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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神曲》炼狱篇①

第一歌

复活节的黎明


如今我的才智的小舟扯起篷帆,

把一座悲惨的大海抛在后面,

此后将在平静的海面上航行。

而我就将歌唱那第二个境界,

人类的心灵在那里洗净了罪,

为上登天堂作好了一切准备。

神圣的缪斯,既然我是你们的,

在这里让死了的诗歌复活过来,

让卡来俄彼在这里稍显得激昂,

用她的曲调来配合我的歌曲,

那些可怜的喜鹊曾因那曲调

对宽恕失去了一切希望。

那东方蓝宝石的柔和的色彩,

正在清澈的天空上积聚起来,

甚至到第一环还是那么明净,

使我的眼睛重新感到了喜悦,

那时我刚走出使我眼睛和心胸

都充满悲痛的阴森可怕的氛围。

那座激起爱情的灿烂的行星

正在使东方全部的天空欢笑,

把那追随着她的双鱼宫遮起。

我转身向那右方,把我的心神

贯注在另外一极上,我看到了

只有最初的人见过的四颗星。

天空似为这些星的光辉而高兴。

北方的土地啊,自从你被剥夺了

看它们的权利,你是多么孤清!

我的眼睛不再凝望那四颗星,

我把身体稍向另外一极转去,

北斗星早已在那里消隐不见,

我看到我近旁有一孤单老翁,

他的容貌那么令我肃然起敬,

就是儿子对父亲也不会那样。

他蓄着一部长长的胡子,

胡子里已有一丝丝斑白,

像垂在他胸前的两绺头发。

那四颗神圣的明星的光辉

把他的脸照耀得那么灿烂,

我几乎把他认为他面前的太阳。

“你们逆着黑色的河流,逃出了

那永恒的牢狱,你们是谁啊?”

他边说边摆动他可敬的须发。

“谁引导你们的?谁像明灯一般

照着你们,让你们走出深沉的夜,

使地狱的山谷永远黑暗的夜?

是冥界的法律就这样被破坏了,

还是天国颁布了一些新的法令,

永劫不复的你们走近我的山边?”

我的导者于是慌忙把我拉住,

用他的言语,用他的双手和姿势,

命令我屈膝低首表示我的恭敬。

于是回答他道:“我不是自己来的。

一位夫人从天国下降,应她请求,

我才来救助这个人,才和他作伴。

但是你的意思既然是要我

把我们的情形说得较为详尽,

我决无不遵从你的吩咐的意思。

这个人还没有看到最后的时辰,

但因为痴愚,已离那时辰很近,

容他翻然悔悟的时间已很短促。

刚才说过,我被派去营救他,

那时候简直没有另外的路好走,

只有我走过来的这一条路。

我引导他看了一切犯罪的人,

如今我打算引导他去观看

在你的掌管下洗净罪孽的精灵。

我如何把他带了来,说来话长:

从天国下降的‘美德’帮助我

引导他到这里来见你,听你吩咐。

现在只愿你恩准他的来到:

他追寻自由,自由是如何可贵,

凡是为它舍弃生命的人都知道。

你知道这点;因为你为了自由,

在犹提喀丧身而不以为苦,

你留下的肉躯要在末日发光。

我们并没有违犯永恒的法则,

因他还活着,我不受迈诺斯约束,

我却居住在你的玛喜亚所在的

那一环里,她那双贞洁的眼睛,

神圣的心啊,还在求你承认她:

为了她的爱,请你垂怜我们吧。

准许我们走过你的七重境界:

你若俯允在下面的冥界提到你,

我要把你给她的恩赐带回给她。”

他于是说道:“我在人间的时候,

玛喜亚在我看来是那么美丽动人,

凡是她所吩咐的我无不依从。

如今她既住在那恶流的彼岸,

按我离开那里时定的法律,

她就再不能打动我的心胸。

但是,如你说的,假使一位夫人

感动你又指示你,就不用谄媚:

你用她的名义向我请求就够了。

那么去吧,你要注意把此人的腰

用一根光滑柔嫩的灯芯草束住,

把他的脸洗得不留一点污迹:

因为他若眼睛上蒙着一重迷雾,

去拜见天堂中的第一个天使,

这在他说来是十分不合适的。

在这小小岛屿四周的滨岸边,

就在波浪不断冲击的地方,

灯芯草在柔软的泥土上生长。

凡是要长出叶子或要变得坚硬的

其他草木都不能在那里长大,

因为它们不能忍受波浪的打击。

往后,你们不用再回到这里来;

那如今正在向上升起的太阳,

会指给你们看较易上山的路。”

他说了就不见了;我挺起身子,

什么话不说,退到我的导者那里,

把我的眼光投射在他的身上。

他开始道:“儿啊,随我的脚步来吧:

我们回头走吧,因为这片平原

是从这里通到下面的边界去。”

黎明正在征服和消灭早晨的雾气,

雾气在它前面向四面八方逃散,

我因此远远看出了大海的颤动。

我们在荒凉的平原上向前走去,

好像迷途的人找到原先的道路,

觉得他以前走的路全是白费。

我们来到了朝露正在太阳下

拼命挣扎的地方,在这地方,

在冷风吹拂之下朝露慢慢消散;

我的导师就把他张开的双手

轻轻地放在那柔嫩的草上;

我看他的行动明白了他的意思,

抬起我泪痕斑斑的脸颊向着他:

我的欢颜已在地狱里消散无余,

如今他又使它在我脸上浮现。

我们于是走上了那荒凉的海岸,

凡是在这海面上航行的人们,

没有一个能够重回他的家乡。

他依“另一人”的意思束我的腰:

真是奇迹!他折了那谦卑的草,

而就在他把它折下来的地方,

又一模一样的生出了另一枝来。

第二歌

天使的舵手


如今太阳已达到了那地平线,

它的半圆形的子午线以其顶点

覆盖在耶路撒冷城的上面,

而在太阳的正对面转动的“黑夜”,

同着在她盛时从她手中落下的

天平座一起从恒河那里上升;

因此,在我所在的那个地方,

美丽的黎明神白里泛红的脸颊

因年龄的增加,正转变为橙黄色。

我们还是留在海洋的旁边不走,

正像仔细考虑着路程的人,

心儿虽已飞去,身体却不移动;

看哪,好像在天将黎明的时辰,

低低的在那西方的海洋上面,

火星从浓雾里射出红红的火光;

我就像那样看到——愿我能再看到!——

一颗光体那么迅速地渡海而来,

任何的飞翔都不能和它相比。

当我把眼睛暂时从它那里转开

去询问我的导者的时候,

我看到它变得愈亮,愈大了。

于是在它的两边我看到了

一些白色的东西;而在那底下,

又逐渐出现了另一个白色东西。

我的导师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到那最初的白色显出是翅膀;

在他看清楚了那个舵手之后,

他就叫道:“跪下,赶快屈膝跪下;

看那上帝的天使:合起你的手掌:

从此后你将看到这样的使者。

看他怎样鄙视一切人类的器具,

因此,在相隔这么阔的两岸之间,

他不用桨,也不用帆,只用自己的翅膀。

看他如何使他的双翼向着天上,

就用那永恒的羽翮划动空气,

双翼并不像人的毛发那样脱换。”

那神鸟向我们愈飞愈近,

就显得比先前越加灿烂辉煌,

我简直不能用眼睛向他逼视:

我垂下了眼光,他向海岸驶来,

乘的是一条那么轻快的小舟,

行驶时仿佛和水面不相接触。

那天国的舵手站在船尾之上,

他脸上清楚显出幸福的光彩,

那船上还坐着一百多个精灵。

“当以色列出了埃及的时候,”

他们大家一起这样齐声歌唱,

也唱了那首诗篇的其余部分。

于是他向他们划了神圣的十字,

他们大家就立刻跳上海岸,

他像来时一样迅速驶去了。

在那里留下的众阴魂对那地方

似乎也不熟识,只管向四下观望,

就像试验新事物的人一样。

太阳已经用他的锐利的箭矢

把摩羯宫从天空的中央驱走,

如今正向四面八方耀射光芒,

那新来的众魂就在那时抬起脸,

对我们说:“你们若是知道,

请指点我们去到那座山的道路。”

维吉尔就此答道:“也许

你们以为我们熟悉这个地方,

但我们像你们一样是新来的。

我们才到这里,比你们先来一步,

走的是另一条崎岖险巇的道路,

如今上山在我们就像儿戏一样。”

那些阴魂们从我的呼吸上

看出了我还是一个活人以后,

他们都一个个惊讶得脸如土色;

好像向一个拿橄榄枝的信使

人群渐渐围拢过去聆听消息,

也没有一人以倾轧踩踏为耻;

那些阴魂们就像那样用目光

注视我的脸,莫不深自庆幸,

几乎忘了走去使自己美丽了。

我只见其中一个走向前来,

怀着那么深厚的情意拥抱我,

以致使我感动得也要拥抱他。

只具外形的空虚的阴灵们啊!

我双手在那阴魂背后抱了三次,

却有三次抱在自己的胸膛上。

我想我脸上一定显出了惊讶,

那阴魂对此笑了一下就退去,

我慌忙跟随着他往前奔跑。

他说出无限温柔的话请我停步:

于是我就知道了他是什么人,

恳求他停留片刻跟我说几句话。

他回答我道:“正像我带着肉躯时

爱你一样,我解脱了还是爱你;

我因此停步:可是你为何在这里?”

“我的卡塞拉呀,我作这次旅行,

是要重新回到这里,”我说道,

“但你怎么被剥夺了这许多时间?”

他对我说道:“我并没有受到委屈,

虽然那能随心所欲把人带走的他,

有好几次不给我到这里来的方便;

他的意志由一个公正意志造成。

实在说来,他在过去三个月内,

已把愿意进来的都平安地载来。

我那时正走向台伯河的流水

在那里渐渐变咸的海岸,

他就慈悲地把我收容了进去。

他如今已振翼向那河口飞去,

因为那些不沉到阿刻隆去的人,

经常不断在那里聚集在一起。”

我说道:“从前你惯用爱情的歌

使我心中一切欲望归于平静,

假使新的法律没有使你忘掉,

你可否用那首歌安慰我一下,

我的带着形骸在此旅行的灵魂,

真感到无比的苦恼和悲哀啊。”

“在我心中向我低诉的爱情啊,”

他就开始这样无限美妙地歌唱,

那旋律至今还在我心中荡漾。

我的导师和我,以及那些同他

在一起的阴魂都显得那么欢喜,

仿佛任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

我们大家正在全神贯注地倾听

他的歌声,那可敬的老人猛然说道:

“你们这些懒惰鬼,这算是什么啊?

看你们荒疏拖延到了什么地步?

赶快到那山上去把腐肉剥掉,

不然上帝不会显在你们面前。”

好像一群野鸽围着麦子或豌豆,

一声不响只管聚在那里啄食,

也没有显出惯有的骄傲模样,

若是看到它们所惧怕的东西,

大家就立刻放下嘴边的食物,

因有更大的事情使它们忧虑;

我就像那样看到新来的鬼群

不再听那歌唱,都走往那山腰,

像一个人在走路却不知走往何处;

我们也一样匆匆忙忙离开了那里。

第三歌

炼狱前界


虽然那群阴魂突然一哄而散,

只见他们在那平原上四处奔跑,

奔向理性驱使我们前往的山,

我却紧紧靠近我的忠实的导者;

没有他我怎么能顺利前进呢?

此外又有谁愿意把我带上山去?

我看他心中似乎被自责苦恼着。

哦你高贵而又纯洁的良心啊,

一件小过怎样的使你感到痛苦!

他的脚步已不再迈得那么匆忙,

立即恢复了所有行动的庄严,

这时,我先前那畏缩的心灵渐渐舒展,

仿佛要作急切的探索,

我就把我的脸正对着那座山,

它的顶峰从大海中耸入云霄。

在我们背后,那炎炎的红日,

它的光线被我的身体挡住,

就在我前面投下了我的影子。

等我看到了只有在我的面前

地上才有黑影,我转身看看旁边,

心中怀着怕自己被人抛弃的念头。

而我的安慰者完全转过身来,

对我说道:“为什么你又不信任了?

你不信我和你在一起引导你吗?

我能留下影子的肉躯早已埋葬,

从布林提斯迁来,葬于那不勒斯,

那里如今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如今在我前面若是没有影子,

你不必惊异,就像不必惊异于

一座天体不挡住另一天体的光。

不肯把造化给我们看的‘神力’,

还在创造像我们一样的物体,

宜于忍受盛暑和严寒的磨难。

凡是希望我们的智力能够理解

那集三位于一体的‘无限’的人,

他们的想法就已迹近疯狂。

人类啊,你们以事实为满足吧!

假使你们能够看到宇宙万物,

那么马利亚就无需生育了;

你们见过作无用的想望的哲人,

他们的想望不然会得到满足,

如今却成为他们永远痛苦的原因。

我指的是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

还有其他许多人。”这时他垂下头,

不再说下去了,神色仍显出烦恼。

这时候我们已走到了山脚底下,

我们发见那里的绝壁无比陡峭,

两腿再怎样矫捷都难以攀登。

勒利启和图俾亚间的那条路,

最为荒芜,最为僻远,

同这里相比却像平坦开阔的梯级。

“谁知道哪里的山坡比较平缓,”

我的导者一面停下脚步一面问,

“让不生翅膀的人能够攀登?”

他低着头,眼睛望着地面,

心中细细盘算着我们要走的路,

我也正在抬头望着那座岩壁,

我猛看到左边有一群阴魂出现,

他们移动脚步向我们这边走来,

他们走得那么慢,仿佛不在前进。

“夫子,”我说道,“请你抬头看看,

假使你还没有想出走哪一条路,

看那边给我们指路的人来了。”

他望了他们一下,脸上露出笑容,

答道:“他们来得慢,我们迎上去吧;

可爱的儿啊,你要坚定你的希望。”

我们走了像人间走的一千步路,

发现那一群阴魂离我们还有

像投石的好手能投到的那样远,

那时他们拥到陡壁的岩石间,

紧紧的站在一起,一动都不动,

像胆战心惊走路的人停步观望。

维吉尔开始道:“已被选中的精灵,

哦,得到了幸福结局的你们啊,

凭那在等待你们的至福之名,

告诉我们哪里的山坡比较平缓,

让我们可以从速向上走去;

因爱惜光阴的人最怕浪费光阴。”

好像羊群一头,两头,三头地

走出圈栏,余下的怯懦地站着,

它们的眼睛和鼻子都向着地上,

那第一头怎么做,其余的也跟着做,

它若站着不动,它们就挤上前去,

显得又蠢又安静,茫然不知何故,

我当时看到了那幸福的一群,

为首的一个就这样移步前来,

脸色那么羞怯,行动那么庄重。

那些走在前面的精灵一看到

阳光在我右边的地上黑了一块,

而我身体的影子落在岩石上面,

他们立刻停了下来,倒退了几步;

而所有那些在后面跟着来的,

还没有弄清缘故,也照样做了。

“我不待你们问就向你们承认,

你们看到的是个活人的身体,

太阳的光也就在地上隔着个影子。

你们对此不必惊异,却要相信,

他到这里来设法克服这座难关,

不是没有从上天取来了力量。”

我的导者这么说;那些高贵灵魂

说道:“请回过身来,你们先进去吧,”

说时又用手背向我们作了个手势。

于是他们中的一个开始说道:

“不论你是谁,请在走时掉过脸来,

想一想你在人世见过我没有。”

我转身过来向着他,定睛观察:

他头发金黄、皮肤白皙、仪态华贵;

可是一条眉毛给伤疤隔成两段。

我谦恭地说了我不曾见过他,

他听了之后就说道:“现在看吧”;

给我看他胸膛上方的一处伤疤。

于是他含笑说道:“我是曼夫累德,

君士坦士皇后的孙儿;因此,

我祈求你,你回到人世的时候,

务必到我美丽的女儿那边去,

她是西西里王和亚拉冈王的母亲,

如有别的传说,就把实情告诉她。

我在我的身体上受到了两下

致命的刀伤后,我就流着眼泪

拜伏在宽恕罪人的上帝面前。

我犯下的罪孽是无比可怕的;

但‘无限的善’是那么宽大为怀,

凡是投向它的怀抱的它都接受。

假使由克雷门特教皇派遣来

把我穷追不放的科森柴的牧师,

在那时精读了上帝的这条经文,

那么现在我的骨头仍然埋葬在

靠近本内文托的那座桥头边,

在那高高的石冢的保护之下。

如今在那国境之外,弗特河边,

他吹灭了烛,把骨头迁到那里,

任它们受到雨的冲洗,风的吹打。

只要希望还有一丝儿绿意,

灵魂不会因他们的诅咒沉沦得

‘永恒的爱’不再为他们开放花朵。

确实是这样的,凡是在死的时候

反对神圣教会的,最后虽已忏悔,

若是在人世没有善良的人们

替他们作祷告来缩短这个刑期,

他们在这滨岸之外彷徨的时间,

须三十倍于他们在傲慢中度过的年月。

且看你有没有力量使我幸福,

你只要回去后向我的好君士坦士

讲述你看到我的情形,和这禁令,

因为人间的帮助会给我们不少益处。”


第四歌

开始登山


我们感官中的某一个感官

感到了痛苦或是欢乐,

灵魂就贯注在那个感官上,

似乎把其他的能力一概都忘了;

这和那种认为我们不止有

一颗灵魂发光的错误看法相反。

因此,我们听到或看到什么,

使灵魂全神贯注于上面时,

时间过去了,我们却没有觉察到。

因为,能注意事物是一种本领,

能使注意力集中是另一种本领;

后者仿佛受着约束,前者自由。

我听那精灵说话感到惊异时,

我对这一点有了切身的体验;

因为太阳足足爬登了五十度,

我没有觉察到,那时我们已走到

一个地方,精灵们在那边齐声

向我们叫道:“这是你们问的地方。”

在葡萄渐渐变得紫黑的时候,

农民常用他的叉子叉起一小束荆棘,

塞住篱笆上的洞,甚至那洞

也大于我的导师从中攀登的那个裂罅,

等到那群阴魂一离开我们之后,

我们就独自上山,我在后追随。

一个人能走到圣里俄,走到诺里;

一个人用双足能上俾斯曼吐伐,

达到它的顶峰;但这里得要飞,

我意思是用崇高欲望的敏捷的

翅膀和羽翮紧紧追随那导者,

他给我希望,给我照亮了道路。

我们在岩石的裂缝内往上爬,

两边的岩壁把我们紧紧夹住,

底下的地面也要我们手足并用。

我们达到了那峭壁顶上的边缘,

来到豁然开朗的山腰上的时候,

我叫道:“夫子啊,我们往哪里走呢?”

