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茨基诗9首
再见,韦罗妮卡小姐
Ⅰ
要是我在母鸽的羽翼下死去,
这是完全可能的,既然绞肉机
成了小国的奢侈品——
经过很多策划后
玛尔斯迁移到离棕榈更近的地方,
而我本人不会用手指头触动苍蝇,
哪怕是离它很远的某一点,七月——
简言之,要是我不死于枪弹,
要是我死于被窝,死在睡衣里,
就因为我属于一个伟大的强国,
Ⅱ
那么过二十年,当我的子孙
不能依靠桂冠的余荫时,
就可以自己挣钱谋生,我就敢于
抛弃自己的家庭——二十年
后,由于行为乖张
而处于监护之中,我将徒步
前往药房,要是走得动的话,
为的是那里会使我回忆起
在俄罗斯的你。尽管回来拿
别人留下的东西是违规的。
Ⅲ
在风气方面,人们认为这是一种进步。
二十年后我来拿安乐椅,
你曾坐在我面前的这把安乐椅上,
那一天正是基督的肉身
在十字架上蒙受磨难的日子——
复活节的第五天你双臂
交叉地坐着,像厄尔巴岛上的波拿巴。
柳枝在所有的十字路口闪着白光。
你的双手交叠在绿色的连衣裙上,
不愿冒伸出双手投入拥抱的风险。
Ⅳ
这个姿态,在极友好的情况下,
对我们的生活而言,是最美的宝石雕刻。
而且这个雕刻绝非凝然不动。这是——
我们意中人的封神仪式。
以质朴的安静代替温顺。
即基督教的新形式,其
责任是珍惜和捍卫
那些人,他们想必甚至
在加百列带小号来的时候
也能继续以自己作为死的话题!
Ⅴ
先知们通常是不健康的。
预言家大多有残疾。总之,
我不比纳左诺夫·卡尔哈斯更有眼力。
因而——预言等于把仙人掌
或狮子嘴送到护脸铠甲跟前。
等于按布拉伊利的方法学字母。
毫无希望。学习的对象至少,
好像在你身上触摸,世间称
这种事少之又少。
你的祭品是怎样的,神谕也就怎样。
Ⅵ
你,毫无疑问,会原谅我这种
小丑的腔调。这是最好的方法,
拯救强者的感觉免于弱势群体
介入。希腊的假面原则
重新流行。因为在我们的时代
强者正在灭亡。而弱者之辈在分散地
或整批地繁殖。
今天你就接受我对达尔文学说
理论附言那样,
接受这一新的弱肉强食的真理吧。
Ⅶ
经过二十年——因为回忆
不复存在的东西较易,而从外面
以某种别的东西补充这个空白较难。
因为缺乏法制更糟,
比起你——新的果戈理的缺席,
我能看个够,公然地看,尽情地看,
没有后顾之忧,没有以前的顾忌,——
像复活节的幻灯那样
在龙头的流水声中使空荡荡的安乐椅靠背
更有生气,像屏幕上的油画一样。
Ⅷ
我们的过去伟大,将来——平淡无奇。
因为对空荡荡的安乐椅的需求不多于
对你的需求,她曾坐在安乐椅上,静于加尔达湖,
双手交叠,正如我在上面所写的那样。
不过,总计我们拥抱的日子
远少于把张开的双手钉在十字架上的日子。
以致瘸腿歌手现在的这个
发现,在1967年的受难周
在我面前似乎显现为对本世纪
90年代的飞跃的否决。
Ⅸ
要是那只鸟儿不救我,
就是说,要是它不下蛋,
在这没有阿里阿德涅的迷宫里
(因为死有不同的死法,
敢于预料这些形式——也是一种气魄)
我依旧孑然一身,唉,我有幸像
霍乱、告密、发配到集中营去——
那么只要拉撒路复活
不是谎言,我就自己复活。
你知道吗,这样我就能更快地接近安乐椅。
Ⅹ
不过,操之过急是愚蠢和罪过。Vale!
