用提供了充分展示的舞台。在古典诗歌中,如果说回环、对称,乃至重叠还有或多或少的表现外,排比在古典诗歌中是极为罕见的。这大概是因为,排比在组合形式上就是趋于散文化的,在情感表现上又常常是十分激烈的,而这就违背了古典诗作追求整齐和谐的审美标准和中和的审美标准。而现代诗,无论在语言形式上还是在情感表现上,都得到了充分的解放,排比,这种或许在古代只大量运用于散文(例如《战国策》中的散文)中的重要技法,在现代诗歌中同样得到了极广泛的运用。如艾青的《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这首诗的高潮部分就是中间的四句组成的排比,从“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一直到“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这四句诗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奔泻式的激烈的情感表现,同时,虽然我们说排比在本质上就是散文化的,但这只是相对于前面几种音韵节奏技巧具有的整齐、对称、和谐性而言的,排比仍有增强诗的节奏感、加强诗的表现力度的作用。又如下面北岛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诗篇《回答》(录中间两节):
……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
我们所录的第二节就是由一组有力的排比句组成,我们可以感到,这一组排比,以最激烈的奔泻式的形式表现出了那一代青年对于极左时代的怀疑和反叛。同时,排比句式大致整齐的句式、节奏和统一的语气,也大大增强诗歌的节奏感和表现力。
通常,排比表现的都是很激烈的情感,这在散文中往往也是如此,例如上面我们所举的两首诗也是这样。但这只是就大体而言,有时候它也可以表现温婉的、忧伤的等偏于柔性的情感,例如下面舒婷的《思念》一诗:
一幅色彩缤纷但缺乏线条的挂图,
一题清纯然而无解的代数,
一具独弦琴,拨动檐雨的念珠,
一双达不到彼岸的桨橹。
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
夕阳一般遥遥地注目,
也许藏有一个重洋,
但流出来,只是两颗泪珠。
呵,在心的远景里
在灵魂的深处!
这首诗表现的是一种埋在心底的类似于俗言之所谓“单相思”的忧伤,在情感特征上是深沉的、忧伤的,带有柔性特征的,那么,与诗的这种情感特性相应,首节的一组排比,就很好地表现了女诗人这种默默的埋在心底的忧伤之情,在阅读中,我们能感受到它缓慢、轻微、低抑、就如静夜缓缓的檐雨的声音,或如静夜幽幽的箫音不绝如缕。同时,它也使诗句的运行更具有节奏感,更和谐。
前面我们在论对称的时候引证雅各布森的一段话,其中说对称也具有结构作用。实际上,不仅仅对称,回环和排比有时候也具有这种作用(当然,对称的结构作用更强一些,排比在这方面的功能弱一些),例如我们在前面所举的一些诗就能很明显地看出排比在其诗的构成中的结构作用,如上面我们所举的风铃的《我将再生》,整体上就是由一组排比构成,又如我们所举到的维尔哈仑的《穷人们》,从整体上也是一组排比(它每节只是由一句分行排列而成),又如北岛的《一切》和舒婷回答这首诗的《这也是一切》也都是如此。另外,还有一些诗虽然从诗的构成上并非纯粹由排比构成,但排比的手段在其中充当了主要的或关键的角色,如顾城的《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它的整体构成,主要就由“我画下……”或“我想画下……”等类似的句式构成,在结构上、在音韵节奏上,它们都带有很浓的排比的韵味,如其中的两节:
我希望
每一个时刻
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
我希望
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
画出笨拙的自由
画下一个永远不会
流泪的眼睛
一片天空
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
一个淡绿的夜晚和苹果
我想画下早晨
画下露水所能看见的微笑
画下所有最年轻的
没有痛苦的爱情
画下想象中的
我的爱人
她没有见过阴云
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
她永远看着我
永远,看着
她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我想画下遥远的风景