他就对我说:“不要往下走一步,

永远跟在我后面爬上那山峰,

直到一个贤哲的护送人出现。”

那山顶之高非我目力所能及,

而那斜坡的坡度又远远超过

从半四分圆引到中心点的线。

我那时身体疲乏极了,开始说道:

“亲爱的父亲啊,请回过来看看吧,

你若不停下,我将一人落在后面。”

他道:“我的儿啊,你努力爬到那边吧,”

说时指着一条高一点的崖路,

那条崖路就在那一边环抱全山。

他的言语就这样鼓动我前进,

我跟在他后面爬着,奋力向上,

直到我的双足踏上了那崖路。

我们两人都在那里坐了下来,

转身望我们从那里上来的东方;

因为回顾往往令人精神振奋。

我先把眼光投向下面的海岸;

然后抬起头来望那一轮太阳,

惊异阳光从左射在我们身上。

那圣哲的诗人清楚地看出了

我对那光辉的巨轮完全感到惊讶,

它那时正处在我们和北方之间。

他因此对我说道:“假使双子星座

和那一面向着四面八方

发出万丈光芒的巨镜在一起,

你会看到那红光四射的黄道带

还要旋转着渐渐靠近北斗星,

除非太阳离开了它的旧轨道。

若是你要知道这里面的缘故,

你必须先全神贯注,然后想象

郇山和这座山在地球上的位置,

它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地平线,

却处于不同的半球内;因此,

若你的智力有十分清楚的理解,

你将看到腓挨顿因不知怎样驾驶

而受伤的那座日车,要在那边

经过郇山必在这边经过这座山。”

“我的夫子啊,说实在话,”我说道,

“对于我过去似乎不解的地方,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看得清楚;

在某一种科学中被叫做赤道、

永远停留在太阳和冬天之间的

那个天体运转的中间轨道,

为了你所说的原因,离开这里,

走向北方,一直走到希伯来人

看它走向较热的地带的地方。

但是你若允许,我很想知道

我们还要走多少路,因为这座山

耸入云霄,我无法望到它的顶点。”

他就对我说道:“这座山是这样的,

在下面开始的地方总有些艰辛,

可是愈往上爬则愈不感到疲倦。

因此等到你感到那么轻松愉快,

往上攀登成为毫不费力的事,

就像乘着船顺流而下那么平易,

那时你将到达这段行程的终点:

那里你才能希望解除你的疲劳。

我就回答到这里,我说的是实话。”

在他刚说完了这句话之后,

忽然我们附近有一个声音说道:

“在那之前你需要坐一下呢。”

我们听到那声音就掉过身去,

我们看到左边有一大块石头,

我们两人先前都没有去留意。

我们就往那里走去;那里有好些人

正在岩石后的凉荫下懒散着,

就像由于怠惰休息着的人一样。

他们中的一个,看上去一副疲倦相,

正在那里坐下去,抱着他的双膝,

把头低低地垂在那双膝之间。

“我的亲爱的夫子啊,”我说道,

“请你看看那个人的懒惰样子,

仿佛‘怠惰’是他的亲姊妹似的。”

于是他向我们掉过身来,注意我们,

把他的脸只是在他的腿上动了动,

说道:“你有勇气,你往上爬吧。”

于是我就认出了他是什么人;

虽然我由于疲劳还有点气喘,

但是这并不阻止我向他走去;

等我走到他那里的时候,他简直

好像没有抬起头来似的,说道:

“你真的看到日车在你左边跑吗?”

他那懒洋洋的动作和简短的话

引得我禁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于是我开始说道:“贝拉加,

如今我不为你悲痛了;但是对我说,

你为什么坐在这里?你等待

护送人呢,还是你故态复萌了?”

他说道:“老兄,上去又有什么用呢?

因为坐在门边的上帝的天使,

不肯让我进去经受那些磨难。

我先得在门外让天体绕着我转,

我在世时它转多久,现在也转多久,

因为我把治病的忏悔拖到末了:

除非有一颗蒙受天恩的心

为我作的祷告在此以前帮助我:

不为上天俯听的祷告又有何益?”

这时,那诗人已在我之前上山了,

他说道:“现在你赶快往前行吧,

你看太阳已经碰到了子午线,

黑夜已从恒河边跨到了摩洛哥。”


第五歌

三个高贵灵魂的惨死


等到我离开了那些阴魂,

而正在追随我导师的脚步时,

我背后却有一个阴魂指着我,

大声叫道:“看啊,那个在下边的人

好像阳光没有照到他的左边似的,

他的一举一动和一个活人一样。”

我听到这说话声就回过头去,

看到他们吃惊地望着我一人,

望着我一人和那被挡住的阳光。

“为什么你的思想这样纠缠不清,”

那导者说道,“使你放缓了脚步?

他们在这里私语干你什么事呢?

你随我来,让人们去谈论吧;

你要屹立得像一座坚稳的塔,

它的高顶在狂风中决不动摇

心中的念头像潮涌一样的人,

永远射不中目标,达不到目的,

因一个念头抵消了另一个念头。”

我除了说“来了”还能回答什么呢?

我就说了这句话,脸上露出了

那种往往使人获得宽恕的颜色。

在这同时,越过那高山的斜坡,

一群阴魂在我们前面一点的地方走来,

他们逐节交互地吟咏“慈爱颂”。

他们一看到我的身体竟然

不让太阳的光线通过的时候,

他们变吟咏为一声粗长的“哦!”

他们中有两个像信使模样的人,

迎着我们奔跑前来,追问我们道:

“我们一定要知道你们的情形。”

我的导者就说道:“你们可以回去,

对那些派你们到这里来的人说,

这个人的身体确实是血肉之躯。

假如他们因见他的影子而停下,

我想,我这样回答你们已经够了:

让他们尊敬他,他也许对他们有用。”

我曾经看到过夜色初降时

火焰似的赤雾,或是夕阳西斜时

八月的云彩疾驰于高空之中,

但那两人却更快地回到上边,

一到了那里又和他人旋身奔来,

就像一队纵缰狂驰的骑兵一样。

“这群逼近我们的人数目众多,

他们走来恳求你,”那诗人说道;

“但你还是往前走,边走边听吧。”

“你这带着与生俱来的肢体

向着至福境界走去的灵魂啊,

你且停一下脚步,”他们走来叫道。

“看一下你是否见过我们哪一个,

你就可以把他的消息带到人间:

唉,为什么走?唉,为什么不停留?

我们大家都是为暴力所杀死,

直到最后的时辰仍然是罪人:

那时从天而降的光明使我们彻悟,

因此,经过了忏悔,宽恕了别人,

我们与上帝复和而摆脱了生命,

他使我们满怀着要见他的渴望。”

我就说道:“我把你们的脸看得

怎样仔细,也认不出谁来;但是,

我做的若能令你们欢喜,就说吧,

幸福的精灵啊;我为那安宁之故,

一定会做,我跟着这位导者从一界

走到一界,也就是追求这安宁啊。”

有一个开始说:“用不着你发誓,

我们大家都相信你的一片好意,

只愿你不要心有余而力不足。

因此,不过是先他人说话的我

恳求你,你回到人世后若再见到

在罗曼亚和查理王国之间的地方,

为垂怜我起见,你务必祈求

法诺的人为我作神圣的祷告,

让我可以洗净我深重的罪恶。

我在那里诞生;但是使我流尽了

我的生命之血的深深的创伤,

在安泰诺人的怀抱中加上我身,

就在我认为最无危险的地方。

干了这件事的是伊斯特的国王,

他对我的愤怒远超过正义范围。

但是,我在俄赖珂被袭击的时候,

我若是向拉密拉那个方向逃走,

我现在还活在人们所在的人间。

我却奔到了泽地,芦苇和泥泞

死死缠住了我,我倒下了;我看到

地上积了一摊我筋脉中流出的血。”

另一个接着说:“求你用仁慈的怜悯

帮助我达到我的欲望,愿那催促你

登上那座崇山的欲望得到实现。

我是蒙番尔脱洛人,我是蓬孔脱;

佐凡娜或任何人都不关心我;

我才垂头丧气在这些人中间走。”

我对他说:“因什么暴力,什么机运,

你离开了康巴尔狄诺落荒而逃,

使你葬身的地方从没有人知道?”

“哦,”他答道,“在卡森铁诺的山麓,

有一条名叫阿基诺的江河流过,

发源于‘修道院’之上的亚平宁山。

我到达了人们不用这名称

来叫这条江河的地方,喉咙带伤,

双脚没命地飞奔,鲜血染红了土地。

我在那里失去了目光,一边叫着

马利亚的名字一边断了气;

我在那里倒下,我的肉躯孤单留下。

我将说出真情,你到人间去讲吧;

上帝的天使带走我,地狱来的叫道:

‘你这从天国来的,为何夺我的东西?

你从这里带走他那不朽的部分,

只一小滴眼泪使他脱离了我;

我要另样对待那另一部分。’

你知道潮气如何聚集在空中,

一待升到寒流使它凝结的地方,

这潮气又转变为水分而下降。

他把只想做恶事的罪恶意志

同他的智力结合,用他本质中

产生的力量搅起了浓雾与狂风。

等到白昼消尽,他用浓雾笼罩住

从普拉托玛诺到大山脉的山谷,

使那里的天空黑沉沉地压下,

因此湿透了的空气变成了水:

雨就霈然下降了,凡是土地不能

吸收的雨水全部向小川流去;

所有小川汇成了巨大的洪流,

就势不可挡地只往那大江奔去,

什么土堰和堤防都不能阻拦。

狂暴的阿诺河在河口旁边,

发见了我的冻得发硬的尸体,

把它抛入阿诺河,我在不胜痛苦时

在胸前形成的十字架也就松开:

河水卷着我沿着岸,在河床上冲去,

泥泞和沙石把我掩埋和裹住。”

“唉,等到你将来回到了人间,

在漫长的行程后休息够了,”

第三个精灵紧接第二个精灵说,

“你务必要记起我,我就是拉比亚:

我在西挨那出生,我在马累玛身亡;

先同我订婚,结婚时又为我戴上

宝石戒指的他,却要了我的命。”


第六歌

意大利“暴风雨的声音”但丁


掷骰子的赌局一哄而散以后,

输了钱的人还留在那里发愁,

重复掷着骰子,痛心地思索:

而其余的人都跟着赢家走去:

也有走在前面的,也有从后面拉的,

也有在旁边要他记起来的。他不停步,

只是应付这个,应付那个:

那些拿到了钱的人不再拥来;

他就从一群人中间脱身走开。

我也这样被那群阴魂团团围住,

回头看他们,时而这里,时而那里,

一一许诺了他们,才突出重围。

这边是那阿累提诺地方的人,

在吉恩·狄·泰珂凶残的手下丧身;

另一个就是那在追赶时溺死的。

那伸出了双手正在哀哀恳求的

是腓特烈哥·诺凡洛,还有那个

使好玛佐珂显出容忍的比萨人。

我看到了奥索伯爵,也看到了

自己说因憎恨和猜忌,不是犯了

什么罪才脱离肉体的那个灵魂——

我指的是彼尔特·拉·勃洛斯;

还在人世的勃拉朋夫人要留意,

才不会和更恶的阴魂在一起。

我好容易从所有的阴魂那里脱身,

他们只求人家为他们作祷告,

使他们从速走完通向幸福的路,

我开始说:“我的光明啊,我仿佛

记得你在某一段文章里明白否认:

祈祷可使神圣的天命稍为改变;

这些阴魂所祈祷的正是这一点。

那么他们的希望难道是空的么?

还是你的话我理解得不够清楚?”

他就对我说道:“假如你用健全的头脑

好好想一下,我的文字是明白的,

这些阴魂的希望也不会落空。

要知道天命的高峰,不会因为

仁爱的火焰瞬即满足了这里的

阴魂的要求,就自行降低下来,

况且,依我讲那句话的情形来说,

那种错误不能由祷告来补救,

因为那样的祷告和神意相违背。

关于这样一个深奥难解的疑问,

且不忙作结论,要等她对你解释,

她将是真理与知识之间的明灯。

我不知道你是否懂得;我指的是

俾德丽采;你将看到她在高处,

在这座山的顶上,含笑而蒙庥。”

我说道:“我的导师啊,我们快走吧;

我已不像先前那样地疲乏了,

看呀,连这山现在已有了影子。”

“我们要随这阳光往前走,”他答道,

“我们能够走多少路就要走多少路;

但是事实正和你所想的相反。

你登上顶峰之前,将再看到太阳,

如今它正隐藏在那座山的背后,

你的身体因此没有投下影子。

且看那边一个阴魂,孤零零的

独自一个耽在那里,向我们望着;

他会给我们指出最便捷的道路。”

我们向他走去。伦巴底的精灵啊,

你那态度是多么傲慢,多么轻蔑,

你那眼睛动得多么庄严缓慢!

他不向我们说话,但容许我们

往前走去,只是用炯炯的目光

望着我们,好像蹲在地上的狮子。

可是维吉尔还是慢慢地走近他,

求他指点我们最好的登山的路;

那个精灵并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却向我们探问我们的生平籍贯。

我那和蔼的导师刚说了“孟都亚”,

……那阴魂欢喜得好像发狂似的,

立即从他所在的地方向他跃去,

口中说着:“孟都亚人啊,我就是你

那城市中的索得罗。”他们互相拥抱。

唉,奴隶般的意大利,你哀痛之逆旅,

你这暴风雨中没有舵手的孤舟,

你不再是各省的主妇,而是妓院!

那高贵的灵魂,只是听到人家

提起他故乡的可爱名字,就急于

在那里向他的同乡人备致问候;

而你的活着的人民住在你里面,

没有一天不发生战争,为一座城墙

和一条城壕围住的人却自相残杀。

你这可怜虫啊!你向四下里看看

你国土的海岸,然后再望你的腹地,

有没有一块安享和平幸福的土地。

假如那马鞍空着没有人骑,

查士丁尼重理你的缰绳又有何益?

没有这件事你的羞耻倒要少些。

唉,人们啊!若是你们好好地理会

上帝向你们写下的意旨,你们是

应该服从,让恺撒坐在鞍上的啊!

自从你们把手放上那缰绳以来,

你们看这头畜生变得难骑了,

就因为没有用靴刺来惩罚它。

日耳曼的阿尔柏啊,你遗弃了

那个日益变得放荡不羁的女人,

你应该骑跨在她的鞍子前穹上,

但愿公正的审判从星辰里降临

在你的血上,这审判要奇异彰明,

你的继位者才能从中感到畏惧:

因为你和你的父亲,由于贪恋

阿尔卑斯山彼方的土地乐而忘返,

听任这座帝国的花园荒芜不堪。

你这疏怠的人啊,来看看蒙塔求家

和卡彪雷家,莫那狄家和费彼希家:

前者悲痛不已,后者在胆战心惊。

来吧,残酷无情的人啊,来看看

你的贵族受的迫害,治他们的创伤,

你将看到圣飞尔是如何安全。

来看看你的罗马吧,她是多么

孤苦伶仃,流着泪,在日夜号叫:

“我的恺撒啊,你为什么不陪着我?”

