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力浦·拉金诗8首
浮着工业废品的运河,
……没有风格的新城,
用整片的废汽车来迎接我们。
而人物呢?
一些笑着的亮发姑娘,
她们学着时髦,高跟鞋又加面纱,
怯生生地站在月台上……
这是新娘们。她们的家属则是:
穿套装的父亲,腰系一根宽皮带,
额角上全是皱纹;爱嚷嚷的胖母亲;
大声说着脏话的舅舅……
这样,英格兰也就消失,
连同树影,草地,小巷,
连同市政厅,雕花的教堂唱诗台;
会有一些书收进画廊传世,
但是对于我们这一帮,
只留下混凝土和车胎。
无帽可脱,我摘下
裤腿上的自行车夹子,不自然地表示敬重。
说真的,虽然我不知道
这发霉臭的大仓库有多少价值,
我倒是喜欢在寂静中站在这里。
往前走,摸了一下洗礼盘。
抬头看,屋顶像是新的——
刷洗过了,还是重盖的?会有人知道,我可不。
走上读经台,我看了几页圣诗,
字大得吓人,读出了
“终于此”三字,声音太大了,
短暂的回声像在暗中笑我。退回到门口,
我签了名,捐了一个硬币,
心想这地方实在不值停留。
可是停留了,而且常常停留,
每次都像现在这样纳闷,
不知该找什么,也不知有一天
这些教堂完全没有用处了,
该叫它们变成什么?也许可以定期开放
几座大教堂,在上锁的玻璃柜里
陈列羊皮纸文稿、银盘、圣饼盒,
而听任其余的被风吹雨打,或给人放羊?
还是把它们作为不吉利的地方而躲开?
也许,一等天黑,会有莫名其妙的女人
带着孩子进来摸某块石头,
或者采集治癌的草药,或者在某个
预定的晚上来看死人出来走路?
总会有一种力量存在下去,
在游戏里,在谜语里,像是完全偶然;
可是迷信,一如信仰,必须消灭,
等到连不信神也没有了,还剩下什么?
荒草,破路,荆棘,扶壁,天空。
样子越来越不熟悉,
用处越来越不清楚。
我在想谁会最后跑来寻找
原来的教堂?那些敲敲记记的人,
懂得什么是十字架楼厢的一群?
在废墟里找宝,贪求古董的人?
过圣诞节有瘾的人,指望在这里
找到仪式、管风琴乐和没药味道的那些?
还是一个可以代表我的人,
感到闷,不懂内情,明知这鬼魂的沉积
早已消散,却还要穿越郊区的灌木,
来到这十字架形的地方,因为它长期稳定地
保持了后来只能在分离的情况里——
结婚,生育,死亡,以及它们引起的思绪——
找到的东西,而当初正是为了它们才造了
这特别的外壳?说真的,虽然我不知道
这发霉臭的大仓库有多少价值,
我倒是喜欢在寂静中站在这里。
它是建在严肃土壤上的严肃屋子,
它那兼容的空气里聚合着我们的一切热望,
热望是被承认的,虽然给说成命运。
这一点永远不会过时,
因为总会有人惊异地发现
身上有一种要求更严肃一点的饥饿,
总会带着这饥饿跑来这个地方,
因为他听说这里人会活得明智,
如果只由于有无数死者躺在周围。
而他们是对的,我认为,
家,我们都不喜欢,
更不喜欢老呆在那里;
我恨我的小房,
瞧这些破烂,专为我挑的:
正经的书,稳当的床,
绝对规矩的生活。
因此一听人讲:
“他撇开众人扬长而去,”
我总兴奋,发热,
就像读到“她开始脱衣”
或“揍死你,狗娘养的”;
如果他干了,我为什么不能?
