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道歌》作者归属考——以永嘉玄觉的几种传记为中心 附：《证道歌》

永嘉大师像 138×72cm 绢本 2013  戴宏海　

《证道歌》作者归属考——以永嘉玄觉的几种传记为中心

作者：王颂

内容摘要：本文针对《证道歌》伪撰说，从玄觉的几种传记资料入手予以了细致分析。尽管自《祖堂集》开始的禅宗文献对玄觉的南宗色彩进行了大量渲染，并不可信，但玄觉参访慧能一事的真实性有诸多材料可以佐证。唐魏静《永嘉集序》与宋赞宁《高僧传》中所刻画的玄觉的形象并不矛盾，《宋高僧传》有可能引用了唐李邕碑等较早的史料，可信度较高。因此，尽管上述资料都没有明确提及《证道歌》一书，且《证道歌》无论在思想与文风上都与《永嘉集》有较大差异，但并没有任何切实的证据可以证明其并非玄觉的作品。

关键词：永嘉玄觉 《证道歌》 《祖堂集》 《宋高僧传》

作者简介：王颂，男，1971年生人，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佛教研究中心主任。1990年就读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哲学学士、硕士。2002年毕业于日本国际佛教学大学院大学，文学博士。2005年起任教于北京大学哲学宗教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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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觉大师《证道歌》在宋代既已经脍炙人口，在禅思想史上具有重要影响。然而，自近代以来，在疑古思潮的影响下，很多人怀疑《证道歌》乃伪作，甚至认为作为《永嘉集》作者的永嘉玄觉与作为慧能弟子的“一宿觉”的玄觉是两个人物，或者认为后者是虚构的人物。这关系到对玄觉思想和历史定位的整体认识，不可不辨。在此，主要结合玄觉的几种传记资料来予以考察。

南宋志磐在《佛祖统纪》中最早怀疑《证道歌》并非玄觉的作品，他说：

《左溪本纪》称与真觉为同门友，《真觉传》中称左溪激厉遂谒曹溪，而又言精于天台止观之道，是知同学于天宫无可疑者。况《永嘉集》中全用止观遮照之旨，至此当益信。是宜系之天宫用见师授之意，但世传《证道歌》，辞旨乖戾，昔人谓非真作，岂不然乎？

志磐根据玄觉与左溪玄朗交往的经历以及《永嘉集》的内容，认定玄觉秉承的是天台止观法门，而《证道歌》则“辞旨乖戾”，应该是伪作。近代以来，则有胡适对《证道歌》作者的质疑最为有名。他在巴黎所藏敦煌文献中发现了一件题作《禅门密诀》的卷子（P.2140），署名“招觉大师”，就武断地认为：“我现在还不曾考出‘招觉大师’是谁，但我们因此可知此文并不是玄觉所作，原题也不叫作‘证道歌’，本来叫作‘禅门密要诀’”，甚至说：“我们竟可以进一步说，所谓‘永嘉禅师玄觉’者，直是一位乌有先生，本来没有这个人。那位绰号‘一宿觉’的和尚，叫作‘招觉’，生在‘二十八祖’之说已成定论的时代，大概在晚唐五代之时。他与六祖绝无关系，他生在六祖死后近二百年。”“读禅宗书的人，应该知道禅门旧史家最喜欢捏造门徒，越添越多，六祖门下添一个玄觉，便是一例。”这样草率的论断当然是错谬百出。殊不知《禅门密诀》是卷子的总称，非指单篇文字，类似的例子在敦煌文献中随处可见，“招觉”不过是笔误，而玄觉禅师的传记见于多种早于这件敦煌卷子（980）的资料，同时代人即有记述，不可能是捏造的人物。至于断言玄觉与六祖慧能绝无关系，就更没有提出任何有力证据。

为了搞清这个问题，我们有必要对玄觉的相关传记资料加以细致考察。然而据笔者目力所及，先行研究或对材料解读有断章取义之嫌，或误将不同性质的资料不加拣别地混在一起，笼统地勾画出一个玄觉行迹的概貌。为此，笔者认为，有必要先对有关玄觉生平的几种资料做一番细致分析。