来看看你的人民是多么相亲相爱;

若是你对我们没有丝毫怜悯,

也要来为你的声誉感到羞耻。

在人世为我们被钉上十字架的

至上的虬夫啊,你是否准许我问,

你公正的眼是转向别处去了呢?

抑或是你在深思熟虑之中,

为了某一个我们完全见不到的

仁慈的目的,在作什么准备?

因为在意大利所有的城市中,

到处是暴君,扮演党派角色的人

莫不变成再生的马塞拉斯。

我的佛罗伦萨啊,听了这一段

与你无关的题外话,你也许高兴,

这要归功于你的有先见的人民。

许多人把正义藏在他们心中,

经过考虑才放上弓弦慢慢射出;

你的人民却永远把它放在口头。

许多人不肯担负公共的重任;

你的人民却不用召唤就挺身而出,

口中叫道:“看我们挑起这担子来。”

如今你且高兴吧,因为你极应该这样:

有钱的你,安宁的你,聪明的你啊。

我若说的是真话,事实会替我证明。

制订了古代的法律而以修文偃武

而显得卓越的雅典和拉西提蒙,

在人民的幸福生活上和你相比时,

真是微不足道,你准备的东西

确实精细周到,你在十月里

纺的线甚至引不到十一月中旬。

在你记忆犹及的过去时代里,

你曾有多少次改变了法律,币制,

官职,和风俗,也调换了你的成员!

假如你好好想一下,又仔细地看,

你必将看到自己像一个病妇,

在柔软的床上怎样都不能睡去,

只是翻来覆去以减少她的痛苦。


第七歌

疏懒的帝王们


那彬彬有礼和喜出望外的

问好的礼节重复了三四次后,

索得罗退身向后道:“请问你是谁?”

“那些应得上升到上帝那里去的

精灵转身向这座山走来以前,

我的骨头已由屋大维埋葬了。

我是维吉尔;我不能上登天国,

不是因其他的罪,而因没有信仰”:

我的导师那时就这样地回答。

好像一个人突然在自己面前

看到一件东西,对之惊讶不已,

就疑信参半地说:“是这样;不可能;”

他就显得像那样,立即垂下了头,

恭恭敬敬转身向我的导师走去,

抱住他,抱在仆人抱主人的地方。

“拉丁民族的光荣啊,”他说,“有了你,

我们的语言才显出所有的力量,

我生身地方的永远的骄傲啊,

我有何功绩能荣幸地看到你呢?

若是我配听你说话,请告诉我

你是否来自地狱,来自哪座寺院。”

“通过那悲惨境界的所有圈层,”

他回答他道,“我来到了这里。

天上的神明推动了我,我来了。

不是为了专心,而是为了疏忽,

我见不到你想望的至尊的‘太阳’,

待我认识他的时候已经太迟。

那下边有一个地方,不是因笞责

而只是因黑暗显出一片阴沉,

那里的哀悼不像痛哭,而是悲叹。

那里我和无辜的婴孩住在一起,

他们还没有脱去人类的罪孽,

就被死神的毒牙咬嚼,而死去。

那里我还和那些人住在一起,

他们身上没有披着那三种圣德,

却知道并奉行另外的那些美德。

但是假如你知道而且能够,

请你指点我们一下,我们好尽快

走到‘炼狱’真正开始的地方。”

他回答道:“我们并不被指定在一个地方:

我可以往上走,也可以绕着山走:

在我能去的地方,我在你身旁引导。

但现在且看夕阳已在西斜,

在黑夜中我们不可以往上走;

因此找一处美丽的所在休息吧。

这里有灵魂们独自在右边;

你若容许,我把你带到他们那里,

能够认识他们,你也不会不欢喜。”

“怎么回事?”维吉尔问道;“是因为

晚上登山的人会受到阻止呢,

还是因为他无法上去才不上去?”

于是那善良的索得罗用手指

在地上划了一下,说道:“看吧,

日落后这条线你也不能越过;

阻碍你往上走去的是夜的黑暗,

而不是因为另外的什么东西:

这使意志因缺乏力量而困惑。

确然,在夜间你可以回到下边,

在地平线把日光隐起的时间内,

彷徨着,绕着这座山坡来回踯躅。”

我的导者仿佛感到惊奇似的,

说道:“那么把我们带到那边去吧,

你说我们耽在那里能得到快乐。”

我们往前只走了短短一段路,

我就看到了那座山凹进去了,

好像地球上的山谷凹进去一样。

那阴魂说道:“我们要往那边走去,

那边的山坡正敞开了它的胸怀,

我们要在那里等候黎明的重临。”

一条既不陡峭又不平坦的曲径,

把我们带到了那片凹地的旁边,

山谷的边缘大半在那里隐去。

赤金和纹银,胭脂和珠粉,

又光亮又洁净的印度的木材,

在被剖开的一刹间的新翡翠,

不论其中哪种颜色都比不上

被栽种在那幽谷里的花草,

就像小事物比不上大事物一样。

大自然不但在那里用彩色涂绘,

而且在那里把千种的芬芳

合成了一股无名的、说不出的香气。

在那里,我看到了山谷里面

那些从外面看不到的灵魂们,

坐在花草上,唱着“欢呼你圣母”。

把我们带到一旁的孟都亚人说道:

“在那小小的太阳沉入巢中以前,

不要想望我带你们到他们中去。

你们从这条崖路上看他们的

举动和脸容,比你们走到下面凹地

同他们相处一起,要看得清楚些。

有一个精灵坐得最高,看他模样

仿佛把他应办的事丢下不办,

在别人歌唱时嘴唇一动也不动,

这精灵是卢多尔夫皇帝,他本可以

治好那致意大利于死命的创伤,

却让他人给她为时已晚的救助。

那看来像在安慰他的另一精灵,

曾统治过那个国土,那里发源的水,

摩尔道河带到易北河,易北河带到大海:

他的名字是俄托卡,他在襁褓中时

远胜他生须的儿子文塞斯劳斯,

色欲和怠惰把这儿子完全毁了。

那生着扁鼻的一个,仿佛正在

和一个容颜慈祥的人细细商量,

他逃走时身亡,玷辱了那百合花:

看他在那里怎样搥击着胸膛。

且看那另一个,他正在唉声叹气,

把他的脸颊靠在他的手掌上。

他们是“法兰西罪人”的父亲和岳父:

他们知道他的邪恶腐烂的生活,

因此他们感到那样不胜痛苦。

那个身体显得那么魁梧,跟着

那大鼻子的精灵同声歌唱的,

生前曾束着一切美德的宝带。

假如那个坐在他后面的孩童,

没有死去而继续留在王位上,

美德确然会从血脉流到血脉;

对于其他的子嗣就不能这么说。

詹姆士和腓特烈得到了江山:

可是都没有继承更好的遗产。

人类的廉洁难得从血统的分支中

往下流传:上帝的意志就是如此,

为的是我们可以向他求这恩赐。

我这话也适用于那大鼻子的人,

和那另一个,跟他一起唱的彼得:

亚浦利亚和普罗封斯因此痛哭。

这株树秧比它的种子退化得多,

像君士坦士比俾德丽采和玛加莱特

更多地以自己的丈夫为骄傲。

且看那生前生活朴素的皇帝,

独自坐在那里,英格兰的亨利:

他的分支里有着较胜的后裔。

那更在下面,在他们中显得谦逊,

而且仰首望着的就是威廉侯爵,

为了他,亚历山大利亚和它的战争

使蒙斐拉人和卡那维斯人哀哭。”


第八歌

与逝世的阴魂幸福的会见


如今正是黄昏时分,海上的旅人

这时想起向亲爱的友人告别的那天,

这句起怀念,使他们柔肠寸断;

这时辰也使刚上征途的游子,

若是听到远处钟声似在哀悼

白昼将逝,不由得生出无限情思;

那时我的听觉开始消失了,

我定睛观望一个站起来的精灵,

他用他的手恳求人家听他说话。

他合起了他的手掌,把它们举起,

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东方,

仿佛在向上帝说:“我别无想望。”

“在日光消隐之前”是那么虔敬地

从他嘴中唱出,声音又那么美妙,

使我欣喜欲狂,把自己完全忘了。

其他精灵用美妙虔敬的声音,

跟他一起把全首颂歌唱完,

他们的眼光注视着天上的星辰。

读者,这里要用锐利的目光看那真理,

如今把它掩起的面幕真是稀薄,

要往里面窥探确实是容易。

我看到那一队高贵的精灵

以后一直默然无声向上凝望,

脸色苍白,态度恭敬,在期待什么;

我又看到两个天使在空中出现,

拿着两把光辉的剑,翩然而降,

剑已折断,短短的,也没有了尖锋。

他们穿着绿色衣袍,绿得就像

刚长出的嫩叶,衣裾拖在后面,

给自己的绿色翅膀一阵阵扇起。

一个就在我们上面停了下来,

那另一个降落在对面的崖边上

因此那些精灵就在他们之间。

我清楚地看到他们金色的头发;

但眼光射在他们脸上时就花了,

像一种机能因使用过度而无力。

“两位天使离开了马利亚的怀抱,”

索得罗说道,“到这里守卫山谷,

因为那条‘蛇’立刻就要来到了。”

我因不知道它由哪条路来到,

就转过身来,全身像冰一般冷,

使自己紧紧依傍那可靠的双肩。

索得罗又说:“现在我们到山谷去,

跟那些伟大的阴魂一起谈话吧;

看到你们,他们将感到极大快乐。”

我仿佛只不过走下了三步路,

就到了下面,我看到了一个阴魂,

他只管向我看,好像要认出我似的。

现在正是天色渐渐转黑的时候,

可是还没有黑得使我的眼睛

和他的眼睛之间隐起的东西看不清。

他向我这边走来,我往他那边走去:

高贵的法官尼诺啊,我看到你

不在永劫不复者中间,多么喜悦!

我们间说尽了一切优美的问候话;

他才问道:“自从你渡过远方的海,

来到这座山脚下,已经有多久了?”

“哦,”我对他说,“我今天早上来自

那悲惨之境,我还在第一个生命中,

我虽以这次放行争取另一个生命。”

就在我的回答被听到的时候,

索得罗和那个阴魂向后退缩,

就像突然吃了一惊的人一样。

一个转身向维吉尔,另一个转身向

一个坐在那里的阴魂,叫道:“起来,

康拉特,看上帝的宏恩做了什么。”

然后转身向我道:“凭上帝赐你的

特殊恩惠之名(上帝把他的本意

深深隐起,没有浅滩通向那里),

等你回到那辽阔的大海的彼岸,

对我的佐凡娜说,要她为我祷告,

就在无邪者得到天听的地方。

我想她的母亲不见得爱我了,

既然她已换去了她的白头巾,

不幸她一定还要把它戴上。

只要看她就能极容易地知道,

爱情的火在女人身上历时多久,

假如眼光和抚摸不时常使它复燃。

米兰人在他的盾牌上画着的

蝮蛇纹章不会替她造一座墓,

像加勒拉的雄鸡纹章造的那么美。”

他这样地说着话,他的心胸中

正适当地燃烧起应有的激愤,

激愤的征兆印上了他的颜容。

我的渴慕的眼光又转向了天空,

仰望那些星辰运行最慢的地方,

像最靠近轴心转动的一个车轮。

我的导师说:“儿啊,你向上望什么?”

我对他说:“正在望那三支火炬,

这里的天极都因此照得通亮。”

他对我说:“你今天早上看到的

那四颗灿烂的星辰在那边下面,

这些星辰升在它们原来的地方。”

他正说着时,索得罗退缩回去,

说道,“看呀,我们的仇敌就在那边,”

把手指指向那里,眼睛随着望去。

就在那小小的溪谷没有竖起

防御物的那一边,出现一条蛇,

给夏娃苦物的也许就是这种蛇。

这不祥的爬虫穿过丰草和花丛

爬行而来,不时回头舔着背部,

像一头舔顺自己的毛的畜牲。

那两只天国的鹰怎样地行动,

我没有看到,因此就说不出来;

但是我确实看到他们都在行动。

听到那些绿色的翅膀划破天空,

那条蛇慌忙逃走,天使们旋过身,

以相等的速度飞回各自的岗位。

在法官叫喊时就走去紧靠

他身边的那个阴魂,在这袭击中,

没有一刻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

“但愿照引你登上天国的蜡烛,

不会使你的意志缺少应有的蜡,

好让你到达那上着釉彩的峰顶,”

他开始说,“你若知道玛加拉山谷,

或是那边邻近地区的确实的消息,

就告诉我,我曾在那里显赫一时。

我的名字叫康拉特·玛拉斯比那:

不是那个年长的,而是他的后裔:

我对亲属抱的爱在这里受精炼。”

“哦,”我对他说道,“我从来没有

到过你的领地,但住在全欧洲的人

有哪一个不知道这些领土的呢?

你的家族所享的荣誉使它的族人

声闻于外,也使它的领地声闻于外,

因此从没到过那里的人也都知道。

为了我能上山,我向你发誓说,

你的满载荣誉的氏族并没丧失

自己在钱财和武功上的光荣。

习俗和本质赐给它特殊的恩典,

即在那万恶之首使世界风魔时,

它独自直行,不屑走罪恶的道路。”

于是他说道:“现在你且离开吧。

在白羊座的四足跨着的床上,

太阳还没有能够上去休息七次,

你这彬彬有礼地说出来的意见,

就将牢牢地钉在你的头脑中,

那钉子却要比旁人的言语有力,

只要公正判断的道路不受阻塞。”


第九歌

象征的门


如今提索那斯老人的美妾,

刚从她亲爱情郎的怀里起身,

一身雪白走到东方高台之上;

她的额上闪烁着宝石的光芒,

宝石镶成了冰冷动物的图形,

就是那用尾巴打击人们的动物;

在我们当时所在的地方,“黑夜”

已经走完了她借以上升的两步,

第三步也将走完,已在收起羽翼;

还带着亚当的残余东西的我,

那时候敌不过睡意,就倒卧在

我们五个坐在那里的草地上。

在那个时辰,将近破晓的时候,

燕子说不定想起她以往的悲痛,

正在凄凄切切地开始她的啁啾;

我们的心灵像游子般离开肉体,

摆脱了一部分思想的羁束,

见到的幻影几乎像预言般灵验;

我做了一个梦,仿佛看到一只鹰

生着金色羽毛,停在空中不动,

张开了双翼,准备猛扑下来。

而且我仿佛是在那个地方,

甘尼美特在那里被抓到了天庭,

把他所有的亲人抛下在人间。

我心中想道:“这只鹰在这里扑击

也许只是出于习惯,也许不屑

用爪子从别处抓起东西。”

我仿佛觉得它盘旋了一会后,

像闪电那样可怖地飞扑下来,

把我抓起,带到那火的天体。

它和我似乎在那里面燃烧着,

那梦幻中的火焰把我烧得发痛,

我因此必然从我的睡梦中醒来。

从前阿基利也曾这样地吃惊过,

醒来后转动眼珠向四下里观望,

茫然不知自己可能在什么地方,

原来他的母亲趁他睡着时把他

抱在怀中从吉隆带到了赛洛斯,

以后希腊人又使他离开了那里:

我也像他那样吃惊,一待睡容

从我的脸上消失,我脸色发白,

就像因恐怖而全身发冷的人。

我身旁只有我的安慰者一人,

太阳已经爬升了两个多钟点,

我就把我的眼睛转向那大海。

“你不用惧怕,”我的夫子对我说道,

“尽可放心,我们已在幸福的地点:

不要退缩,要使出你的全部力量。

现在你已经到达了炼狱地界;

看那边把炼狱围住的壁垒;

看那边似乎使壁垒裂开的入口。

不久前,在那先白昼而来的黎明中,

在那把下面点缀得万紫千红的花上,

你的疲倦的灵魂正睡在你肉体里时,

一位仙女来了,她说道:‘我是琉喜霞,

允许我把这个正在好睡的人带走,

这样我就可以使他在路上顺利。’

索得罗和其他高贵的精灵留着。

她把你带走了,在白昼发亮的时候,

不停地往上而去,我跟在她后面。

她把你放在这里;她的明媚的眼睛

先把那洞开的入口指示给我看;

于是她和睡眠一起姗姗地走了。”

仿佛一个感到恐怖的人安了心,

并且在听到了真实的情况以后,

他就把心中的恐惧变成了喜悦,

我也起了这样的变化;我的导师一看到

我去除了疑虑,就沿着壁垒往上走,

我跟在后面和他一起攀登高峰。

读者啊,你清楚看到我的主题

如何在上升,我若用更伟大的艺术

支持它不坠,你也不用因此惊讶。

我们渐渐走近,已走到了一个地方,

我先前就在那里看到一个裂口,

就像使一座墙坼开的裂缝一般,

我窥见那边有一座门,那门下是

三步颜色不同的石级,

和一个没有说过话的守卫者。

我把眼睛张得更大,望着那边,

看到那守卫者坐在最高一级,

他容光焕发,使我不能逼视;

他手拿一柄锋芒毕露的剑,

剑的光那么强烈地向我们射来,

我几次往那里看去都是枉然。

“就站在那里说吧,你们要什么?”