即不必这么匆忙。未必
以毁灭来威胁坚固的安乐椅。
因为在我们东方,家具
要连续为三代人服务。
我还排除火灾和盗窃。
更可怕的是在收拾屋子的时候可能
混淆家具和一堆杂物。在这种情况下
我甚至想砍出记号,
预先描绘一群母鸽和雏鸽。
Ⅺ
听凭现在像蜂房的蜂群一样盘旋,
沿着桌子和椅子的共同轨迹,
让你的安乐椅盘旋于夜间的饭厅。
烙印不是耻辱,而是新的天文学的
基础,这——让我们转为耳语吧——
证实了军队监狱的经验:
凡上打上烙印的——都是对生者和死者
的世界的坚定观点的来源。
所以我决不像观望相似的面庞那样,
怀着尤利西斯的乡愁观望这样的安乐椅。
Ⅻ
我——不是圣物的收集者。想一想吧,要是
这篇言语长了点,关于安乐椅的谈话
只是向其他领域渗透的幌子。
因为任何伟大的信仰
留下的照例只是实力。
你就这样评判爱的力量吧,假如你今天
触及某些事物,
我就使之变成——在你生前——圣物。
你看:证明这些风尚的
不是歌手的伟大,而是他的国家强大。
ⅩⅢ
俄罗斯之鹰失去了皇冠,
现在与乌鸦相似。
不久前高傲的鹰鸣
现在变成了发音不清的隆隆声。
这是雄鹰的暮年,或恐惧的嗓音,
恐惧转变为结果、成为权力的回声。
于是爱情之歌——稍微沉寂。
爱情——帝国的感情。你就是
这样,俄罗斯,幸而,
与你交谈,不可能有别的方式。
ⅩⅣ
安乐椅站在那里,吸收前厅的
温暖空气。龙头流出的水
一滴又一滴落在立管里。灯下的
闹钟在持重地嘀嗒作响。光线
均匀地落在空空的墙上
和窗口的鲜花上,鲜花的影子奔向
窗框外,延长房间。
于是一切在一起构成一幅画
眨眼间在远处,也在近旁,
都像我们之前一样。也像以后一样。
ⅩⅤ
祝你晚安,也让我——不要失眠。
祝我的国家晚安,以便国家如愿地
从那里清理与我的旧账,
在那里借助于俄里或简单的奇迹
你就会变为邮址。
树在窗外喧嚣,而屋顶的轮廓
形成昼夜的分界线……
在静止的遗骸中,有时理智
会像打开炉门一样打开手上的闸门。
于是手中的笔跟在你的后面跑着追赶。
ⅩⅣ
赶不上!……因为你像云彩。
就是说,少女的容貌,对男人来说,
当然是灵魂中的偶像。不是吗,缪斯?
在这里是原因和死的结盟。
因为灵魂——是没有肉体的。那又怎样。你
离我更远了。赶不上!……临别
伸出你的手吧。为此也要感谢你。
我们的分手何等庄严,因为
我们要永久地中断联系了。齐特拉琴的琴音渐渐消失。
永久地消失,不是话语,而的确是数字,
某些人的数字“0”,在我们长满青草时,
就会绰绰有余地超过时代和世纪。
1967年
*
你将在黑暗中疾驰,沿着一望无际的寒冷的丘陵地带,
沿着白桦树小树林,它在黑暗中向一旁的三角形民居延伸,
沿着空谷,沿着结冰的草地,沿着沙土的谷底,
你被月亮照亮,也就只看见月亮。
马蹄嘚嘚的声音响彻结冰的丘陵——这响声无可比拟,
这是你在那里,在下面,沿着峡谷踏出自己的一条线,
那里有小溪从你的路上岔开,隐入黑暗之中,
那里,你的敏捷的身影在斜坡的石壁上簌簌作响。
他就是沿着结冰的草地疾驰,消失在黑暗中,
出现在远方,被月光照亮,在那一望无际的丘陵上,
驰过黑色的灌木丛,沿着空谷,冷风扑面,
自言自语,消失于黑森林。
沿着空谷,驰过黑色的灌木丛,踪迹难觅,
即使你有勇气,而且光线环绕在你的脚边,
反正无论如何你永远也不可能赶上他,
是谁在那丘陵上疾驰啊,这是我想知道的,这是我想知道的。
是谁在那里疾驰,是谁在夜幕下飞奔,我,
个人转向森林之王——
代表三角形民居向大自然发问,
是谁在丘陵女王的照耀下独自在那里疾驰?