这样想,也就使我
安静下来,照常勤快。
但今天,我非走不可。
是的,在落满松子的路上大摇大摆,
或者弯着身进出船舱,
满脸胡茬,然而日子过得正派,
只不过有点假装,
故意要退后一步,
为了要有艺术新创:
书;陶瓷品;一种生活,
值得指责,所以圆满。
而回到当初开始时的决心:
痛痛快快,来一个归真返璞,
当然早已放弃。你了解这类事情。
瞧瞧这些画,这些银刀叉,
这钢琴凳上的乐谱。还有,那花瓶。
为了做礼拜,
先要涉水过河,
然后再弄干——各色衣服。
我的连祷词将用上
泡水的形象,
痛快又虔诚,淋个透。
我还将在东方
举起一杯水,
让来自各个角度的光
在水里不断地聚合。
许多房子的后面,穿过一条街,
玻璃窗亮得刺眼,闻到了鱼码头,
宽阔的河面平平地流开去,
林肯郡在那里同天和水相接。
整个下午,穿过沉睡在内陆的高温,
延续好多英里,
火车开开停停,缓慢地画一条南下的弧线。
开过了大农场,影子小小的牛群,
浮着工业废品的运河,
罕见的暖房一闪而过,树篱随着地势
起伏;偶然有草地的清香
代替了车厢椅套的气味,
直到下一个城市,没有风格的新城,
用整片的废汽车来迎接我们。
一开始,我没注意到
婚礼的动静,
每个停车的站台闪着阳光,
我对阴影里的活动没有兴趣,
凉爽的长月台上有点喊声笑声,
我以为只是搬邮件的工人在闹着玩,
因此继续看我的书。等车一开动,
我才看见经过一些笑着的亮发姑娘,
她们学着时髦,高跟鞋又加面纱,
怯生生地站在月台上,看我们离开,
像是在一桩公案结束之后,
挥手告别
留下来的什么东西。这使我感到兴趣,
在下一站很快探出头来,
看得更仔细,这才发现另一番景象:
穿套装的父亲,腰系一根宽皮带,
额角上全是皱纹;爱嚷嚷的胖母亲;
大声说着脏话的舅舅;此外就是
新烫的发,尼龙手套,仿造的珠宝,
柠檬黄、紫红、茶青的衣料
把姑娘们同其他人分别开来。
是的,从车场外边的
咖啡店,宴会厅,和插满彩旗的
旅游团的休息室来看,结婚的日子
已近尾声。在整个旅程中
都有新婚夫妇上车,别的人站在一边,
最后的纸花扔过了,随着最后的嘱咐;
而更向前行,每张脸似乎都表明
究竟看到什么在隐退:孩子们不高兴,
由于沉闷;父亲们尝到了
从未有过的巨大成功,感到绝对滑稽;
女人们彼此私语,
共享秘密,如谈一次快活的葬礼;
而姑娘们,把手包抓得更紧,盯着
一幅受难图。总算是自由了,
满载着他们所见的一切的总和,
火车向伦敦急驰,拖着一串串蒸汽。
现在田野换成了工地,白杨树
在主要公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这样
过了大约五十分钟,后来想起来,
这时间正够整一整帽子,说一声
“可真把我急死了”,
于是十几对男女过起了结婚生活。
他们紧靠坐着,看着窗外的风景——
一家电影院过去了,一个冷却塔,
一个人跑着在投板球——却没有人
想到那些他们再也见不着的亲友,
或今后一生里将保存当前这一时刻。
我想到舒展在阳光下的伦敦,
它那紧密相连的邮区就像一块块麦田。
那是我们的目的地。当我们快速开过
闪亮的密集轨道,开过
静立的卧车,迎面来了长满藓苔的
黑墙,又一次旅行快要结束了,一次
偶然的遇合,它的后果
正待以人生变化的全部力量
奔腾而出。火车慢了下来,
当它完全停住的时候,出现了
一种感觉,像是从看不见的地方
射出了密集的箭,落下来变成了雨。
日子
日子干什么的?
日子是我们的住处,
它来了,叫醒我们,
一次又一次。
日子是快活的地方。
除了日子,我们还有哪里能住?
啊,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来了教士和医生,
穿着他们的长大衣,
在田野上奔跑着。
后来,戴上了深度近视眼镜,
邪恶成了我的游戏,
我和我的黑大氅、亮刺刀,
在黑暗中大干一气,
多少女人挡不住我男性的猛劲,
我把她们切开如蛋糕。
现在不读什么了:什么公子恶霸
欺侮美人,然后英雄来了
把他收拾;什么不争气的胆小鬼
却成了店主;这一套
都太熟悉了;见鬼去吧,
书只是废话一堆。
登在报上,说老街都将拆掉,
改成错层式的商场,
毕竟还有几条保存了下来;
即使旧市区继续缩小,
冷冰冰的高层建筑登场,
我们也总能驾起车逃开。
东西比人坚强,就像
大地总能长出一点什么,
不管我们怎样在它身上乱搞一气;
把垃圾倒在海里,如果你要这样,
远处的波涛总会是干净的。
——可是现在我又有什么感觉?怀疑?
还是因为我老了?公路旁
咖啡店里尽是青年,
他们的孩子在喊叫,
要求更多屋子,更多停车场,
更多拖车营地,更多钱。
商业版上登了一条
新闻,相片里戴眼镜的笑脸
表示赞成公司合并,会带来
百分之五的利润
(还可以高到百分之十,在港湾那边)。
把工厂搬到还没破坏的风景地带,
(还有搬迁费!)而当你想抽身
去海边走走,过暑假……
没想到,就在现在这一会,
事情变得这么快!
虽说还有一些地区没给糟蹋,
我第一次感到有点不对,
看样子什么都难保存下来!
可能在我还没入土的时候,
这整个热闹国家就会四面筑墙,
除了少数的旅游点——
欧洲第一贫民区,这一角色倒可接受,
也许不太费力就能演得很像,
早已有骗子和妓女组了班子开戏院。
这样,英格兰也就消失,
连同树影,草地,小巷,
连同市政厅,雕花的教堂唱诗台;
会有一些书收进画廊传世,
但是对于我们这一帮,
只留下混凝土和车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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