一 魏静《永嘉集序》

毋庸置疑，有关玄觉生平的最可靠资料，是与他同时代，且为他皈依弟子的唐庆州刺史魏静（或作“靖”）为《禅宗永嘉集》所作的序言。该文开始部分按照常见体例，以文学性的骈体文始，没有提供什么实质材料，而其后的文字称：

大师俗姓戴氏，永嘉人也。少挺生知，学不加思。幼则游心三藏，长则通志大乘。三业精勤，偏弘禅观；境智俱寂，定慧双融。遂使尘静昏衢，波澄玄海。心珠道种，莹七净以交辉；戒月悲花，耿三空而列耀。加复霜松洁操，水月虚襟，布衣蔬食，忘身为法，愍伤含识，物物斯安，观念相续，心心靡间。始终抗节，金石方坚，浅深心要，贯花惭洁。神彻言表，理契寰中，曲己推人，顺凡同圣。则不起灭定而秉护四仪，名重当时，道扇方外。三吴硕学，辐辏禅阶；八表高人，风趋理窟。静往因薄宦，亲承接足。恨未尽于方寸，俄赴京畿。自尔已来，幽冥遽隔。永概玄眸，积翳忽丧金錍；欲海洪涛，遄沈智檝。遗文尚在，龛室寂寥，呜呼哀哉，痛缠心腑。所嗟一方眼灭，七众何依，德音无闻，远增凄感。大师在生，凡所宣纪，总有十篇，集为一卷。庶同归郢悟者，得意忘言耳。今略纪斯文，多有谬误，用俟明哲，非者正之。

我们看这篇序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对玄觉禅修的强调。如说：“三业精勤，偏弘禅观；境智俱寂，定慧双融”，“则不起灭定而秉护四仪”，又说：“三吴硕学，辐辏禅阶。”尽管天台宗因侧重禅修，其代表人物如慧思、智顗也被称为禅师，玄觉好友玄朗也被称为“朗禅师”，我们并不能由此判断玄觉与南北禅宗有关，但我们仍然要重视这一特点。有学者质疑《禅宗永嘉集》的“禅宗”二字是后人添加的，这一论断并没有充分的理由。尽管我们不能确认魏静编纂该书时是否就题作现在的名字，但也没有证据否定。有的学者认为，《永嘉集》的思想内容与禅宗无关。这一观点是不能成立的。如序言所示，《永嘉集》的编纂，很有可能并非经过魏静之手。这是因为尽管魏静乃玄觉的在家弟子，即“亲承接足”，与玄觉的关系很亲近，但玄觉圆寂时他并不在其身边，文中说得很清楚：“恨未尽于方寸，俄赴京畿。自尔已来，幽冥遽隔”，从上下文来推断，编文集的事情是玄觉的门人或其他人所为，而魏静只是应邀作序而已。从魏静的身份和地位来看，这种推理较为合理。而文集的编纂，从“大师在生，凡所宣纪，总有十篇，集为一卷”等语来看，无疑是玄觉一生作品的选集或全集，包括了不同时代的作品。因此，其内容客观反映了玄觉不同阶段的思想。从这一角度而言，即便有的篇章，如《奢摩他颂第四》和《毗婆舍那颂第五》带有天台色彩，但很难论证说全集所有内容都与禅宗格格不入。质疑《永嘉集》内容与禅宗无关的学者无疑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而且，即便如此，我们仍不能否定玄觉前后思想发生转变的可能性。这一点我们在下面会围绕着玄觉与慧能的关系着重讨论。

第二 “名重当时，道扇方外”等语与玄觉本人回复玄朗的书信可以相互印证。玄觉在信中表述了自己抗志玄妙、不避尘俗的思想。他说：

然而正道寂寥，虽有修而难会；邪徒喧扰，乃无习而易亲。若非解契玄宗，行符真趣者，则未可幽居抱拙，自谓一生欤。……是以先须识道后乃居山。若未识道而先居山者，但见其山，必忘其道；若未居山而先识道者，但见其道，必忘其山。忘山则道性怡神，忘道则山形眩目。是以见道忘山者，人间亦寂也；见山忘道者，山中乃喧也。

