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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索阿诗10首

葡萄牙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如果你想……


如果你想自杀,你为什么不想自杀?

现在就是时候!我,死亡和生活都爱的人,

也要自杀,如果我敢自杀的话……

如果你敢,那就勇敢!

我们称作世界的嬗变的外部图像对你

有什么用?

那些陈腐不变、搔首弄姿的演员

对时光的演绎有什么用,

不过是多彩的、有着永不停息的冲动的马戏?

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内心世界有什么用?

自杀吧,也许你最后将会知道……

结束吧,也许你将开始……

不管怎样,如果你倦于生存,

至少维持疲倦的尊严,

不要像我一样因为醉酒而歌唱生活,

不要像我一样通过文学致敬死亡!


人们需要你?哦被称作人的徒劳的影子!

没有人需要你;没有任何人需要你……

没有你一切照常进行。

也许你活着比你自杀对别人更好……

也许你存在比你不在是更多的负担……


别人会痛苦?你担心

他们会为了你而痛哭?

歇歇吧:他们不会哭得太久……

活下去的冲动会逐渐堵住泪水,

特别是当流泪并非因为自己,

而是因为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尤其是死亡,

因为死后,再不会有什么发生在他们身上……


首先是焦虑,神秘的惊讶,

人们的谈话中你的生命的缺失……

然后就是清晰可见的棺材的物质性惊怖,

黑衣人来了,那是他们的职业。

然后来了心碎的、说着玩笑话的家人,

在谈论晚报新闻的空当哀悼你,

把死的哀伤和犯罪新闻搅和到一起,

你仅仅是那痛悼的偶然的原因,

你将真正地死去,比你想象的还要死得不能再死……

在这儿你比你想象的还要死得不能再死,

即使在那边你也许活蹦乱跳……


接着,一列悲伤的送葬队伍走向死坑或墓地,

接着,就是你死去的记忆的开始。

起先每个人都觉得一阵轻松,

令人厌烦的死亡悲剧终于结束了……

每过一天,谈话都会更轻松一些,

生活回到它的旧规……


然后你被慢慢忘记。

每年,你只有两次被人想起:

你的生日,你的忌日。

就这样,没有别的了,绝对没有。

一年两次,他们想起你。

一年两次,那些爱你之人叹口气,

也会在有人偶然提到你的名字时叹息。


冷对自己,冷对你是谁的真实……

如果你想……

不要有道德的顾忌,智力的恐惧!

什么样的顾忌和恐惧能操控那架生活的机器?


什么样的化学反应,造成树液的交换,

血液的流通,以及爱情?

什么样关于别人的记忆,存在于生活的欢乐节奏中?


呵,血肉之躯的被虚荣蒙蔽的可怜人,

难道你看不到,你完全并不重要?


你对你自己重要,因为你是你自己的感觉。

你对你自己意味一切,因为你就是自己的宇宙。

真实的宇宙本身和其他人

只是你客观主体性的卫星。

你对自己是重要的,因为你对自己就是全部。

如果这对你本是真实,哦神话,难道对别人不也同样?


你是否像哈姆雷特害怕未知?

但什么是已知?你都知道些什么

才敢称任何东西为未知 ?


你是否像福斯塔夫  爱着肥肉的生活?

如果你是如此爱它的物质性,那么你可以更物质一些,

成为土地和万事万物的身体部位!

扩散你自己,哦夙夜清醒的细胞的

生理化学系统,

扩散到身体无意识的夙夜意识中去,

扩散到巨大的表象那什么都总括不了的笼统中去

扩散到的生生不已的物的草茎和籽粒中去

扩散到事物的原子雾里,

扩散到动态虚无,也就是世界

狂卷涌动的墙里……



远处的灯塔


远处的灯塔

忽然发出如此强大的光,

夜晚和缺席如此迅速地被恢复,

在此夜,在此甲板上——它们搅起的痛苦!

为了那些被抛在身后的人的最后的悲伤,

想念的虚构……


远处的灯塔……

生活的不定……

迅速膨胀的光回来了,

闪烁于我目光茫然的无目的性中。


远处的灯塔……

生活不提供目的。

思考生活不提供目的。

思考思考生活不提供目的。


我们远去,强大的光开始减弱。

远处的灯塔……




烟草店


我什么都不是。

我将永远什么都不是。

我不能指望成为什么。

但我在我内部有这世界的全部梦想。


我的房间的窗户,

世界上百万房间里无人知晓的一间

(假如他们知晓,他们又知晓些什么?),

你朝向一条行人络绎不绝的街道的神秘,

一条任何思想都无法理解的街道,

真实,难以置信地真实,确定,无知无觉地确定,

有着石头和存在之下的神秘,

有着使墙壁潮湿、使人们头发斑白的死亡,

有着命运在乌有之路驾驭万有的马车。


今天我被打败了,就像刚获知了真理。

今天我是清醒的,就像我即将死去。

除了道别,不再与事物有亲缘的关联,

这座建筑和街道的这一侧成了

一排火车车厢,出发的汽笛

在我的脑子里吹响,

我们开出去时,我的神经震动着,我的骨头咯吱响。


今天我很迷惑,像一个好奇了、发现了、忘记了的人。

今天我被两种忠实撕扯,

一个是对街对面烟草店的外在现实,

一个是对万物皆梦的我的感觉的内在现实。


我失败于一切。

因为我没有野心,也许一切即是乌有。

我丢弃了我被灌输的教育,

从房子后边的窗户爬下。

我怀着伟大的计划来到乡间。

但所有我能发现的只是草木,

即使有人,也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我从窗户退回一张椅子。我该想些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

成为我的所想所欲?但我想成为的东西太多!