他开始说道:“你们的护送者在哪里?

留心你们往上行时不受伤害才好!”

“一位熟悉这些事的天上的仙女,”

我的导者回答他道,“在不久以前

对我们说:‘往那边去吧,门在那里。’”

“愿她加速你们的脚步走向幸福,”

那彬彬有礼的守门者又开始说;

“那么往前走到我们的梯级上来吧。”

我们就往那里走去,踏上了第一级,

那是一块光可鉴人的白云石,

我一走上去它就映出我的身影。

第二级的颜色比蓝灰深一些,

也是石头,高低不平,烧成石灰,

它的横里和它的直里都已坼裂。

那横在上面的一大块是第三级,

似乎用斑岩砌成,发出红的火光,

就像从血管里喷出的血一样。

上帝的天使就在这一级上面

搁着他的双足,坐在门槛上面,

我看那门槛是用金刚岩做成。

我的导师把心中无比喜悦的我

由那三步石级带到上面,说道:

“你要恭恭敬敬请求他拔去门闩。”

我虔诚地扑倒在他圣洁的脚下;

我恳求他发慈悲把门打开;

但我先在自己胸上搥击了三次。

他用他的剑的尖锋在我的额上

刻画了七个P字,然后说道:

“你到了里面务必把这些伤洗去。”

灰,或是从地上掘出来的干土,

同他所穿的衣服是一样的颜色,

他从衣服里掏出了两柄钥匙。

一柄是黄金的,另一柄是白银的;

他先用白的一柄,后用黄的一柄

把门开了,因此我得到了满足。

“任何时候这两柄钥匙中的一柄

失去效用,在钥匙洞内不能转动,”

他对我们说道,“这条路就不通了。

一柄是较为宝贵,但那另一柄

要有极大技能和智慧才能开锁,

因为解开那结的就是这一柄。

我从彼得那里拿来;他吩咐我

与其把门锁错,毋宁把门开错,

只要人们拜倒在我脚前就是了。”

于是他推开了那神圣之门,说道:

“进去吧,但是我要向你们说清楚,

谁要是回头看,就得回到外边。”

那扇神圣之门的枢轴是由

坚固和铿锵作声的金属做成,

枢轴在轴孔里转动时发出宏音,

甚至塔彼亚失去了善良的美泰拉斯,

因此就永远处于贫困中以后,

也不曾这样咆哮,或显得这样粗暴。

我转身过去注意第一个声音,

似乎听到一个跟美妙的音乐

相和的声音在唱,“上帝,我们赞美你。”

我所听到的声音给我的印象,

正是像我们惯于感到的那样,

假如我们听人们和着风琴歌唱,

歌词有时候清晰,有时候不清晰。


第十歌

雕刻着奇妙事迹的墙


我们跨过了那条门槛以后,

我听到响声,知道门又关上了,

灵魂的邪念把那门废弃不用,

因为邪念使弯路显得像直路;

若是我转过眼睛再去望它,

那用什么适当的理由来宽恕这罪过?

我们从一块裂开的岩石里攀登,

这块岩石向这边又向那边移动,

像一片忽而退去忽而涌来的波浪。

我的导师开始说:“我们这里必须

有一点儿灵巧,要时而向这边

时而向那边紧靠凹进去的山岩。”

我们这样走了没有多少的路,

我们还没有从那针眼里走出,

天空中那一轮渐渐苍白的残月,

又沉到床榻之上要躺下休息了。

我们走出裂缝,来到上面的空地,

那座山就在那里往后迤逦退去,

我已疲乏,两人又都认不得路,

我们就一动不动站在一片平地上,

那地方比沙漠中的道路更荒凉。

从它邻接茫茫太空的边缘,

到那向上直耸的危危岩壁的底脚,

有人的身体三倍那样的一段距离。

这座飞檐的广阔限界在我看来,

等于我的目光所能及的那样远,

往左边看是那样,往右边看也那样。

我们的脚在上面还没移动一步,

我已清楚看出那环绕如带的堤岸

(因为是陡然直立的,就无法走上)

是用洁净无瑕的白云石砌成,

上边的雕饰不但会使波利克利塔斯,

而且会使神工鬼斧也自愧不如。

带着人们许多年来渴望着的、

又打开了长期禁闭的天阙的佳音,

来到了我们人间的那位天使,

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们眼前,

他和蔼的容貌刻得那么生动,

不像是一座不会说话的神像。

人们一定会赌咒说他正在说:

“我问你安”呢;因为那位用钥匙

开启了神爱的圣母也刻在那里。

看她的态度也仿佛刻印着

这样的字句,“看那主的使女”,

像印章盖在蜡上那样明白清楚。

“你不要只专心致意看一个地方,”

我的可敬的导者说,我在他身边,

就在人们的心房所在的那一边,

我就此把我的脸掉转过去,

在催我前行的他站着的那一边,

我在马利亚神像背后看到了

雕刻在岩石上的另一个故事,

因此我经过维吉尔身边走向前去,

那故事才可以展露在我眼前。

就在那块云石上,雕刻着的是

载着上帝的约柜的车和拉车的牛,

我们因此怕做不派给我们的职务。

出现在前面的是众人;他们全部

分成七个合唱队,我的耳朵虽然

没听见歌唱,眼睛却认为他们在歌唱。

同样,对于酷肖地刻画在那里的

缭绕的烟雾,我们的视觉和嗅觉

在是和否的问题上也发生了分歧。

走在上帝的约柜前面的是

那谦卑的诗篇作者,他束起了腰,

跳着舞;那样子更像也更不像皇帝。

刻在他正对面的是他的妻子米甲,

她靠在一座巨宫的窗边观望着,

像一个心怀轻蔑和悲哀的妇人。

我从站着的地方移动我的脚步,

走近前去,仔细观看另一个故事,

它就在米甲后面向我闪出白光。

在那石头上刻出的故事就是

那罗马皇帝的无上光荣,他的德行

使格列高里为他取得伟大胜利;

我所说的就是图拉真皇帝;

他的缰绳旁边有个可怜的寡妇,

看她的模样无限悲切,泪痕满面。

只见他的周围一阵马蹄的踩踏,

和一大群骑兵,黄金制的群鹰

在他上面明晰可见地随风飞翔。

那个可怜人儿就在这一切中间,

仿佛在说:“王呀,替我的被害的儿子

报仇吧,为了他我的心儿也碎了。”

他回答她道:“你暂且等一下吧,

待我回来后再说。”她好像忧急得

不知怎样才好,接着说道:“王呀,

你若不回来呢?”他说:“接我位的人

会替你办这件事。”她道:“你若忘了

自己行善,人家行善于你又有何益?”

因此他就说道:“现在你且安心吧,

我出发之前一定行使我的职权;

正义这样命定,怜悯使我留下。”

从没见过一件新鲜事物的神,

在石上雕刻了这可见的言语,

在我们是新鲜的,因为人间没有。

我胸中正满怀着喜悦的心情,

细看那些伟大的谦卑的形象,

这些形象因其“匠人”之故弥觉珍贵,

诗人喁喁说:“且看这里,有很多人,

但是他们走的路却没有几步;

这些人会把我们送上高的梯级。”

我的眼睛正专心致意地望着,

要看极愿意看到的新鲜事物,

但掉过去观望他时并不迟缓。

读者,我不愿意你因为听到了

上帝如何命定罪人偿清债务,

就吓得抛弃了你的善良意图。

且不要注意那痛苦的形式;

要想一想那随着来的,想一想

这痛苦最多也不会超过末日审判。

我开始说道:“夫子,我看到那正在

向我们这里过来的,仿佛不是人,

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我看不清楚。”

他对我说道:“他们所受到的苦刑

使他们悲惨地把身体弯到地上,

我起先也不信我自己的眼睛;

但你要定睛看,用你的眼光辨明

在那些石头下面走来的是什么;

你已能看出每一个都在怎样捶胸。”

骄傲的基督徒啊,又可怜又疲乏,

在心的幻视上变得病弱的你们,

对堕落倒退的步子寄以信赖,

难道你们不知道我们是蛹虫,

生下来只是要成为天使般的蝴蝶,

没有防护地飞到天上去受审判?

为什么你们的心灵飞往高处,

既然你们至多是不健全的昆虫,

就像那还没有完整形体的幼蛹?

好像我们有时候看到一座石像

把两个膝头向胸膛那里弯去,

当作支柱撑起上面的顶篷或屋顶,

使看到的人对那不真实的东西

咸到真实的不安;我仔细看时,

我见到这些阴魂就像那样。

当然罗,按他们所负的东西多少,

他们也就向下弯得或多或少;

而那个态度显得最有耐性的阴魂,

流着泪仿佛在说:“我再受不住了。”


第十一歌

骄傲者成为卑谦者


“我们的高高住在天上的父啊,

你是无边无界的,你把更大的爱

赐给你天上的最初的造物,

愿你的名字和你的全能因此

受到所有造物的赞美和颂扬,

因为感谢你的灵氛是应当的。

愿你的天国的安宁降临我们,

因为若是不这样降临,我们自己

就以所有的才智也无法取得它。

你的天使们,出于自己的意志,

绕着你唱着和散那,向你供奉燔祭,

愿人类也能那样供奉他们的燔祭。

我们每天的食物,今天赐给我们,

没有这食物,在这崎岖难行的旷野里

以最大的毅力向前行进的人也会回头走。

愿你用无限的仁慈宽恕我们,

因为我们也宽恕人家对我们

行的恶事;不要计及我们的功过。

不要把我们容易被压服的德行

放在那古老敌人面前受试探,

却要拯救我们,摆脱他的驱策。

亲爱的主呀,这最后的祷告不是

为我们自己作的,因我们不需要,

而为留在我们后面的人作的。”

那些阴魂就这样地为他们自己、

为我们祝祷平安,在重负下行走,

像我们有时在梦中所负的一样,

大家的痛苦都不相等,环绕而行,

疲倦地沿着那第一座飞檐走去,

把身上蒙着的人世的浊雾洗净。

若是在那里曾为我们说过好话,

那么立志为善的人们在人间

又有什么不能为他们说的,

做的呢?他们从人间带来了他们的污点,

我们确然应该帮助他们洗去,

他们才能洁净轻快地去向星空。

“唉!愿天上的正义和怜悯不久就

释去你们身上的重负,你们因此

能展开翅膀飞向你们想望的高处,

请指点我们向哪一边走,才能最快

达到那梯级;假使不止是一条路,

那么告诉我们哪一条是最不陡直;

因为和我一起来的他,他身上

仍然带着亚当的肉躯的重累,

与他的意愿相违,不能迅速攀登。”

我所追随的人说出来的这些话

立即得到了回答,但是这答语

从谁的口中说出,还无从知道,

只听到说道:“同我们一起向右边

沿着那堤岸走吧,你们就会发现

一个活着的人能够走上的山隘。

我的骄傲的颈项被那石头压着,

因此我走时不得不低下我的头,

假如我不是为这个受到妨碍,

那个还是活着却不道出名字的人,

我真愿看一下,看我是否认识他,

使他怜悯我身上的这个重负。

我是意大利人,一个多斯加纳闻人所生:

吉利尔摩·阿多勃朗台珂是我父亲;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你们是否听到过。

我的祖辈以之闻名的古老的血统

和英勇的事业使我变得异常骄横,

甚至把我们共同的母亲置于脑后,

对一切的人我都加以极端的轻视,

这就致了我的死命,西挨那人知道,

康巴纳底珂地方的小孩都知道。

我是恩柏托;而且骄傲不只是

给我一个人带来了不幸,因为所有

我的亲友们都受了牵累,遭到灾难。

我在这里就不得不背起这重负,

在死人中间走,直到上帝满意为止,

因为我在活人中间没有这么做。”

我一面倾听着一面低下了头;

他们中的一个,不是那说话的一个,

在那使他不胜负担的重量下扭转身;

他看到我,认出我,并且在叫喊,

极其艰难地用他的眼光注视我,

我也躬着身正在和他们同行。

我对他说道:“哦,你不就是俄台利西,

古俾俄的荣誉,也是在巴黎叫做

‘装饰画’的那种艺术的荣誉么?”

他说道:“兄弟呀,波伦亚的佛朗珂

画上插图的书页是更令人喜悦;

现在荣誉全属于他,部分属于我。

在我生前的日子里,因为我心中

一心一意地想望要胜过人家,

我确实不曾显得这样彬彬有礼。

为了这种骄傲在这里付出这罚金;

我还不会在这里呢,倘若我在

有力量犯罪的时候不回头向上帝。

人类力量的空虚的光荣啊!

它的绿色即使不被粗暴的后代

超过,也在那枝头驻得多短促啊!

契马菩想在绘画上立于不败之地,

可是现在得到采声的是乔托,

因此那另一个的名声默默无闻了。

一位归多就像这样从另一位归多

夺取了我们文坛的光荣;说不定

已生下一人,要把两人从巢里赶走。

人世的盛名不过是一阵风而已,

一会向这里吹来,一会向那里吹去,

因为变换方向也就变换名字。

假如你到年老时摆脱了肉躯,

难道你的名声在千载以后就会比

你在乳臭未干时死了更盛大么?

而一千年又能算是什么呢:

对永恒说来,要比眼睛的一瞬之于

天空中运行最慢的天体更短暂。

那在我前面沿着路缓缓而行的人,

他的声名曾一度响遍全多斯加纳,

如今在西挨那没有人提起他一声,

他是那地方的主宰,他压倒了

佛罗伦萨的蛮横气势,佛罗伦萨

那时骄傲得像她现在卑贱一样。

你们的所谓声誉像草的颜色,

生生灭灭,使它变黄的也就是

使它青青地从地里长出的太阳。”

我对他说道:“你的实在话使我的心

充满圣洁的谦卑,减少我的骄气,

但你刚才说到的那个人是谁?”

他答道:“那是普洛文善·萨尔凡尼;

他在这里,因为他在不可一世时,

曾打算把全西挨那都抓在手中。

因此他死后一直无休止地行走,

而且还要行走;凡在人世太剽悍的,

都要用这样的钱币来赎他的罪。”

我就说道:“假使把忏悔拖延到

面临生命最后一刻的精灵,

除非得到神圣的祷告的帮助,

就不能登上这座山,却要在那下面

留一个和他阳间的寿命相等的时间,

那么怎么允许这个人到这里来呢?”

他说道:“他正在声势显赫的时候,

本着他的自由意志,置羞耻于不顾,

走去站在西挨那热闹的广场上;

然后他在那里使自己全身的血管

颤动不已,要把他的一个友人

从查理的牢狱中拯救出来。

我不再说了,我知道我说得隐秘,

但是不需经过多少时间你的邻人

就会有所行动,使你能解释我的话。

这个行为把他从那境界中释放出来。”


第十二歌

画上图的地面


我用驾着轭的牛走路般的步子,

在那个载着重负的精灵旁边走,

走了那亲爱导师容许的那样久。

但是他一说:“离开他,往前推进吧,

因为这里每个人最好帆桨并用,

使出全力把他的小舟催向前去”;

我立即把我的身体又挺直起来,

挺到走路时候必要的那种程度,

虽然我心中还是感到委靡不振。

我已经走动,正在心甘情愿追随

我的导师的脚步,而且我们两人

都已显出我们走时脚步多么矫捷,

他却对我说道:“把眼睛往下看:

为了让你沿途能够得到安慰,

看看你双足踏上的地面会有好处。”

为了使死者留下永远的纪念,

在他们葬于其中的坟墓上面,

雕刻着他们在人世时的风貌;

因此在那里好多次有人为他们

凄然下泪,因为心中触起了怀念,

而这种心情也只有多感的人才有;

我就像那样地看到了在那里,

就在那座山突出来的所有的路上,

雕刻着在匠心上说更为酷肖的造像。

我看到了那个天使,上帝把他

造得比其他的造物远更高贵,

正在一边像闪电般从天而降。

我看到了布赖利阿斯在另一边,

他的身体为天上的雷电所殛,

带着死的凛冽沉重地躺在地上。

我看到了赛姆勃留,巴拉斯和马斯,

他们还披着盔甲围住他们的父亲,

凝望那些巨人们的零乱的肢体。

我看到了宁禄在他巨大工程边,

仿佛惊慌失措的样子,正在观望

以同他一起在示拿而自豪的人民。

哦奈俄俾,我看到了你怎样地

眼睛含着泪水被雕刻在那路上,

你两旁各有七个被杀的子女!

