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普希金《西斯拉夫人之歌》

俄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一八二七年底,法国作家梅里美在巴黎出版了一本名为《居士拉》的歌曲集.普希金一八三四年写的组诗《西斯拉夫人之歌》(十六首),大部分就是据这本歌曲集比较自由地翻译过来的.第十一首《黑心乔治之歌》则纯粹是普希金的创作.普希金一八二○年用浪漫主义的情调写了《给黑心乔治的女儿》.而后面这一首的叙事的格调则表现了普希金诗歌艺术现实主义深化的倾向。


前言

这本歌集大部分译自1827年末巴黎出版的《居士拉,亦名伊利里亚诗集,采自达尔马提亚、波斯尼亚、克罗地亚和黑塞哥维那》一书。不知名的出版者在序文中说,他在收集这些半开化民族的朴素诗歌时,并未想到发表它们,但后来发现读者对于外国作品,尤其是形式上与古典典范作品相去甚远的作品的越益广泛的兴趣,便想起他所收集的歌曲,于是听从朋友的建议,从这些诗歌中译出几首云云。这位不知名的收集者不是别人,而是梅里美,一位敏锐而富有独创性的作家,《克拉拉·加苏尔戏剧集》、《查理九世朝遗事》、《双重误会》和其他一些在目前法国文学深刻而令人惋惜的衰落中显得极其卓越的作品的作者。诗人密茨凯维奇,一位敏锐而富有洞察力的批评家,斯拉夫诗歌专家,并不怀疑这些诗歌的真实性,一位德国学者还写了长篇学位论文论述这些诗歌。
我很想了解,这些怪异的诗歌的发现有何根据。谢·亚·索波列夫斯基应我的请求,写信给与他有过短暂交往的梅里美询问此事,并收到如下复信:
巴黎,1835年1月18日
先生,我本以为《居士拉》只有七个读者,其中包括您、我和一位校对;如今我非常高兴地知道,还可以增加两位,使总数达到“九”这个吉利的数字,并证明了一句谚语——在自己的祖国谁也不是先知。我将真诚地回答您的问题。我写作《居士拉》有两个动机——首先,我想嘲笑一下“地方色彩”在基督诞生后1827年夏天,我们曾盲目地热衷于此。为了解释第二个动机,我必须给您讲下面一个故事。还是在1827年,我和一个朋友想到意大利去旅行。我们用铅笔在地图上画着旅行的路线。我们到了威尼斯——自然,是在地图上,——在那里我们遇到几个英国人和德国人,他们使我们感到厌烦,于是我建议到的里雅斯特去,再从那里到拉古萨。建议得到采纳,但当时我们几乎囊空如洗,于是一如拉伯雷所说的“无比的悲哀”迫使我们半途而废。当时我建议先把我们的旅行描绘出来,把文稿卖给书商,把卖得的钱用来检验我们的设想是否有很多错误。我负责收集和翻译民歌,朋友对我表示怀疑,但第二天我就把五六篇译文交给我的旅伴。我在乡下度过秋天。我们到中午才吃早餐,可我在10点钟就起身。吸过一两支雪茄后,我不知道在女眷们到客厅来之前做什么好,便利用这段时间创作短篇叙事诗。我把写好的诗编成一本小册子,在严格保密的情况下交付出版,并且蒙骗过两三个人。下面就是我的资料来源,我从中汲取了受到如此盛赞的“地方色彩”第一,班亚-卢卡一位法国领事所写的一本小册子。书名我已忘记,但不难说明大致内容。作者竭力证明波斯尼亚人都是不折不扣的猪猡,并举出许多很有说服力的理由。他在某些地方使用了伊利里亚语以炫耀自己的学识(实际上他知道得也许不比我多)。我竭力收集这些词语,并加以注释。后来我读了福尔蒂斯著《达尔马提亚游记》中的《莫尔拉克人的风俗》一章。我在那里发现了哈桑-阿迦的妻子所唱的纯粹伊利里亚《哭嫁歌》的原文和译文;但这首歌被译成诗体。我花了好大力气,对照原文和福尔蒂斯神父译文中重复出现的词,才得以将它们逐行翻译出来。经过相当耐心细致的工作,我才逐字译出这首歌,但有些地方还是无法读懂。为此我特地去请教一位懂俄语的朋友,按照意大利语的读法把原文读给他听,他几乎完全听懂了。有意思的是,发现福尔蒂斯的游记和哈桑-阿迦的叙事短诗,并把神父的诗体译文转译成散文,使它更具有诗意的诺迪埃,竟到处嚷嚷,说我剽窃了他的译作。请看伊利里亚文本的第一行:
Sctosebieliugoriezelenoï
福尔蒂斯译成:
ChemaibiancheggianelverdeBosco
诺迪埃则将bosco译成“绿色的平原”他疏忽了,因为有人告诉我,gorie的意思是“山”。这就是事情的经过。请向普希金先生转致我的歉意。我感到荣幸,同时也感到惭愧,因为连他也受骗了。


国王的梦


国王在宫殿里迈着大步,

心急慌忙地来回奔走,

人们都睡了,只国王睡不着:

土耳其苏丹围困着国王,

威胁着定要砍下他的头,

还要把它送到伊斯坦布尔。


他一次又一次走向窗口,

去听听外面有什么动静。

他听到有一只夜鸟在啼叫,

它感到灾难不可避免,

它得去寻找一处新居,

让苦命的雏鸟得以安身。


不是猫头鹰在克柳奇城号叫,

不是月亮把克柳奇城照耀,

是上帝的教堂在敲着战鼓,

教堂被烛光照得通亮。


但谁也没有听见鼓声,

谁也没有看见教堂的烛光,

只有国王听见和看见;

他独自走出自己的宫殿,

踽踽来到上帝的教堂。


他站在教堂的门前,门开了……

一阵恐惧使他的心紧缩,

但他做了个虔诚的祷告,

平静地走进上帝的教堂。


他看见一幅怪异的景象:

讲台上堆着许多死尸,

尸堆中鲜血流得像小河,

就像秋雨连绵时的水流。

他往前走,跨过一具具尸体,

鲜血没过他的脚脖子……


糟了!教堂里尽是土耳其人和鞑靼人,

还有叛徒和鲍古米尔教徒。

不信神的苏丹站在讲台上,

手里执着一把出鞘的马刀,

鲜血顺着马刀流下来,

从刀尖一直流到刀把。


国王突然打了个寒颤:

他猛地看见父亲和弟弟。

可怜的老人在右边对着苏丹

屈辱地跪下他的双膝,

战战兢兢地献上王冠,

左边是可恶的拉季沃伊,

先王的次子,也双膝跪下,

他头上包着穆斯林的缠头巾

(他的手里就拿着那根

勒死不幸老人的绳子),

吻着苏丹长袍的衣裾,

活像个受着杖踵刑的奴隶。


于是不信神的苏丹冷笑一下,

接过王冠,用脚跺了跺,

然后对拉季沃伊宣布:

“我让你去治理波斯尼亚。

你去做异教的基督徒的省长。”

叛教者向苏丹叩头谢恩,

三次吻了血淋淋的地板。

于是苏丹喊来了随从,

对他们说:“给拉季沃伊一件长袍!

不是天鹅绒,也不是锦缎做成,

而要从他的亲哥哥身上

剥下皮来给拉季沃伊做长袍。”

穆斯林们扑到国王身上,

把他的衣服剥得精光,

用土耳其弯刀切开他的皮,

用手撕,还用牙齿去咬,

剥得他血肉模糊,筋脉毕露,

剥得他露出一根根白骨,

然后把这人皮给拉季沃伊穿上。


受难者大声向主求告:

“上帝啊,你惩罚我十分公正!

就把我的肉体撕碎吧,

只求你饶恕我的灵魂,主耶稣!”


这名字使教堂颤动起来,

周围突然变得寂静而昏暗,

一切都消失了,就像不曾发生。


国王在黑暗中慢慢摸索着,

好容易才走到教堂门口,

于是他祈祷着走到街上。


万籁俱寂。高高的天空上

皎洁的月亮照耀着城市。

突然从城外飞来一颗炮弹,

穆斯林军队开始进攻了。



扬科·马尔纳维奇


为什么扬科·马尔纳维奇别伊

到处流浪,不待在家里?

为什么他不连续两个夜晚

在同一个屋顶下安眠?

是不是他的仇敌太强大?

是不是他害怕血腥的报仇?


扬科·马尔纳维奇别伊

既不怕仇敌,也不怕报仇,

但在基里尔去世以后,

他就像无家的盖杜克到处游荡。


在救主的教堂里他们结成金兰,

在上帝名下,他们是兄弟;

但是不幸的基里尔竟死在

他所选择的兄弟手下。


饮宴进行得异常欢快,

喝了许多蜜酒和烈酒;

客人们醉醺醺,失去了理智,

两个有权势的别伊吵了起来。


扬科拔出手枪开了火,

但他喝醉酒手在发抖。

他没有打中自己的对手,

却打中自己亲密的朋友。

从那时起他便忧郁地游荡,

像一头被蛇咬伤的犍牛。

他终于返回自己的家园,

走进了神圣的救主教堂。

在那里他整天向上帝祈祷,

痛苦地哭泣,悲伤地号啕。

深夜他回到自己家里,

和家人一起吃了晚饭,

然后躺下,对妻子说道:

“妻子啊,请你瞧瞧窗外,

从这里能不能看到教堂?”

