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岑
谢玉岑先生词作选摘
解语花
别来几日,园林又见,春光如此。海样离愁,也被花枝勾起。
花间况有如弓月,可似那人眉子。只多愁多病,料应不似,那般憔悴。
算流光弹指,争都难记,竹马青梅情味。安得春风,吹转十年年纪。
分明翠墨银钩手,换了寒灯盐米。待几时有愿,凌云赋就,吐闺中气。
菩萨蛮
龙宝带空箱迭,闹妆犹斗长安陌。翠额本清妍,君心自不怜。
试裁明月扇,倘念寒灰怨。日暮卖珠回,尘奁掩泪开。
南园满地风和絮,晓莺残月知谁主?龋齿更愁眉,背人祗自啼。
金铃珠络索,可奈浮云恶。弱柳不胜风,无端惹乱红。
清平乐·题画蔷薇
暖云十丈,醉里相偎傍。水样流年花锦样,绊住东风休放。
罗窗几日阴晴,匆匆后约消沉。原恨黄金笑靥,当年不识街尘。
清平乐·题画菊
鬓边香逗,影迭屏山绣。霜饱花腴人病酒,依约华灯时候。
题糕俊约谁提?遥烽雁字都稀。笑语相逢江海,可能盈袖同归。
浣溪沙·题画雁来红、拒霜、秋葵
沉醉西风倚绿幢,砑罗慵试道家装,几时来伴水仙王?
鸭脚已遮云外路,雁书新递叶边霜,芙蓉江上是斜阳。
点绛唇·题画雁来红、葵
金井秋梧,啼枯络纬檀心冷。罗衫犹凭,只觉眉黄褪。
酒畔当年,谁把珊瑚赠?多应省,雁边芳讯,归约全无准。
水龙吟·题曼青画柳蓼吟蝉直幅
(为微波阁主赋)
仙云吹散芳洲,梦痕又逐杨丝起。阑干几处,斜阳未褪,晚蝉犹沸。舞后眉颦,尊前亲见,归舟何未?只一般疏俊,十分延伫,秋已占、珠帘底。
漫忆水晶双枕,换凭高遥岑凝睇。隔江听雨,芙蓉开到,无人寻地。纵有天涯,也应悔不、相思恣意。况浅波一抹,镇催寒蓼,作离人泪。
小重山·遣悲怀
薄怒银灯一笑回,秋舂门巷冷、梦先催。乍飞梁燕怯将归,临歧语,凄绝不重来。
海市旧楼台,鱼龙歌吹沸、报花开。无端锦瑟动深悲,人间世,清浅换蓬莱。
谢玉岑具有全面的词才,对词学美感诸多方面的认知、训练都达到极为专业的程度,正当他想要以此为基础进行熔铸,从而开拓出词学新域之时,却中道而逝,终为一未成就之词人。这是他自己的悲剧,也是时代的不幸。
读玉岑公文书后
文|钟锦
或言艺道皆通,不必局一艺也。或言艺各有才,精于此不必精于彼也。皆能持之有故,而不能相下。读玉岑公遗稿,得一解,请尝试言之。
公以词名,人所知也,而诗文亦工。虽诗文每为词名掩,知音者固自不乏。朱大可评其诗云:“相其诗格,殆欲以风调胜人。阳湖多才,信然信然。”陈永正录其《亡妻行略》入《百年文言》,评曰:“满腹悲酸,一泄而出,哀声不绝,难以章句矣。”古文、诗、词,于艺也,虽似最相近,往往有不能同工者。少陵、义山,圣于诗,而文乃不能达意。后主、稼轩,圣于词,诗皆平平耳。遽谓玉岑公贤于前辈,亦不敢言也。何者?遍工与偏诣,虽有其理,亦关乎其时也。
大抵纵其才者,多有偏诣之绝,亦非不能,不肯用其心于他耳。稼轩之才,自长于词,疏落之中偏宜其姿态,不惜刻意求工,故能成其绝。于诗,嫌其句法整齐,似有束缚不住者在,乃不刻意,专习下而放者,故甚推康节,其所造可知矣。而求于法者,必多方习其艺,不肯局焉。法既娴,附其才而行,虽非天纵者,亦且得中人之上,况附乎天纵耶?皆知美成词擅天纵才,兼锻炼力,不知其词之精得其辞赋之力焉,此旁通之效也。然锻炼与天赋必有谐焉,同其法也,不必同其境。白石词亦得锻炼力,于诗文亦必工。而白石诗与美成不同,知其不同,必知其词之亦不同也,盖存乎其性之所近。性焉,不谓法也。故娴于法,未必悦其性,法有同归,艺或偏诣,周姜固皆以词胜也。此言其理。而至于清,法渐密而才不能独擅矣,故遍工者过于偏诣者。此时会之不同也,不以是论高下。