有那么多人想成为我们不可能全都成为的同一个东西!

天才?此刻

有十万大脑做着梦,认为他们是和我一样的天才,

而历史,谁知道呢,一个都不会铭记,

所有的他们想象中的征服只等同于粪土。

不,我不相信自己。

疯人院里充斥着满是确定性的疯子!

而那个不确定的我,是更正确还是更错误?

不,不仅是我……

此刻世界上多少阁楼和非阁楼里

自我确认的天才正在做梦?

多少崇高、高贵、清晰的理想——

是的,确实崇高、高贵、清晰——

谁知道呢,甚至可以实现,

将看不到一天真正的光芒,找不到一只同情的耳朵?

世界是给那些天生为了征服它的人的,

不是给那些做梦征服的人的,即使他们正确。

而我在梦中比拿破仑做得更多。

相对于基督我在我假设的胸膛里怀抱着更多的人性。

我秘密地创造了哲学就好像康德从来没写过。

但我是,也许将永远是,一个阁楼上的人,

虽然我实际上并不住在阁楼。

我将永远是那个生非所是的人;

我将永远只是那个有道德的人;

我将永远是那个等着一面无门之墙开门的人,

在鸡笼里唱着无限之歌的人,

在盖住的井里听到上帝的声音的人。

相信我?不,也不相信任何东西。

让大自然在我沸腾的脑海里

倾泻它的阳光、雨水,和刮乱我的头发的风,

让其他的也来,如果它们愿意或必须,或不让它们来。

作为星辰的心灵奴隶,

我们在起床之前征服了整个世界,

但我们起来后它很模糊,

我们起来后它很陌生,

我们出去到外边,它就是整个地球,

太阳系,银河,至于无限。


(吃你的巧克力,小女孩,

吃你的巧克力!

相信我,世界上没有比巧克力更好的形而上学,

所有那些宗教加起来都不如一个糖果店教得更多。

吃吧,肮脏的小女孩,吃吧!

如果我能像你那样真实地吃巧克力该有多好!

但我却在思想,揭掉那层银色锡纸,

我把它扔在地上,就像扔掉生活那样。)


但至少,从我对自己永远不能变成什么的痛苦中

还存留着这些匆匆写就的诗句,

一座通向不可能性的破碎了的门径。

但至少我对自己的轻蔑里不含眼泪,

至少这是高贵的,当我把脏衣服,也就是我,一下抛入

事物之流中,没有清单,

而我待在家里,身上没穿衬衫。


(你,安慰我的人,你不存在所以才能安慰,

不管你是一个希腊女神,被塑造成活的雕像,

或者一个罗马的贵族妇女,不可思议地高贵威严,

或者一个行吟诗人的公主,美丽优雅,

或者一个十八世纪侯爵夫人,领口低开,神态慵懒,

或者一个属于我们父母辈的名妓,

或者是我无法想象的现代人——

不管是什么,是谁,如果你能启发,请启发我!

我的心是一个泼空的桶。

用精神的激发者激发精神的方式,我激发

自己,但什么都没发现。

我走向窗户,以绝对的清晰观看大街。

我看到商铺,我看到人行道,我看到驶过的车,

我看到穿衣服的活物乱纷纷。

我看到同样存在着的狗,

所有这些压向我,像流亡的诅咒,

所有这些都是陌生的,仿佛其他一切。)


我活过、思考过、爱过,甚至信过。

而今天没有一个乞丐我不羡慕,只要他不是我。

我看着他们的破衣碎片、疮口和虚伪,

我想:也许你从来没有活过、思考过、爱过、信过。

(因为有可能做过所有这些和什么都没做相等);

也许你只是如此存在过,就像一只蜥蜴被切断的尾巴

那尾巴离开了蜥蜴,还在抽搐。


我造就了我并不了解的我,

我应该造就的自己,我却没有去做。

我穿上了错误的衣服

而且立刻被当作另一个人,我没说话,陷入迷惘。

当我想摘掉面具,

它却已粘在我的脸上。

当我把它弄掉,看镜中的我,

我已经老了。

我醉了,不再知道如何穿那件我没有脱掉的伪装。

我把面具扔出去,睡在壁橱里,

像一条物业管理因其无害

而容忍的狗,

我将写下这个故事,证明我的崇高。


我那无用诗句的音乐性,

我多希望面对你就像面对我自己的创造,

而不是面对隔街的烟草店,

也不是把我的存在的意识踩在脚下,

像一块酒鬼踩过的小地毯,

或者吉卜赛人偷走的门前地垫,一文不值。

但是烟草店老板来到门前,站在那里。

我看着他,半扭着脖子的不适

被一个半领悟的灵魂放大。

他会死,我会死。

他将离开他的招牌,我将离开我的诗。

他的招牌将会消亡,而我的诗也将如此。

最终,这个招牌所在的街道也将消亡,

写就我的诗歌的语言也是如此。

所有这些事所发生的旋转的行星也将死去。

在其他太阳星系的其他星球某些类似人类的东西

会继续制造类似诗的东西,活在类似招牌的东西下边,

总是如此,一件事相对另一件

总是如此,一件事和另一件同样无用,

总是如此,不可能性和现实一样愚蠢,

总是如此,内部的神秘和睡在表面的神秘一样真实。

总是如此或如彼,或总是非此非彼。


这时一个人进入烟草店(买烟草?),

可信的现实忽然击中了我。

我从椅子上欠身起来——精力充沛、想通了、充满人性——

试着写下这些我在其中说着反话的诗句。


我在想着写它们的时候点燃了一支烟

在那支烟里我品味着一种免于所有思虑的自由。

我的眼睛跟着烟雾,仿佛跟着自己的足迹,

在那敏感而恰当的一刻,我欣赏着

一种免于猜测的解放

和如此的明悟:形而上学是感觉不太好时的后果。

然后我躺回椅子

继续抽烟。

只要命运允许,我将继续抽烟。


(如果我娶了洗衣妇的女儿,

也许我会幸福。)