妻子坐起来,瞧着窗外,

她说:“现在已经是半夜,

河那边是一片浓重的大雾,

迷雾底下什么也看不见。”

扬科·马尔纳维奇转过身,

接着轻轻地念起了祷文。


他祈祷了一阵,又对妻子说:

“瞧一瞧,在窗外能看见什么?”

于是妻子看了看,回答说:

“我看见,对岸幽暗的夜色里

有一点火星在微微闪烁。”

扬科·马尔纳维奇微微一笑,

他又轻轻地做起祷告。


他祈祷了一阵,又对妻子说:

“妻子啊,请你打开窗门:

瞧一瞧,那里还能看见什么?”

于是妻子看了看,回答说:

“我看见河上有一片光亮,

它正向我们家移动过来。”

别伊叹了一口气,从床上滚下,

死亡立刻来到他的身上。


大泽尼察河之战


拉季沃伊举起黄色大旗:

他要去同穆斯林作战。

达尔马提亚人羡慕我们的军队,

他们捻着长长的唇髭,

把帽子歪戴在头上的一边,

说道:“带我们一起去战斗,

我们也要和穆斯林作战。”

拉季沃伊友好地接待了他们,

对他们说:“我们热烈欢迎!”

我们一举渡过了界河,

焚烧土耳其人的村庄,

把犹太人一个个吊死在树上。

省长带领波斯尼亚士兵

从班亚-卢卡来抵抗我们;

他们的战马刚刚嘶鸣起来,

在阳光底下,大泽尼察河边,

他们的弯刀刚刚闪亮,

叛变的达尔马提亚人便落荒而逃;

当时我们围住拉季沃伊,

对他说:“上帝会保佑我们,

等我们将来回到家中,

将把这次战事告诉我们的子孙。”

当时我们苦战了一场,

每个人都抵得上三个士兵;

我们的马刀从刀尖到刀把

一把把都沾满敌人的鲜血。

但是当我们以密集的小队

相继渡过小河的时候,

谢利赫塔尔带领骑兵

生力军从侧翼向我们攻击。

于是拉季沃伊对我们说:

“弟兄们,穆斯林狗东西太多,

我们没法子对付他们,

没有受伤的人赶快跑进

树林,躲开谢利赫塔尔。”

我们一共只剩下二十个人,

都是拉季沃伊的至亲好友,

可我们一下子倒下十九个。

格奥尔基便向拉季沃伊呼唤:

“拉季沃伊,你快快骑上

我这匹乌骓快马逃走;

骑着它快快泅过小河,

战马会解救你免遭灭亡。”

拉季沃伊不听格奥尔基的话,

他盘起双腿坐在地上,

这时敌人向他猛扑过来,

砍下拉季沃伊的首级。



费奥多尔和叶莲娜


………………

………………

斯塔马提已年老体衰,

叶莲娜却那么年轻伶俐;

她只消把他轻轻一推,

他就得哇哇叫瘸着腿走开。

你这是活该,无耻的老东西!

这婆娘,真有你的!干得真棒!


于是斯塔马提暗地盘算,

怎样败坏叶莲娜的名誉。

他去找一个犹太恶棍,

让他给出个狠毒的主意。

犹太人对他说:“你到墓地去,

在乱石下面捉一只蛤蟆,

用瓦罐装着送到我这里。”


斯塔马提跑到墓地去,

在乱石下面捉到一只蛤蟆,

用瓦罐装着送到犹太人那里。

犹太人给蛤蟆身上浇了水,

给蛤蟆起个名字叫伊凡。

(多大的罪过,用基督的教名

给这种丑恶的东西起名字!)

他们把蛤蟆浑身刺破,

就用它自己的血给它喂个够;

喂够了以后,就让这蛤蟆

去舐一只成熟的李子。


斯塔马提叫来一个孩子,

对他说:“把李子给叶莲娜送去,

说是我侄女送给她的礼物。”

小孩把李子送给了叶莲娜,

叶莲娜立刻就把它吃掉了。


刚刚吃下这只有毒的李子,

可怜的少妇立即就感到

肚子里有条蛇在蠢蠢爬动。

年轻的叶莲娜大惊失色,

她赶快叫来自己的妹妹,

妹妹给她灌足了牛奶,

可毒蛇仍在肚皮里爬动。


俏俊的叶莲娜肚子大起来,

人们都说:叶莲娜怀孕了。

丈夫要是从海外回来,

他会怎么对待叶莲娜!

叶莲娜羞愧难当,哭个不停,

简直不敢在街上露面,

白天坐在家里,夜晚难以入眠,

对妹妹一句话总说个不停:

“对亲爱的丈夫我可说什么好?”


一年过去了,费奥多尔

终于返回了自己的家园。

整个村庄都跑去欢迎他,

大家都对他亲切地祝贺;

但人群中他没见到叶莲娜,

他用眼睛到处寻找她。

“叶莲娜在哪儿?”他终于问道。

有人心发慌,有人在冷笑,

但谁也没有回答他一句话。


他回到家里,终于看见

他的叶莲娜就坐在床上。

“站起来,叶莲娜,”费奥多尔说。

她站起来,他严厉地看了她一眼。

“我的夫君,我以上帝的名义,

以至贞的马利亚的名义起誓,

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是坏人施魔法使我中了邪。”


但费奥多尔不相信妻子的话,

他齐肩砍掉了妻子的脑袋。

杀了妻子以后,他对自己说:

“我不杀害无辜的孩子,

我要把他活活取出来,

在自己身边把他抚养大。

我要看看他长得像谁,

这样就可以断定他的生父,

那时我再去杀掉那坏蛋。”


他用刀剖开死人的身体。

怎么回事!在怀着孩子的地方,

他看到了一只黑黑的蛤蟆。

费奥多尔痛哭起来:“多倒霉啊,

我这凶手!竟白白杀了叶莲娜:

她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是坏人施魔法使她中了邪。”


他轻轻捧起叶莲娜的头,

情意绵绵地频频吻着她,

死人的嘴唇慢慢地张开,

叶莲娜的头说起话来:


“我没有对不起你。是犹太人和

斯塔马提让我误吃了黑蛤蟆。”

说完她的嘴唇又闭拢来,

她的舌头也停止了活动。


于是费奥多尔杀了斯塔马提,

像打死一条狗打死了犹太人,

还为妻子做了安魂祭。



弗拉克人在威尼斯


帕拉斯科维娅离我而去,

我一伤心便把家产挥霍一空,

有个狡猾的达尔马提亚人来找我:

“德米特里,到水城威尼斯去吧,

那里金币多得像我们这儿的石子。


“那里的士兵都穿丝绸的外衣,

整天没事,只知道吃喝玩乐:

你到那里马上就会大发洋财,

穿着锦绣的衣裳荣归故乡,

腰间还佩着用银链子系着的短剑。


“那时候就只管弹你的古斯里琴吧,

美人儿一个个都会跑到窗口,

往你身上投掷她们的礼物。

嘿,听我说吧,快到海外去,

等你发了财,就回来安享清福。”


我听了那狡猾的达尔马提亚人的话。

乘上那大理石雕成的小船,

在船上可真苦恼,面包硬得像石头,

我不自由,就像条给拴住的狗。

我一开口,说起本乡的土话,

那些女人就对着我哈哈耻笑;

我们的人都忘了自己的家乡话,

忘了我们家乡的风俗习惯;

我蔫了,像一棵移栽的小树。


我们家乡不管遇到谁都会说一声:

“你好啊,德米特里·阿列克谢伊奇!”

可这里从没听到过友好的问候,

你就别想听到一句亲切的话语;

在这里,我就像一只可怜的小蚂蚁,

给风暴刮到波浪滔天的湖泊里。



盖杜克赫里


在一个洞穴里,在尖利的山石上

藏着勇敢的盖杜克赫里济奇。

和他在一起的有妻子卡捷琳娜,

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两个可爱的儿子,

他们无法从洞穴里跑出去,

凶恶的敌人在外面看守着他们。

因为只要他们稍稍抬起头,

立刻就有四十条枪瞄准他们。

他们断了粮,三天三夜没有吃,

只喝了点石头坑洼里积蓄的雨水,

他们只用这点雨水来充饥。

到了第四天,天空升起了红太阳,

石头坑洼里的积水也干枯了。

这时候,卡捷琳娜叹了口气说:

“上帝啊,饶恕我们的灵魂吧!”

说完她就倒在地上死去了。

赫里济奇瞧着她没有哭泣,

两个儿子当着爹的面不敢哭出声,

只是在赫里济奇转过身的时候,

他们才悄悄地擦擦眼睛。

到了第五天,大儿子饿得发了昏,

只管直勾勾盯住死去的母亲,

就像一条狼盯住睡着的山羊。

他弟弟看见这情景暗暗地吃惊。

他急忙高声喊叫着自己的兄长:

“亲爱的哥哥!别毁掉你的灵魂,

你来喝我身上的热血吧,

让我们大家都活活地饿死,

那时候,我们就可以走出坟墓,

去吮吸那些睡着的敌人的鲜血。”

这时赫里济奇站起来说道:“够了!