可见玄觉本人身体力行了他的主张，因此在世人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三 从“霜松洁操，水月虚襟，布衣蔬食，忘身为法，憨伤含识，物物斯安”等描写来看，玄觉生活简朴，自律甚严，颇具高僧风范。

第四 从“三吴硕学，辐辏禅阶；八表高人，风趋理窟”等描写来看，玄觉生前在三吴一代就卓有声誉。

又据晚出的《宋高僧传》卷八“唐温州龙兴寺玄觉传”，唐代著名书法家李邕（678-747）担任括州刺史时曾为玄觉立碑，惜今不存。赞宁（919-1001）本人是否见过此碑以及《宋高僧传》的相应内容是否参考了李邕“神道碑”的相应内容，不得而知，但赞宁有关立碑的记述应该属实。由此可知，玄觉在生前以及殁后不久就已经声名卓著，在此情况下，在其后不久就大幅度篡改其行迹似乎不大可能。当然，这也只是猜测而已，我们需要做进一步分析。

二 《祖堂集》“玄觉传”

禅宗方面有关玄觉的现存最早记录应为载于《祖堂集》卷三的“玄觉传”，该传也成了《景德传灯录》、宗宝本《坛经》等禅籍的相应内容的蓝本。其文曰：

    一宿觉和尚嗣六祖，在温州。师讳玄觉，字道明，俗姓戴氏，温州永嘉县人也。内外博通，食不耕锄，衣不蚕口，平生功业，非人所测。曾在温州开元寺，孝顺亲母，兼有姊，侍奉二人。合寺合廓，人谤其僧。有一日，亲母下世，着麻，未抛姊，又更被人谤，其僧不能观得。有一日，廊下见一禅师，号曰神策，年近六十有余，弟姊两人隔帘见其老宿，姊却向弟曰：“屈老宿归房里吃茶，还得也无？”弟便出来屈其老宿。老宿不欲得入，见其僧苦切，老宿许之。老宿去房里，女出来相看曰：“小弟容易，乞老宿莫怪。”便对老宿坐，又教弟坐。三人说话次，老宿见其僧气色异于常人，又女人亦有丈夫之气。老宿劝其僧曰：“孝顺之事，自是一路，虽明佛理，未得师印。过去诸佛，圣圣相传，佛佛印可。释迦如来，燃灯授记，若不然者，即堕自然矣。南方有大圣，号曰慧能禅师，可往礼足为师。”僧对曰：“昨者母亲下世，只有姊，独自无人看侍，争抛得？”姊却向弟说：“弟莫疑我，某甲独自身，取次寄住得，但自去。”弟僧从此装里，却去寺主处具说前事。寺主曰：“师兄若这个善心，某甲身自不能去得，某相共造善因。师兄但去，莫愁其姊。某甲孝顺，但唤来他房里。”其僧一一依他寺主处分，唤姊去寺主房里安排了，便发去。其弟僧年当三十一，迤逦往到始兴县曹溪山，恰遇大师上堂，持锡而上，绕禅床三匝而立。六祖问：“夫沙门者，具三千威仪，八万细行，行行无亏，名曰沙门。大德从何方而来，生大我慢？”对曰：“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六祖曰：“何不体取无生，达本无速乎？”对曰：“体本无生，达即无速。”祖曰：“子甚得无生之意。”对曰：“无生岂有意耶？”祖曰：“无意谁能分别？”对曰：“分别亦非意。”祖曰：“如是如是。”于时大众千有余人，皆大愕然。师却去东廊下挂锡，具威仪，便上礼谢，默然击目而出，便去僧堂参众，却上来辞。祖曰：“大德从何方来？返太速乎？”对曰：“本自非动，岂有速也？”祖曰：“谁知非动？”对曰：“仁者自生分别。”祖师一跳下来，抚背曰：“善哉，善哉！有手执干戈，小留一宿。”来朝辞祖师，禅师领众送其僧。其僧行十步来，振锡三下曰：“自从一见曹溪后，了知生死不相干。”其僧归来，名号先播于众人耳，直道不可思议人也。收过者无数，供养者不一。从此所有歌行偈颂皆是其姊集也。师先天二年十月十七日迁化，春秋三十九，敕谥无相大师净光之塔。