哦扫罗,你在那里显出你怎样

伏在自己的刀上死在基利波山,

从此后那地方再没有雨露的滋润!

哦痴狂的阿拉克尼,我看到你

已一半变成了蜘蛛,凄凉地坐在

你自己织了使自己受罪的残网上!

哦罗波安,如今你那里的形象似乎

不再咄咄逼人了;却在被追赶前,

一辆车子急急忙忙把你载走了!

它显出——那坚硬的路石上又显出,

阿尔克美昂如何使那不祥的首饰

成为他的母亲死于非命的原因。

它显出西拿基立的两个儿子如何

在神庙里向他身上扑去,又如何

杀死了他,就把他丢在那里逃了。

它显出托密丽斯所造成的毁灭

和残酷的屠杀,她对居鲁士说道:

“你曾渴望鲜血,我就用鲜血止你的渴!”

它显出荷洛芬斯被杀以后,

亚述的军队如何纷纷溃败,

也显出被刺者的首级挂在城上。

我看到了特洛伊成为废墟和荒丘:

哦,伊利阿姆,你是多么卑贱可怜,

它(那边的雕刻)显出你的这片景象!

是哪一个绘画或是雕刻的大师,

在那里制成了那些明暗和线条,

使最巧的巧匠看了也要惊叹不已?

死的就像是死的,活的就像是活的。

我躬身行走时踏着的一切景象,

目睹的人也不会比我看得更真切。

你们这些夏娃的子女啊,骄傲起来吧,

挺起脖子前进吧,不要低下头来

观看你们所走过的邪恶的道路!

我这样专心地想着,却没注意

我们已绕着山走了许多的路,

太阳也已走了多得多的行程,

那时,一直谨慎小心地在我前面

走着的他开始说:“抬起头来,

现在不是这样埋头走的时候了。

看那边一个天使正在准备

向我们这边走来;看那第六个使女

做完了白天的工作在回来了。

用尊敬装饰你的行动和脸容,

那样他才乐于把我们送到上面;

要想到这一天不会再露曙光了。”

他的一番决不要错过时光的告诫,

我是极其熟悉的,我不会不懂得

他在那件事上对我说话的意思。

那位神采奕奕的天使向我们走来,

穿着白色的衣袍,他的颜容

就像一颗在晨空中颤动的星。

他张开他的双臂,伸展他的翅膀;

他说道:“来吧;梯级就在这近旁,

而且现在上去是不费力的。”

不会有很多的人应这号召而来。

生来要翱翔于天空的人类啊,

为什么你们经一阵风吹就降落?

他带我们到那岩石裂开的地方;

他在那里用翅膀往我额上扑击,

然后答允我在旅途上平安无事。

若是从右面向上攀登那座高山

(它顶上的教堂从罗百孔桥对面

俯瞰那治理得很好的城市),

那往上直耸的险峻的山坡

被一步一步的石级截断,这些石级

在账册和度量可靠的时代凿成:

就像那样,从另一座飞檐向这里

直降的斜坡也变为容易攀登,

但那高峻的岩石还从两边压来。

我们转身向那边走去的时候,

有声音在歌唱“虚心的人有福了,”

唱得那么美妙,无法用言语说出。

唉!这里的入口和地狱里的入口

是多么不同呀!这里我们在歌声中

走进,在那下面我们在哭声中走进。

现在我们踏着那些圣洁的石级

往上走去,我似乎觉得极其轻快,

更甚于先前在平地上觉得的;

我因此说:“夫子,请说,从我身上

已经拿走了什么沉重的东西,

我走路时一点也不感到辛苦?”

他回答道:“等到几乎看不见地

依然留在你脸上的那些P字,

像这一个一般全部抹去的时候,

你的双足将服从善良的意志,

不但不会感到走路是一种辛苦,

而且被驱策向上会变为一种愉快。”

于是我做出了那种人的举动来,

他们走路时头上有着东西而不自知,

别人指点了才使他们疑心起来;

因此就借用手帮助弄个明白,

于是摸索,于是摸到,于是完成

那个无法由眼睛办到的职务;

我伸出了我右手的五只指头,

只是摸到了六个字,就是那位

拿着钥匙的天使刻在我额上的:

我的导师看了我这模样就笑了。


第十三歌

西挨那的才比亚


我们已走到了那石梯的顶端,

使我们上登时脱去罪恶的山,

在那里第二次被凿出了道路。

在那里一座飞檐把那座山

环绕一匝,跟第一座飞檐相同,

只是它的曲线弯度更为大些。

那里没有鬼灵,也不见雕刻的人物;

那斜坡显得那么光秃,道路也那样,

只因石头带着沉闷的青黑色。

那诗人正说着:“我们若是在这里

等人走来,向他们问路,我担心

也许我们的取舍耽搁得太久。”

于是他用眼睛不动地凝视着太阳,

把右边的身体作行动的中心,

然后依此转动他的左边部分。

他说道:“仁慈的光啊,我信赖着你

走上这新的道路,请你引导我们,

因为我们在这境界内需要引导;

你把温暖给予世界,你照耀它;

如果没有其他的原因阻止你,

你的光要永远做我们的向导。”

凭着我们坚决向上的意志,

我们在短时间内已在那里走了

等于我们世上算作一英里的路程;

那时我们只听到有精灵们在空中

向我们飞来,可是不能用眼见到,

彬彬有礼地邀人去赴爱的筵席。

第一个声音在旁边飞过的时候,

高声地说道:“他们没有酒了,”

然后重复说着飞到我们后面去。

它还没有飞得完全听不到,

又有一个声音一边飞过一边叫:

“我是俄累斯提斯,”也没有停下。

我说:“父亲呀,这些是什么声音?”

我正问着时,看第三个又在说:

“要爱那些使你们受逼迫的人。”

于是那善良的导师说道:

“这一环鞭笞忌妒的罪恶,

因此那鞭子的绳索从爱里引出。

那马衔铁一定有着相反的声音;

假使我估计不错,我想你不用

走到那‘恕罪的关口’就会听到它。

但是用你的眼睛凝望着天空,

你将看到一群人坐在我们前面,

每个人都紧紧靠那断崖坐着。”

于是我把眼睛张得比先前更大;

我往前看去,只见到一队鬼灵穿着

与石头的颜色没有不同的衣袍。

我们稍微向前走了几步,我听到

一个叫声:“马利亚,为我们祷告”;

另一个叫声:“迈克尔,彼得,一切圣徒。”

我不相信今天在人间活着

这么一个铁石心肠的人,看到了

我那时看到的情景而会不哀怜,

因为等我走得和他们十分靠近,

他们的模样清晰地映入我眼帘时,

沉重的悲痛之情使我不禁泪下。

我看他们似乎穿着粗毛布的衣服,

用肩膀你支持着我我支持着你,

而且他们大家都紧紧靠着那斜坡。

那些毫无糊口之计的盲人们,

就像那样坐在忏悔所门边乞食;

一个人把头垂在另一个人身上,

不但用苦苦哀求的声音,

而且也用同样动人的姿态,

使别人的心中可以迅速生出怜悯。

如同对于盲人太阳的光无所裨益,

对于我正在说到的那些鬼魂们,

天国的光不会自行广赐恩惠;

因为他们的眼皮都用一根铁丝

穿过而被缝起,就像狂野的鹰

因不肯安静也用铁丝缝起眼睛。

我看得到人家,人家却看不到我,

我觉得这样走路委屈了他们;

因此我转身向我的贤哲的顾问。

他完全明白一个哑巴要说的话,

因此不等待我的发问,就说道:

“说吧,说得要简短而且直截了当。”

维吉尔在那飞檐的那一边

正和我一块儿走来,他那一边

没有围着栏杆,人们会跌下深渊;

那些虔诚的鬼魂在我的另一边,

他们正在从那可怖的线缝里

苦苦挤出泪水,洗涤他们的脸颊。

我转身向着他们就开始说道:

“一定会见到天国之光的人啊,

你们一心向往的也就是这个;

愿上帝的宏恩迅速地除净

你们良心上的浮渣,使记忆之流

能清澈见底地从那良心里流过,

请告诉我(我将对之感到珍惜亲切)

你们中间有没有意大利人,

我知道了说不定会对他有益。”

“我的兄弟啊,我们大家都是一座

真正的城市的公民;但你想要说,

‘住在意大利像游子一样的人。’”

我似乎听出这个回答我的声音,

来自稍在我前面的地方;因此

我向那方向走去,好听得清楚。

我在其他鬼魂中间看到一个鬼魂,

他像在等待;若有人问,“此话怎说?”

他就是那神气,盲人似的仰起下巴。

我道:“为了上升而压制自己的精灵,

假如你就是那向我答话的一个,

说出你的籍贯或名字,让我知道你。”

它答道:“我是西挨那人,在这里

和别人一起洗净我有罪的生命,

流着泪恳求在天之神帮助我们。

我并不多才多艺,虽然才比亚

是我的名字,我庆幸人家的灾祸,

远甚于庆幸自己的良好的命运。

为了你不至于认为我在欺骗你,

听我对你讲的事,看我是否疯了。

在我的盛年开始衰落的时候,

我的同乡们在科雷的附近

跟他们的敌人们进行着酣战,

我却向上帝祈求他早已命定的事。

他们在那里被击溃,用痛苦的脚步

像潮水一般往后败退,我看到

他们受追击真是无比的欢喜;

我那样地欢喜,甚至抬起无耻的脸,

向上帝叫道:‘现在我不再怕你了,’

像画眉看到一丝儿阳光时那样。

我临到我生命边涯上的时候,

希望与上帝复和;我身上所负的

深重的罪孽还不会被忏悔减轻,

若不是那贩卖梳子的彼得

在他神圣的祷告里记起了我,

他慈悲为怀,真诚地为我悲痛。

但你是谁呢,这样走来探问

我们的境况,我相信你的眼睛

没有缝起,说话的时候透着气?”

我说道:“我的眼睛还要在这里

从我身上夺走;只是夺走短时期,

因它们为忌妒犯的罪并不大。

使我的灵魂深处更兀臬不安的,

是害怕下面那一层里的苦刑,

那里的重负至今还压在我身上。”

她对我说道:“若是你想回到下面,

那末谁把你带到我们上面来的?”

我道:“和我在一起不说话的他;

我还活着,因此,被选的精灵啊,

你尽可向我请求,若是你希望

我在人间还能举足为你奔走。”

她答道:“哦,这听来真是新鲜事,

这是上帝爱你的伟大的表征;

因此有时用你的祷告帮助我吧。

我凭你最想望的一切之名求你,

假如你再踏上多斯加纳的土地,

务必在我族人中恢复我的声誉。

你会看到他们在虚荣的人民中间,

这些人民寄希望于泰拉蒙港上,

这会比探寻狄安娜河失望更多;

但那些海军将官在那里损失最大。”


第十四歌

多斯加纳和罗曼亚人的堕落


“这个人是谁呀,他在死亡还没有

让他飞翔时就绕着我们的山行走,

而随自己的意思张闭眼睛的?”

“我不知他是谁,但他不是单独一人;

你靠得他近些,你且去问他一下,

好好向他问候,他或许才肯说话。”

两个互相偎傍着的精灵,

在右手那边这样谈论着我;

然后仰起他们的脸来向我说话;

其中的一个说道:“你这灵魂呀,

你带着你的肉体走向天国时,

还慈悲地安慰我们,告诉我们

你来自什么地方,又是什么人;

你使我们对你的蒙恩大为惊异,

像从未有过的事必然使人惊异。”

我就说道:“横贯多斯加纳的中央,

一条发源于法尔铁洛纳峰的河

滚滚而流,百里的行程它还不满足。

我从那两岸边带来我这肉躯;

对你说我是什么人等于白说,

因为我的名声还没有这么大。”

于是那第一个说话的回答我道:

“若是我的理解力把你的意思

探测得对,你在讲的就是阿诺河。”

那另一个接着对他说道:“为什么

他把那条河的名字那样隐起来,

像一个人把可怕东西隐起一样呢?”

那个听到这句问话的阴魂

用话这样打发开了他:“我不知道,

但这样一个流域的名字真该灭亡;

(因为从它的发源地那里大量的水

从那和彼罗勒斯海岬相隔的

崇山峻岭间泻下,在很少地方

超过这水量)一直到它把大海中

向天空蒸发,又回到河川的雨水,

重新注入大海里去的那个地方,

大家把美德当作一个仇人,

甚至当作一条毒蛇逐出,不是因为

地方的不幸,就是因为恶习的煽惑;

因此这悲惨的流域里的居民,

他们的本性已改变得面目全非,

仿佛女巫瑟西给他们吃了草似的。

在更配吃橡子、而不配吃其他

造来供人类享用的食品的脏猪中间,

这条河最初形成它无力的行程。

然后,它往下流来时就遇到了

不自量力而狺狺狂吠的恶狗,

立即轻蔑地掉过头去,离开他们。

它不断往下奔流,河面愈是宽阔,

这条不幸的、命蹇的沟壑啊,

愈是看到狗群逐渐变成狼群。

它穿过了许多深峡,流向下游,

看到那些满肚子奸诈的狐狸,

他们不怕人家也会设计陷害他们。

我也不因另一人会听到而不说话;

对于这个人是会有好处的,

倘若他再听我真切预见的事情。

我看到你的孙儿,他正在猎狩

在那汹涌的河流两岸的那些狐狸,

把他们追逐得惊恐不已。

他们还活着时,他出卖他们的肉;

然后屠宰他们像屠宰老弱的牲口:

他剥夺许多生命,剥夺自己的荣誉。

他一身血迹走出那悲惨的树林;

他就那样离开,在此后一千年中

这座树林再不能恢复繁茂的旧貌。”

在宣布灾难就要临头的时候,

听到这消息的人脸上显出困惑,

不论那祸害从哪个方面袭来,

我看到那转过身来倾听的另一个,

他把这些言语听进去了以后,

脸色也像那样变得困惑和忧切。

这一个的说话和那一个的颜容,

都使我想知道他们的名字,

我就询问他们,询问中交织着祈求,

因此那个先向我说话的精灵,

又开始说道:“你希望我俯就你,

为你做那你不肯为我做的事情;

但是既然上帝命定把大量的慈悲

照耀在你身上,我就不对你吝惜;

因此要知道我是归多·台尔·杜加。

我的血里曾燃烧过忌妒的烈火,

若是我看到一个人得意忘形,

你就会看到我脸色完全发青。

我播下这样的种就收到这样的草。

芸芸众生啊,为什么你们渴望

你们必然无法与人同享的东西呢?

这一位是列尼尔;他是卡尔菩里

那一家族的光荣和荣誉,此后

没有出一个子孙像他一样高贵。

在波河和群山,海岸和累诺河之间,

不只他一门的后代子孙丧尽了

对真诚和义侠是必要的善良,

因为这些境界内遍地壅塞着

有害的毒草,如今要用耕作

把这些毒草从根芟除,一时还无法办到。

你们这些变成杂种的罗曼亚人啊!

善良的里齐俄,亚利哥·梅那第,

脱拉浮萨,和卡彼纳如今都在哪里?

一个法勃洛何时再在波伦亚生根?

何时芬闸再有个柏那丁·狄·甫斯珂,

一株卑贱的树木生出的高贵的嫩枝?

多斯加纳人啊,你不用惊异,我若泪下,

当我记起归多·达·泼拉泰,

和我们住在一起的乌哥林·达左,

腓特烈珂,铁诺索和他那一群,

脱拉浮萨家族,和安纳斯泰琪家族

(前一个和后一个家族如今都无后代),

那些美人和英雄,那些在我们心中

引起了爱情和殷勤的艰辛和悠闲,

如今人们的心在那里变得邪恶了。

勃莱铁诺洛镇啊,为什么你不逃走,

既然你的家族已出去流亡了,

许多人为了不犯罪也随他们而去?

