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残！为神女起诉宋玉｜钟教授陪您读古诗词（6）

Original 钟振振教授古典诗词解读答疑信箱小楼听雨诗刊 2023-04-08

收录于合集 #钟振振教授陪您读古诗词 68个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脑残！为神女起诉宋玉！

念奴娇

宋玉《高唐赋》述楚怀王遇神女事，后世信之。愚独以为不然，因赋《念奴娇》，洗千载之诬蔑，以祛流俗之惑。

[宋]曹冠

蜀川三峡，有高唐奇观，神仙幽处。巨石巉岩临积水，波浪轰天声怒。十二灵峰，云阶月地，中有巫山女。须臾变化，阳台朝暮云雨。〇堪笑楚国怀襄，分当严父子，胡然无度？幻梦俱迷，应感逢魑魅，虚言冥遇。女耻求媒，况神清直，岂可轻诬污？逢君之恶，鄙哉宋玉词赋！

梁昭明太子萧统编《文选》收有旧题战国楚人宋玉所撰的《高唐》《神女》二赋。《高唐赋·序》载楚怀王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粗俗地说就是陪睡）。’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神女赋·序》又记怀王之子襄王游云梦之浦，使宋玉赋高唐神女之事，“其夜王寝，果梦与神女遇”。由于宋赋词笔华美，再加上神女故事本身所具有的幽艳色彩，这两篇赋对于后世文学影响甚巨，尤其是前篇，在诗词中，它已成为使用频率最高的典故之一。诚如李商隐《有感》诗所云：“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

当绝大多数读者陶醉在这人神恋爱故事的谲幻温馨之中时，有人开始从伦理道德的角度来找碴儿了。唐代元稹《楚歌》十首其四（惧盈因邓曼）曰：“襄王忽妖梦，宋玉复淫辞。万事捐宫馆，空山云雨期。”北宋吴简言《题巫山神女庙》诗亦云：“惆怅巫娥事不平，当时一梦是虚成。只因宋玉闲唇吻，流尽巴江洗不清。”皆是其例。然而都还不过是诗人一时的感叹，真正郑重其事，公然宣称要肃清宋赋“流毒”，为神女“洗千载之诬蔑”的议论，舍曹冠此词，恐怕莫之为甚了。

全篇的“高论”尽在下片，我们讲析时不妨打破常规，先从后半段说起。

“堪笑楚国怀襄，分当严父子，胡然无度？”——可笑楚怀王、楚襄王，理当严守父子名分，何以竟越轨乱伦，同与一位神女暧昧不清呢？怀王熊槐、襄王熊横是史有定论的荒淫昏愦之君，骂骂本也无妨，但神女却不可亵渎，必须替她洗地，于是乃有下文：“幻梦俱迷，应感逢魑魅，虚言冥遇。”——怀、襄二王梦中所交接的，哪是什么神女！他们大概都睡昏了头，让山林异气幻化而成的鬼怪给迷惑了。如此判断，可有根据么？当然有！且看词人怎样推理：“女耻求媒，况神清直，岂可轻诬污？”——神的伦理道德水准当然远在人类之上，人间女子尚且以主动求媒自请嫁人为羞耻，必待男家聘之而后可，何况神女清白正直，断然不会有什么“自荐枕席”的苟且之事，岂可轻易地往她身上泼脏水？可是，竟有人这样泼了。谁？首先是自己爆料梦交神女的怀王、襄王父子，其次是将二王艳遇形诸文字的弄臣宋玉。口舌之夸，传播的辐射面毕竟有限，倒也罢了；唯笔墨宣淫，能量忒大，波及万人，毒流千载，实不可不大加挞伐，故词人即以狠批宋玉作结：“逢君之恶，鄙哉宋玉词赋！”——迎合君王的丑恶情欲，对其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大事铺陈描绘，《高唐》《神女》二赋真是卑劣之极！

看到这里，不仅读者诸君要捧腹解颐，笔者也忍俊不禁：好个头巾气十足的道学家！好个酸馅味满口的老夫子！跟古代的文学家较真，为神话中的人物辩诬，而且态度又是那样地一本正经。——迂哉，腐哉，迂腐得可爱！不过且慢，倘若我们于喷饭之余三复其言，便可发现此词之荒唐中仍有值得正视的严肃内容。自从春秋时卫宣公将儿子的新娘占为己有，《诗经·邶风》中留下了一首题为《新台》的讽刺诗后，直至唐高宗李治以老爸太宗之妾武媚娘为皇后，唐玄宗李隆基夺其子寿王妃杨玉环为贵妃，诸如此类“胡然无度”的丑事在封建帝王的宫闱中还少吗？诚所谓“中冓之言，不可道也”（《诗·鄘风·墙有茨》）。曹冠之词，能说它没有一点批判精神吗？若按封建社会通行的伦理道德标准来考察宋玉二赋，神女既与怀王有私，那就是襄王的小妈，故襄王之梦神女，无所逃“乱伦”的罪名；而怀王梦神女时，神女尚未有“婆家”，又何悖于情理呢？词人却偏要说“堪笑楚国怀襄”，将老子儿子一锅炖，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指着和尚骂贼秃”了。所鞭笞的对象岂止怀王、襄王而已！

平心而论，词人所谓“鄙哉宋玉词赋”云云，仅仅是以其内容为不足道，而对于宋赋的艺术成就，却并不抹杀。这从上片的写景文字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如“巨石巉岩临积水”七字，便是化用《高唐赋》之“登巉岩而下望兮，临大阺之稸（积）水”。“波浪轰天声怒”六字，亦据该赋“长风至而波起兮”“崪中怒而特高兮”“砾磥磥而相摩兮，巆震天之礚礚”等句意而以简易浅显之辞出之。至如“须臾变化，阳台朝暮云雨”二句，化用得就更明显了。下片批宋，得上片之学宋而愈增其趣；下片议论，得上片之写景而摇曳生姿。——以树为喻，通篇说理则有枝干而无繁叶，不免枯寂，而以景语渐次引出议论，是浓荫下见盘根错节，丰腴、瘦劲相得益彰，于是乃有一片盎然的生机。

【附注】

〇愚：我。文言谦称。

〇祛：消除。流俗：世俗之人。

〇高唐奇观：高唐观，即神女庙。在巫峡十二峰景区内的一个小冈上。庙额题曰“凝真观”，内有妙用真人祠。真人即传说中的巫山神女。见范成大《吴船录》、陆游《入蜀记》。

〇幽处：僻静、幽深之处。

〇十二灵峰：即巫峡十二峰，在今四川巫山县东，长江两岸。《入蜀记》称其中神女峰最为纤丽奇峭。

〇云阶月地：唐韦瓘《周秦行纪》自撰诗：“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

〇须臾变化：《高唐赋》载楚襄王与宋玉游云梦台，望高唐观，见其上独有云气，“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此为何气，玉答即巫山神女。

〇分：名分。

〇胡然：何以。无度：没有限度。

〇感：相感应。魑魅：此用本义，特指山林异气幻化而成的鬼怪。

〇冥遇：与幽冥之中鬼神相交的经历。

〇逢：迎合。

作者介绍

[宋]曹冠，字宗臣，号双溪居士，婺州东阳（今属浙江）人。为秦桧门客，教授其孙秦埙。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历任平江（今苏州一带）府学教授、国子录、太常博士兼权中书门下检正诸房公事。秦桧死后，被罢官并夺去科名。孝宗乾道五年（1169），再应举中第。历任临安府（今杭州一带）通判。光宗绍熙初，仕至知郴州（今属湖南）。今存词六十余首，集名《燕喜词》。

编辑/章雪芳 校对/冯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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