《祖堂集》提供了几条独特的信息：

其一 玄觉字道明。

其二 玄觉于先天二年（713）十月十七日迁化，春秋三十九。这一说法与《宋高僧传》有所不同。

其三 玄觉原本默默无闻，住于温州开元寺，经慧能的门徒神策指引后，方赴曹溪向慧能求法。而且是在求法以后方才名声大噪，度化无数。对此神策，印顺法师曾予以考证：“婺州玄策，或作智策，神策，大策（策，或写作荣），与玄觉为友。《湖州佛川寺故大师塔铭并序》称之为‘方岩策公’。玄策晚年，‘却归金华（即婺州），大开法席’。玄策的弟子佛川慧明（697-780），就在湖州（渐西），被称誉为‘南宗传教菩萨’。”从佛川慧明和玄觉的生卒年来看，《祖堂集》有关玄觉初识神策，神策既已“六十有余”的说法似乎不太可信。倒是《宋高僧传》玄觉与神策为法友，一起游方询道的说法更为合理。

其四 玄觉至孝，因为在寺内侍奉照顾老母和姐姐，遭到他人攻击。而其姐姐在玄觉求法的事件上发挥了重要作用。

其五 文中出现了玄觉与慧能见面的所有细节，这一点与《坛经》大致雷同。

综合第四和第五点，玄觉被塑造成了一个原本就已经开悟、只是因为孝顺家人而隐迹潜行于世间的高人，奔赴曹溪并非为了求法，而是下山出世，以此扬名天下。可以看出，这一形象的塑造与慧能颇有神似之处。尽管我们因此无法确信所有细节都是信史，但也无法彻底予以否定。笔者倾向于认为相关描述有刻意的传奇色彩，特别是有关玄觉的姐姐玄机的相关叙述，经过后人的不断加工，带有明显的类型化描述，难以为信，因此不主张将相关内容纳入玄觉的生平事迹但笔者也反对将相关内容彻底理解为传奇故事，彻底否定玄觉曾经向慧能问道，或者否定玄觉曾经参学南宗禅的任何可能性。从文字叙述的角度来看，《祖堂集》的记述风格与魏静序确实大不相同，玄觉的形象也似乎有判若两人的感觉，但这与叙述者的叙述意图、叙述风格有关，并不能由此断言此玄觉非彼玄觉。以上我们对《祖堂集》保存的玄觉传记进行了一番考察，得出一些初步结论：《祖堂集》尽管有一些独特的资料，但其准确度和可信度颇为可疑。

三 《宋高僧传》“玄觉传”

第三种重要的资料是宋赞宁《宋高僧传》之“唐温州龙兴寺玄觉传”，其文曰：

释玄觉，字明道，俗姓戴氏。汉末祖侃公第五燕公九代孙，讳烈，渡江乃为永嘉人也。总角出家，龆年剃发。心源本净，智印全文；测不可思，解甚深义。我与无我，恒常固知；空与不空，具足皆见。既离四病，亦服三衣。德水沐其身，所以清净；良药治其眼，所以光明。兄宣法师者，亦名僧也，并犹子二人，并预缁伍。觉本住龙兴寺。一门归信，连影精勤，定根确乎不移。疑树忽焉自坏，都捐我相，不污客尘。睹其寺旁别有胜境，遂于岩下自构禅庵。沧海荡其胸，青山拱其背。蓬莱仙客，岁月往还，华盖烟云，晨昏交集。粤若功德成就，佛宝郁兴，神钟震来，妙屋化出。觉居其间也，丝不以衣，耕不以食。岂伊庄子大布为裳，自有阿难甘露作饭。觉以独学孤陋，三人有师，与东阳策禅师肩随游方询道，谒韶阳能禅师而得旨焉。或曰：觉振锡绕庵答对，语在别录。至若神秀门庭，遐征问法，然终得心于曹溪耳。既决所疑，能留一宿，号曰一宿觉，犹半遍清也。以先天二年十月十七日，于龙兴别院端坐入定，怡然不动，僧侣悲号。以其年十一月十三日，殡于西山之阳，春秋四十九。初觉未亡前，禁足于西岩，望所住寺喟然叹曰：“人物骈阗，花舆蓊蔚，何用之为？”其门人吴兴兴师、新罗国宣师 ，数人同闻，皆莫测之。寻而述之曰：“昔有一禅师，将诸弟子游赏之次，远望一山，忽而唱曰：‘人物多矣。’”弟子亦不测。后匪久，此师舍寿，殡所望地也，西山去寺，里有余程，送殡繁拥，人物沸腾，其感动也若此。又未终前，有舒雁千余，飞于寺西。侍人曰：“此将何来？”空中有声云：“为师墓所故，从海出也。”弟子惠操、惠特、等慈、玄寂，皆传师之法，为时所推。后李北海邕为守括州，遂列觉行录为碑号神道焉。觉唱道着明，修证悟入。庆州刺史魏靖都缉缀之，号《永嘉集》是也。初觉与左溪朗公为道契，朗贻书招觉山栖，觉由是念朗之滞见于山，拘情于讲，回书激劝。其辞婉靡，其理明白，俾其山世一如、喧静互用，趣入之意，暗诠于是。达者韪之。终敕谥号无相，塔曰净光焉。