可是俄罗斯平原上的哥特式云杉吞没了答案,
从敞开的窗户传出弹奏钢琴的美妙音符,灯光四射,
有人在丘陵上飞驰,披着月光,靠近天穹,
沿着结冰的草地,驰过黑色的灌木丛。森林渐渐临近。
在低矮的树枝间马形的绿宝石一闪,
有人跪在海狸堤旁的暗处,
有人在黑水中看自己的倒影,
那个人回来了,他曾在黑暗中沿着丘陵飞驰。
不,别以为生活就是——虚构故事的循环,
因为成百的丘陵——是惊人的母马的臀部,
骑着母马在夜间而有月光的时候驰过沉寂的周围地区,
快要睡着的时候,我们在梦境里急切地向南方飞驰而去。
我对大自然表示:这是骑手们在驰往黑暗,
却突然在按照你的样子创造着自己的世界,
从海狸堤,从荒野寒冷的篝火
到宏伟的大坝,到大量寂静无声的灯火。
无论如何——回来了,无论如何,甚至巴拉达诗体的节奏
有些散漫,有些可悲的重复。
即使造物主在自己的圣像上不活动也不睡,
也突然会有某种马蹄形的东西穿过云杉木大教堂而出现。
你,我的森林和流水啊,有的人骑马绕行,也有的人
像穿堂风一样穿过你,有的人直言不讳,而有的人拐弯抹角,
有的人袖手旁观,而有的人勇于承担,
有的人在黑暗中仰面躺在结冰的小溪上。
不是不可以逃避,辨明是非不是不可以,
因为不是生命力,而是某种隐痛
在向你渗透,以致感觉不到春天的来临,
只有树巅在黑暗中不停地喧嚣,仿佛梦想的摇摆不定。
1962年
十四行诗二首
1
伟大的赫克托尔死于箭下。
他的灵魂顺着黑水河漂流,
灌木丛簌簌作响,云朵黯淡,
安德洛玛刻在远处饮泣吞声。
在这哀悼的晚上埃阿科斯
在清澈齐膝的溪流中缓步而行,
而生命从他睁大的双眼中
追随着赫克托尔,而温暖的河水
已经齐胸,不过黑暗透过
波浪和灌木丛充满深邃的目光,
后来河水又到了他的腰部,
沉重的宝剑被湍流托起
向前漂去
并带走了埃阿科斯。
1962年
2
致Г.П.
我们又住在海湾之滨,
又见云彩在我们的上空飘过,
又见轰隆作响的现代维苏威,
又见灰尘落在条条小巷,
又听到小巷里的玻璃窗哗啦哗啦的响声。
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被灰尘掩盖。
在这不幸的时刻我但愿
乘有轨电车来到市郊,
走进你的家门,
倘若几百年后
有一支队伍来发掘我们的城市,
那么我但愿他们发现我
永久地留在你的怀抱里,
身上撒满新落的火山灰。
1962年11月
*
1
傍晚他冻僵在门口,只见:
两个骑手驰骋在附近的田野,
仿佛在绕圈子,穿过小树林和林间小径,
彼此好久也赶不上对方。
时而扔下缰绳,垂头丧气,疲惫不堪,
时而又兴奋地欠身跨上马鞍,
沿着丘陵的明亮的斜坡疾驰而去,
时而又进入小树林,那里夜色渐浓。
两个骑手在晚上的泥泞之中飞驰,
不仅离开家,离开一颗贴近的心,
他们彼此呼唤、招呼,
高尚的伙伴向小树林的后面驰去。
就这样,他俩从来不待在一起,
穿过小树林和林间小径,穿过没有水的池塘,
不像车站哨兵那样骑马同行,
仿佛在他们之间没有成百的灌木丛!
夜晚的两个幽灵——哪里有他们的足迹,
他们听不到水的二重的拍溅声,
寂寞又使他们回归自己,
他从他们的呼唤声知道了他们的名字。
沿着冷冰冰的村道,
在黑色的松树下,在土团中,
两个骑手驰骋在白色的河流上,
两个骑手在驰骋:苦闷和安宁。
2
空无行人的路躺在松树下,
窗外的马蹄声渐渐消失,
我认识他俩,早就认识:
心在剧烈地跳动,像疾驰中的他们。
心在那样跳动:怦怦作响,
从田野上飘来冰凉的一氧化碳,
而波浪在岸边的灌木丛中闪动,
而可爱的团队在响亮地演奏。
他们的马蹄声渐渐远去,而心跳依旧!