与其饥渴而死,不如饮弹身亡。”

于是父子三人像一群疯狂的饿狼,

冲出山岩,直奔山下的平原。

每一个人都杀死七个敌人,

每一个人都中了七颗子弹。

敌人砍下了他们的脑袋,

用长矛挑起了三颗首级——

可他们还是不敢正眼看着它们。

他们是这样害怕赫里济奇父子三人。



出丧歌


雅金夫·马格拉诺维奇


上帝保佑你走上遥远的路!

你会找到路,荣耀归于主。

夜色多清朗,明月高高悬,

酒盅里的酒浆已经饮干。


宁可中弹身亡,不患热病而死,

你自由地死,如自由地生。

你的仇敌已仓皇逃窜,

但你的儿子要了他的命。

假如你们在阴间相会,

请你在那边记住我们,

亲爱的哥哥,可别忘记

替我问候亲爱的父亲!


请你告诉他,我的伤口

已经长好,我身体健康,

我那婆娘生了个儿子,

我给他取名就叫做扬。


取名叫扬是为了纪念祖父,

这孩子生来聪明机灵,

他已经会使用土耳其弯刀,

拿起枪来也会射击瞄准。

我的女儿住在利兹戈拉,

和丈夫在一起她不烦恼。

特瓦尔克早就去到海上,

是死是活你自己会知道。


上帝保佑你走上遥远的路!

你会找到路,荣耀归于主。

夜色多清朗,明月高高悬,

酒盅里的酒浆已经饮干。



马尔科·雅库鲍维奇


马尔科·雅库鲍维奇坐在大门口,

跟前坐着他的妻子卓娅,

他们的儿子就在门槛旁玩耍。

一个陌生人从路上向他们走来,

他脸色苍白,勉强拖着两条腿,

他求主人看在上帝分上给碗水喝。

卓娅站起来回身到屋里去取水,

她拿来一勺清水递给过路人,

过路人一仰脖子就把水喝完。

喝完水他转身对马尔科问道:

“那边山下是个什么地方?”

马尔科·雅库鲍维奇回答:

“那是我家世代相传的墓地。”

于是那陌生的过路人说道:

“我要在你家的墓地上安息,

因为我已经不久于人世。”

说着,他解开宽宽的腰带,

让马尔科看他流血的伤口。

他说:“已经三天,我胸口下面

带着一颗穆斯林的子弹。

等我死后,请将我的尸身

埋在山后一棵苍翠的柳树下。

把我的马刀放在我身边,

因为我是一名出色的军人。”


卓娅扶着那陌生的过路人,

马尔科察看着他的伤口。

年轻的卓娅突然间说道:

“马尔科,快来帮帮我,我已没力气

再扶住我们这陌生的客人。”

这时马尔科·雅库鲍维奇看见

过路人已经死在她手上。


马尔科骑上他的乌骓马,

把那过路人的尸体带在身边,

带着它直奔山下的墓地。

在那里他挖了个深深的墓穴,

嘴里念着祷文把死人埋葬。

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过去了,

马尔科的儿子渐渐地消瘦下去;

他不再蹦跳,也不再游戏,

只躺在蒲席上哼哼地呻吟。

一个修道士来到雅库鲍维奇家里,

他看了看孩子,对马尔科说道:

“你儿子患了一种危险的疾病,

你看看他那苍白的脖子:

可看见脖子上那出血的伤痕?

请相信我,这是吸血鬼的齿痕。”


全村的人毫不迟疑,立即

跟着年老的修道士奔往墓地,

他们掘开那个过路人的坟墓,

看到那尸体又红润又鲜嫩,

长出的指甲有如乌鸦的爪子,

脸上长满了长长的胡须,

嘴唇上沾满殷红的鲜血——

深深的墓穴里灌满了血浆。

可怜的马尔科挥起木桩,

可那死人尖叫一声飞也似地

从坟墓里奔往邻近的树林。

他跑得飞快,赛过那些

被尖利的马镫刺过的马匹;

小树丛纷纷被他踩倒,

粗树枝被他踩得噼啪作响,

像冰冻的细树枝一样折断。


修道士用坟墓里的泥土

把患病的孩子全身擦了一遍,

整整一天都在为他祈祷。

在火红的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

卓娅对着丈夫轻轻地说道:

“还记得吗?整整两个礼拜以前,

那恶毒的过路人就在这时候死掉。”


突然间狗儿狂吠了起来,

房门自动打开了,走进了

一个巨人,他弯了弯身子,

坐下来,把腿盘在自己身下,

他的头碰到了天花板上。

他直瞪瞪地望着马尔科,

马尔科被他可怕的目光吓呆了。

但是老修道士打开了祈祷书,

还点燃了一枝柏树枝,

把柏树枝的烟向巨人吹去。

可恶的吸血鬼浑身战栗起来,

拔腿就往门外狂奔而去,

好像一头被猎人追捕的狼。


过了一天一夜,也是这个时候,

狗又吠叫起来,门打开了,

走进了一个大家不认识的人。

他的个子就像恺撒时代的士兵。

他默默坐下,眼睛盯住马尔科,

但老修道士又用祈祷把他赶走。


第三天,来了一个小矮人,

小得可以骑在老鼠的背上,

但两只凶恶的小眼睛闪着光。

老修道士第三次把他赶走了,

从此他再也没来作怪。



波拿巴特和黑山人


“黑山人?什么黑山人?”

波拿巴特疑惑地反问。

“这可是个凶狠的民族,

竟不怕我们的大军?


“要叫那些无赖后悔:

去向他们的头目喊话,

叫他们把枪支和刀剑

统统放到我的脚下。”


于是他派来了步兵,

百门大炮和臼炮,

一连近卫军和骑兵——

头盔上插着羽毛。


我们可不愿意投降,

黑山人生来就是这样!

我们有石头和壕沟,

足以对付来犯的兵将……


我们埋伏在洞穴里,

等待着这些不速之客——

瞧,他们窜进了山里,

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

………………

他们在山崖下密集行军。

突然队伍大乱!……一看:

一排红色的帽子

在他们的头顶上出现。


“站住!射击!每一个兵士

都要撂倒一个黑山人。

这里的敌人不会求饶:

可不要放走一个敌兵!”


火枪齐放——红色的军帽

一顶顶从竹竿上掉下去:

我们都躲在树丛中

在帽子下面卧倒隐蔽。


我们用整齐的排枪

回敬法国人。“怎么回事?”

法国人莫名其妙,问道,

“是回声吗?”不,不是!


他们的上校倒下了。

还有一百二十人跟着他归天。

整个队伍一片惊慌,

一个个都抱头鼠窜。


从此法国人就仇恨

我们这片自由的国土,

每当他们看见我们的帽子,

就脸红耳赤,丑态百出。



一〇

夜莺


我的夜莺,可爱的夜莺,

你这林中的小鸟!

你这小小的鸟儿

有三支唱不厌的歌曲,

我这年轻的小伙子

有三件重大的心事!

我的第一件心事——

小伙子已早早地完婚;

我的第二件心事——

我的乌骓马已跑不动;

我的第三件心事啊——

有些蛮不讲理的人

硬把我和俏姑娘拆散。

请你们在广阔的田野上

给我挖一个墓穴,

在我的头顶上方

种植嫣红的鲜花,

在我的双脚下面

引来清澈的泉水。

让过路的美丽少女

采几朵红花编花冠,

让走过这里的老年人

捧一口泉水解解渴。



一一

罪人格奥尔基之歌


不是两头狼在山谷里厮斗,

是父子两人在山洞里争吵。

年老的彼得罗责骂着儿子:

“你这个反贼,该死的暴徒!

你就不怕我们的主上帝,

你怎能同苏丹皇帝争高下,

你怎打得过贝尔格莱德巴夏!

你可是长着两颗脑袋?

你自己送命去吧,可恶的东西,

可干吗叫整个塞尔维亚遭殃?”

格奥尔基阴沉着脸回答:

“你要是再嚷嚷这些昏话,

老头子,看样子你是老糊涂了。”

年老的彼得罗更加生气,

他骂得更凶,暴跳如雷。

他想亲自到贝尔格莱德去,

向土耳其人告发忤逆的儿子,

报告塞尔维亚人隐藏的地方。

他走出昏黑阴暗的山洞,

格奥尔基连忙去追老头子:

“父亲,回去吧,你就回去吧!

宽恕我那些随便说说的话。”

年老的彼得罗不理他,威胁说:

“你这个强盗,等着瞧吧!”

儿子又跑到他的前头,

对着老头子一躬到地。

年老的彼得罗对儿子不屑一看。

格奥尔基又追了上去,

紧紧抓住他灰白的辫子。

“看在上帝的分上,回去吧:

你可别叫我做出糊涂事!”

老头子愤怒地把他推开,

往贝尔格莱德大路上走去。

格奥尔基忍不住痛哭流涕,

他从腰带里掏出手枪,

扳起扳机,砰地开了枪。

彼得罗摇晃了一下,大喊:

“格奥尔基,我受伤了,扶我一把!”

接着咽了气倒在大路上。

儿子快步跑回了山洞,

母亲迎着他走了出来。

“格奥尔基,彼得罗哪儿去啦?”

格奥尔基神情严肃地回答:

“老头子吃饭的时候喝醉了,

这会儿正睡在贝尔格莱德大路上。”

母亲猜到出了什么事,

哭叫起来:“要是你杀死了亲爹,

上帝会诅咒你,你这个罪人!”

从此格奥尔基·彼得罗维奇

便得到一个“罪人”的外号。



一二

米洛什将军


上帝啊,你可怜可怜塞尔维亚吧!