此传记内容非常丰富。有以下几个要点：

第一 提及了玄觉的先祖事迹。尽管我们无法确认赞宁在作传时参考了李邕的碑记，但从叙述玄觉先祖的语气来看，颇有这种可能。据赞宁自序，他编撰《宋高僧传》时“或案诔铭，或征志记，或问輶轩之使者，或询耆旧之先民”，在史料搜集方面不遗余力。又志磐引述慧洪觉范（1071-1128）的话批评赞宁说：“宁僧统虽博学，然其识暗，聚众碣为传，非一体。”这也从侧面印证了赞宁在作传时经常大段引用碑文等原始资料。这一过去史家认为的缺点，现在却成了优点，因为他较完整地保留了一些现今已经散佚的原始资料。

第二 传记对玄觉一家“一门归信”“并预缁伍”进行了大量描述，并且称其兄宣法师也是当时的名僧。从这些不同寻常的细节来看，赞宁的记述一定是有所本的。这进一步让我们相信他依据了唐代李邕或者其它较早的资料。

第三 传记明确说玄觉与神策一起游方询道，除了参访慧能，还曾经向神秀一派问道，但最终“得心于慧能”。如前所述，这里对神策的记述与《祖堂集》颇为不同，参访神秀更是新资料。从南北宗当时的发展情况来看，南宗尚未占据优势地位，相较于《祖堂集》，这样的记述较为合理。《祖堂集》将慧能尊为“南方大圣”的说法显然有后人修饰的色彩。另一点与《祖堂集》的不同之处在于，《宋高僧传》并没有保留玄觉见慧能的一系列传奇故事，而是用“或曰：觉振锡绕庵答对，语在别录”，一语带过。大概赞宁也认为这样的描写难以令人置信。我们由此也不能排除赞宁杂糅了多种资料的可能性。如果是这样，玄觉拜访慧能的记述最早始于何时，是否在玄觉生前或逝后不久，就难以判断了。

第四 《宋高僧传》还提供了生年、春秋、弟子等非常详细的重要信息，其中一些内容，如春秋与《祖堂集》有所不同。但从赞宁叙事的详尽程度来看，他一定是有所依据，学者一般也大都采用他的记述。

第五 文中还提到了赐谥号和建塔等事迹。从上下文来看，这也发生在唐代。这让我们对玄觉的地位有了更多一些了解。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宋高僧传》的叙述有所依据，较为客观，尽管其撰述时间较晚，但史料价值较高。尽管这篇传记中依然没有提到《证道歌》——这恐怕也是让后人感到困惑的重要原因，但如果我们相信赞宁的记述属实，从其中对玄觉与禅宗关系的大量描写来看，玄觉其后追随南宗是可信的。那么既然如此，我们就确实不能排除玄觉的思想发生了变化，他本人或者后人根据他的口述编辑创作了《证道歌》的可能性。

四 对“否定派”观点的几点剖析

现存的另外几种传记资料，如《景德传灯录》、附在《永嘉集》之后的杨亿述《无相大师形状》等，基本上依据上述三种资料的相关内容改写而成，故不再赘述。以上我们详细分析了玄觉几种传记的相应内容，以下再结合否定《证道歌》为玄觉作品的学者们（以下简称“否定派”）的观点出发，逐一进行分析。