我从椅子上起来。我走向窗口。

那个人也从烟草店里出来了(把零头放进了裤袋?)。

哦,我认识他:他就是不信形而上学的埃斯蒂夫斯。

(烟草店老板来到了门前。)

神启一样,埃斯蒂夫斯转过来看到了我。

他招手问好,我大声回应“再见,埃斯蒂夫斯!”,整个宇宙

回归原位,没有理想和希望,而烟草店老板笑了。



写在一本旅行中途丢弃的书里


我从贝热周边来。

我准备去里斯本的中心。

我什么都没带,什么都不会找到。

我心里有对我所找不到的东西的可预期的倦怠,

我感受到的伤感既不在过去也不在将来。

我在这本书里留下我设计的最后的徽章:

我如杂草,他们没有把我拔起。




我开始明白我自己


我开始明白我自己。我不存在。

我是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和别人把我塑造成的那个人之间的裂缝。

或半个裂缝,因为还有生活……

这就是我。没有了……

关灯,闭户,把走廊里的拖鞋声隔绝。

让我一个人待在屋里,和我自己巨大的平静待在一起。

这是一个冒牌的宇宙。




旁批


充分利用时间!

我若能利用时间,那么时间是什么?

充分利用时间!

没有一天不写上几行……

一流的、诚实的作品……

堪比维吉尔或弥尔顿……

但老实说,一流太难!

能写成弥尔顿或维吉尔,不大可能!


充分利用时间!

从我的灵魂抽取精确的碎片——不大也不小——

正好组成相连的骰子,

准确地拓印在历史上……

(你看不到的背面也同样准确。)

把感觉凝缩成牌垛——夜间可怜的墨水

把思想写成多米诺牌,背靠背……

让意志成为一个连击的台球……

游戏、单人纸牌、消遣娱乐的图像——

生活的图像,众生的图像,大写的生活的图像……

啰唆。

是的,啰唆!

充分利用时间!

没有一刻不省察自己的良心……

不做出任何不确定、不自然的行为……

不做任何偏离目标的行动……

保持灵魂良好的风度……

坚持优雅……


充分利用时间!

我心疲倦,如绝对的乞丐,

我的大脑做好出发准备,如角落里的包裹……

我的歌(啰唆!)正如它所唱的,悲伤。

充分利用时间!

从我开写,已经过去了五分钟。

我充分利用了还是没有?

如果我不知道,我如何知道是否利用了其他的时间?


(那个多少次和我在郊区火车里

同乘一个车厢的女士,

你有没有对我产生兴趣?

我看着你,这是充分利用了时间还是没有?

我们在移动的火车里,沉默不语的节奏是什么?

什么是我们从来没有达成的共识?

这其中有什么样的生活?这对生活有何意义?)

充分利用时间!

呵,让我什么都不要利用!

不管是时间还是存在,也不管是对时间或存在的记忆!

让我成为树叶被微风吹拂,

道路上不由自主、单独的灰尘,

大雨滂沱后偶然的横流,

后轮尚未碾过的前车的车辙,

一个男孩即将停转的陀螺,

摇动的节奏好像地球,

颤抖的节奏好像灵魂,

滚落到命运的地板,好像神的堕落。




冥府之神


满大街空洞的阳光。围墙里的房子,走路的人。

一种可怕的悲哀使我打了个寒战。

我看见建筑的后面有些东西在动。


不,不,不要!

明白什么都行,除了那个大写的神秘!

宇宙的表面,哦低垂的眼睑,

不要把你们抬起来!

目睹终极真理,是不可承受的!


让我活着什么都不懂,死了也懵懂不清!

存在的理由,存在存在的理由,万物的存在,

会带来一种疯狂,比灵魂之间的距离,

星星之间的空间,更加广阔,


不,不,不要真理!给我这些房子和人就好。

就这些,不要别的,就这些房子和人……

什么样冰冷的气息触摸我阖上的眼?

为了活下去我不想睁眼!哦真理!忘掉我!




推迟


后天,不到后天不行……

我要把明天用来想一想后天,

也许才有可能去做,但不是今天……

今天不在考虑之列;今天我不能。

我那被弄糊涂的、客观主体性的坚持,

我那真实的、间歇性出现的生活的困乏,

预料中那没有尽头的疲倦,

一种赶个电车都会袭来的恍惚于多重世界的疲倦,

这灵魂的物种……

不到后天不行……

今天我想做好准备,

我想做好准备在明天想一想明天的明天……

那才是决定性的一天。

我已经计划好了;不,今天我不会计划任何东西……

明天是做计划的一天。

明天我将为了征服世界而坐到桌边;

但我将只在后天征服世界……

现在我想哭,

我忽然从内心深处感到想哭……

不,不要企图弄清楚原因,这是秘密,我不会说出。

不到后天不行……

童年时我每周都会被星期天的马戏逗笑,

而今天我只能被我童年时星期天的马戏逗笑……

后天,我将变得不同,

我的生活将胜利,

我所有的优点,智慧、博学、实际性

将被一份正式的宣告集结在一起……

但这份宣告将在明天宣布……

今天我想睡觉,我将在明天起草宣告……

今天,有没有什么戏码能重现我的童年?