土耳其大兵像豺狼在蹂躏我们!

他们无缘无故砍我们的头颅,

任意欺侮凌辱我们的妻子,

把我们的子弟抓进了监牢,

逼迫我们美丽娇艳的女郎

去唱下流的歌曲,去跳

穆斯林的舞蹈供他们耻笑。

老人们也同意我们的想法:

他们不再叫我们忍气吞声——

他们对暴行已不能忍受。

古斯里琴手当面责问我们:

你们纵容土耳其大兵还要多久?

你们要忍受他们的耳光到几时?

难道你们不是塞族人是茨冈人?

难道你们不是男子汉是老太太?

你们该离开粉刷得白白的家,

奔赴维利山脉的峡谷——

那里正酝酿着反土耳其的风暴,

老塞尔维亚人米洛什将军

已经在那里招兵买马。



一三

吸血鬼


可怜的凡尼亚是个胆小鬼:

有一次天色已经很晚,

他独自回家,走过墓地,

吓得脸色发白浑身冒汗。


可怜的凡尼亚喘不过气来,

他跌跌撞撞,勉强走动,

在坟墓间穿行,突然听见

有人在啃骨头,发出呼哧声。


凡尼亚站住,一步也走不动。

天哪!这个可怜人心里想,

这肯定是红牙齿的吸血鬼

啃着骨头时发出的声响。


这可糟了!我人小体弱,

如果我不能一边祈祷,

一边吃下坟墓的泥巴,

吸血鬼准会把我吃掉。


怎么?原来不是吸血鬼,

(您可以想象凡尼亚的气恼!)

是一条狗黑暗中在他面前

啃着坟墓上的一块骨头。



一四

兄妹


两棵橡树并排地生长,

中间有一棵尖顶的小枞树。

这不是两棵树并排地生长,

是两个亲兄弟在一起过活:

一个叫帕维尔,一个叫腊杜拉,

他们中间有个妹妹叫叶丽莎。

兄弟俩一心疼爱着妹妹,

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后来送给她一把镀金的刀,

还套着银子做成的刀鞘。

帕维尔年轻的婆娘很伤心,

她开始忌妒她的小姑。

她对腊杜拉的爱人说道:

“好弟妇,上帝名下的妹妹: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草药,

能使兄弟俩厌恶妹妹?”

腊杜拉的爱人回答嫂嫂:

“上帝名下的姐姐,我的嫂嫂,

我不知道有这么一种草药,

即使知道,我也不告诉你。

这两个兄弟对我都很好,

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帕维尔的婆娘跑到饮马场,

杀掉了一匹黑色的骏马,

回家对自己的丈夫说道:

“你爱妹妹真是罪有应得,

你给她的礼物反叫你遭殃:

她竟杀掉了那匹黑马。”

帕维尔就去责问叶丽莎:

“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做?”

妹妹哭泣着回答哥哥:

“好哥哥,不是我干的,我发誓,

我以你的和我的生命发誓!”

哥哥立即相信了妹妹。

帕维尔的婆娘又跑到花园,

刺死了一头瓦灰色的雄鹰,

回家对自己的丈夫说道:

“你爱妹妹真是罪有应得,

你给她的礼物反叫你遭殃:

她把那头雄鹰刺死了。”

帕维尔就去责问叶丽莎:

“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做?”

妹妹哭泣着回答哥哥:

“好哥哥,不是我干的,我发誓,

我以你的和我的生命发誓!”

哥哥又立即相信了妹妹。

这一天入夜,帕维尔的婆娘

偷走了小姑的那一把金刀,

就在儿子镀金的摇篮里

刺死了自己亲生的婴儿。

第二天一早,她跑去找丈夫,

大声哭叫,抓破自己的脸。

“你爱妹妹真是罪有应得,

你给她的礼物反叫你遭殃:

她把我们的孩子刺死了。

你要是还不相信我的话,

你就去看看她那把金刀。”

帕维尔一听到这话,跳起来,

急急奔向叶丽莎的闺房:

羽毛褥子上睡着叶丽莎,

床头上挂着那把金刀。

帕维尔把金刀抽出刀鞘——

金刀上真的是鲜血淋淋。

他抓住妹妹白晳的手臂:

“好啊,妹妹,愿上帝处死你!

你杀掉了我那黑色的骏马,

又在花园里刺死了雄鹰,

你为什么又杀害我的孩子?”

妹妹哭泣着回答哥哥:

“好哥哥,不是我干的,我发誓,

我以你的和我的生命发誓!

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誓言,

你就把我带到空旷的田野,

把我绑在四匹马的尾巴上,

让四匹马拉住我洁白的身体,

把我分尸,撕裂成四块。”

这一回哥哥不再相信妹妹;

他把她带到空旷的田野,

把她绑在四匹马的尾巴上,

赶着快马在田野上飞奔。

在她鲜血滴落的土地上,

长出了一簇簇鲜红的花朵;

在她白净的身体掉落的地方,

矗立起一座上帝的教堂。

就在这事发生后不久,

帕维尔年轻的婆娘生病了。

帕维尔的婆娘病了九年,

她的骨头里长出了青草,

青草里盘踞着一条毒蛇,

它吸着她的眼睛,晚上才爬走。

帕维尔年轻的婆娘吃足苦头,

她对自己的丈夫说道:

“帕维尔,我的丈夫,请听我说,

带我到小姑的教堂里去,

在那教堂里也许能治好病。”

他带她到妹妹那座教堂去,

在他们快要走到的时候,

忽然听到教堂里发出声音:

“别进来,帕维尔的年轻婆娘,

这里不能给你治好病。”

帕维尔的年轻婆娘一听,

就对自己的丈夫说道:

“我的丈夫,我以上帝的名义求你,

别把我带到白色的房子里,

把我绑在四匹马的尾巴上,

赶着快马在田野上飞奔。”

帕维尔听了婆娘的话,

把她绑在四匹马的尾巴上,

赶着快马在田野上飞奔。

在她的鲜血滴落的土地上,

长出了一簇簇荆棘和荨麻;

在她白净的身体掉落的地方,

出现了一汪污浊的湖水。

一匹黑马从湖上游过来,

马后边拖着个镀金的摇篮,

摇篮上栖着一头雄鹰,

一个婴儿躺在摇篮里,

母亲的手掐住他的喉咙,

手里握的是姑姑的金刀。



一五

雅内什王子


雅内什王子爱上了

年轻的美人叶丽莎,

他爱她两个夏天,

第三个夏天他想娶

捷克的公主柳布萨。

他去和情人告别,

带给她一袋金币、

一对叮当响的金耳环

和三圈的珍珠项链;

他亲自给她戴上金耳环,

把项链挂在她颈上,

把金币交到她手里,

默默地亲吻了双颊,

便径自走他自己的路。

剩下叶丽莎一个人,

她把钱扔在地上,

从耳朵上摘下耳环,

把项链扯成两半,

便纵身投进摩拉瓦河。

年轻的叶丽莎在河里

成了水中的女皇,

她生下一个小女儿,

给她起名叫水娃。

转眼过去三年多,

王子出门去打猎,

他来到摩拉瓦河边,

他想让自己的乌骓马

喝足冰凉的河水。

马儿刚把冒泡的嘴

伸进冰凉的河水,

水里突然伸出一只小手

抓住马儿的金笼头!

马儿吃惊地缩回头,

笼头上竟吊着水娃,

像钓竿上吊着一条鱼。

马儿在草原上打转,

甩动镶金的笼头,

但怎么也甩不掉水娃。

王子用他强壮的手

紧紧勒住乌骓马,

才勉强在马鞍上坐稳。

水娃跳到草地上。

雅内什王子对她说:

“告诉我,你是什么生灵,

是女人生下了你,

还是水妖把你生下?”

于是水娃回答他:

“年轻的叶丽莎生下我,

我父亲是雅内什王子,

我的名字叫水娃。”

王子一听到回答,

立即跳下乌骓马,

拥抱了女儿水娃,

他流下眼泪说道:

“你母亲叶丽莎在哪儿?

听说她已经投了河。”

水娃便回答他说:

“我母亲是水中的女皇,

管辖着所有的江河,

所有的江河和湖泊;

只不管蓝色的大海,

大海由鱼怪管辖。”

王子对水娃说道:

“你到水中女皇那里去,

告诉她:雅内什王子

向她致以诚挚的问候,

请求和她见见面,

在摩拉瓦葱绿的河岸。

明天我来听回音。”

说罢他们分了手。


第二天,朝霞刚泛红,

王子就来到河边;

突然从河里齐胸

升起了水中的女皇,

她说:“雅内什王子,

你要求和我见面,

说吧,你还需要什么?”

王子一看见叶丽莎,

心中又燃起了爱情,

便招呼她登上河岸。

“我的爱人,年轻的叶丽莎,

登上葱绿的河岸,

像从前甜蜜地吻我,

我像从前一样热爱你。”

叶丽莎没听王子的话,

只摇摇头对他说道:

“我不上来,雅内什王子,

我不登上葱绿的河岸。

亲吻不会比从前甜蜜,

爱也不会比从前热烈。

你最好还是告诉我,

你和年轻的新妻子

是不是过得很幸福?”

雅内什王子回答说:

“月亮没有太阳温暖,

妻子没有情人可亲。”



一六


“我的骏马啊,你为何嘶鸣,

你为何低低地垂下马颈,

不抖动你的长长的马鬃,

也不把你的马衔咬紧?