第一 否定派认为：自南宋志磐开始，就认为玄觉应该属于天台宗人，充满南宗色彩的《证道歌》不可能是他的作品。而我们认为，志磐称《证道歌》“辞旨乖戾”，完全是出于宗派偏见，不足为训，且单纯从思想内容的差异来否定作品的归属，也没有充分的合理性。如果玄觉确实在后来追随了慧能，出现这种差异又何足为奇呢？如日本学者忽滑谷快天就认为《证道歌》乃玄觉参访慧能之后所做，故而与《永嘉集》不同。他说：“盖玄觉一见慧能而心机一转，抛却从前之智解也。”何况正如前文已经讨论过的，《永嘉集》是文集，集中文章并非同时创作，我们不能断言《永嘉集》的思想与《证道歌》完全相悖。与此相关，有人从语言风格的不同来加以论证，但这一点也不能成立。如笔者本人曾经研究过的宋代本嵩就有《通玄记》和《法界观三十门颂》两种文字风格完全不同的作品，前者是华严义学著作而后者是典型的禅门偈颂诗歌，风格与《证道歌》相似。因此，同一作者创作出完全不同风格的作品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第二 否定派认为：记录玄觉向慧能问道等内容的《祖堂集》形成于玄觉圆寂后两百多年，而现存敦煌本《坛经》与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禅门师资承袭图》等较早资料中都没有提到玄觉。笔者认为，《祖堂集》的相关内容确实有不尽可信的成分，但我们还要考虑其它一些时间因素。例如早在日僧圆仁于唐开成四年（839）所撰《日本国承和五年人唐求法目录》中，就有“《最上乘佛性歌》沙门真觉述”的记录，可见在此之前《证道歌》即已经被认定为玄觉的作品，《祖堂集》非始作俑者。现存有数个敦煌《证道歌》卷子，广州六榕寺存有宋代石刻资料，五代末期永明延寿在他的著作《万善同归集》中引用《永嘉集》和《宗镜录》引《证道歌》时都称“真觉大师”，这些事实都说明，唐宋以来，众人普遍认为《证道歌》是玄觉的作品。试想，如果说玄觉真的与南宗毫无瓜葛，南宗怎么可能会认可玄觉位居慧能大弟子之列的说法呢？玄觉生前既已经声名卓著，其所在的温州地区与同时期南宗的活跃区域相隔甚远，如果二者毫无联系，这种子虚乌有的故事又怎么可能让世人相信呢？

第三 否定派提出的最有力证据，应属《证道歌》中出现的六祖传法说以及西天二十八祖说。如胡适认为，这些说法较为晚出，在神会时代才得以确立。而我们目前能够看到的最早出现该说的文献资料，是更晚的很可能出自洪州系的《宝林传》（801）。然而，事情也并非如此简单。一方面我们不能排除相应内容系后人掺入的可能性，一方面也不能排除玄觉时代有类似说法的可能性。还有学者认为文中出现了南北宗斗争的内容，姑且不论是否存在后人掺人的可能性，单就这些内容是否反映了南北宗斗争而言，就有商榷的余地。

小结

综上所述，几点结论如下：

第一 我们在运用传记资料的时候，首先要注意该资料的写作意图和写作背景、该资料的史料来源，区分混杂于其中的信史和传说，以便相对较为客观地提取其中的有用材料。根据这一原则，我们认为《宋高僧传》尽管出现较晚，但其中保存有诸多有关玄觉的可信资料。对《证道歌》予以怀疑的胡适曾表示：“今日所存的禅宗材料，至少有百分之八九十是北宋和尚道原、赞宁、契嵩以后的材料，往往经过了种种妄改和伪造的手续，故不可深信”，但我们通过对赞宁《宋高僧传》相关内容的分析，不认同他这一看法。

第二 我们认为玄觉与神策向慧能问道一事是可信的。尽管自《祖堂集》以后对玄觉的描写充满了南宗色彩，但在玄觉的时代，宗派意识尚未有如此强烈，转诣多师非常正常。如果非要按传承世系来加以划分的话，玄觉应该属于天台一系。