柏纳卡淮尔不再生儿子,做得好,

卡斯脱洛卡洛做得坏,珂尼俄做得更坏,

他们还不怕麻烦生这种伯爵;

柏加尼家族等他们的‘恶鬼’死了,

最好也不再生养;但即使这样,

他们的门第未必留下洁白名声。

乌哥林得·范托林啊,你的名字

倒是安全可靠了,因再无希望

生下一个儿子用堕落来辱没它。

但是现在你去吧,多斯加纳人啊,

因为我现在只想哭,不想讲话,

我们的谈论已使我的心如此苦恼。”

我们知道那些关怀我们的灵魂

听到我们在离去;因此他们的

默然不语使我们自信走对了路。

我们两人正在继续往前走时,

一个声音像划破天空的闪电,

向我们袭击过来,它在说着:

“凡遇见我的必杀我”;说了之后

它就突然消逝了,就像一阵雷鸣

从飞云中轰隆隆地隐到远处。

它的声音在耳中没有停多久,

冷不防第二个声音又哗啦一声传来,

就像迅速地接连打着的霹雳:

“我是变成石头的亚格劳洛斯”;

然后我不是往前走上一步,

而是后退一步,向那诗人靠去。

如今四周的空气是一片悄静,

他对我说:“那是苦味的衔铁,

应该使人守住自己的本分。

但是你们却咬上那有饵的钩子,

那个古老的大敌把你们引去,

缰辔或诱鹰物对你们就无大用。

诸天向你们号召,绕着你们运转,

向你们展露它们永恒的光辉,

但你们把眼睛只是望着地上;

因此洞见一切的上帝折磨你们。”


第十五歌

天国的宝藏:容忍的异象


如同那永远像一个小孩般

蹦跳的天体,在第三时辰末了

和白昼开始之间所显现的那样,

如今太阳走向黄昏的行程

留下来的一段也有那么多;

那里是晚祷时刻,这里是子夜时分。

阳光正射在我们鼻梁的正中,

因为我们绕着山走了的路,

使我们如今向西边一直走去,

那灿烂的光辉射在我前额,

比先前更加使我受不了,

这些从未有过的事使我惊讶;

因此我把我的双手举到了

我的眼睛的上端,做了个遮阳,

使东西看上去不是过分明亮。

正似一条光线从水面上,或是

从镜子上向相反方向反射过去,

那光线上升时的角度相同于

它下降时的角度,而且离开石头

坠落时的垂直线也有相等的距离,

正像实验和科学表示的那样,

我也仿佛像那样地受到了

反射的光的射击,从正面逼来,

因此我的眼睛就迅速避开。

我说道:“亲爱的父亲,那是什么啊,

使我不能有效地遮住我的眼睛,

又似乎在向我们移动过来的?”

他回答我道:“假使天国的家族

还要使你目眩眼花,你不用惊异,

这是一位来邀我们上升的‘使者’。

不久以后,你看这些东西,

将不再是痛苦,而是欢乐,

像大自然使你能感到的那样的欢乐。”

等我们走到那蒙庥的天使那里,

他用喜悦的声音说:“请走进来,

走上比先前都要平坦的梯子吧。”

我们已从那里离开,正在攀登,

只听到后面在唱:“怜恤的人有福了”,

和“得胜的人应当欢喜快乐。”

我的导者和我,只有我们两人,

正在走我们上山的行程,我想到

一边走一边从他的言语中获取教益;

我就转身向着他这样问道:

“那个从罗曼亚来的精灵提到

又是‘无法’又是‘同享’是什么意思?”

他听了就对我说道:“他知道他的

最大缺点的害处,因此不要奇怪,

如果他痛责我们,以减少它引起的悲哀。

因为只要你的欲望全部集中在

由于同享就要分量减少的财货上,

忌妒就会拉动风箱扇起你的叹息。

但是对于那最高的天体的爱

若是把你的欲望抢往高处去,

那么你心里就不会有那个恐惧;

因为在天上说‘我们的’人愈多,

每个人确实占有的善也愈多,

也有愈多的爱在郡神庙里高照。”

我说道:“虽然你这样满足我了,

但我比先前沉默时更饥饿,

我的心中积起更多的疑窦。

一个善在平分了以后,怎么能够

分的人越多,得到的也越多,

分的人越少,得到的也越少呢?”

他便对我说道:“正因为你又把

你的心只黏着在人世的事物上,

你从真正的光明里取得黑暗。

那个无可限量和不可名状的‘至善’,

在高处那么迅速地趋向爱,

就像一道光射上明洁的物体。

它发现多少热忱,自己就给多少热忱,

因此不论爱扩展得如何广远,

永恒的‘至善’总在上面增加;

天上相互间了解的人越多,

能加以珍爱的越多,那里的爱也越多,

就像镜子互相反射光芒一样。

若是我的谈话没有止住你的渴望,

你去见俾德丽采,她会彻底

解除你这个和一切其他的渴望,

但你要像抹去另外两个创伤那样,

力争从速抹去这五个创伤,

创伤只能由我们的痛悔来治愈。”

我正想要说:“你确已使我满足了,”

猛然发现已到达下一个环道,

我急于要看就没有说出口来。

在那里,我仿佛突然之间

踏进了一个欢乐的梦幻境界,

似乎看到一座圣殿里有许多人,

一个女子正要走进去,她显出

一位母亲的慈爱模样,说着:

“我儿,为什么对我们这么样呢?

看哪,你父亲和我伤心地找你”;

因为她说到这里不说下去了,

那先前显现出来的,就不见了。

然后在我面前出现另一个女子,

从极大的愤怒中来的悲痛,

使她的双颊上流满了眼泪,

她在说:“假使你是那座城市的主

(为它的命名众神间争执激烈,

一切学问也从那里闪出光芒),

为那大胆的双臂拥抱我们的女儿,

你就该替自己雪耻,庇士特拉妥啊!”

而那位主在我看来是仁慈而和蔼,

显出一种沉静的脸色回答她道:

“若是我们处死爱我们的人,

将怎样对待要我们倒霉的人呢?”

然后我看到被怒火燃烧的人们,

用石头打死一个青年,他们互相

不断高声叫喊着:“杀死他,杀死他!”

我又看到他渐渐瘫倒在地上,

因为死亡的重量早在把他压下,

可是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天国,

露出那种使人生出怜悯的脸容,

在这种苦难中向至高的“主”祷告,

求他宽恕那些迫害他的人们。

等到我的灵魂向外回到了

真实地存在于外界的事物上时,

我看出我的梦境并不虚无缥缈。

我的导师,他能看出我的行动

像刚从梦中醒来的人,就叫道:

“你有什么病痛使你控制不住自己,

走了一英里半多的路,一直闭住了

你的眼睛,双腿不住摇摇摆摆,

就像酩酊大醉或昏昏欲睡的人?”

我说道:“亲爱的父亲,你若肯垂听,

我将告诉你在我的双腿这样地

不由自主的时候,我看到了什么。”

他说道:“假如你在你的脸上戴着

一百个面具,你的思想无论怎样

细微,也不能隐起来使我不见。

你所看到的梦境,是要使你

无法推托不打开你的心来承受

那流自永恒泉源的安宁的圣水。

我所以问你:‘你有什么病痛,’

并不像身体失了知觉躺在地上,

只是用视而不见的眼睛来看的人,

我问你是要使你的双足得到力量;

那些醒来以后不急急于使用

醒着的时间的懒汉要这样受到鞭策。”

我们正在傍晚的天空中前行,

对着那还在发光的西斜的夕阳,

张大我们的眼睛尽力望去;

冷不防有一团像夜一般黑的

烟雾逐渐逐渐地向我们滚来,

那时也没有地方容我们闪避。

那烟雾使我们失去了目力和清气。


第十六歌

马可·伦巴杜谈论伦巴底的惨状


地狱的黑暗,和荒芜的天空下面

一颗星都没有又被云雾遮得

不能再阴沉可怕的夜晚的黑暗,

都没有造成使我看来那么厚的幕,

或是使我摸来那么粗的一堆东西,

像在那里把我们罩住的烟雾那样;

因为它不容许我们的眼睛张开:

因此我的英明和可靠的“护卫者”

向我紧靠过来,把肩膀给我偎傍。

一个盲人为了不至于迷失道路,

为了不至于撞到会使他受伤,也许

使他致死的东西,在引路人背后走:

我也那样走过那痛苦污秽的空气,

侧耳倾听我的导者,他一直在说:

“你留心不要离开我,要紧紧跟着。”

我听到了好多声音,每个声音

似乎都在向除去我们身上罪孽的

“上帝的羔羊”祈求安宁,祈求慈悲。

他们祷辞的开端正是“上帝的羔羊”;

他们唱时用一种言语,一个调子;

因此他们中间似乎有完全的一致。

“夫子,我听到的那些人是精灵么?”

我说道。他对我说道:“你说对了,

他们正在解开那个愤怒之结。”

“现在请问你是谁,你用身体拨开

我们的烟雾,而且谈论我们时

仿佛还在用日历计算时间的?”

一个声音就这样说了这句话;

因此我的夫子说道:“你回答他吧,

也问一问是否由这条路上去。”

我说道:“正在为自己洗净罪孽,

好一尘不染地去见造物主的精灵啊!

你若跟我走,你将听到一件奇事。”

“我将跟你走到如准许我的那么远,”

它答道,“若是烟雾不让我们看见,

耳朵将代替眼睛使我们互相接近。”

于是我开始道:“我裹着要由死亡

解开的襁褓踏上向上的行程,

走过地狱的悲惨境界到达这里;

假如上帝赐给了我宏大的恩惠,

让我以近代完全废弃不用的

那种方式来看到他庄严的天庭,

请不要对我隐瞒你生前是谁,

也告诉我向那关口去是否走得对;

你的话会护送我们到那里去。”

“我是伦巴底人,名字叫马可;

人间的知识我都具备,也热爱

如今大家对之解下弓弦的美德;

至于上山的路你是走得对的。”

他这样回答,又说道:“我祈求你,

你到了山顶后,务必为我祷告。”

我对他说:“我凭我的信心发誓,

你要求我做的我一定做到;我心中

却有个疑问,不解除就不胜痛苦。

起先这疑问是单纯的,但是现在

把你明白对我说的话,跟我在这里

和别处听到的合起时就复杂了。

正如你的话在我听起来那样,

人世的确完全抛弃了一切美德,

而且遍地都充满着沉重的罪孽;

但是我求你向我指出那原因来,

好让我看到,而且指给人家看;

因有的归之于天,有的归之于地。”

他先发出了一声长叹,心中的悲痛

把它压缩成“唉!”,然后说道:“兄弟,

人世是盲目的,你的确来自那边。

你们活着的人把一切的因

一概归于上面的诸天体,仿佛它们

必然带动一切随着自己行动似的。

真是这样的话,你们的自由意志

就要被破坏,而且为善而欢喜,

或是为恶而悲恸都是不应当的了。

诸天体使你们的冲动开始行动,

我不是说一切;但假定我说了,

你们就得到了借以知道善恶的慧悟,

和自由意志;后者若是善加培养,

又在和诸天体最初的搏斗中

坚持,最后就会获得全部胜利。

你们在你们的自由中,服从于

一个更大的权力和更善的自然;

使你们具有不受天体约束的心灵。

因此,若是今天人世走入迷途,

那原因在你们自身,要在那里找,

我现在要为你真诚地向那里探索。

从上帝的双手中,造出了那又单纯、

又柔嫩的灵魂,他还没有把它做成

就溺爱它;它像一个爱玩的孩子,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知道旁的,

只知道自己既由快活的造物主造出,

就欣然向往那使它欢喜的事物。

它先尝到一种小小的幸福的滋味;

若是没有向导或马勒扭转它的爱好,

它就会沉迷在那里,不断地追逐。

因此就需要设置法律作为

一种羁束,就需要有一个治理者,

他至少能遥瞩天国的崇楼高塔。

法律有的是,但有谁去实施呢?

一个也没有;因为那先行的牧羊人

可以咀嚼反刍食物,但还未分蹄。

因此人民看到他们的引导者

只是注目于他一心想望的东西,

也用之喂养自己,不再向前探求。

你能够清楚看到:使人世犯罪的

原因是邪恶不良的领导,并不是

在你们里面能受到腐蚀的本性。

造成了善良世界的罗马向来有

两个太阳,把两条道路照得通明:

人世的道路,和上帝的道路。

其中一个把另一个消灭了;

宝剑和牧杖连接在一起了;

这样两个合在一起必然走上邪道;

因为连接起来后就互不惧怕。

你若不信我的话,看那结的果,

因为每株树木都要看种子如何。

在阿的治河和坡河流过的全境,

腓特烈还没有和他的敌人相遇时,

到处看到英勇行为和谦恭态度;

现在呢,凡是由于自己感到羞愧,

不敢和善良的人交谈或接近的人,

都可以横越全境而无所顾忌。

确然那里现在还有三位长者,

用他们身上的古风斥责新的一代,

还要好久上帝才会引他们到彼岸:

珂拉杜·达·巴拉左,善良的热拉尔,

和归多·达·卡斯泰尔,照法国人那样,

称他不狡猾的伦巴底人较为合适。

自此以后要说,罗马的教会,

由于把两种权力在自身上混在一起,

跌入泥坑,玷污自己和所负的人。”

我说道:“我的马可啊,你说的话

异常英明,如今我清楚看出,

利未人的后代为何不可有产业;

但那位热拉尔是谁,你刚才说,

他留在人间作沦亡的人民的榜样,

以斥责我们这个野蛮无耻的时代?”

“你的话不是欺骗我,便是迷惑我,”

他答道,“因为用多斯加纳语对我

说话的你,似乎不知善良的热拉尔。

我不知道他有其他的别号,

除非我从他的女儿盖雅另取一个。

愿上帝祝福你,我不能再同你走了。

看那从烟雾中闪射出来的光,

现在逐渐亮了;那天使就在那里,

没有给他看到之前我必得离开。”