声音低得像耳语,但毕竟没有沉寂,
这就意味着,他们仍在奔驰!
他们可以沉默,心跳声——不会消失。
两个骑手进入漆黑的夜色,
一个跟着一个,伏在马鞍上,
走过小树林与河流,沿着黑树林,
驰往他们能飞向天堂的地方。
3
七月之夜的城镇一片黑暗。
一群小蚊子飞进镀金的窗口。
发热的收音机在地板上播放音乐,
于是勇敢的吉莱斯皮走到桌边。
从忧郁的伤感到不可改变的命运,
从最初的噪音到清脆的小号,
从友人的抒情到敌人的幸福
在美好的世界只有两步之遥。
我对自己的生活不爱,也不怕,
我决不与自己的时代斗争。
让周围的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使我不得安宁,愉悦他自己。
在这个国家的每一个栅栏旁,
每一级台阶上,每一面墙壁边,
就在不远的将来,黑发男子或金发男子,
我的灵魂将以两个面孔出现。
干脆在死后的初期,
哪怕就像被抛洒的骨灰一样,
让后辈清早就赶巧在纸上碰到,
即使我的骨灰能接触到亲爱的笔也好。
4
两个骑手驰骋于夜色苍茫的空间,
灌木丛分散在河上的薄雾里,
美好的静谧在黑暗中跟着
青春期的烦闷飞逝,时远时近。
两个骑手在疾驰,他们的影子在翱翔。
乡村小路的上空繁星闪烁。
马蹄敲击在结冰的土地上。
一男一女在夜色中并辔而行。
1962年6月
*
你感觉到,火苗在摇曳着渐渐熄灭。
而影子在角落里——微微颤动。
已不可能指着那些影子,
喝令它们停下。
是呀,这些战士听不见号令。
它们正受到严惩,全都披枷戴锁。
影子从各个角落无声地袭来,
我突然处于中央。
黑暗从下面越来越急剧升高。
恰似一个惊叹号。
越来越浓的夜色从高空降临,
直至下巴,把纸张揉成一团。
现在时钟上的指针已经消隐。
不仅看不见,也感觉不到。
这时只剩下眼睛里一个发光的斑点,
眼睛凝然不动。凝然不动。
火熄灭了。你知道:它熄灭了。
生火的炊烟在天花板下飘荡。
不过那发光的斑点——不离开眼睛。
不如说,不离开黑暗。
1962年
诗节
Ⅰ
分手时——默然无语。
隔壁有留声机的声音。
在这个世界别离——
只是生活的另一种原型。
因为分开而非在身边时
才觉得阖上眼皮是不够的,
至死如此。而此后
我们注定不能躺在一起。
Ⅱ
不管是谁的过错,
然而在走向杖责的刑场时,
你不会像无罪的人
一样等候奖赏。
我们一定会分手,
尤其是因为我们考虑到,
我们不会在天堂相逢,
不会在地狱碰头。
Ⅲ
正如木犁用垄沟
隔开灰化土,
正义比罪恶更无情地
进行划分。
不是过错,而是疏忽
碰碎了玻璃瓶。
玻璃瓶碎了,何必
为流失了酒而悲伤?
Ⅳ
团结越紧密,
破裂越难以忍受。
无论涂脂抹粉还是冠盖云集
都挽救不了淡出的后果。
在我们的坚定里
不再有合理的解释。在声望中
残存的天赋引导着
血脉的流向。
Ⅴ
你倒满酒吧,
一口干了。
我们只分享容量,
而不是酒的烈度。
我可没有醉死,
即使后来除了
沉醉相似之外,
看不到共同之处。
Ⅵ
绝不会和陌生人同甘共苦。
羞耻的界线表现在
听到“不行”这个字眼
时的感受的不同。
心里悲痛,还是要安葬死者;
我们转而投入工作,
为的是对半平分
死亡这个同义词。
Ⅶ
…………………………
…………………………
…………………………
…………………………
…………………………
…………………………
…………………………
…………………………
Ⅷ
不许探监
使国家变成
宇宙的变体,
不过这个国家的广袤
令人羡慕其荣耀,
毫不逊色于任何
衰亡的强国;
贫穷是其特色。
Ⅸ
…………………………
…………………………
…………………………
…………………………
…………………………
…………………………
…………………………
…………………………
Ⅹ
你何必徒劳无益地
逼迫我消灭行踪?