第三 既然玄觉确实曾经问道于慧能，且在南北宗之中更加倾心于慧能一系，那么其先后言行发生转变就是合理的。这也为创作《证道歌》奠定了基础。尽管我们未能发现有力证据证明《证道歌》是玄觉的作品，但我们也无法证伪。而且我们也无法找到其他有可能创作《证道歌》这一脍炙人口作品的候选人。在此情况下，我们就没有充分的理由去怀疑古人所普遍认可的说法。从《证道歌》在玄觉示寂百年后就被归属于他等事实来看，我们更倾向于认为《证道歌》就是玄觉的作品。

本文发表于《佛学研究》 202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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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证道歌》

唐慎水沙门 玄觉 撰

君不见：

绝学无为闲道人， 不除妄想不求真，

无明实性即佛性， 幻化空身即法身，

法身觉了无一物， 本源自性天真佛，

五阴浮云空去来， 三毒水泡虚出没。

证实相，无人法， 刹那灭却阿鼻业，

若将妄语诳众生， 自招拔舌尘沙劫。

顿觉了，如来禅， 六度万行体中圆，

梦里明明有六趣， 觉后空空无大千。

无罪福，无损益， 寂灭性中莫问觅，

比来尘镜未曾磨， 今日分明须剖析。

谁无念，谁无生！ 若实无生无不生，

唤取机关木人问， 求佛施功早晚成。

放四大，莫把捉， 寂灭性中随饮啄，

诸行无常一切空， 即是如来大圆觉。

决定说，表真乘， 有人不肯任情征，

直截根源佛所印， 寻枝摘叶我不能。

摩尼珠，人不识， 如来藏里亲收得，

六般神用空不空， 一颗圆光色非色。

净五眼，得五力， 唯证乃知难可测，

镜里看形见不难， 水中捉月争拈得？

常独行，常独步， 达者同游涅盘路，

调古神清风自高， 貌悴骨刚人不顾。

穷释子，口称贫， 实是身贫道不贫，

贫则身常披缕褐， 道则心藏无价珍。

无价珍，用无尽， 利物应机终不吝，

三身四智体中圆， 八解六通心地印，

上士一决一切了， 中下多闻多不信，

但自怀中解垢衣， 谁能向外夸精进。

从他谤，任他诽， 把火烧天徒自疲，

我闻恰似饮甘露， 销融顿入不思议。

观恶言，是功德， 此即成吾善知识，

不因讪谤起冤亲， 何表无生慈忍力。

宗亦通，说亦通， 定慧圆明不滞空，

非但我今独达了， 恒沙诸佛体皆同。

狮子吼，无畏说， 百兽闻之皆脑裂，

香象奔波失却威， 天龙寂听生欣悦。

游江海，涉山川， 寻师访道为参禅，

自从认得曹溪路， 了知生死不相关。

行亦禅，坐亦禅， 语默动静体安然，

纵遇锋刀常坦坦， 假饶毒药也闲闲。

我师得见燃灯佛， 多劫曾为忍辱仙。

几回生，几回死， 生死悠悠无定止，

自从顿悟了无生， 于诸荣辱何忧喜。

入深山，住兰若， 岑崟幽邃长松下，

优游静坐野僧家， 阒寂安居实潇洒。

觉即了，不施功， 一切有为法不同，

住相布施生天福， 犹如仰箭射虚空。

势力尽，箭还坠， 招得来生不如意，

争似无为实相门， 一超直入如来地。

但得本，莫愁末， 如净瑠璃含宝月，

既能解此如意珠， 自利利他终不竭。

江月照，松风吹， 永夜清宵何所为。

佛性戒珠心地印， 雾露云霞体上衣。

降龙钵，解虎锡， 两钴金环鸣历历，

不是标形虚事持， 如来宝杖亲踪迹。

不求真，不断妄， 了知二法空无相，

无相无空无不空， 即是如来真实相。

心镜明，鉴无碍， 廓然莹彻周沙界，

万象森罗影现中， 一颗圆光非内外。

豁达空，拨因果， 莽莽荡荡招殃祸，

弃有着空病亦然， 还如避溺而投火。

舍妄心，取真理， 取舍之心成巧伪，

学人不了用修行， 真成认贼将为子。

损法财，灭功德， 莫不由斯心意识，

是以禅门了却心， 顿入无生知见力。

大丈夫，秉慧剑， 般若锋兮金刚焰，

非但空摧外道心， 早曾落却天魔胆。

震法雷，击法鼓， 布慈云兮洒甘露，