即使我明天买了票,

后天才是那场戏开演的日子……

不是之前……

后天我将拥有一个我明天要排演的公众形象。

后天我将成为一个我今天成不了的人。

后天,不是之前……

我像一只走失的狗感到冷那样感到疲倦。

我觉得累极了。

明天我将解释给你听,或者后天……

是的,也许不到后天不行……


未来……

是的,未来……




我有时候沉思


我有时候沉思

我有时候深深地、更深地、更更深地沉思,

万有的神秘如表面一层油,

整个宇宙是一座脸的海洋,眼睛从中突起盯我。

每样事物——角落里的灯,石头,树——

都是眼睛,从不可测的深渊里盯我,

那些神和神之思在我心中巡游。


哦,事物存在!

哦,生命存在!

哦,竟然有一种让生命存在的方式,

让存在存在,

让存在的存在存在,

存在……

哦,竟有在这个抽象之象——存在,

存在明辨和现实,

不管这意味什么……

我怎能表达这带给我的恐怖?

我怎能告诉你感觉到此是怎么个感觉?

什么是存在之在的灵魂?


哦,这糟糕的神秘属于最细小的事物,

因为这糟糕的神秘起源于只要有任何事物,

因为这糟糕的神秘是起源于存在……




几乎不情愿地(好像我们知道!)大人物从平民跃起


几乎不情愿地(好像我们知道!),大人物从平民跃起,

不知不觉从士兵发展到当了皇帝,

功业

和对未来功业的梦想混杂,

道路快速延伸它不可见的曲率。

哦,那些一开始就看到结束的人!

哦,那些立志青云直上的人!

每个帝国的征服者都是一个助理簿记员,

每个国王的情人——包括死去的——都是沉思、关怀的母亲,

如果我能看到灵魂内部如看体外!


哦,欲望,多么宏伟的牢房!

生活的意义,多么广大的疯人院!