他就回身走去,不再听我说话了。

朱 维 基 译




现 代 主 题 的

变 奏 曲

现代性本身并不现代,但显然,围绕现代性的冲突在某些文明中较在别的文明中更突出,而在我们的时代冲突更是前未有地剧烈。 23
摘要:本文根据这三个概念的历史和它们的结构关系来讨论它们。“现代主义”作为一种现代性的美学,涉及对现代性的一种特定的、常常是深刻矛盾的态度:既赞美又敌视;它还涉及对传统的一种特定态度:既拒斥又尊崇。“现代化”社会科学家们非常熟悉,但几乎从未被文学研究者们考察,我的主张将是,通过更仔细地思考社会科学中“现代化”概念的历史,以及在这个名称下发展出来的各种变化模式,文学研究可以变得敏锐。
主题是现代性,为了与副标题中的音乐隐喻保持一致,我最好是以演奏它作为开始——以一种概括定义的形式。现代性因而是一个时间/历史概念,我们用它来指在独一无二的历史现时性中对于现时的理解,也就是说,在把现时同过去及其各种残余或幸存物区别开来的那些特性中去理解它,在现时对未来的种种允诺中去理解它——在现时允许我们或对或错地去猜测未来及其趋势、求索与发现的可能性中去理解它。我的文章分三部分,它们都有一种基本的术语——历史关切。第一部分讨论现代性这个关键术语本身,以及现代性(常常被视为理性)的双重冲突——一方面是同传统,一方面是同它自身(或同一种与之对立的反现代性)——所导致的那些悖论。这部分以及全文的核心是波德莱尔的现代性定义:我自己的概括定义在很大程度上是对波德莱尔定义的一种重新表述。第二部分讨论各种现代主义;包括世纪之交罗马天主教会中现代主义危机的有趣情形,它被视为理知现代化努力所造成的制度性紧张的一个实例。第三也是最后一部分反思了一般的现代化概念,包括所谓的理知或文化现代化。
一、现代性
在环绕“现代”概念的语义星丛中,最重要的一个成员无疑是较晚近才形成的“现代性”一词。正如我以前在论“现代性概念”历史的文章 24 中指出的,现代性广义而言意味着变得现代(being modern),也就是适应现时及其无可置疑的“新颖性”(newness),这个词从十七世纪起在英语中流行,将近十八世纪结束时霍勒斯·沃波尔首次将它用在美学语境中。在由著名的查特顿伪作(他假托的中世纪罗利诗篇问世于1777年)引发的讨论中,沃勒斯指出,任何有耳朵的人通过“语调的现代性和观念与措辞的晚近倾向” 25 ,都很容易辨认出这些诗歌是查特顿所作。
在法国,根据主要的法语历史词典,“现代性”(modernité)只是在十九世纪前半期才被使用。强大的法国新古典主义传统关心语言的纯粹性和规范性(以及随之而来的对新造词的厌恶)也许是造成这种情况的一个原因。有趣的是,标准的《法兰西学院词典》甚至没有收录“现代性”一词,尽管它收入了“现代化”(moderniser)和“现代主义”(modernisme),后者既用在宗教意义上(见下文)也用在广义的艺术意义上。《大罗贝尔词典》(1985年版)用夏多布里昂《墓畔回忆录》(该书完成于1841年,但到1849年才发表)里的一段话来表明“现代性”的意义。在暴风雨天气里的浪漫派式山景中(加上诗意的急流和远方响起的羊角号),夏多布里昂对比了一座乏味海关建筑的“粗俗与现代性”和一座“哥特式大门”所隐含的壮与美。
十年之后,在论康斯坦丁·盖伊的文章《现代生活的画家》(写于1859年,发表于1860年)中,波德莱尔提出了一个广义的、极其精微的(艺术)现代性概念,这个概念能够以一种有启发性的方式将“现代生活”和“现代艺术”这样隔得很远(却又微妙相关)的概念带到一起。波德莱尔的定义值得铭记,人们也对它作出了大量评论:现代性不仅仅是在其现时性、短暂特异性和瞬息内在性中被把握的现时,或《现代生活的画家》的作者带着微妙的悖论所说的“现时记忆”(la mémoire du présent),在美学上,它还是美(这种美甚至可以在邪恶与恐怖事物中见到)的某种更广泛特性,实际上就是不能从已往大师们那里学到或模仿到的美的本质性一半,它只能靠人们自己去发现,靠他们感觉的敏锐性,靠他们对新事物的孩子式感受力,靠他们“持久而快乐”的好奇心——艺术的这一半是真正神奇的,它允许人们从现实中提取“变幻无常”(phantasmagoric)的东西。
波德莱尔认为现代艺术家(以杰出的素描和水彩画家康斯坦丁·盖伊为典型)英雄般地投身于一种孤独的想象性追求:
他所寻求的这种“别的东西”我们也许可以称为“现代性”……他的任务就是独立于当代的时尚,而不管它在历史上包含了什么属于诗歌的东西;是从转瞬即逝中提取永恒……现代性是转瞬即逝、捉摸不定和随机偶发的;它是艺术的一半,艺术的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可改变的……总之,为了使任何现代性都值得最终变成古老性,人类生活无意识地给予它的那种神秘的美就必须从中蒸馏出来。 26
因此,不出意料,现代性的概念被用在它的第一位明确而重要的理论家身上:在《波德莱尔的处境》(1924)一文中,保罗·瓦莱里指出,那些也许比波德莱尔伟大的诗人(浪漫派的拉马丁、缪塞、雨果、维尼)只在法国被阅读,而“在波德莱尔之后,法国诗歌使自己被全世界阅读;它把自己作为现代性的诗歌而强加于人”。 27
波德莱尔作为现代诗人的形象已成为批评上的权威之见,在瓦尔特·本雅明对波德莱尔的解读中这种形象处于核心地位,就像他论这位法国诗人的文章以及《巴黎,十九世纪的首都》这部未完成的纪念碑式著作的那些笔记与片断所表明的。本雅明的现代性概念的某些元素可以直接追溯至波德莱尔(例如“变幻无常”的概念),尽管它们通常结合了马克思对市场和资本主义的恶魔式观点——因此“市场的变幻无常”这类概念类似于马克思自己所说的“商品拜物教”和所运用于市场的巫术比喻。本雅明的现代性概念的其他元素在波德莱尔的诗歌中找到了特别好的文学实例(如“寓言”,“零碎化”,“浪荡子”的异化,“物化”,事物降格为商品等等)。本雅明恰当地指出波德莱尔结合了现代(the modern)与恶魔(the demonic) 28 ,他还补充说,当人们从诗人的天主教观点看待现代性时,恶魔的概念就至为清晰地浮现出来。
关于现代性,波德莱尔的异端式天主教(导致他的美在邪恶中的悖谬感觉 29 )可以在本雅明的马克思主义中找到有趣的对应物,本雅明的马克思主义大体上是神话式的,同卡尔·马克思完全过时的经济学著作中的看法相比,它允许他就资本主义提出更为复杂和更具有启发性的恶魔论观点。我们无需探讨细节。然而,我们必须指出的是,从波德莱尔到本雅明乃至以后,现代性概念显示出了容纳任何一种对现时及其意义的哲学解释的能力,无论这种解释是美学、道德、科学、技术的,还是更广义的历史——社会的,也无论它是积极的(现代性是好的、可欲的)还是消极的(现代性是创伤或“悲剧” 30 性的,必须被忘记或被超越)。
在此有必要就现代性的各种意义及它们的理知来源一般性地说几句。人们可以注意到,现代性多数时候是被放在发展语汇中加以理论化的(循着启蒙的那些进步意识形态的思路),这意味着它较过去的历史“阶段”更“进步”。但人类为这种进步所付出的代价有时被认为过高——于是有了各种各样“反现代”或“对抗现代” 31 的意识形态与宗教潮流,它们在过去的大约一个世纪里遍及全世界。从启蒙运动开始,现代性同进步(或更晚近的源于达尔文生物学理论模式的进化)之间的联姻已在双重意义上变得牢固:当这两个概念激发了乐观主义的历史进程观时,这种联姻就是积极的;在各种悲观主义的历史哲学中,这种联姻则是消极的——在过去的大约一个半世纪里,悲观主义的历史哲学在左和右两方面都大量地繁殖,左的方面是尼采和斯宾格勒,右的方面是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启蒙辩证法》中对现代性的批判以及新左派对进步的总体拒绝。对待历史的这两种对立态度间出乎意料的游移与结合,导致了在一百多年前几乎不可理解的政治悖论与含混性。启蒙的进步信念倾向于向政治标尺的右翼/保守/古典自由主义一端移动(比如说,我们可以想想罗伯特·尼斯伯特的《进步概念的历史》,该书以一种明确无疑的当代保守主义视角赞同进步,而反对它的左翼批评者)。仅仅是最近我们才从左派观点中看到改造利用现代性概念的努力,比如在于尔根·哈贝马斯的《现代性的哲学话语》中,该书分析和驳斥了把现代性(亦即胜利的理性)等同于纯粹“意识形态性权力意志”的各种哲学努力。哈贝马斯从他自己的交往行为理论哲学的观点出发,致力于在如此之多的激进批评家(从尼采到米歇尔·福科,从阿多诺/霍克海默到雅克·德里达)的攻击之后,为受到诋毁的理性概念正名,并恢复现代性的规范内容,包括对话和共识的概念。 32
与此同时,那些继续认为自己“进步”的知识群体对进步及其生态(但也是政治)后果怀有深深的警惕,并赞同一个世纪前会被认为明显反动的那些观点。大体而言,由启蒙世纪的哲学家和文学家们留给十九世纪的“好现代性”(good modernity)观念,在二十世纪里从各种角度(宗教的、社会的、政治的、美学的)受到日益激烈的批评,而且已经让位于一种新的现代性(有人称之为后现代性),这种新现代性更加反现代和反传统,对于新事物的价值怀有深刻的矛盾态度。
就艺术和它们同社会的关系而言,我不禁要回到我早先在现代性研究中所区分的两种剧烈冲突的现代性:一方面是社会领域中的现代性,源于工业与科学革命,以及资本主义在西欧的胜利;另一方面是本质上属论战性的审美现代性,它的起源可追溯到波德莱尔。 33 如今我认为这两种现代性构成一种更广泛冲突的一个具体(如果说特别突出的话)实例。实际上在研究社会——历史问题的所有学科中,都可以表明这种两种现代性的深深分裂——一个是理性主义的,另一个若非公然非理性主义,也是强烈批评理性的;一个是富有信心和乐观主义的,另一个是深刻怀疑并致力于对信心和乐观主义进行非神秘化的;一个是世界主义的,一个是排他主义或民族主义的。
以一种自相矛盾的方式,现代性在上述第一种意义上产生了它自身的对立物,这个对立物以各种文化上反动的(往往是极端保守的)传统主义的形式出现,或者在更高的哲学层次上说,以一种对现代性的悲观主义甚至是虚无主义批评的形式出现。总而言之,现代性在解放批评精神的同时,未能阻止对于它自身的文化/意识形态信条和有意无意后果的各种批评性反动。对于现代性的这些批评有的很激进,针对它们所认为的史无前例的大灾难提出了激进的(总体的,往往是极权主义的)解决办法。
比如说,在社会理论的领域,就可以辨别出几种类型的冲突。首先,在那些明确拥抱现代性的人——现代性对他们来说意味着理性、民主、相信开放社会和政治多元主义的优点、高度尊重个体价值、竞争的市场体系等等——和那些以纯净而正义的集体主义未来或回归神话式过去的名义把个人主义——资产阶级现代性视为“颓废”或腐败特性而激烈地加以排斥的人之间,就存在着广泛的冲突。然而,后者想保留现代文明的某些元素,诸如那些有望促进经济增长的技术进步,但前提是这些元素必须脱离它们出现于其中的民主——多元主义语境:他们认为,这样的语境导致并不必然与发展相伴随的不平等和非正义。那些拒绝更深层现代性精神的“一党”(one-party)现代化者可以有千差万别的意识形态背景。他们有可能是左派(马克思主义者,新马克思主义者,外围马克思主义者,后马克思主义者),这些人以某种不确定的总体社会正义的乌托邦的名义,憎恨民主的和个人主义的资本主义(马克思主义社会工程的大规模实验的失败,似乎对真正激进的西欧知识分子没什么影响,尽管他们的数量也许减少了)。另一方面,现代性的敌人可能是宗教革命主义者,比如中东或其他地方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他们宣扬回归原初伊斯兰教的纯粹性和完全的古兰经法律,但他们却毫不犹豫地享用现代技术的福利,包括战争的技术。
在二十世纪的欧洲,有关这种反对现代的现代性的学说也采取了各种意想不到的形式,比如“反动现代主义”,它是二十年代后期魏玛“保守主义革命”和其后三十年代德国国家社会主义乃至第二次世界大战这场大灾难的特征。杰弗里·赫夫援引托马斯·曼的话,说国家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是“高度技术性的浪漫主义” 34 。这句话指出了对现代性的纯技术方面的向往同对它的政治——民主内涵的拒绝这两者之间一种奇怪的、事实上是极富爆炸性和有害性的结合。
最后,现代性在欧洲的现代敌人有可能是老派的右翼分子,抑或新生的、后共产主义的右翼分子:各种极端的国家主义者,有时是神秘主义的国家主义者,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信奉“神义国家”(theophoric nation)概念的人。这些人以对国家的某种集体“神化”的名义拒绝资本主义。国家主义的兴起是现代性的重大悖论之一:历史地看国家主义是现代性的产物,需要民族国家的体系才能滋生,它的内在逻辑决定了它必然会发明一种反现代神话,并竭力鼓吹回到原始种族的前现代状态——于是大量运用现代衰朽的修辞(“颓废”和“堕落”是关键词语)和复活的修辞(有“复兴”、“再生”、“苏生”等关键词语)。如果我们注意到,在今天后共产主义的东欧和苏联,对西方现代性的种族政治和法西斯主义式拒绝会得到那些前共产主义党务工作者与理论家的赞同的话,这种悖论就更突出了。在我们难以置信的目光下,法西斯主义(恐外的,甚至在那些不再有犹太人的地方也反犹的,反西方的,反民主的)同共产主义(激烈地反对市场、资本主义和企业家精神)之间已实现了一种新的反现代综合。为了解释这种新的现象,人们已经提出了各种在几年前还不可想象的名称,其中最引人注目(我认为也最恰当)的是“法西斯主义共产主义”或“红色法西斯主义”。
我们可以猜想现代性的战斗(既指理知上的也指实际的)远未结束。在下面讨论术语三元组中的其他两个(现代主义和现代化)时,我将主要关注持续不断的现代性战斗的理知——历史传统。
二、现代主义
“现代主义”一词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纪。在英语里它见于斯威夫特的作品,带有强烈的消极内涵。 35 在法语里,同它密切相关的形容词和名词“moderniste”(现代主义者或现代主义的)用在“偏好现代事物的人”的意义上,可以在让——雅克·卢梭的书信中找到 36 ,也就是说,可以在现代文明的第一个重要现代批评家和回归自然的热情宣扬者那里找到。(卢梭实际上是反现代的浪漫派和后浪漫派意识形态的重要来源之一。)对后缀“主义”在现代时期的运用做粗略的历史概观可以表明,直到十九世纪,它都主要是拥有神学的、往往是消极的内涵:它指宗教教派和趋势(卡尔文主义,冉森主义),经常是指异端(阿里乌主义,鲍格米勒主义,等等)——现代主义也许就是因此而在十九世纪有着消极内涵。
在十九世纪,“主义”意味着政治(雅各宾主义、社会主义、自由主义、共产主义)和文学艺术(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象征主义、印象主义)方面的运动、信条或趋势。二十世纪前半期也许是堪称敬语的“主义”的黄金时期。在艺术与文学生活中,我们有未来主义、立体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超主义、构成主义、现代主义,以及诸如此类。我们不妨顺便指出,“主义”的时代似乎已经结束。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们的分期术语对前缀“后”表现出明显的偏爱:这意味着我们不是从正面辨识自己,或者根据某种规划或强烈信念辨识自己,而仅仅是根据在各种“主义”之后到来这一点来辨识自己。我们谈论后现代主义、后马克思主义、后共产主义、后结构主义,等等。
在二十世纪早期,现代主义获得了两种专门意义,对知识史家来说它们都是非常有意思的。除了现代主义/传统主义这种通常的术语对立外,现代主义还用于指艺术中各种革新和反传统的新趋势。这种艺术上的意义(对它的使用者们来说是非常积极的,对其他人来说则是很消极的)可以在许多欧洲语言中找到。在法国,前面曾经引用过的《法兰西语言瑰宝》以普鲁斯特(普鲁斯特在《索多姆和戈摩尔》中提到德彪西的《佩雷阿斯》是“现代口味”的范例)、保罗·莫兰和文学批评家阿尔贝·蒂博代的文本为例说明了这种美学意义。与此同时,艺术意义上的现代主义在英国主要被运用于建筑(如果我们考虑到《牛津英语词典》所引用的实例),但我们亦可以找到用它来指涉革新诗歌的相当重要的实例(约翰·克罗·兰塞姆与劳拉·赖丁和罗伯特·格雷夫斯的文本)。 37 在西班牙语中,“现代主义”(modernismo)当然是一场重要的世纪之交的诗歌运动,由鲁文·达里奥发动,安东尼奥·马卡多和胡安·拉蒙·希梅内斯这类重要诗人继之而起。
现代性的第二种专门意义出现得稍早,并有着更精确的历史界限:在二十世纪的头一个十年里,它命名了罗马天主教会内部一种松散的神学“现代化”运动(或者说试图使宗教信条同现代科学某些关键发现或理论相一致的运动),这个运动在《放牧子民》(1907)的通谕里被教皇庇护十世严厉地谴责为“所有异端的综合”。对于研究术语的学者,梵蒂冈对现代主义的狂暴拒绝从几点上说都是很有意思的。首先,它将现代主义和现代主义者当作羞辱词汇来用,对于一个始终警惕着变节者、异端和叛徒的顽固保守而好战的宗教机构,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比如说,教皇写道:“……现代主义者们(正如他们常常恰如其分地被称呼的)运用一种非常聪明的诡计……” 38 其次,也是对前面那一点的加强,现代主义者们(阿尔弗雷德·卢瓦西,弗里德利希·冯·于格尔,乔治·蒂雷尔,埃尔内斯托·波纳尤蒂,等等)并不称自己为“现代主义者”,他们的“现代主义”纲领也不是出现在通谕之前;我还可以补充的是,他们也没有意识到一种共同拥有的“现代主义”教义。(通谕中所记录的那种教义是教皇及其顾问的指控想象的发明:并不是像通谕所说的那样,现代主义者没有以康德的“不可知论”或“科学与历史无神论”作为他们理论的基础,他们也没有宣扬对“生命内在性”的信仰。)世纪之交天主教会的“现代主义危机”对今天观念史家有意思的第三个原因是,现代主义者以他们各自的方式,都卷入了使教会教义同现代科学知识(比如进化理论)和现代历史批评的信条更融洽的努力;也就是说,广义地看,他们是一个对变化与革新无动于衷、顽固地守旧与僵化的机构的潜在现代化者。比如说,他们试图考虑到“他们称为文本批评的那个批评分枝” 39 的发现,去怀疑摩西不是《五经》的作者,或是怀疑有关《福音书》作者的传统观点。(现代主义者们接受这些观点,而不是执着地反复钻研经院哲学——教皇针对现代主义灾难开出的主要药方;按梵蒂冈官方的看法,他们比教会的公开敌人更坏,也要危险得多:他们蓄意从内部推翻教会。)
