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教授陪您读古诗词(1)|奇葩事!绝妙词!
奇葩事!绝妙词!
南楼令
老友刘景仪去秋以星术之书推测年命,谓今春当即世,乃预集葬具,且自为埋铭及赋。O 诗自挽。既而失去行囊之资用,郁郁然康强无恙。余故作此曲,戏而付之。
生死隔年期,刘伶老似痴。动教人、负锸相随。惊得青蚨飞去了,无酒饮,却攒眉。
春暖典春衣,还堪醉似泥。趁清明、雨后游嬉。杨柳池塘桃杏坞,春水漫,夕阳迟。
谁读了这首词的小序都会捧腹大笑。词人这位“老而不死”的老朋友啊,可真是个大活宝!“无师自不通”地读了两本算命的书,竟自个儿给自个儿算起命来。您想想,算命要真那么简单,人人可以“自学成才”,严君平、袁天罡们还有饭吃吗?再说了,闲着没事儿,算就算吧,算期权暴涨、股票飙升、掘地刨出黄金、走路拾得大钞……算哪样不好,偏要算定自个儿的老命该绝在来年的春天?——您说他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这倒好,棺材也买了,坟山也修了,墓碑也立了,甚而至于连埋在地底下的墓志铭、挂在灵堂里的吊挽诗也一股脑儿自家包办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莫不是他老人家怕犬子不孝,舍不得花重金请韩昌黎那个级别的大师来“谀墓”,以至于恭维话说不到位吧?)好不容易从秋天、冬天一直忙活到该他“寿终正寝”的那个春天,往少里说也折腾了五六个月,却活得好好儿的,能说能笑,活蹦乱跳,吃得三餐,睡得两觉,只是——喝不得老酒了。别误会,老先生的肝并没有硬化,说他“喝不得老酒”,是因为他给自个儿操办“后事”忒舍得花钱,弄得这会儿囊中羞涩,付不出酒账来。文化人都要个面子,没有孔方兄陪着,您说他哪儿好意思去见酒馆里“当垆”(现而今改叫做“站吧台”)的老板娘?
大千世界,真正是无奇不有!
这件本来就可入《笑府》《笑林广记》的笑料,偏让生性滑稽的谢龟巢老先生给逮着了。这位老伯“没事”还“偷着乐”,自个儿开自个儿的玩笑呢,难得撞上这么个和老朋友逗乐子的好机会,哪能让他给跑了?非“幽”他一“默”不可!
到底是文化人,逗乐子也是“雅谑”,透着一股子书卷气。
“生死隔年期,刘伶老似痴。”因为朋友姓刘,又馋几盅酒,于是便拿他的十八代老祖宗,中国文化史上“大师级”的酒人、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来称呼他。这两句是说:提前一年和死神预约,老刘头哇老刘头,您真是越老越糊涂!
这还不好笑。甭急,且往下看——
“动教人、负锸相随。”老刘伶一辈子干过几桩让当时人目瞪口呆而让后世人大赞“酷呆了”的潇洒事,其中的一桩便是他出门时总不忘带着一壶“二锅头”,还让跟班的扛着把大锹,并吩咐说:“要是大爷我死了,就地刨个坑儿,埋了拉倒吧。”(事见《世说新语·文学》南朝梁刘孝标《注》引晋袁宏《名士传》)词人的朋友可没他祖宗那么潇洒,他是要睡棺材、住坟山的。但至少有一点相同——他们都“想死”(不是不想活,是“想到了死”)。这就有了可比性。当然,他谢老伯此时此地用这个典故,决非恭维,实是调侃。
这也还不好笑。甭急,再往下看——
“惊得青蚨飞去了,无酒饮,却攒眉。”这下子好笑了:花光了钱,喝不起酒,酒虫儿直在喉咙口兜圈子挠痒痒,看你怎一个“馋”字了得!“青蚨”,本是传说中南方的一种小虫。人要是捉走了虫宝宝,不管藏在哪儿,也不管路多远,虫妈妈都能飞来找到它。如果用它们母子的血涂在铜钱上,那买东西便宜可占大了——钱还会自个儿飞回来(说见晋人干宝《搜神记》卷十三)。因此,在古代文学作品里,它就成了铜子儿的代名词。做人做事要老实,作诗作词有时却“老实”不得。例如谢老伯这首词,照直说由于“预集葬具”而“失去行囊之资用”,就没有味道;变个法儿说“惊得青蚨飞去了”,却让人忍俊不禁——您想,后面跟着个膀粗腰圆的大汉,又扛着把从理论上来说可以充当凶器的大锹,那还不把小“青蚨”们都吓飞了哇!
“春暖典春衣,还堪醉似泥。”这下子更可笑了。想不到他谢老伯给老朋友出了这么个馊主意:没酒喝,皱眉头管什么用呢?您看人家杜少陵杜甫多豁达?“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曲江》诗二首其二)——可别光学老杜头作诗,也学学他做人哪!横竖天气暖和了,用不着几件衣衫,何不把暂时穿不着的西装革履长袍马褂当了?KTV包不起,一壶老白干儿、两碟茴香豆儿总消费得起吧?尽够您“醉成泥一摊”的了。
(这当然是玩笑话,他谢老伯还真能看着老朋友脱裤子进当铺吗?老刘头的酒账,不用说都得归他“买单”的。)
“趁清明、雨后游嬉。杨柳池塘桃杏坞,春水漫,夕阳迟。”这最后的几句是补足语。本来,下片的正常语序应该是:“杨柳池塘春水漫,桃杏坞夕阳迟。趁清明雨后游嬉。春暖典春衣,还堪醉似泥。”因为按照生活的逻辑,春暖花开,雨过天晴,词人才劝朋友出门游嬉、喝酒。而如果事先就喝得烂醉如泥,那还能“游嬉”么?任是柳塘桃坞、水漫日迟,风景多么美好,也欣赏不到了。其所以要把“典春衣”“醉似泥”二句挪到前面来,一是为了与上片的末尾“无酒饮却攒眉”紧相衔接;二来呢,用“典春衣”“醉似泥”作为全篇的结束,也幽默有余而韵味不足。现在这个收煞“杨柳池塘桃杏坞,春水漫,夕阳迟”,化用了唐人严维《酬刘员外见寄》诗的名句“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就显得非常渊雅,非常有风致。更重要的是,它那生机勃勃的气象中还蕴含着一种积极的生命意识:朋友,生命就是美!生活就是美!乐观一些,充分地享受生命、享受生活吧!别净想到死啊!
于是,这词就升华出了一个严肃的主题,不流于浅薄的插科打诨了。
谢龟巢老先生只是常州这个中等城市的一位教书匠,有不小的学问和不大的名气,却没有或大或小的官职与权势,又生活在元、明之际那大动乱的时代——活下来就很不容易,别提活得滋润了。可是他老人家竟活了九十七岁!奥秘在哪里?
奥秘就在——笑着生活!
作者介绍
谢应芳(1296—1392),字子兰,号龟巢老人。常州武进(今江苏常州市武进区)人。笃志好学,潜心程朱理学,为人耿介,以道义名节自励。元顺帝至正中,隐白鹤溪(在武进西南)。郡辟教乡校,先质后文,指授有法。元末天下兵起,避乱徙居苏州,教授之余,以诗酒自娱。明太祖洪武中归里。年益高,学行益劭,德望重于东南。达官缙绅过郡者,必访其庐。应芳布衣韦带,与之抗礼,议论每关世教、切民隐。有《龟巢集》。今存词六十余首,集名《龟巢词》。其词清旷诙谐,俚者近于散曲。
编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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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章雪芳 校对/冯 晓点击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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