杨 铁 军 译




鲜 卑、匈 奴、突 厥 等 后 裔 诗 文 理 论 批 评

曾经长期驰骋于我国由北及西广阔地带的匈奴、鲜卑、突厥等少数民族,到李唐时代,其后裔不仅在文学创作上取得非凡成就,而且在理论批评方面也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其中,鲜卑后裔元结、元稹,匈奴后裔刘禹锡等,在唐代汉语诗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们的著述,虽属汉语文化系统,但也是我国少数民族古代诗歌理论批评的组成部分。突厥人法拉比的诗学则在世界产生了巨大影响。
从大兴安岭崇山密林中走出来的鲜卑族,在执掌整个北朝政权时,汉文化水平已经超过同期其他少数民族,汉诗创作也最为发达,并留下了有关诗歌理论批评的少许言论和文字。《北史·温子升传》载:“济阴王(元)晖业尝云:‘江左文人,宋有人颜延之、谢灵运,梁有沈约、任昉,我子升足以陵颜轹谢,含任吐沈。’”而北周滕王宇文逌《庾信集序》则可称一篇完整的批评文字。其序有云:
信降山岳之灵,烟霞之秀……妙善文词,尤工诗赋。寄缘情之绮靡,尽体物之浏亮。诔夺安仁之美,碑有伯喈之情。……齿虽耆宿,文更新奇。才子词人,莫不师教;王公名贵,尽为虚襟。
在此,作者不仅首次在文学史上对庾信及其创作给予了高度评价,准确地概括了其后期的艺术风格,而且透露出北朝诗风受南朝影响渐趋新奇的信息。总观这篇序文,虽然缺乏理论色彩,但其历史地位却不容忽视。如果说,以举奢哲和阿买妮大约生活于南北朝至唐代而将彝族诗论视为中国少数民族诗学史的发轫,还只是一种时间伸缩性很大的、不十分精确的概述,那么,将宇文逌《庾信集序》为标志的北朝鲜卑诗论当作中国少数民族诗学史的开端,则是毋庸置疑的。
当然,鲜卑族较有系统的诗歌理论批评,还是到了唐代才得以出现的。它的代表人物是元结和元稹。
元结(719—772),字次山,“后魏常山王遵十五代孙”,先世为鲜卑族。他生活于唐代由兴盛走向衰落的转折时期,与杜甫同时,并深得杜甫赞赏。在诗歌创作方面虽然他远逊于杜甫,但其诗歌批评对中唐蓬勃展开的新乐府运动却产生过直接的影响,在唐代诗论史上占有不容忽视的地位。
元结的诗歌理论批评,散见于他的诗作篇序及所编文集的序中。早期所写的《二风诗论》中的一段话,可看作他论诗的纲领:“客有问元子曰:‘子著《二风诗》何也?’曰:‘吾欲极帝王理乱之道,系古人规讽之流。’” 元结明确表示,他作《二风诗》的用意不外两点:其“极帝王理乱之道”;其二,“系古人规讽之流”。用现在的话说,一是用自己的诗歌为政治服务;二是继承古人规讽的传统。前者指创作的目的,后者指达到目的的手段和途径,二者紧密结合。元结所强调的是诗歌与政治的关系,肯定的是诗歌的社会功能,重视的是诗歌的思想内容。
元结在谈到他的《舂陵行》时说:“作《舂陵行》以达下情。”(《舂陵行序》)其诗云:“何人采国风,吾欲献此辞。” 他的《贼退示官吏》大胆谴责征敛使臣而为民请命:“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 杜甫在《同元使君舂陵行并序》中对此予以高度评价:“览道州元使君结《舂陵行》兼《贼退后示官吏》作二首,志之曰:当天子分忧之地,效汉官良吏之目。今盗贼未息,知民疾苦,得结辈十数公,落落然参错天下为邦伯,万物吐气,天下少安,可待矣!不意复见比兴体制,微婉顿挫之词,感而有诗,增诸卷轴,简知我者,不必寄元。”其诗云:“粲粲元道州,前圣畏后生。观乎《舂陵行》,欻见俊哲情。复览《贼退》篇,结也实国桢。贾谊昔流恸,匡衡尝引经。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 杜甫高度评价了元结诗中所表现的上忧国家,下恤百姓,积极进取的思想感情,肯定其作品继承《诗经》密切联系现实、婉而多讽的优秀传统。再若结合元结作品内容考察,不难看出他提倡的诗歌所要服务的政治是符合当时广大百姓利益的,因而有其进步意义。
元结是诗人,又是政治家。作为政治家,他曾在《系谟》中提出十六条政纲,并以之为治道,十分重要:“顺之为明圣,逆之为凶暴,可以观兴废,可以见乎善恶。” 因此,他要求诗歌在内的一切文学艺术为政治服务,也是顺理成章的。而作为一个诗人,他又是从诗坛实际出发提出其理论主张的。这在《箧中集序》中表达得极为充分:
元结作《箧中集》。或问曰:“公所集之诗,何以订之?”对曰:“风雅不兴,几及千岁,溺于时者,世无人哉?呜呼!有名位不显,年寿不将,独无知音,不见称颂,死而已矣,谁云无之!近世作者,更相沿袭,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辞,不知丧于雅正,然哉!彼则指咏时物,会谐丝竹,与歌儿舞女,生污惑之声于私室可矣。若令方直之士,大雅君子听而诵之,则未见其可矣。吴兴沈千运,独挺于流俗之中,强攘于已溺之后,穷老不惑,五十余年。凡所为文,皆与时异。故朋友后生,稍见师效,能似类者,有五六人。於戏!自沈公及二三子,皆以正直而无禄位,皆以忠信而久贫贱,皆以仁让而至丧亡……” 
元结认为,当时诗坛存在着完全对立的两种情况:一面是不良风气蔓延。这具体表现在:题材上多描写风月花草及男女之情;形式上拘泥格律,“喜尚形似”;手法上模拟因袭,缺乏新变。凡此种种,究其原因,均在“风雅不兴”所致。与此相反的一面是,《箧中集》则代表了顺应时代要求的新的创作倾向。《箧中集》所选七人,共收诗二十四首。七人中除王季友、孟云卿外,皆“无禄位”,“而久贫贱”。仕途的失意与生活的贫困,致使他们“凡所为文,皆与时异”。所异之处,即是他们敢于直面现实人生,以犀利之笔,描绘出丰年景象背后的黑暗一面;以愁苦之情,构成其作品的共同基调。元结不仅在当时率先肯定这一创作倾向,而且明确指出其作者“独挺于流俗之中,强攘于已溺之后”,同不良风气进行斗争的精神。元结的这一认识贯穿于他诗论的始终,表现得自觉而积极。在《刘侍御月夜宴会》的诗序中,他感叹与鼓动道:“於戏!文章道丧盖久矣,时之作者,烦杂过多,歌儿舞女,且相喜爱,系之风雅,谁道是邪?诸公尝欲变时俗之淫靡,为后生之规范,今夕岂不能道达情性,成一时之美乎?” 他希望赋诗言志,要“变时俗之淫靡”,“道达情性”,成风雅之美。在《酬孟武昌苦雪》诗中,他对孟诗的写景而隐喻悲惨的现实予以称赞:“古之贤达者,与世竟何异。不能救时患,讽谕以全意。知公惜春物,岂非爱时和。知公苦阴雪,伤彼灾患多。奸凶正驱驰,不合问君子。林莺与野兽,无乃怨于此。” 孟诗可贵之处,正是以“讽谕”的手段表现了他政治上“救时患”的用意。