这些诗行就是
灾难的衬腔。
流言蜚语
导致同样的结果:
分手比心心相印
更引人注目。
Ⅺ
为了不让人向那些猎犬
——追逐我和你的猎犬们——
泄露我的行踪——譬如那个木头人儿。
或泄露你的行踪——譬如基路伯,
我们分手时——默然无语;
只有缪斯的合唱。
这样,死后的折磨
在生前就让人五内俱焚。
1968年
容器里的两个小时
我寂寞,没有……
普希金。
Ⅰ
我是反法西斯主义者和反浮士德者。
撇开他们的生活,我崇拜混沌之神。
想要他们的生物研究所,
贴近地了解浮士德。
Ⅱ
不屈从波兰的宣传,
他在克拉科夫思念法特兰德,
梦想哲学钻石
又怀疑自己的才能。
他从地上捡起妇女的手帕。
他醉心于性问题。
在高校球队里打马球。
他研究打牌手册,
也尝过笛卡尔主义的甜头。
后来钻进自我中心主义
的自流井。克劳塞维茨
所擅长的战斗计谋,
也许他并不了解,
因为他的师傅是细木工。
疫情横行,猛烈发作的有
青光眼、鼠疫、霍乱和结核病。
他以烟熏自救。
吉卜赛人或摩尔人吸引了他。
后来他行贿当上了学士,
后来获得教习的桂冠,
向大学生们大谈:“寒武纪……恐龙……”
德国的人,德国的智慧。
尤其是我思故我在。
日耳曼民族,乐音绕耳。
(耳边响起熟悉的维也纳华尔兹舞曲。)
他平静地告别克拉科夫,
乘上敞篷马车匆匆赶往
讲台,再要清白的杯子盛的啤酒。
Ⅲ
乌云中闪着一弯新月。
一本厚重的书。它旁边有一名男子。
浓眉间有一条黑色的皱纹。
眼里是——裹着阿拉伯花边的妖邪。
手里是颤悠悠的黑色石笔。
在角落里端详他的侧影的是
阿拉伯的代表破坏者-伊本-说谎者斯特。
烛光辉煌。耗子在壁橱下折腾。
“博士,夜深了。”“来了,就好,就好……”
两张黑色的大嘴在叫:“喵呜。”
女犹太人从厨房里悄然走了进来,
煎乳蛋饼夹咸肥猪肉在她手上嘶嘶作响。
博士在信封上写着地址:
“上帝惩罚英国吧,伦敦,弗朗西斯·培根”。
思想、恶魔来了又走了。
宾客、岁月来了又走了……
后来想不起那衣衫、话语、天气。
岁月就这样不露声色地来。
他会阿拉伯语,却不会梵语。
嗨,他很迟才发现了
那样的一个玛格丽特。
于是他往开罗打报告,
在报告中他拒绝把灵魂交给恶魔。
破坏者来了,还换了衣裳。
他照了照镜子,确信
如今是永远再世为人了。
他捧起花束向少女的小客厅
出发。温文有礼。
Ⅳ
知道他们的底细。我。他们的真相。
要请求他们不要在这里看到罪恶。
你暗示,他爱着那些卖花女?