是不是我没有把你照料好?

是不是燕麦你没有吃饱?

是不是挽具不够漂亮?

是不是缰绳没有用丝线织造?

马掌不是用银子打就?

马镫没有镀金你嫌粗糙?”

悲伤的马儿回答主人:

“因为烦恼我打不起精神,

我已听见远处马蹄嘚嘚、

喇叭呜咽,利箭嗖嗖地飞行;

我不断嘶鸣,因为我已不能

长久地在田野上自由漫步,

不能炫耀锃亮的挽具,

不能悉心打扮,备受照顾;

因为残酷的敌人不久

就要夺去我的全套挽具,

要从我轻盈矫健的脚上

把银子打成的马掌剥去;

我的心在一阵阵揪紧抽痛,

因为敌人将拿走鞍韂,

而从你身上剥下皮来

做我汗水淋漓的背上的褥垫。”

冯 春 译




《 抒 情 歌 谣 集 》 一 八 〇 〇 年 版 序 言 ( 华 兹 华 斯 )

这些诗的主要目的,是在选择日常生活里的事件和情节,自始至终竭力采用人们真正使用的语言来加以叙述或描写,同时在这些事件和情节上加上一种想象的光彩,使日常的东西在不平常的状态下呈现在心灵面前;最重要的是从这些事件和情节中真实地而非虚浮地探索我们的天性的根本规律——主要是关于我们在心情振奋的时候如何把各个观念联系起来的方式,这样就使这些事件和情节显得富有趣味。我通常都选择微贱的田园生活作题材,因为在这种生活里,人们心中主要的热情找着了更好的土壤,能够达到成熟境地,少受一些拘束,并且说出一种更纯朴和有力的语言;因为在这种生活里,我们的各种基本情感共同存在于一种更单纯的状态之下,因此能让我们更确切地对它们加以思考,更有力地把它们表达出来;因为田园生活的各种习俗是从这些基本情感萌芽的,并且由于田园工作的必要性,这些习俗更容易为人了解,更能持久;最后,因为在这种生活里,人们的热情是与自然的美而永久的形式合而为一的。我又采用这些人所使用的语言(实际上去掉了它的真正缺点,去掉了一切可能经常引起不快或反感的因素),因为这些人时时刻刻是与最好的外界东西相通的,而且最好的语言本来就是从这些最好的外界东西得来的;因为他们在社会上处于那样的地位,他们的交际范围狭小而又没有变化,很少受到社会上虚荣心的影响,他们表达情感和思想都很单纯而不矫揉造作。因此,这样的语言从屡次的经验和正常的情感产生出来,比起一般诗人通常用来代替它的语言,是更永久、更富有哲学意味的。一般诗人认为自己愈是远离人们的同情,沉溺于武断和任性的表现方法,以满足自己所制造的反复无常的趣味和欲望,就愈能给自己和自己的艺术带来光荣。
但是,我也知道,现在有几个作家偶尔在自己的诗中采用了一些琐碎而又鄙陋的思想和语言,因而遭到了一致的反对;我也承认,这种缺点只要存在,比起矫揉造作或生硬改革,更使作家丧失名誉,可是同时我认为,这种缺点就全部看来并不是那样有害。这本集子里的诗至少有一点和这些诗不同,即是,在这本集子里每一首诗都有一个有价值的目的。这不是说,我通常作诗,开始就正式有一个清楚的目的在脑子里;可是我相信,这是沉思的习惯加强了和调整了我的情感,因而当我描写那些强烈地激起我的情感的东西的时候,作品本身自然就带有着一个目的。如果这个意见是错误的,那我就没有权利享受诗人的称号了。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这个说法虽然是正确的,可是凡有价值的诗,不论题材如何不同,都是由于作者具有非常的感受性,而且又深思了很久。因为我们的思想改变着和指导着我们的情感的不断流注,我们的思想事实上是我们已往一切情感的代表;我们思考这些代表的相互关系,我们就发现什么是人们真正重要的东西;如果我们重复和继续这种动作,我们的情感就会和重要的题材联系起来。久而久之,如果我们本来具有强烈的感受性,我们就会养成这样的心理习惯,只要盲目地和机械地服从这种习惯的引导,我们的描写事物和表露情感的性质上和彼此联系上都必定会使读者的理解力有某种程度的提高,他的情感也必定会因之增强和纯化。
我也说过,这本集子里的诗每首都有一个目的。另外我还须说明,这些诗与现在一般流行的诗有一个不同之点,即是,在这些诗中,是情感给予动作和情节以重要性,而不是动作和情节给予情感以重要性。
我决不为着虚伪的客气而不说出,我要读者注意这个显著的特点,与其说是为了这本集子里的诗,还远不如说是为了题材的一般重要性。题材的确非常重要!因为人的心灵,不用巨大猛烈的刺激,也能够兴奋起来;如果一个人不知道这一点,如果他进而不知道一个人愈具有这种能力就愈比另一个人优越,那末他一定不能充分体会人的心灵的优美和高贵。因此,在我看来,竭力使这种能力产生或增大,是各个时代的作家所能从事的一个最好的任务;这种任务,虽然在任何时期都很重大,可是现在特别是这样。许多的原因从前是没有的,现在则联合在一起,把人们分辨的能力弄得迟钝起来,使人的头脑不能运用自如蜕化到野蛮人的麻木状态。这些原因中间影响最大的,就是日常发生的国家事件,以及城市里人口的增加。在城市里,工作的千篇一律,使人渴望非常的事件。这种渴望,只有迅速传达的新闻能时时刻刻予以满足。这种生活和习俗的趋势,我国的文学和戏剧曾力求与之适应。所以,已往作家的非常珍贵的作品(我指的几乎就是莎士比亚和弥尔顿的作品)已经被抛弃了,代替它们的是许多疯狂的小说,许多病态而又愚蠢的德国悲剧,以及像洪水一样泛滥的用韵文写的夸张而无价值的故事。当我想到这种对于狂暴刺激的下流追求,我就不好意思说到我想在这些诗里反对这种坏处的微弱努力。当我想到这种普遍存在的坏处的严重情况,我就几乎被一种并非可耻的忧郁所压倒,好在我还深深觉得人的心灵具有着一些天生的不可毁灭的品质,一切影响人的心灵的、伟大和永久的事物具有一些天生的不能消灭的力量,好在除此之外我又相信,这个时代快到了,能力更强大的人们会一致起来系统地反对这种坏处,并且会得到更显著的成功。
关于这些诗的题材和目的,我已说了这么多,现在我请求读者让我告诉他一些有关这些诗的风格的情形,免得他格外责备我不曾做决不想做的事情。读者会看出,这本集子里很少把抽象观念比拟作人,这种用以增高风格而使之高于散文的拟人法,我完全加以摈弃。我的目的是摹仿,并且在可能范围内,采用人们常用的语言;拟人法的确不是这种语言的自然的或常有的部分。拟人法事实上只是偶尔由于热情的激发而产生的辞藻,我曾经把它当作这样的辞藻来使用;但是我反对把它当作某种风格的人为的手法,或者把它当作韵文作家按照某种特权所享有的一种自己的语言。我希望读者得到有血有肉的作品作为伴侣,使他相信我这样做,会使他感到兴趣。别的人走着不同的途径,也同样会使读者感到兴趣;我决不干涉他们的主张,但是我希望提出我自己的主张。在这本集子里,也很少看见通常所称为的诗的词汇;我费了很多力气避免这种词汇,正如普通作者费很多力气去制造这种词汇;我所以要这样做,理由已经在上面讲过了,因为我想使我的语言接近人们的语言,并且我要表达的愉快又与许多人认为是诗的正当目的的那种愉快十分不同。既然不能份外地仔细,我就无法让读者对于我所要创造的风格有着更确切的了解,我只能告诉他我时常都是全神贯注地考察我的题材;所以,我希望这些诗里没有虚假的描写,而且我表现种种思想时所使用的语言,都分别适合于每一思想的重要性。这样的尝试必然会获得一些东西,因为这样做有利于一切好诗的一个共同点,就是合情合理。然而要这样做,我就必须丢掉许多历来认为是诗人们应该继承的词句和词藻。我又认为最好是进一步约束自己,不去使用某些词句,因为这些词句虽然是很适合而且优美的,可是被劣等诗人愚蠢地滥用以后,便使人十分讨厌,以致任何联想的艺术都无法加以征服。
如果在一首诗里,有一串句子,或者甚至单独一个句子,其中文字安排得很自然,但据严格的韵律的法则看来,与散文没有什么区别,于是许多批评家,一看到这种他们所谓散文化的东西,便以为有了很大的发现,极力奚落这个诗人,以为他对自己的职业简直一窍不通。这些批评家会创立一种批评标准,读者将从而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喜欢这些诗,就必须坚决否认这一标准。我以为很容易向读者证明,不仅每首好诗的很大部分,甚至那种高贵的诗的很大部分,除了韵律之外,它们与好散文的语言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而且最好的诗中最有趣味的部分的语言也完全是那写得很好的散文的语言。
[……]
现在我们可以更进一步。我们可以毫无错误地说,散文的语言和韵文的语言并没有也不能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我们喜欢探索诗和绘画的相似之点。因而把它们当做两姊妹。但是对于韵文和散文,我们从哪里找到充分紧密的联系,足以说明两者有一致的特征呢?韵文和散文都是用同一的器官说话,而且都向着同一的器官说话,两者的本体可以说是同一个东西,感动力也很相似,差不多是同样的,甚至于毫无差别;诗的眼泪“并不是天使的眼泪” ,而是人们自然的眼泪;诗并不拥有天上的流动于诸神血管中的灵液,足以使自己的生命汁液与散文的判然不同;人们的同样的血液在两者的血管里循环着。
如果认为韵脚和韵律是一种特点,可以推翻刚才所讲的散文和韵文是一致的说法,并且又引起人的头脑所乐于承认的其他种种人为的特点,那末我只有回答说,这本集子里的诗所用的语言,是尽可能地从人们真正使用的语言中选择出来的。这种选择,只要是出于真正的兴趣和情感,自身就形成一种最初想象不到的特点,并且会使文章完全免掉日常生活的庸俗和鄙陋。即使再加上音节,我相信所产生的不同之处也不至于使头脑清楚的人感到不满意。我们究竟还有别的什么特点呢?这些特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又存在于什么地方呢?不,就是在诗人通过他的人物讲话的地方,也没有别的特点。就是为着文体的高贵,或者为着它的任何拟定的装饰,别的特点也是不必要的。只要诗人把题材选得很恰当,在适当的时候他自然就会有热情,而由热情产生的语言,只要选择得很正确和恰当,也必定很高贵而且丰富多彩,由于隐喻和比喻而充满生气。假如诗人把自己所制造的一套外加的华丽与热情所自然激发的优美杂揉在一起,那末这种不协调一定会使明智的读者感到震惊,这里我就不仔细谈了。我只须说这种杂揉是不必要的。倘若热情并不强烈,文体也相当平和,那么,一些适当的充满隐喻和比喻的诗行,仍会取得应有的效果,这种情况的确很可能的。
[……]
诗人这个字眼是什么意思呢?诗人是什么呢?他是向谁讲话呢?我们从他那里得到什么语言呢?——诗人是以一个人的身份向人们讲话。他是一个人,比一般人具有更敏锐的感受性,具有更多的热忱和温情,他更了解人的本性,而且有着更开阔的灵魂;他喜欢自己的热情和意志,内在的活力使他比别人快乐得多;他高兴观察宇宙现象中的相似的热情和意志,并且习惯于在没有找到它们的地方自己去创造。除了这些特点以外,他还有一种气质,比别人更容易被不在眼前的事物所感动,仿佛这些事物都在他的面前似的;他有一种能力,能从自己心中唤起热情,这种热情与现实事件所激起的很不一样,但是(特别是在令人高兴和愉快的一般同情心范围内),比起别人只由于心灵活动而感到的热情,则更像现实事件所激起的热情。他由于经常这样实践,就获得一种能力,能更敏捷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特别是那样的一些思想和感情,它们的发生并非由于直接的外在刺激,而是出于他的选择,或者是他的心灵的构造。