龙象蹴踏润无边， 三乘五性皆醒悟，

雪山肥腻更无杂， 纯出醍醐我常纳，

一性圆通一切性， 一法遍含一切法，

一月普现一切水， 一切水月一月摄，

诸佛法身入我性， 我性同共如来合，

一地具足一切地， 非色非心非行业，

弹指圆成八万门， 刹那灭却三祇劫，

一切数句非数句， 与吾灵觉何交涉。

不可毁，不可赞， 体若虚空勿涯岸，

不离当处常湛然， 觅即知君不可见。

取不得，舍不得， 不可得中祗么得。

默时说，说时默， 大施门开无壅塞，

有人问我解何宗， 报道摩诃般若力，

或是或非人不识， 顺行逆行天莫测，

吾早曾经多劫修， 不是等闲相诳惑。

建法幢，立宗旨， 明明佛勅曹溪是，

第一迦叶首传灯， 二十八代西天记。

法东流，入此土， 菩提达摩为初祖，

六代传衣天下闻， 后人得道何穷数。

真不立，妄本空， 有无俱遣不空空，

二十空门元不着， 一性如来体自同。

心是根，法是尘， 两种犹如镜上痕，

痕垢尽除光始现， 心法双忘性即真。

嗟末法，恶时世， 众生福薄难调制，

去圣远兮邪见深， 魔强法弱多怨害，

闻说如来顿教门， 恨不灭除令瓦碎。

作在心，殃在身， 不须怨诉更尤人，

欲得不招无间业， 莫谤如来正法轮！

旃檀林，无杂树， 郁密森沈狮子住，

境静林间独自游， 飞禽走兽皆远去。

狮子儿，众随后， 三岁便能大哮吼，

若是野干逐法王， 百年妖怪虚开口。

圆顿教，勿人情， 有疑不决直须争，

不是山僧逞人我， 修行恐落断常坑。

非不非，是不是， 差之毫厘失千里，

是则龙女顿成佛， 非则善星生陷坠，

吾早年来积学问， 亦曾讨疏寻经论，

分别名相不知休， 入海算沙徒自困，

却被如来苦诃责， 数他珍宝有何益。

从来蹭蹬觉虚行， 多年枉作风尘客。

种性邪，错知解， 不达如来圆顿制，

二乘精进没道心， 外道聪明无智慧。

亦愚痴，亦小呆， 空拳指上生实解，

执指为月枉施功， 根境法中虚揑怪，

不见一法即如来， 方得名为观自在。

了即业障本来空， 未了应须还夙债。

饥逢王膳不能餐， 病遇医王争得瘥。

在欲行禅知见力， 火中生莲终不坏，

勇施犯重悟无生， 早时成佛于今在。

狮子吼，无畏说， 深嗟懵懂顽皮靼，

只知犯重障菩提， 不见如来开秘诀。

有二比丘犯淫杀， 波离萤光增罪结，

维摩大士顿除疑， 犹如赫日销霜雪。

不思议，解脱力， 妙用恒沙也无极，

四事供养敢辞劳， 万两黄金亦消得，

粉身碎骨未足酬， 一句了然超百亿。

法中王，最高胜， 恒沙如来同共证，

我今解此如意珠， 信受之者皆相应。

了了见，无一物， 亦无人，亦无佛，

大千沙界海中沤， 一切圣贤如电拂。

假使铁轮顶上旋， 定慧圆明终不失。

日可冷，月可热， 众魔不能坏真说，

象驾峥嵘慢进途， 谁见螳螂能拒辙。

大象不游于兔径， 大悟不拘于小节，

莫将管见谤苍苍， 未了吾今为君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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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nt Mat LXD师关于 X知 化身 神明 教导汇集（2022年11月19日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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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赫巴巴的故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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