一定的内容必须要求相应的形式去表现。元结提倡诗歌表达进步的政治理想,发挥规讽作用,因而在诗歌形式上也主张尽力摆脱束缚思想情感的清规戒律。元结的这一思想在他自己的创作实践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且看《系乐府序》:
天宝辛未(疑“辛卯”之讹——引者)中,元子将前世尝可称叹者,为诗十二篇,为引其义以名之,总命曰《系乐府》。古人歌咏不尽其情声者,化金石以尽之。其欢怨甚邪戏尽欢怨之声者,可以上感于上,下化于下,故元子系之。 
元结认为,如果一种诗体能自如地抒发爱憎之性情,那么它就可以使上有所感,使下有所化。而乐府源于音乐,最能抒发爱憎之情,因此,在诸种诗体中,他倡导采用乐府这一体式,并将自己的作品命名为“系乐府”。这种“系乐府”是有别于“古乐府”的。“古乐府”就题写意,形成了一定的条条框框,不利于思想感情真实自由的表达;“系乐府”则是对它的否定,“为引其义以名之”,即根据作品的内容标出自己的诗题。如《系乐府》第一首,通过描绘洞庭山谷里“同鸟兽”一样的人所过的太古生活而表达作者渴望纯朴自在的生活愿望,于是拟题目为《思太古》。不仅如此,为帮助读者接受作品的内容,元结还在作品中运用浅显质朴的语言,采用多种方法叙述本事,创造出一种明白易懂的诗风。元结发展了“乐府”这一诗歌样式。诚如学者聂文郁在其《元结诗解》所指出的那样:元结是唐代诗歌史上第一个不曾写作“古乐府”的诗人,也是最早给新乐府实践命名的理论家。
元稹(779—831),字微之,《旧唐书》卷一六六称:“后魏昭成皇帝,稹二代祖也。”近人岑仲勉考证,元稹实乃昭成皇帝十四代孙,属鲜卑拓跋氏后裔。他与龟兹人后裔白居易交谊甚笃,政治主张与诗学思想基本一致。两人同为中唐新乐府运动的领袖人物。
元稹的诗歌理论批评,主要表现在对新乐府的大力倡导和对杜甫创作的研究评论两个方面。
对于新乐府,元稹的认识与论述,比元结更为深刻和系统。他在《乐府古题序》中对新乐府作了集中论述:
况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代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为赘剩。尚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曹、刘、沈、鲍之徒,时得如此,亦复稀少。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予少时与友人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遂不复拟赋古题。
元稹认为,古乐府发扬了风雅传统,对后代产生过较大影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也形成了僵化的模式,真正以“美刺见事”的作品越来越少。杜甫以创新的精神,突破古乐府在表现方法上的限制,“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从而创立一种新体乐府。元稹、白居易、李绅等人效仿杜甫,都不再写作古题乐府,新乐府的体制正式确立。元稹的观点,基本上是符合历史实际的。除上举杜甫名篇外,白居易作新乐府五十首,元稹与李绅作新乐府二十首。这些作品都具有强烈的“讽兴”、“美刺”意识,继承了“风雅”的现实主义传统。不过,如前所述,最早与古乐府真正断绝关系的,不是杜甫而是元结,而且元结首次以“系乐府”之名划清了与古乐府的界线。元稹以杜甫的“即事名篇,皆无倚傍”来概括新乐府的特点,与元结所谓“引其义以名之”的含义相同,只不过其表述更为明白而已。当然,元稹对新乐府的来源、功能、特征及它与古乐府的关系等问题的论述,比起元结来,都前进了一大步。
元稹对新乐府的倡导,其根本原因在于他十分重视诗歌的讽喻功能,在《叙诗寄乐天书》中,谈及自己创作的缘由时,说他面对当时政治腐败、藩镇骄横的黑暗现实,“心体悸震,若不可活,思欲发之久矣”,这时正好“有人以陈子昂《感遇诗》相示,吟玩激烈,即日为《寄思玄子诗》二十首”。“又久之,得杜甫诗数百首,爱其浩荡津涯,处处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兴,而讶子昂之未暇旁备矣”,“不数年……日课为诗”。在社会生活和传统的影响下,他写出不少讽喻诗,并从文体学上予以论列:“有旨意可观,而词近古往者为古讽。意亦可观,而流在乐府者,为乐讽……有稍存寄兴、与讽为流者为律讽。” 他在《进诗状》中又说:“臣九岁学诗,少经贫贱,十年谪宦,备极栖惶,凡所为文,多因感激。故自古风诗至古今乐府,稍存寄兴,颇近讴谣,虽无作者之风,粗中  人之采。” 《上令狐相公诗启》也说自己的诗有着强烈的政治色彩,“词直气粗,罪尤是惧,固不敢陈露于人” 。《白氏长庆集序》赞扬白居易“《贺雨》、《秦中吟》等数十章,指言天下事,时人比之《风》、《骚》焉” 。由此可见,元稹对“指言天下事”而有“寄兴”的讽喻诗,总是勤于为之,乐于称道,将诗的讽喻功能放在极为重要的地位。正因为如此,他对形式主义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云:“宋、齐之间,教失根本,士以简慢、歙习、舒徐相尚,文章以风容、色泽、放旷、精清为高,盖吟写性灵,流连光景之文也。意气格力无取焉。陵迟至于梁、陈,淫艳、刻饰、佻巧、小碎之词剧,又宋、齐之所不取也。” 值得注意的是,元稹虽重讽喻,并非主张诗人只写“天下事”,在题材上予以限制。《叙诗寄乐天书》云:“每公私感愤,道义激扬,朋友切磨,古今成败,日月迁逝,光景惨舒,山川胜势,风云景色,当花对酒,乐罢哀余,通滞屈伸,悲欢合散,至于疾恙躬身,悼怀惜逝,凡所对遇异于常者,则欲赋诗。” 古今历史,自然风光,社会生活等等,只要“异于常者”,都无所顾忌地纳入笔端,表现了一种广阔的胸怀和视野。题材的多样化,有助于多种风格创作的发展。元稹对我国唐代诗歌理论批评的另一重要贡献,是对杜甫诗歌创作的研究批评。他在其重要的诗学论文《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中,对杜甫诗歌创作作了深刻的论述。