不论我们以为最伟大的诗人具有多少这种能力,我们总不能不承认这种能力给诗人所提示的语言在生动上和真实上总常常比不过实际生活中的人们的语言,实际生活中的人们是处于热情的实际紧压之下,而诗人则在自己心中只是创造了或自以为创造了这些热情的影子。
不管我们怎样赞美诗人的禀赋,我们总看得出,当他描写或摹仿热情的时候,他的工作比起人们实在的动作和感受中所有的自由和力量,总是多少有些机械。所以,诗人希望把自己的情感接近他描写的人们的情感,并且暂时完全陷入一种幻觉,竭力把他的情感和那些人的情感混在一起,并且合而为一;因为想到他的描写有一个特殊的目的,即使人愉快的目的,有时才把这样得来的语言稍微改动一下。于是,他就实行我所主张的选择原则了。他依据这种选择原则,抛弃热情中使人厌恶不快的东西;他觉得无须去装饰自然或增高自然;他愈加积极地实行这个原则,他就愈加深信,他的从想象或幻想得来的文字是不能同从现实和真实里产生的文字相比的。
但是,那些不反对这些话的总的精神的人们也许会说,诗人既然不能时常创造十分适合于热情的语言,像从真实的热情里得来的语言一样,那末他就可以把自己当作一个翻译者,可以随便把另一种优点来代替那种他不能得到的优点;他有时竭力想超过他原来的优点,以便补偿他觉得自己不能不犯的一般缺点。但是这种说法却会赞助懒惰,鼓励懦怯的失望。还有,这些人说出这种话,都是因为他们不懂得他们谈论的东西,他们把诗当做取乐和消遣的东西谈论,他们十分严肃地向我们说他们爱好诗,而实际上他们就像他们爱好跳绳或喝酒一样,把这当作无关利害的事情。我记得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过,诗是一切文章中最富有哲学意味的。的确是这样。诗的目的是在真理,不是个别的和局部的真理,而是普遍的和有效的真理;这种真理不是以外在的证据作依靠,而是凭借热情深入人心;这种真理就是它自身的证据,给予它所呈诉的法庭以承认和信赖,而又从这个法庭得到承认和信赖。诗是人和自然的表象,传记家和历史家都必须忠于事实而且要顾到实际用处,他们所遇到的困难,比起诗人所遇到的就大得不知多少,因为诗人了解他自己的艺术的高贵性。诗人作诗只有一个限制,即是,他必须直接给一个人以愉快,这个人只须具有一个人的知识就够了,用不着具有律师、医生、航海家、天文学家或自然哲学家的知识。除了这一个限制以外,诗人与事物表象之间就没有什么障碍;而在事物表象与传记家和历史家之间却有成千上万的障碍。
不要把这种直接给人愉快当做诗人艺术的一种退化。事实上决不是如此。这是对于宇宙间美的一种承认,一种虽非正式的却是间接的更诚实的承认;对于以爱来观看世界的人,这是一种轻而易举的工作;还有,这是对于人的本有的庄严性的一种顶礼,是对于人们借以理解、感觉、生活和运动的快乐的伟大基本原则的一种顶礼;只有愉快所激发的东西,才能引起我们的同情。我希望我不会被人误解;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我们对苦痛表示同情,我们就会发现同情是和快感微妙地结合在一起而生和展开的。没有一种知识,即是,没有任何的一般原理是从思考个别事实中得来的,而只有由快乐建立起来、单凭借快乐而存在于我们的心中。科学家、化学家、数学家,不管他们经过多少困难和不愉快,他们总知道这点,感觉到这点。不管解剖学家研究的东西如何给人苦楚,他总感觉到他的知识是一种愉快;他没有愉快,也就没有知识。那末,诗人作的是什么呢?他以为人与周围的事物相互作用和反作用,因而生出无限复杂的苦痛和愉快;他依据人自己的本性和他的日常生活来看人,认为人以一定数量的直接知识,以一定的信念、直觉、推断(由于习惯而获得直觉的性质)来思考这种现象;他以为人看到思想和感觉的这种复杂的现象,觉得到处都有事物在心中激起同情,这些同情,因为他天性使然,都带有一些愉快。
诗人主要注意的,就是人们都具有的这种知识,以及除了日常生活经验我们不需要别的训练就能喜欢的这种同情。他以为人与自然根本互相适应,人的心灵能映照出自然界中最美最有趣味的东西。因此,诗人被他在全部探索过程中的这种快感所激发,他和普遍的自然交谈着,怀着一种喜爱,就象科学家在长期的努力后,由于和自然的某些特殊部分(他的研究对象)交谈而发生的喜爱一样。诗人和哲学家的知识都是愉快;只是一个人的知识是我们的生存所必需的东西,我们天然的不能分离的祖先遗产;一个人的知识是个人的个别的收获,我们很慢才得到,并且不是以平素的直接的同情把我们与我们的同胞联系起来。科学家追求真理,仿佛是一个遥远的不知名的慈善家;他在孤独寂寞中珍惜真理,爱护真理。诗人唱的歌全人类都跟他合唱,他在真理面前感觉高兴,仿佛真理是我们看得见的朋友,是我们时刻不离的伴侣。诗是一切知识的菁华,它是整个科学面部上的强烈的表情。真的,我们可以象莎士比亚谈到人一样,说诗人是“瞻视往古,远看未来” 。诗人是捍卫人类天性的磐石,是随处都带着友谊和爱情的支持者和保护者。不管地域和气候的差别,不管语言和习俗的不同,不管法律和习惯的各异,不管事物会从人心里悄悄消逝,不管事物会遭到强暴的破坏,诗人总以热情和知识团结着布满全球和包括古今的人类社会的伟大王国。诗人的思想对象随处都是;虽然他也喜用眼睛和感官作向导,然而他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发现动人视听的气氛可以展开他的翅膀,跟踪前去。诗是一切知识的起源和终结,——它像人的心灵一样不朽。如果科学家在我们的生活里和日常印象里造成任何直接或间接的重大变革,诗人就会立刻振奋起来。他不仅在那些一般的间接影响中紧跟着科学家,而且将与科学家并肩携手,深入到科学本身的对象中间去。如果化学家、植物学家、矿物学家的极稀罕的发现有一天为我们所熟习,其中的关系在我们这些喜怒哀乐的人看来显然是十分重要,那末诗人就会把这些发现当做与任何写诗的题材一样合适的题材来写诗。如果有一天现在所谓科学的东西这样地为人们所熟悉,大家都仿佛觉得它有血有肉,那末诗人也会以自己神圣的心灵注入其中,帮助它化成有生命者,并且欢迎这位如此产生的人物成为人们家庭中亲爱的、真正的一员。既然这样,我们就不能想象,凡是对于诗抱有我所企图说明的这样崇高观念的人,会以转瞬即逝的装饰损害他所描写的东西的真实性和神圣性,会竭力用各种技巧来博得喝采,而使用这些技巧不过是由于假定他的题材卑下的原故。
直到这里,我所说的一切都是对于一般的诗而言的,特别是对于诗人通过自己人物说话的那一部分而言的。谈到这点,我们仿佛可以下一个结论,只要是有理性的人都会认为,诗中戏剧性部分的缺点的大小,完全在于它脱离真正的自然语言的程度,以及是否染上了诗人自己的词汇的色彩。这种词汇或者是诗人当做个人所特有的,或者是一般诗人所共有的。这些人由于写诗的关系,自然就使用一种特别的语言。
所以,我们不仅在诗的戏剧性部分里可以寻找语言上的这种差别,而且就是在诗人现身说话的地方,我们也一定可以看到语言上的这种差别。关于这点,我请读者看一看我在上面对于诗人的描写。在主要有助于形成诗人的这些特质之中,没有一点在种类上与别人不同,不过在程度上有差别而已。总括说来,诗人和别人不同的地方,主要是在诗人没有外界直接的刺激也能比别人更敏捷地思考和感受,并且又比别人更有能力把他内心中那样产生的这些思想和情感表现出来。但是这些热情、思想和感觉都是一般人的热情、思想和感觉。这些热情、思想和感觉到底与什么相联系呢?无疑地,它们与我们伦理上的情操、生理上的感觉,以及激起这些东西的事物相联系;它们与原子的运行、宇宙的现象相联系;它们与风暴、阳光、四季的轮换、冷热、丧亡亲友、伤害和愤懑、感德和希望、恐惧和悲痛相联系。这些以及类似的东西是别人的感觉和使他们发生兴趣的对象,所以是诗人所描写的感觉和对象。诗人以人的热情去思考和感受。那末他用的语言怎能与感觉敏锐、头脑清楚的其他一切人所用的语言有很大差别呢?我们可以证明这是不可能的。假如不是这样,诗人就可以在表达情感以娱乐自己或他这样的人的时候使用一种特别的语言了。不过,诗人决不是单单为诗人而写诗,他是为人们而写诗。除非我们提倡盲目崇拜,或者把无知当作快乐,诗人就必须从这个假想的高处走下,而且为了能引起合理的同情,必须像别人表现自己一样地表现自己。除此以外,诗人只是从人们真正使用的语言里进行选择,换句说话,他正确地依据这样的选择原则去作诗,自然就踏上稳固的基地,我们就知道从他那里会得到什么。关于韵律,我们的感觉是一样的;读者要记住,韵律的特点是整齐、一致,不像通常所谓诗的词汇的所有韵律是硬造的,随意可以改变的,这些改变是数也数不清的。在一种情况下,读者就完全受诗人的摆布,听任他高兴用什么意象和词汇来表达热情;在另一种情形下,韵律遵守着一定的法则,这些法则是诗人和读者都乐于服从的,因为它们是千真万确的,一点也不干涉热情,只是像历来所一致证实的那样提高和改进这种与热情共同存在的愉快。
[……]
我曾经说过,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诗人沉思这种情感直到一种反应使平静逐渐消逝,就有一种与诗人所沉思的情感相似的情感逐渐发生,确实存在于诗人的心中。一篇成功的诗作一般都从这种情形开始,而且在相似的情形下向前展开;然而不管是什么一种情绪,不管这种情绪达到什么程度,它既然从各种原因产生,总带有各种的愉快;所以我们不管描写什么情绪,只要我们自愿地描写,我们的心灵总是在一种享受的状态中。如果大自然特别使从事这种工作的人获得享受,那么诗人就应该听取这种教训,就应该特别注意,不管把什么热情传达给读者,只要读者的头脑是健全的,这种热情就应当带有一种愉快。和谐的韵文语言的音乐性,克服了困难之后的感觉,已往从同样的韵文作品里所得到的快感的任意联想,对这种语言(它与实际生活语言十分相似而在韵律上却又差别很大)的一再的模糊的知觉,——所有这一切很微妙地构成了一种复杂的快乐感觉,它在缓和那总是与更深热情的强烈描写掺杂在一起的痛苦感觉方面是非常有用的。在打动人心和充满激情的诗中,总是有这种效果;至于在轻快的诗篇里,诗人在安排韵律上的轻巧和优美就是使读者感到满意的主要源泉。关于这个问题所必须说的一切,还可以用下面这个事实来证明:很少有人否认,用诗和散文描写热情、习俗或性格,假使两者都描写得同样好,结果人们读诗的描写会读一百次,而读散文的描写只读一次。
(曹葆华译,选自伍蠡甫等编:《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1.作者简介 