你了解他们通信的日期。
不过这种勾当无可厚非。
你很清楚,这很正常:
灵魂和心会自然流露。
期待人类的称赞是徒劳。
“停下吧,瞬间,你多么美好”。
魔鬼时刻在我们之间徘徊,
就等着这句话。
然而人类有顾虑,
对强烈的感情缺乏自信,
于是经常撒谎,像灰色的骟马,
却又像歌德一样,不会有破绽。
歌德的作品有笔误,
把全部情节归结为加纳人的冒险。
于是托马斯曼放弃自己的预订。
而古诺先生诱惑自己的女演员。
艺术就是艺术就是艺术……
不过在天堂唱歌好于在音乐会上跑调。
艺术有情感真实的要求。
终究他会怕死。
他确知,鬼会从哪里突然出现。
他在伊本-西那和盖伦方面吃了一只狗。
他能抽干膝部的积液。
能指出圆木的树龄。
他知道星星的轨迹消失在何方。
可是浮士德博士不知有上帝。
Ⅴ
有神秘主义。有信仰。有上帝。
他们之间有差异。也有统一性。
对一些人有害,拯救另一些人的肉体。
没有信仰——有目如盲。更多的是——卑鄙下流。
上帝往下看。而人往上看。
不过,兴趣各不相同。
上帝有局限性。是的。而人呢?
而人,应该说,有局限性。
人有自己的天花板,
一般都不太牢靠。
不过献媚者在心里会找到一席之地,
而生命眼看就过不了鬼门关。
浮士德博士就是这样。这样的有
马洛和歌德,托马斯·曼和大批
歌唱家、知识分子等等,唉,
读者处于另一个阶层的氛围。
一股激流冲走他们的足迹,
他们的玻璃管——他们的思绪、桎梏……
但愿上帝让他们来得及发问:“去哪里呀?!”
并且听见缪斯在后面大声说了什么。
诚实的德国人自己知趣,
不等别人向他提出要求。
他从暖和的裤子里掏出手纸
永久地走进了厕所——自杀的地方。
Ⅵ
弗洛因利埃涅,您说,这是您的“尹库布斯”?
尹库布斯是个小地球仪。
约翰·歌德提出了一个谜!
这都是尹库布斯的那些凶恶的鹤,
轻盈地飞出魏玛的浓雾,
直接从口袋里夺去钥匙。
即使是爱克曼的机敏也救不了我们。
我们现在已陷入绝境。
真正的精神使命是有的。
而神秘主义在完成使命的尝试中
是失败的象征。否则
就不值得这样讨论使命问题了。
你知道,天花板紧挨着屋顶。
更多的是史诗,是人——尼采。
我在回忆壁龛里的圣母,
端上床的丰盛的早餐。
又是泽普坚贝尔。乏味。月圆之夜。
靠脚的一头平庸的女巫在唧唧咕咕。
而在枕头下我放了一把劈柴的大斧子……
此刻要是来点儿烧酒……这……奢望!
亚沃尔。泽普坚贝尔。性格变坏了。
发出轰隆声的拖拉机在田野空转。
这就是生活和《人民观察家》。
冷眼旁观,这是我的态度。我,冷眼旁观。
1965年9月
献给奥古斯塔的新四行诗
Ⅰ
星期二,九月的开始。
雨下了一整夜。
所有的鸟儿都飞走了。
只有我这样孤单而勇敢,
甚至不看它们离去的方向。
寒冷的苍穹销声匿迹。
雨透出微弱的光线。
我不需要南方。
Ⅱ
这时,被活活埋葬
的我在暮色中徘徊于庄稼地。
我的靴子踩碎泥土
(星期四我心情急躁),
而割下的秸秆往上钻,
几乎不觉得疼。
而柳树的枝条
把浅粉色的角扎进
解除警戒的沼泽地,
发出沙沙声,掀翻了
红尾伯劳的窝。
Ⅲ
你啪嗒、咕唧,冒水泡、簌簌作响吧。
我不会加快自己的脚步。
把只有你才知道的火星
熄灭、消除吧。
冻僵的手捂着臀部,
我步履艰难地从土堆走向土堆,
没有记忆,只有脚板
踏在石头上的什么声音。
俯向黑暗的溪水,
我惊恐地看着。
Ⅳ
也好,就让我的眼睛里有了
茫然若失的阴影,就让湿气渗入
我的大胡子,而鸭舌帽——歪戴着的——
为这黑暗加冕,得到反映,
好像灵魂不可逾越的
那条线——
我已经不追求
遮阳帽檐、小纽扣、立领,
不追求自己独特的靴子、独特的衣袖。
只是心跳突然加剧,发现
我在哪里被戳成重伤。一股寒气
袭上我的胸口,使我心跳加快。
Ⅴ
水在我的面前呜咽,
严寒透入口腔。
不然就说不出话:面孔有哪点
不好,而要走偏有悬崖峭壁
的地方?