画下清晰的地平线和水波
画下许许多多的小河
画下丘陵——
长满淡淡的茸毛
我让他们挨得很近
让他们相爱
让每一个默许
每一阵静静的春天的激动
都成为一朵小花的生日
……
这首诗,我们虽然不能说它都是由排比组合而成,但显然,排比在其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这种关键的作用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第一,就是结构的作用,“我画下……”这样的诗句或这样的模式,像一股脉流,流动于全诗之中,而其他的诗句只是这一股脉流的附庸或分出的支流;第二,就是音韵节奏的作用,虽然这首诗并不押韵,句式也不整齐,但“我画下……”这种带排比性的句式却使全诗具有了较好的节奏感。当然,它的表现作用(以一个天真的儿童视角表现了在一个肮脏的社会中对纯洁、自然、自由美好的无比向往,从天真的儿童角度批判了极左对纯美人性、自由、童贞的扼杀)是自不待言的。
排比与回环相似,有时候在排比中也会有“行进感”,不过这里所谓的行进感只是情感趋向上的(渐强或渐弱),实际就是排比与递进的结合。如我们在本书第一章中所举的庞德的《一个女郎》的两组排比中就有着情感的递进,又如舒婷的《祖国呵,我亲爱的祖国》,通篇都运用了排比,而这些排比又大都有递进的意味,如诗的前二节:
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
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
我是你额上熏黑的矿灯,
照你在历史的隧洞里蜗行摸索;
我是干瘪的稻穗,是失修的路基,
是淤滩上的驳船
把纤绳深深
勒进你的肩膊,
——祖国呵!
我是贫穷,
我是悲哀。
我是你祖祖辈辈
痛苦的希望呵,
是“飞天”袖间
千百年未落到地面的花朵,
——祖国呵!
两节诗,就是由两组排比构成,第一节的排比是由较长较舒缓的句式渐变为较短而愈趋急促的句式,是情感一步步的趋于强烈;第二节则是由较短小而平稳的句式渐变为更具有深沉咏叹意味的较长的句式,表现了诗人的情感禁不住又从较平稳的情感表现而变得更激动起来,两节诗就这样通过排比加递进的句式,很好地表现了诗人情感运动的过程,同时亦赋予了诗极好的节奏行进感。这样的例子在现代诗中很多很多。
排比除了与递进结合外,有时候它还会与一种铺排的手法结合在一起,这种情形常在一些所谓“语态诗”中出现,例如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中的一节: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灰尘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的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从音韵节奏上而言,整个《大堰河——我的保姆》运用的都是这种手法:每节的首尾两句对称照应,且有一点回环的意味,然后在中间,就运用这种排比加铺排的手法来抒写穷苦的大堰河的辛勤劳作,以及在这种劳作之中更彰显出来的具有某种原初意味的母爱。从排比的角度而言,它具有排比的渲染强化情感的作用,也有增强节奏感的作用;从铺排的角度而言,这些描写给我们展现了大堰河一幅幅辛苦忙碌的生活画面以及在这种忙碌中的深厚母爱,同时当然也造成了某种节奏感。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主要就是用这样一些音韵节奏方法,使其在极口语、语态化的书写中,获得了远非散文可比的诗的节奏感。这样的例子在中外都有很多,像戴望舒的标志性作品《我的记忆》,也运用了这种排比兼铺排的手法,如诗的第二节:
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这里运用的也是排比兼铺排的手法(在后面四句中又有递进的意味),通过排比,增强了情绪的表现力,加强了节奏感;通过铺排,呈现了一个个融汇着孤独、忧郁情绪的意象,给人以目不暇接之感。而这两者,都使本来极口语、散文化的诗作获得了较高程度的节奏感。顺便说一句,戴望舒使用的这种手法,应该并非他的独创,我们在他喜爱的法国后期象征派诗人果尔蒙、耶麦那里,见到了许多这类运用了排比兼铺排手法的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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