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年),英国浪漫主义文学先驱,“湖畔派”诗人之一。1770年4月7日生于英国北部坎伯兰郡考克茅斯的一个律师家庭,家乡湖泊星罗棋布,以秀丽的湖光山色闻名。童年时熟读斯宾塞、莎士比亚和弥尔顿的作品。8岁时母亲去世,被送到位于故乡东南二三十英里一个叫豪克斯海德的小镇的寄宿学校上学,直到1787年进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学习为止。期间得以常在当地的湖山之间漫游。所上学校的校长是位诗歌爱好者,对他在诗歌方面的兴趣起了关键的启蒙作用。这段与自然亲密相处的日子对他后来的写作影响很大。1783年父亲去世,他和弟兄们由舅父照管。妹妹多萝西则由外祖父母抚养。多萝西与他最为亲近,终身未嫁,后来一直与他相伴。
1787年,华兹华斯进入剑桥大学的圣约翰学院学习。在那里,他阅读了大量古典文学作品,同时学习法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1790年的暑假,由于受卢梭思想的影响,曾与同学一起去法国、瑞士和意大利旅行。1791年大学毕业,获得文学学士学位。同年11月赴法国旅居,住在卢布瓦,对法国革命怀有热情。1792年回到伦敦,不久出版了第一本诗集。1795年10月,在妹妹多萝西陪同下移居英国西北部湖区的塞特郡乡间,实现接近自然并探讨人生意义的夙愿。在那里,华兹华斯与英国另外两位浪漫主义诗人柯勒律治、骚塞结为密友,号称“湖畔诗人”。1798年与柯勒律治一起出版了诗集《抒情歌谣集》。1798年9月至1799年春,旅居德国,开始写作长诗《序曲》。1803年游苏格兰,写了《孤独的收割者》和其他一些记游诗。1807年出版了两卷本诗集。1843年被授予“桂冠诗人”称号。
2.背景知识 
1798年,华兹华斯与柯勒律治这两位“湖畔诗人”共同出版了诗集《抒情歌谣集》。这本诗集的出版,不但没有像两位作者预期的那样获得认可,反而受到了一些读者和批评家的责难。1800年,诗集再版,华兹华斯写了篇序言附在前面,主要的目的是为他的写作原则和写作实践辩护,并且驳斥同时代人对他的诗的冷遇与责难。后来,文学史家将这一部诗集,特别是这篇序言的出版,看成是英国浪漫主义文学新时代开始的标志。
美国的文学理论家M.H.艾布拉姆斯曾认为,从古罗马贺拉斯所写的《诗艺》到18世纪的文学批评家之间,尽管存在着诸多重大的差异,两者在前提、宗旨和方法上的连续性却依然可辨,但是,“英国和德国浪漫主义作家理论的出现打断了这种连续性;他们作出了各种各样的创新,其中有许多观点和具体做法都标志着在传统批评与包括一些自称是反浪漫主义的批评在内的现代批评之间,有着种种本质上的区别” 。艾布拉姆斯曾经用“镜”和“灯”这两个著名的隐喻来概括这种区别,“镜”概括了从柏拉图到18世纪新古典主义主要的思维特征,而“灯”则代表了浪漫主义关于诗人心灵的主导观念。在华兹华斯之前的整个18世纪的英国文学批评中,“艺术即模仿”的观点几乎成了不证自明的定理,“提纲挈领地说,18世纪具有代表性的批评家们认为,心灵感知者就是反映外在世界;所谓创造活动,就是将朴素的形象或感觉摹本这些‘观念’加以重新组合;由此产生的艺术作品就像一面镜子,反映了一个经过选择和编排的生活形象” 。这种模仿(再现)理论在西方统治了相当长的时间。而华兹华斯这篇导言的意义,即在于提出了全新的主张情感表现的文学观念,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这个时代被后人称为浪漫主义时代。这篇序言因此成了英国浪漫主义的“宣言”,它的重要性在于提出了有关诗歌本质和评价标准的新命题。
华兹华斯在这篇文章中提出“诗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的观点,对英国浪漫主义批评家对诗的本质的看法影响深远,因而也成了西方抒情理论的代表性观点。正如艾布拉姆斯所言:“华兹华斯是第一个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同时,他的著作影响极大,他使诗人的情感成为批评指向的中心,因此也标志着英国文学理论上的一个转折点。” 
这里需要强调的是,华兹华斯把一切好诗的标准定义为“情感的自然流露”,但他所谓的好诗的对象不是“史诗”,也不是西方所谓的“戏剧诗”,而是“抒情诗”。在浪漫主义时代,抒情诗成了诗歌的基本形式,它的性质也是一般诗歌的基本依据。因之,华兹华斯的浪漫主义理论就是一种抒情理论,其重要性恰恰是对古希腊以来以史诗和戏剧为基础文类的模仿理论的反拨与补充。
3.文本解读 
华兹华斯在这篇文章中两次提出“诗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Poetry is the spontaneous overflow of powerfull feelings)”。这被视为英国浪漫主义者关于诗最有代表性的定义。华兹华斯在文章中谈到题材、语言、自然、诗人等问题,都可以说是以诗的这个定义为基础的。这个关于诗的定义,将诗的本质定位为诗人情感的流露。“流露(overflow)”这个词更为准确的翻译应是“流溢”。正如艾布拉姆斯所言:“华兹华斯的‘流溢’这个隐喻,是以物理上的容器作比方的……这个容器当然就是诗人,诗歌的素材便是从中而来,它们既非事物也非行为,而恰恰是诗人液体般的情感。一种首尾一致的诗歌理论如果以这种比方而不是以模仿说为其出发点,那么它的侧重点和标准就会迥异于其他诗论。它的重点倾向于艺术家,其注意焦点则是作品诸要素与艺术家心境的关系,而且,‘自然’这个词还暗示,流溢的原动力是艺术家天生就有的,或许还不是他想控制就能控制的。” 在华兹华斯对诗的定义的描述中,诗人本身就成了创造诗歌作品主要的和决定性的因素,而且,对诗的判断也主要地要以诗人为依据。这是一种强调诗人的情感表现的“表现说”,因而被认为是英国文学批评从“模仿说”到“表现说”转变的一种标志。这也可以说是西方抒情理论兴起的标志。
华兹华斯抒情理论的主要特征,就是将诗歌作品的本质看成是诗人内心情感的外化,是诗人强烈情感支配下的产物。这样,在诗歌创造中,诗人的情感就成了决定性的因素,诗并不存在于对象本身,而是存在于诗人主体对对象的审美观照中。华兹华斯认为他的诗的取材来自“日常生活里的事件和情节”,但他同时要使这些事件和情节“加上一种想象的光彩,使日常的东西在不平常的状态下呈现在心灵面前”。这显然是与传统的模仿论不同的一种诗学观念,它强调的是心灵的想象力量对外物的“改变”作用,而这当中最为关键的因素,即是浪漫主义诗人所理解的诗歌的源泉:强烈的情感。正如华兹华斯在文中所说:“是情感给予动作和情节以重要性,而不是动作和情节给予情感以重要性。”也正是由于极端重视诗人的情感,华兹华斯把诗学讨论的中心放在诗人这一要素上。同时,他赋予诗人一种理想化的浪漫主义气质与心性,用他自己的话描述,就是:“诗人是以一个人的身份向人们讲话。他是一个人,比一般人具有更敏锐的感受性,具有更多的热忱和温情,他更了解人的本性,而且有着更开阔的灵魂;他喜欢自己的热情和意志,内在的活力使他比别人快乐得多;他高兴观察宇宙现象中的相似的热情和意志,并且习惯于在没有找到它们的地方自己去创造。”此外,诗人“能更敏捷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特别是这样的一些思想和感情,它们的发生并非由于直接的外在刺激,而是出于他的选择,或者是他的心灵的构造”。无疑,诗人特异的敏感的心灵,成了诗歌创造的源泉。因而,华兹华斯说:“心灵能映照出自然界中最美最有趣味的东西。”
与上述关于诗的本质的抒情理论相对应,华兹华斯在这篇文章中还讨论了诗所应该描写的题材和所应该使用的语言。在华兹华斯看来,特定的情感、题材与语言这三者,在诗中是相互适应的:“只要诗人把题材选得很恰当,在适当的时候他自然就会有热情,而由热情产生的语言,只要选择得很正确和恰当,也必定很高贵而且丰富多彩,由于隐喻和比喻而充满生气。”那么,在华兹华斯的心目中,什么样的题材与语言才适合于诗人自然的情感流溢呢?
华兹华斯在这篇文章中多次明确地提到,他的诗表现的题材是“微贱的田园生活”,这是一种“日常生活里的事件和情节”。之所以选择这样的题材作为诗歌写作的内容,华兹华斯自己说:“因为在这种生活里,人们心中主要的热情找着了更好的土壤,能够达到成熟境地,少受一些拘束,并且说出一种更纯朴和有力的语言;因为在这种生活里,我们的各种基本情感共同存在于一种更单纯的状态之下,因此能让我们更确切地对它们加以思考,更有力地把它们表达出来;因为田园生活的各种习俗是从这些基本情感萌芽的,并且由于田园工作的必要性,这些习俗更容易为人了解,更能持久;最后,因为在这种生活里,人们的热情是与自然的美而永久的形式合而为一的。”在这方面,华兹华斯的抒情理论,体现了文化上崇尚自然的倾向。既然诗是诗人情感的自然流露,华兹华斯就有理由认为,真正的好诗不是用矫揉造作的华丽的辞藻去表现非自然的题材。换言之,诗既然是诗人的天性的自然流露,那么,田园题材就是诗歌写作最好的素材了。华兹华斯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他出生地所在的湖区一带度过的。在他自己的诗中,华兹华斯最乐于也最善于描写大自然。华兹华斯对大自然怀有深厚的感情,对实现了工业化之后具有种种痼疾的城市颇为厌恶,在这篇文章中,华兹华斯还对城市里产生的千篇一律的生活,以及诞生于城市的生活和习俗趋势之上的病态文学加以批判。
与诗歌写作所选择的“微贱的田园生活”相适应,华兹华斯认为诗人所应采用的语言是这些生活于其中的人“所使用的语言”。这或许可以理解华兹华斯与其他浪漫主义者对“歌谣”一词的热爱。歌谣,被理想化地认为是本国语言的真正化身和继承者,它的活力,即在于它是一种活的、自然的、富于韵律的语言。华兹华斯认为这样的语言是“更纯朴和更有力的语言”,它“单纯而不矫揉造作”,它“从屡次的经验和正常的情感产生出来,比起一般诗人通常用来代替它的语言,是更永久、更富有哲学意味”。为了达到诗的语言的这种纯朴、自然与有力,华兹华斯在谈到自己的诗的风格时,特别强调诗的写作应该避免使用一般人所谓的“诗的词汇”,主张打破严格的诗的韵律法则。华兹华斯力主诗人使用的语言应该接近普通民众使用的语言。在这个意义上,华兹华斯甚至认为诗的语言与散文的语言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他说:“诗的眼泪‘并不是天使的眼泪’,而是人们自然的眼泪;诗并不拥有天上的流动于诸神血管中的灵液,足以使自己的生命汁液与散文的判然不同;人们的同样的血液在两者的血管里循环着。”
通观全文,我们可以发现,浪漫主义以抒情诗为基础文类的诗论,其实就是一种抒情理论。这种抒情理论强调情感表现,强调诗人的主体性,认为诗歌作品的本质是诗人内心情感的外化,华兹华斯称为“流溢”。