唐兴,官学大振,历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炼精切,稳顺声势,谓之为律诗。由是而后,文变之体极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效齐、梁则不逮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律切则骨格不存,闲暇则纤秾莫备。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今人之所独专矣。使仲尼考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 
又说:
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予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于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 
元稹从纵横两个方面论述杜甫创作的卓越成就。从纵的方面讲,杜“上薄风、骚,下该沈(佺期)、宋(之问)”,且杂以徐(陵)、庾(信),“兼今人之所独专”;从横的方面比较,大诗人李白“差肩于子美”。以今天的观点看,扬杜抑李,有失公允;但元稹认为杜诗博采多长而卓然成一大家却是至论,尤其是在具体分析中,着眼于诗歌艺术性,而不单凭思想内容裁判高下,更表现了元稹诗歌批评的深刻性。在这一点上,元稹胜过白居易。白居易评杜,只取其“风骚比兴”,元稹却同时推重杜诗的“寄兴”美刺和艺术技巧上的“处处臻到”。另外,对于杜甫的独创精神,元稹也在多处予以赞扬。如在前面谈及元稹论乐府时已经指出,元稹认为杜诗“率皆即事名篇,不复倚傍”,开创了乐府诗的新途径。《酬李甫见赠十首》之二亦云:“杜甫天材颇绝伦,每寻诗卷似情亲。怜渠直道当时语,不着心源傍古人。” 杜甫成就的取得,在元稹看来,在于他充分发挥了艺术独创性,敢于大胆描写现实生活,而不因袭古人。
与元稹同时的刘禹锡,是匈奴后裔诗论家的代表人物。
刘禹锡(772—842),字梦得,其七世祖刘亮仕于北魏,随着魏孝文帝拓跋氏宏迁都洛阳,始改汉姓,入河南洛阳。刘禹锡与白居易唱和甚多,人称“刘白”。
当元稹、白居易等倡导新乐府运动时,刘禹锡远贬连州,未能直接参加。但作为一个同样关心军国政事的诗人,刘禹锡也特别重视文学与政治、与社会的关系。《唐故尚书礼部员外郎柳君文集序》开端即云:
八音与政通,而文章与时高下。三代之文至战国而病,涉秦、汉复起。汉之文至列国而病,唐兴复起。夫政厖而土裂,三光五岳之气分,大音不完,故必混一而后大振。 
文学的发展并不与时代的兴衰成正比,说“三代之文至战国而病”,“汉之文至列国而病”,并不符合历史实际,但刘禹锡提出的“混一而后振”的见解,却值得重视。他认为,当国家四分五裂,政局混乱时,必然影响到文学的繁荣;而一旦国家统一,政局稳定就会使文学振兴起来。这揭示了文学发展重要规律的一个方面。因为从根本上说,任何一个国家,只有统一稳定,才能使社会生产力得到发展,使人民的物质生活得到提高,才能创造一个有利于文学创作的良好的外部环境。而作为一个多民族的国家,只有在统一的基础上,各民族的文化得以充分交流,才能在文学创作中相互吸收,取长补短,这样才有利于各民族文学事业的发展。汉、唐两代文学的昌盛便是如刘禹锡论诗,既重诗歌的社会功能,也重诗歌创作的内在机制及诗人的主观修养。《董氏武陵集序》云:
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工于诗者能之;风雅体变而兴同,古今调殊而理异,达于诗者能之。工生于才,达生于明,二者还相为用,而后诗道备矣。……心源为炉,笔端为炭,锻炼元本,雕砻群形……诗者,其文章之蕴耶!义得而言丧,故微而难能,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 
《唐故尚书主客员外郎卢公集序》亦云:
心之精微,发而为文,文之神妙,咏而为诗。犹夫孤桐朗玉,自有天律。能事具者,其名必高。名由实生,故久而益大。 
刘禹锡认为,诗乃是诗人复杂的内心世界的表现,有一个“锻炼元本,雕砻群形”的过程,是比文章更为“神妙”的东西,如同“孤桐朗玉”一般,自有其天然规律。诗以“境”取胜,而“境”又萌生于作品所描绘的形象之外,具有超越语言的性质;要做到以片言明百意,纳万景于形内,并非易事。因此,诗人应该具有相应的创作修养,即“工”与“达”。何谓“工”与“达”?清代著名诗论家王士禛曾解释说:“达也者,‘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则无不达矣。工也者,陆士衡有云:‘罄澄心以凝思,渺万虑而为言。’‘叩寂寞而求音,或含毫而渺然。’则无不工矣。不然,昧于诗之正变,而徒掇拾古今诸家之片词琐语,描头画角,搔首弄姿,是‘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恶乎达?恶乎工?” (《师友诗传录》)由此可见,刘禹锡所说的“达”,是指广博的知识,丰富的阅历;“工”指新颖的构思,驰骋的想象。一个诗人只有二者兼备,“还相为用”,才能写出含蓄精炼富有境界的诗篇。刘禹锡这一观点,受到清代另一位著名诗论家叶燮的推崇。叶燮在引述刘禹锡上面一段话及李德裕、皮日休各一则话语后评价道:“以上数则语,足以启蒙砭俗,异于诸家悠悠之论,而合于诗人之旨为得之。其余非戾则腐,如聋如聩不少。” 叶燮在前人启发之下,提出了著名的“才、识、胆、力”说。由上可见,刘禹锡重视创作主体能力的发挥,是他对唐代诗歌理论批评的一个贡献,对后世产生了积极影响。