我的嘲笑不公正,
惊扰了沼泽地的昏暗小径。
阵雨撕碎了黑夜。
而我的第二个形象,作为人
逃离微红的眼皮,
跳上海浪,
行驶在松树下,然后在柳条下,
和其他相同的人混在一起,
这是我从未有过的境遇。
Ⅵ
你发出啪嗒声和咕唧声吧。咀嚼腐朽的桥。
让激流围绕乡村教堂,
吮吸十字架的油彩。
但即使这样,也不能给沼泽地
的草尖增添一点绿色……
践踏烘干房,
在还算茂盛的树叶间大发脾气吧。
沿着树根闯入深处,
在那儿的土里,就像在我的心头这里,
唤醒所有的幽灵和死者吧。
就让他们冲出角落,
沿着庄稼地奔向空寂无人的乡村
向飞来的日子发出信号,
像稻草人的帽子一样。
Ⅶ
这里在丘陵,在空荡荡的天空,
在只通往树林的途中,
生命离开自己,
惊讶地望着四周
喧哗的形体。而树根
钩住靴子发出哧哧声,
而村子里的灯火都已熄灭。
于是我在无主的土地上徘徊,
向无生界请求租房。
于是风刮走我手里的温暖,
而树洞在我的上方发出拍溅的水声,
而小径的污泥在编着绦带。
Ⅷ
是的,这里好像真的没有我。
我在旁边的什么地方,在船舷之外。
茬子竖起来往上长
像死尸上的毛发,
而在草丛里突出的鸟窝上
蚂蚁纷乱地忙碌着。
照例,大自然以往年的风姿
舒展开来。不过这时它的容貌——
即使沐浴于落日余晖——
还是无意中变得凶恶。
我所有的五觉都在
排斥树林:
不,天哪,眼里有帷幕,
我不能成为审判员。
要是——该我倒霉——
我还是不能与自己商妥,
你,上帝,砍了我的手吧,
就像芬兰人因为偷窃而被砍手。
Ⅸ
朋友波吕杜克斯!这里一切都融为一个斑点。
我的嘴里不会冒出呻吟的声音。
我穿着敞开的大衣
世界穿过筛子落入我的眼睑,
穿过筛子迷惘的筛子。
我有点聋,我,上帝啊,有点瞎。
听不见话语,还有整整20瓦
的月光。就这样了。我不在
天上开辟星际和雨滴间的航线。
让回声在树林里传播
的不是歌声,而是咳嗽声。
Ⅹ
9月。夜。整个社会是——一支蜡烛。
不过阴影还是从肩后看着
我的叶子并在破烂的根里
乱刨。而你的幽灵在穿堂里窸簌作响,
弄出阵阵水声,
在猛然敞开的门口
露出星光般的微笑。
Ⅺ
我上方的灯光渐暗。
水流淹没了足迹。
是呀,心越发急切地向你奔去,
因而它——越来越远。
而我的声音里有了更多的矫揉造作。
不过你把这视为对命运的义务吧,
而命运不需要鲜血
和伤人的秃针。
要是你在等待微笑——等一下!
我会微笑。对经久耐用胜似
坟墓的家自嘲的微笑,
对炉子的烟囱轻于炊烟的自嘲。
Ⅻ
欧忒耳佩,是你?我闯到那里来了,啊?
这里凡是在我脚下的东西:水,草,
石楠竖琴一侧的突出部,
而突出部弯成那样的马蹄铁形,
使人好像有了幸福感,
那样的形状,也许
像从奔跑改为溜蹄步
太快,以致气息吁吁,这些
不论你还是卡利俄珀都不知道。
1964年
致罗马的老建筑师
Ⅰ
上四轮马车——假如影子
真的能坐上四轮马车
(尤其是在这样的雨天),
又假如幽灵能忍受颠簸,
又假如马不会扯破挽具——
上四轮马车吧,撑起伞,没有车篷,
我们默默地爬上去,沿着
柯尼斯堡的街区向前驶去。
Ⅱ
雨打着石头、树叶、浪边。
小河摇唇鼓舌,喃喃地嘟囔,
那些小鱼,总是被惊得发呆,
从桥栏杆上看着下面,好像
被激浪抛到了那里
(不过汹涌的潮水没有留下痕迹)。
银灰色的雅罗鱼闪动着圆鳍。
树木用德语低声说着什么。
Ⅲ
把你的超视距的蔡司交给马车夫。
让他从有轨电车的钢轨上拐向一旁。
难道他在后面也听不见铃声?