予固言玉岑公词锻炼之深,盖历浙西、常州,至于清季,词之诸端俱臻其极,又得清季诸老有以贯通之,过此以往,实不易逾,不得以天才独擅也。故昔以天才著,不待人工之成,若纳兰、项莲生辈,不复见矣。然玉岑公词之锻炼,有见乎词中者,亦有见乎词外者,见乎词中者人多能言,见乎词外者人罕能言之也。见乎词外者,诗也,文也,书也,画也,其大略也。而诗既有人道之矣,书画予所不解矣,今言其文。
玉岑公于文,尝刻意为之矣,遗稿中长幅之四六文可见矣。此或名山先生督之,亦或其自督之。如名山先生督之,则为四六之法难学易工,以此阶梯之欤?如公自督之,盖四六之体有近乎词也。盖好整以暇,婉丽而韵,其间有潜通焉。故清人工词者多能俪体,其年其尤也。然玉岑公或未必真喜为之,故读其文,法有馀,艺无卓尔,殆用之锻炼,不用之悦性耶?所以锻炼之者,亦未必专用之词,以为习文字之阶梯耳。既习之而能,他皆易为之矣。故玉岑公古文,似未刻意作,而楚楚有风致,赖此之锻炼也。正以为锻炼之阶梯也,玉岑公之四六文无多称道者,转于古文称之。盖公之古文,初未尝有意于为文,特达意之具耳。一旦披见性情之真,性情之美而为文之美矣。若《亡妻行略》之质而哀感,《大风堂萍聚记》之峻而滑稽,读之如见其人,百年而下,恍然如与晤对。噫!遍工者常使人而敛衽也。
虽然,不及其词之尤美也。盖其文止于其所言,其词则馀于其所言。为其文之不求工而工,其词之求工而工也。求工而工,若不及焉,然此之所谓工非彼之所谓也。盖不求工而工,常人之工也,求工而工,圣手之工也。常人之工不学可知,圣手之工待学而后知也。自王静安倡隔与不隔之论,浅学者率以不学嘲有学,遂不知真工矣。彼读玉岑公文,或见其工,读其词,必不知所以工也。夫词,意内而言外,自常州诸老发之,遂成定论。不识此,终自侪于不学,何有焉?因成心而不肯正视之,若王静安讥皋文之固哉,而自说中主、欧晏词,仍不离乎皋文之途,何为焉?玉岑公生长常州,不袭常派面目,而深得其髓。故其词外示色相,哀婉动人,若才子焉,内则寄慨无端,意馀言外。言其外,四六之锻炼所成就,兼之性分高绝;言其内,上下乎清代三百年词学之浸淫,复以精绝之力为之也。故其词,与文同者视其外,与文异者在其内。
空言不足,请以实徵。读其《亡妻行略》,虽出之若质,而沉痛非言辞所及,沚斋先生所谓“哀声不绝,难以章句”也。虽其所造,已非常人能至,顾亦止于伉俪情深耳。读其词,顾不然矣。有《玉楼春》词,题曰:“夜梦素蕖,泣而醒,复于故纸中得其旧简,不能无词。癸酉七月十七日。”词曰:“罗衾不耐秋风起,夜夜芙蓉江上悴。苦凭飘忽梦中云,赚取殷勤衣上泪。 起来检点珍珠字,月在墙头烟在纸。当年离别各魂销,今日销魂成独自。”所写实悼亡一事耳,虽玉岑公用情之专,有所谓“欲报妻恩惟有不娶”,极其致不过不学者能见之工耳。然涵养所至,不期乎牵其性情之正,竟成一九死不悔之境界,则殊非不学者所能知者也。玉岑公妻名素蕖,故曰“芙蓉”,遂宛然屈子香草之意存焉。又饰以珍珠之可贵,月之明,烟之渺,似无故实可寻,而为一可殒身之珍物,莫不在在若有故实焉。情境已佳,又以秋风之起,江上之悴点染,见珍物之难留,世间之可哀,守深挚于忧患间,弥觉沈至。本来以芙蓉之悴见所哀,而哀至于哀世之乱,出之又复若隐若现,周介存“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以有寄托入,以无寄托出”,见之五十六字间。叠《行略》数千言,尚有不及焉。尚未能识之乎?
玉岑公文,词人之文也,因言其词与文离合之际,聊为谈艺之一助。用书其后,庶自反耳,非敢言待之读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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