刘禹锡很重视民间歌谣,认为“甿谣里音,可丽风什”(《上淮南李相公启》)。他的脍炙人口的《竹枝词》便是在汲取巴人民间歌谣的基础上创作出来的。《竹枝词序》云:
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余来建平(指夔州),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伫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澳之艳音。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词》九篇,俾善歌者扬之。 
刘禹锡贬谪南方,目睹演唱民谣的动人情景,觉得它婉转优美,联想到屈原汲取民歌养分创作的《九歌》至今流传在荆楚一带,更发现了民歌的永久生命力。他的《竹枝词》正是在此启发下创作出来的,从而也使源于民间的这一诗歌样式进入文人创作中,并迅速发展起来。
“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刘禹锡在这一思想指导下所创作的《竹枝词》,实际熔铸了多民族的文化色彩。它为我们研究汉语诗歌的发展提供了一条思路。
法拉比(870—950),全名艾卡·奈斯尔·法拉比。先世为突厥人。他出生于锡尔河北喀喇汗王朝中心城市之一的巴拉沙城。这是一个多民族杂居的地区,各民族文化尤其是阿拉伯—波斯文化与新疆各民族文化相互碰撞、彼此影响。在这一文化大交流中,法拉比起着重要的桥梁作用。他通晓多种语言,在哲学、文学、音乐、逻辑学等方面都有着重要建树。他的诗学思想主要凝聚在《诗艺》中。
法拉比的诗学思想,有两个主要支点(或者说核心概念),即模仿和格律。他主要是从这两个视角考察诗歌特性的。
模仿是法拉比使用很多的一个概念,在这个概念里,涵盖了他对于诗的起源、本质、功能和表现手段等重要命题的见解。法拉比的“模仿”观,有一个理论来源,这就是亚里士多德《诗学》。亚里士多德认为艺术创造乃是对神的创造的模仿;但他又认为艺术模仿对象是现实世界的事物及其必然规律。法拉比接受了亚里士多德诗是现实事物模仿的观点;但他的思路与亚里士多德却不尽相同,他是从语言的角度探讨诗的模仿特性的。他指出:“诗应由模仿某种事物的词语构成。” 这表明他意识到作为语言艺术的诗的特质,必然受到它赖以存在的物质符号——语言的制约。语言系统是由词语构成的。词语所反映的是人类对客观事物的“模仿”(印象、感觉、认识等等)。人类最初的语言是和具体事物相联系的,作为记录语言的文字最初也是人类对事物模仿的产物,即使在语言逐渐抽象化的历史过程中,它也始终没有丧失其表象功能。法拉比从诗的基础因素——语言着眼提示了它的模仿特征。
那么,诗是怎样利用词语来模仿世界的呢?法拉比认为:用来作为模仿的中介和工具的词语,必须能准确反映被摹记的事物的特征,或者说,词语必须能反映人们对事物的认识、体验、感觉,等等。但是,由于词语只是人们对于事物的概念的指称,它无法以直接呈现的方式描摹事物,只有借助人们的想象和联想,才能使词模仿功能现实化。这是由词语的间接性决定的。而人们的想象,又受到“想象者”自身诸多主客观因素的制约,往往千差万别。这又决定了词语模仿的模糊性。因此,当人们“借构成那事物的词语进行回味思索”的时候,联想到的也许是“这些事物”,也许是“别的事物”。法拉比进一步将“从言词进行的模仿比拟”分为两种:一是词语所模仿的正是词语所指称的事物,另一种是诗人要“模仿”的事物并非他所使用的词语所指称的事物,他用语言所描述的事物(比如象征、隐喻等)。他认为这是更高层次的模仿。他说:“由于每一事物与另一事物的直接相似性,由此才会对那一事物引起一番想象,抑或是通过一个事物所表示的推理而定了。多数人这么想,比起模仿同本原相近的事物,模仿远离本原的事物,才是最完美且优秀的。”他同时认为,善于进行这种模仿的人“是模仿的从事者中有天赋才能的人,这类人才能堪称为大艺术家,并且能够恰到好处地运用模仿”。这是因为模仿远离本原的事物,更能表现诗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也更能给读者造成“陌生感”,从而激发欣赏中进行艺术再创造的潜能。他把诗人与美术家做了比较,认为“他们两者之间有差别,但两者却趋向同一个旨意——就是在众多的想象和感觉中引发模仿”。由此可知,正如“科学在证明中,质疑在辩论中,说服在演说中是多么的重要”一样,“幻想和想象在诗中也是一样重要的”。尤其可贵的是,法拉比认识到,想象中的事物并非都是现实中存在的事物,也并非都和现实中的事物一模一样,它们往往是虚假的、变形的。他举例说:“譬如,……若有一个人观察到某个东西,这东西酷似他所不喜欢的一种东西,那在他的想象中,对那些东西即刻会有不悦的感觉。因此,那人会谨慎小心,图谋远离那个东西。然而,从根本上说,那个东西也可能不像那幻想中有过的那么不好。”法拉比看到了诗人创作和读者欣赏时的主观因素(如情感)对其想象发生的影响。但无论诗人,还是读者,其艺术活动中的想、喜爱、能够,都必须以现实生活经验为基础,显而易见,法拉比的模仿理论,对亚里士多德的模仿理论是一个发展。
法拉比诗学的另一个支点是格律。他指出:“诗行中的词语,也应是指向什么,即比拟式地表现什么。同时,每个诗行之间也要求有和谐的音韵。”“尽管词语是由对某事物的模仿构成的,但它们却不合一定的音韵格律,如此堆砌的词语是不能算作诗的,只不过可当做诗行式的话语陈述罢了。同样,只要那已出口的‘诗行式词语’合于一定的格律,分列至诗的各个音步,那么,那出口听词语就能成其为诗了。”法拉比把格律视为诗歌最重要的形式因素,认为它是诗与非诗的一个重要分水岭。他并且认识到不同的时期、不同民族、不同诗人的诗歌在格律上往往有着不同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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