有轨电车行驶了百万趟,
铃声响声大作,超车的瞬间
铃声盖过响亮的马蹄嘚嘚声。
唉,丘陵上的废墟弯着腰——
像照镜子一样向车厢的窗子里张望。
Ⅳ
青草上的花瓣胆怯地颤抖。
阿特拉斯、自然女神、鸽子、鸽子
老鼠簕、光环、美少年、狮子
惶恐不安地躲在砍伐者的背后。
纳尔喀索斯自己也不愿要
流动的镜框后边的镜面,
乘客们在那里聚成了一堵墙,
冒着暂时变成混合物的风险。
Ⅴ
清早。天色昏暗。河上飘着薄雾。
垃圾箱周围烟蒂在风中飞舞。
而年轻的考古学家把陶瓷碎片
倒进污渍斑斑的短外衣的风帽。
细雨蒙蒙。嘴唇紧闭,
在铺着碎石的平原,
在大片废墟中,你望着苏沃洛夫
朴素的半身雕像心怀愧疚。
Ⅵ
肆虐……轰炸机的肆虐平息。
三月洗去正门上的絮状煤炱。
时而这里时而那里礼花炮撅起尾光。
永久变硬的军帽羽饰兀自立着。
要是在这里挖一阵(我看,
被摧毁的房屋就像针叶丛里的干草棚),
那就完全可以在
弹片的密幕下找到幸福。
Ⅶ
槭树吐出第一片黏性的新叶。
大教堂里响起电锯的啸声。
乌鸦在荒凉的公园里聒噪。
长椅受潮。山羊大睁着眼睛
从栅栏后望着远方,
那里的小庄园里草木茂盛。
Ⅷ
春天通过窗口看自己,
当然,马上就认出了自己。
这时命运赋予视觉
眼睛所看不到的一切。
于是墙的两边生活沸腾,
没有了花岗岩的面庞和容貌,
向前看吧,因为没有背面。
尽管灌木丛里挤满了阴影。
Ⅸ
不过如果你不是幽灵,如果你
是血肉之躯,那就向大自然学习,
在本子里描绘那样的风景后,
要为自己的心灵探索另一种结构!
要抛开砖头,抛开水泥、花岗石,
它已被摧毁——被谁?——飞行员
首先要赋予心灵一种形态,
就是此刻你所记得的学校里讲的原子。
Ⅹ
即使现在你的情感中开始露出
深坑。即使在难熬的忧伤之后
是莫名的恐怖以及,比方说,凶险的巨浪。
在原子时代,岩石也会像枝条一样颤抖,
要挽救心灵和壁垒
只有使出死神进行威胁
的那种力量和连贯性才有可能。
你会陡然一震,因为听到了欢呼声:“亲爱的!”
Ⅺ
拿自己比较一下或用眼睛估量
一下爱和激情以及——令人痛苦的——倦怠。
宇航员在飞往火星时,
就是那么渴望出现在离家近些的地方。
可是在你因为相隔遥远而伤神的时候,
那远得让手够不着的温柔却萦回脑际,
比双唇更灵敏:须知离别的苍穹
比防空洞的天花板更难于摧毁!
Ⅻ
唧唧,唧唧喳喳,唧唧—唧唧,你抬头看了看,
由于忧郁,更准确地说,是由于习惯,
你在细细的树枝中看到了柯尼斯堡。
为什么小鸟不叫
高加索、罗马呢,柯尼斯堡,啊?
当周围只有砖头和石子的时候,
没有别的东西,有的只是言语。
可是没有嘴唇。只能唧唧喳喳地叫。
ⅩⅢ
你会原谅我的话不匀称。
现在这些话只是有损于一只椋鸟。
不过它赶上来了:唧唧,我爱你!
也许还要超越:我要死了!
便条本和蔡司牌照相机藏在手提包里。
把你干燥的背转向风向标
并收起伞,仿佛白嘴鸦收起双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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