推荐阅读:

济慈《圣亚尼节前夕》

托马斯·哈代诗12首

惠特曼《我自己的歌》

叶芝诗16首

普希金诗17首

苏马罗科夫诗2首

里尔克诗3首

勒内·夏尔《修普诺斯散记》

哈利·克里夫顿诗15首

嘎山·札克唐诗4首

保尔·福尔诗9首

凡尔哈伦诗6首

波特莱尔诗4首

佩索阿诗16首

万叶集Ⅱ

古今和歌集:贺歌

保罗·策兰诗14首

狄兰·托马斯诗9首

济慈诗15首

辛波斯卡诗15首

索雷斯库诗15首

艾略特诗15首

普希金诗15首

洛尔迦诗15首

安德拉德诗15首

保罗·默顿诗9首

华兹华斯诗13首

高银诗14首

雪莱诗9首

叶芝诗10首

王尔德诗11首

莎士比亚《维纳斯与阿多尼》

诺拉·尼高纳尔诗12首

马丁·梭罗楚克诗3首

西班牙民谣绝句25首

莎拉·蒂丝玳尔诗6首

莎士比亚《鲁克丽丝失贞记》

席勒诗12首

叶芝《一个男人的青春与暮年》

叶芝《罗兰爵士》

叶芝诗11首

叶芝诗2首

叶芝《长脚蚊》

叶芝诗2首

莎士比亚《热情的朝圣者》

叶芝诗24首

叶芝诗3首

叶芝诗2首

叶芝《阔园野天鹅》

叶芝《亚当的诅咒》

叶芝《没有第二个特洛伊》

叶芝《困难的迷惑》

爱德温·阿灵顿·罗宾森诗6首

里尔克:安魂曲四首

阿诺德《多佛海滩》

阿诺德《夜莺》

但丁·罗赛蒂《白日梦》

但丁·罗赛蒂《题乔尔乔内的威尼斯牧歌》

但丁·罗赛蒂《顿悟》

但丁·罗赛蒂《短暂的时光》

惠特曼诗12首

阿赫玛托娃《北方哀歌》

阿赫玛托娃《爱情》


砌冷兰凋佩 闺寒树陨桐 别鹤栖琴里 离猿啼峡中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