现在我将简要地关注一下世纪之交天主教“现代主义危机”的这第三个方面,以为我讨论术语三元组中的最后一个即现代化开个头:因为我认为,天主教世界里的现代主义争吵是二十世纪有关文化现代化利弊的长期论争中最早的明确阶段之一。卢瓦西和其他现代主义者的所作所为,提供了在一个研究与反思的传统领域里进行理知现代化的非正式的、也许甚至是不自觉的范例,这个领域尽管有它的体制利益,也不能同现代科学的发展隔绝。有趣的是,我刚才使用的短语,“理知现代化”,用了将近一个世纪才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得到较稳定的使用,其间诸如“经济现代化”、“社会政治现代化”等短语在五六十年代广泛流行。因此,比如说,托马斯·帕维尔一部批评结构主义的著作的书名是:《语言学幻景:论理知现代化》。我要补充的是,这位作者认为,结构主义者选择语言学模式作为所有人文科学(从心理学到文学理论)的模式,试图以此来现代化所谓的“人文科学”,这是误入歧途和自欺欺人的。 40
天主教的现代主义危机源于一种正面冲突,冲突的一方是天主教的传统和教条,另一方是对科学方法及其要求的承认。同流行的观点相反,科学代表了不确定性对确定性的胜利,代表了怀疑和(如我们将看到的)普遍的易错论(fallibilism)对各种形式理知权威和无错论的胜利。我们不妨补充的是,灵活的、自我批评的、相对主义的、富有理论勇气的新的科学精神,不仅在前途渺茫的神学界有着巨大吸引力,而且在整个进步知识界,包括世纪之交的文学艺术先锋团体与流派中有着巨大吸引力:在立体主义绘画和从阿波利奈尔到桑德拉尔到马克斯·雅各布的早期现代主义诗歌中,都可以很容易地找到例证——如果我们只限于就法国文化界来谈的话。 41
三、现代化
正如各种现代欧洲语言的主要历史词典告诉我们的,“现代化”这个词确立于本世纪的第一个十年。然而,它的意义仍然相当含混:现代化就是跟上时代,就是给予某物(一幢建筑,一处室内布景)一种新的或现代的外表,或是采纳一种更现代的观点。天主教会历史上的现代主义插曲,是理知现代化的复杂问题明确而富有戏剧性地出现的一种早期情形。现代主义者们究竟为的是什么呢?他们企图去做某种至少在当时是不可能的事:把作为教会权威之基础的天主教教条与传统教义,同现代历史批评的主要原则,以及更广泛地说,同现代科学世界观加以调和。在这一语境中,现代性既是一种心智结构(理性主义的,分析的,易于接受革新与变化,欢迎批评,以及如查理·桑德斯·皮尔斯所说的是“易错论的” 42 0),也是对知识的一种特定态度——知识是通过假设和验证取得的,求知的过程理想地说应摆脱任何外在权威与体制(包括科学共同体本身)的专断,同时也应摆脱个人信仰与偏见的固执。换言之,在一种很重要的意义上,现代性是以知识(亦即科学)和技能概念以及它们在教育和教育之外各个领域中的广泛运用为主要内容的——最明显的应用之一是推动发现、发明、革新与发展。
世纪之交,天主教机构中作为宗教哲学家、神学家和教师的那些现代主义者,面对的是现代性的认识论——科学方面。有需要时,他们中的每一个都会以各自的方式试图去表明,教会所承认的那些教义或著作,包括《圣经》,仍然处在科学的权限之外,并因而是信仰的合法领域;他们也试图表明,这些教义和著作受到了科学的影响,必须重新解释,以避免同各种强有力的假设或理论所表达的那些在科学上不可否认的事实发生冲突。基督教信仰中的一些基本奇迹(基督的神圣性,他的实际复活——这与那些早期传教士所真诚地信仰的相反,等等)被给予一种有限制的(神学、象征式)解释,而不是传统的字面解释,在一个科学享有如此高文化威望的时代,这并不令人惊奇。重要的是要记住,现代主义者从未攻击过任何天主教教义或信条(如教皇说他们宣扬“科学无神论”时所表明的),相反,他们想让这些教义或信条在现代科学的深远影响面前尽可能站得住脚。在教义问题之外(第二次梵蒂冈会议证明现代主义者在大多数教义问题上是正确的),世纪之交的现代主义危机关系到现代化这个较大的问题——作为一个例证,它表明现代性在天主教会这样一个具有传统、等级和极权式结构的机构中所导致的紧张与冲突。这场危机是现代性的易错论逻辑同传统的权威逻辑之间对立的一个极有说服力的实例——前者有着个人主义——民主式的基础,包括思想与讨论自由的原则,后者有着走向无错论和不宽容的内在倾向。
在二十世纪晚些时候,当现代化这个词被社会科学家们更广泛地使用时(现代化是经济学家所说的发展在社会学上的对等物,而且往往是非西方或反西方国家趋向西方式工业化的一种委婉措辞),(被迫)现代化的某些意想不到的悖论就出现了。 43 这些悖论中最明显的,也许是那些内在地反现代、反民主并具有严格等级结构的组织所实施的现代化政策中的悖论。被一些历史学家视为一种发展/现代化策略的共产主义就是一个切题的好例子。不妨看看最强大的前苏联共产党,以及堪称“共产主义黄金时期”的斯大林主义。为了保持同列宁主义的社会主义理论一致,斯大林制订了使苏联实现现代化的计划——他的那些总是在四年里就超额完成的著名的五年计划,对他来说,现代化就是在由国家独占一切生产手段的集中计划经济内,不惜一切手段迅速发展重工业。共产党领导着这个发展过程——就像苏联共产主义者常说的那样,赶上并超过西方——党是一个绝对集权的“铁板一块”的组织,它的政策当然容易犯错误。如果犯了错误,对它们负责的只是人民的那些单个敌人(叛徒,间谍,破坏分子):党总是正确的,因为它体现了工人阶级最进步成分的集体智慧,这种智慧有效地集中在最高领导者的头脑中,也就是斯大林本人,“一切时代的最伟大天才”。今天我们知道趋向发展/现代化的布尔什维克运动有多“现代”。关于苏联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它在东欧的那些卫星国,人们宁可谈论“伪现代化”。 44 社会工程中的全面共产主义实验(它也被认为产生了一种幸福的“新人”)最终被证明是失败的,可悲的是,对于真正的发展问题它并没有提供有价值的见解,它也没有留下任何教训,要说有的话也完全是负面的。正如卡尔·波普尔常说的,我们总是从小错误中获得教训,但要从大错误中获得教训若非不可能也非常不容易。(极大的错误会毁了我们。)同共产主义趋向一种明显虚假的现代性的冲动相反,开放社会意义上的真正现代性可以视为一个框架,它能限制社会行动者们注定要犯的错误的规模与范围,并使他们处于一个能从那些较小错误中获得教训的地位——开放社会的基础是个人主义与民主价值观,以及在某些得到社会/文化认可的限制内运行的市场经济。
现代化的问题最直接地表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第三世界国家,也就是那些最近从殖民统治下独立出来的民族国家。对这些国家来说,经济的发展与增长似乎是极其合乎意愿的目标,它们居民的大多数仍旧生活在各种传统社会形式下。在一个新的语境中,现代化的概念加剧了传统同现代性之间的旧有冲突。这里我不打算讨论有关现代性的浩繁文献(主要写作于二十世纪五十和六十年代之间),也不打算讨论自这个概念出现以来它所受到的那些往往很有力的批评。
对我来说有意思的是,这些文献,特别是它们所运用的理论框架,显然已经由那些在世纪之交影响臻于极致的伟大社会学家的著作预示出来了——我想到的名字是费尔南德·特尼厄斯(1855-1936),埃米尔·杜尔凯姆(1858-1917),或马克斯·韦伯(1869-1924)。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运用现代性/现代化的术语,但他们都提出了可以准确地转译为这类术语的概念,也都意识到从以传统为基础的社会[以特尼厄斯所说的“集体”(Gemeinschaft)为典型]向“社团”(Gesellschaft)型现代社会过渡所带来的急剧(有时是创伤式)变化。(现代社会以韦伯所说的工具理性的支配为特征,按照他的著名假设,现代社会主要是源于加尔文主义工作伦理在北欧和北美的胜利。)同马克思相反,韦伯反对简单化的单向经济决定论(它过去是也仍将是许多非马克思主义经济发展理论的特征):按韦伯的看法,经济中的变化源自复杂的、本质上不可预测的精神变化,源自人们的信仰、信念、生活习惯和期望的变化。今天,当东欧的前共产主义国家试图在几乎一夜之间转向市场经济时,韦伯的论点敲响了警钟:因为市场不只是一种单纯的经济机制,它也是一种精神的表现,一种文化现实的表现,一种个体生活投射与预期的复杂集合的表现。唯其如此,那些后共产主义情形的更为深思熟虑的观察家们认为,在这些国家中,向现代市场体系的过渡往好里说将是一个长期而痛苦的过程,也许需要好几代人的时间,往坏里说则永远不可能实现。如果老的精神状态继续存在,现代市场就仍然是一个没有内容的形式,一个空壳,一种假象,一种导致另一类型虚假现代性或者也许是伪现代性的新现代化策略(在社会主义的策略明显失败以后)。
世纪之交的社会学家(他们假定在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之间有裂缝)和二十世纪中期的现代化理论家们所预设的进化论模式,反映了十九世纪下半叶无所不在的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进化论模式取代了在它之前各种天真的永恒与和谐进步(包括技术进步)的学说。不幸的是,进化论往往被错误地解释,导致各种社会达尔文主义,包括各种生物学决定主义和种族主义理论,人种改良学主张,以及其他此类在二十世纪历史上起到有害作用的理知恐怖。有时这类理论是以现代性或现代化的欺骗性名义表达出来的,另一些时候它们是以相反的、同样有欺骗性的名义提出的,亦即同现代性(资本主义、犹太人、有钱人、共济会员、腐败的资产阶级民主等的剥削性现代性)斗争。
如果得到正确的理解,进化论就仍然是理解和解释变化特别是增长(按波普尔的看法包括知识增长)的最有效模式。然而,这个模式的有效性直接取决于承认进化不是也不可能是某些东西。首先,进化必须严格地以非神学的方式来理解[它没有向之前进的目标,不表现某种规划,不显示“进化的一般规律”,不体现“天命”(providence)]。其次,它是不可预言的(人们无法确言哪些变革会获得成功,哪些趋势会取胜,哪些变化会被“选择”掉)。当然它的不可预言性并不意味着进化失去了其解释力量,也并不意味着人们就不能用它来分析一种既定情境或问题,并对它进行假设。第三,由于进化适用于开放体系,在下述意义上它是非决定论的:它按照一种可能性相互作用的原则运作,或者按法国生物学家弗朗索瓦·雅各布所说的“可能的游戏”(le jeu des possibles)原则运作——没有必须要服从的进化道路或轨迹之类。第四,进化模式在运用到人类行动者所造成的人类情境(比如社会科学所分析的那些情境)时,必须考虑到卡尔·波普尔在其经典著作《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中较详细地谈到过的那种“无意后果”。波普尔主张有关人类本性的心理学不能用作社会科学的基础,
因为社会科学主要关注的是人类活动的无意后果或影响。而在此语境中的“无意”也许并非“没有经过有意识计划”的意思;相反,它用于描述那些有可能违背社会行动者所有意愿的后果。 45
各种现代化企图的历史大体上就是各种宏大现代化规划带来无意后果并最终失败的历史的一部分,特别是那些根据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和其他类型历史决定论构想出来的规划。正如波普尔指出的,历史决定论为它自己是“现代的”而感到骄傲,但实际上它的教义极其古老。历史决定论者相信——他们对现代主义的神化还能允许什么呢?——他们自己那种历史决定论是人类心灵最新近和最大胆的成就,这个成就是如此惊人地新颖,以至于只有少数足够进步的人才能理解它。……把他们“动态”的思想同先前世代“静态”的思想相比,他们相信是下述事实使他们自身的进步成为可能:我们现在“生活在一场革命之中”,这场革命大大加快了我们发展的速度,以至于社会变革现在可以在一个人的一生中经验到。当然,这种说法纯属神话。重要的革命在我们的时代之前就已经发生了…… 46
伟大的变化(如波普尔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中所认为的)是从原始封闭社会向“自赫拉克利特的时代以来变化在其中一次又一次地被发现”的社会过渡。
人们无需赞同波普尔对现代主义的全盘拒绝(他用现代主义来指激进变革或结构改革的意愿,或者更晚近时代堪称快速现代化激进纲领的思潮),也无需分享他对各种具体的历史决定论式现代性与现代化理论的厌恶。这些理论既是“宿命论的”(现代性是不可避免的历史进程中的一个必然阶段),也是“唯意志论的”(现代性是一个人们必须为之奉献、必须努力使之实现的纲领)。历史决定论差不多是注定(由于其有缺陷的内在逻辑)要走向在整体主义/极权主义/乌托邦语汇中得到表达的现代化问题。因而有如此多雄心勃勃的现代化规划遭到彻底失败。那些较有限、较局部、较具体的现代化尝试对社会的文化母体有着灵敏的感应,它们不仅更成功、更丰产,而且具有一种有益的累积效果,并使人们对无法避免的无意后果拥有较好的控制。在那些它们不仅设法适应了既定传统结构,而且使这些传统为现代化所用的地方,它们取得的成功就更大;比如在日本,个人主义的西方现代性经过调整,就有效地获益于日本文化传统的集体定向(group-orientation)。
作为文学批评家和文学理论家,同我们的关注点更切近的是“文学现代化”的问题。就文化而言,现代化冲动往往更关心知识时尚(尽管它可能会愤怒地谴责它们),而不太关心科学或认识论问题(尽管表面上它可能会关心)。就此而言,现代性/现代主义/现代化这一术语丛就接近于有关“现代”的错误词源学观点,即认为它源于modus(风格,时尚),在法语中,这种观点还暗示出“现代”与“时髦”(mode)之间密切的亲缘关系。当然,知识时尚可以由科学或科学哲学中的潮流激发。但即使如此,知识时尚——以刚才提到的法国结构主义为例——也更多是同科学神话而不是同科学本身有关。正如帕维尔在其《语言学幻景》中表明的,语言学模式,更确切地说是音系学模式,就像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在其结构人类学中用来解释亲缘模式和神话思维的,没有任何科学的根据:然而,这并不妨碍它在人文科学中获得几近专暴的地位——时尚可以像任何形式的科学神话一样专暴,包括“科学社会主义”。结构主义狂热差不多持续了二十年,并为一种古怪的、把自己当成唯物主义的语言学唯心主义所支配。这种唯物主义,或更确切地说是唯物主义幻象,来自于马克思,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早期,马克思的著作在法国享有巨大的“科学”声望。为了使文学话语“现代化”,当时那些比较进步的法国批评家除阅读列维——斯特劳斯的著作外,还阅读他所承认的那些大师:语言学家费迪南德·索绪尔,马克思,以及弗洛伊德。这也许就像俄国和东欧通过马克思主义实现社会政治与经济现代化的尝试一样错误,不它过当然不会有那么大的破坏性后果。
这当然也是不得法的,就跟自世纪之交以来,促使文学批评现代化的那些早先尝试一样——它们试图给予文学批评以更多的科学尊严:从费迪南·布吕奈吉埃尔在《文学史中的文体演变》(1890)中相当粗糙地把达尔文模式运用于文学史,到更晚近在精神分析、精神分析马克思主义、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路易·阿尔杜塞及其追随者)或后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这类知识时尚中接受实证主义——历史主义研究模式。作为(知识)时尚的现代性有其独立的社会学动力,而且就像前面已经指出的,同其误入歧途的社会——经济对应物相比,它是无害的。仅就文学与文学批评来谈,人们甚至可以谈及时尚的某些益处,至少是在它的初始阶段。服装时尚的内在性逻辑是对感觉的一种更新与变换,与之相似,批评中的方法论时尚也可以说是通过更新文学感觉,亦即人们赖以阅读文学作品的那些假设的结构(structure of assumptions),来更新文学作品。同这些假设最初的新颖性以及为使它们变得可行而必需的理知——想象努力相比,下述事实也许就不那么重要:它们可能是错误的、还原论式的或刻板教条化的。当时尚变得更为流行时,当它的新颖性逐渐消失时,当习惯与模仿削弱了付出真正的创造性努力以让它变得可行的需要时,它就已经度完了它的有用生命,而变得越来越有害,因为它生产出供人鹦鹉学舌的一套行话,并鼓励固执和遵从。
作为结论,我要说的是,由于真正的现代化在任何领域都是同创造性(解决现存问题的首创方式,想象,发明等)相联系的,它排除了模仿,或至多给予它一种外围角色,这同许多现代性或现代化理论家所认为的相反。唯其如此,我要说,人们不应只谈论一种现代性,一种现代化方式或模式,一个统一的现代性概念——它内在地是普遍主义的,并预设独立于时间与地理坐标的普遍一致标准。如果现代性的确是创造性的——无论是作为经济上的发展,还是处于可能性范围的另一端,作为知识与见解通过不可预言的发现获得增长——那它就只能是多元的、局部的和非模仿性的。因此,当波德莱尔说现代性就在于对现时、对现时之现时性的一种独特感觉时,他是对的,而且不仅仅是在美学上。在波德莱尔看来,这种感觉不可能通过模仿古代大师们学到,人们只能靠自己去获得,靠自己感觉的敏锐性,靠自己面对新事物时的好奇,靠波德莱尔定义为“回复童年”(enfance retrouvé)的那种天赋——因为“儿童看一切事物都是新的”,并因此能够更新世界。在此意义上,现代性只是又一个用来表述更新与革新相结合这种观念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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