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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德安:寂静的,逆时间而行的诗人 | 专访视频

张垚仟 现代快报读品周刊 2021-08-09


诗人朋友们都会说起他的温润质朴,与他诗歌呈现的澄澈天真是如何相一致;也会提及他的低调、不太为人知,又是如何与他在汉语新诗写作中标杆性的地位不符合。


1979年,年仅19岁的吕德安凭《澳角的夜和女人》在诗歌圈崭露头角,这首天然质朴的小诗奠定了他日后写作风格的基调。此后的四十年,尽管诗歌界嘈杂喧嚣,吕德安却从未随波逐流,他安静而坚定地走在属于自己的诗歌道路上。


一月中旬,吕德安携新书《傍晚降雨》来宁,这部新诗集收录了他各个时期的代表性作品。在诗人韩东看来,《傍晚降雨》是“当代汉语诗歌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本诗集”,因为“中国新诗确实发展到了一个需要总结的时刻,通过重拾吕德安这样伟大、杰出的诗人,回顾中国当代诗歌发展脉络上的轨迹是有意义的。”



张垚仟/文

顾炜/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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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吕德安过着游居于西雅图与家乡福建之间的生活。在家乡的山间,有他亲自参与修盖的一座园子。在园子里,吕德安像农民一样劳作,在写作与绘画上精耕细作,被称为中国的弗罗斯特,而本人的生活状态更接近“隐逸者”。


一个上世纪80年代初就走在同代人前面,甚至走得更远的诗人,一个在第三代中发出不同于同时代的声音的人,“隐逸”形容的不仅是他陶渊明式的生活方式,更多的是他干净、天真、无求游离于诗坛外的态度。

《傍晚降雨》

作者: 吕德安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 雅众文化



在吕德安看来,当下的中国文坛多数情况下似乎只是获奖的地方。对于诗坛中那些诗歌之外的东西——基金、诗歌节、代理、讲课,他也不甚在意。


吕德安的注意力只在于诗歌本身,他依旧保留着对待诗歌的纯粹与天真,就如同他在文章中所言, “具体到写作本身,我想它仍然像某种修行,其持续的力量源于你从中可以不断明晰你所言说的、所发现的事和物,从中获得愉悦——愉悦是我写作非常重要的动力之一。”吕德安坚信,有什么样的生活就有什么样的诗歌,“我多么希望有一天,当我写作时感到生活正手把手地教我写出一行行诗,写出一首天下最笨拙的诗。”


生活与诗的二重性在吕德安处是合一、完整的,也许正是这种待在边缘和旁观的态度,使得吕德安成为当代重要的诗人之一。


从《澳角的夜和女人》开始,吕德安就奠定了深情、质朴、天然、淡泊的写作基调。他的诗大多取材于生活中那些微不足道的事物,精准地把握世相物态并以看起来平静实则动人的方式呈现。他完美地将诗歌技艺融入真诚的写作中,文本没有阅读障碍却又意蕴丰富值得反复进入。正如东荡子诗歌奖·诗人奖的颁奖词所称赞的那样,“他像历史上少数睿智者,走着僻静的殊途,高尚其事,不与世俗争,而他多年来专注于诗的劳作已为当代汉语赢得了光荣。”


1月16日,在先锋书店诗人之家

吕德安接受现代快报读品周刊记者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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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德安出生于福建马尾小镇,1977年,他来到鼓浪屿的一所美术学校读书。在岛上,吕德安结识了诗人舒婷。通过舒婷,吕德安接触到地下诗刊《今天》及一些近现代西方诗歌,全新的诗歌景象在他眼前拉开了序幕。


80年代初,吕德安与金海曙等诗人、画家共同创建诗社“星期五”,与此同时,他的诗歌创作也开始逐渐进入自觉状态。那时,“朦胧诗”风靡全国,吕德安虽然喜欢那些回归人性的写作,但也认为诗中的政治色彩削弱了诗意。吕德安主张诗歌对日常生活的关照,让诗歌回到生活,回到我们自身的现实。


《在山上写诗 画画 盖房子》

作者: 吕德安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楚尘文化



诗歌创作初期,吕德安受叶赛宁和洛尔迦影响,诗歌有着歌唱式的民谣化风格。后来,他借鉴了弗罗斯特和叶芝的方式,感知现实和语言的界限所在,并努力在诗中避免概念式的转述,而是将其转化为可触摸的诗意的语句。也就是这个时候,吕德安写出了广为流传的《父亲和我》。诗中回忆了吕德安和父亲在镇上的一次散步,诗的音调开始从歌唱转向陈述,写得安详而又从容。在这首以日常生活经验进入的诗歌中,吕德安从现象抵达本真,抒发了诗人直接面对世界而生成的情感。


上世纪80年代中期,韩东写信邀请吕德安加入南京“他们”诗社。信中写道,“我们这里已有九个全国最好的诗人,就差你了!”在吕德安看来,“他们”的诗人在当时的诗歌表达上比较清晰干练,词句不夸张,透过诗,能感到作者自身的生活经验和态度。基于共同的审美趣味,吕德安加入了“他们”。


在那个同时代诗人纷纷投入创作的繁盛时期,吕德安也迎来了他的诗歌写作黄金时段。不同的是,在多数人极力追随和模仿国际大师的意象和风范,写得很杂、很大、写重大题材时,吕德安依旧安静地、不急不缓地独自走在属于他自己的路上,尽管因此没有被很多人看见。但是,他却被少数具有慧眼的人看见,成为“诗人中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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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诗坛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并不意味吕德安不关注中国诗歌当下的生态与发展。


上世纪90年代初,吕德安以陪读的身份来到美国。在纽约的地铁上,英文不好的吕德安还是看出了车厢内贴着诗歌,他甚至还猜出了一两首读过的现代诗。


这几年,国内当代诗歌的推广机构与推广人多了起来,“朗读者”之类诗歌节目与活动也越来越多。吕德安觉得这是一个好的趋势。


谈及当下的诗歌写作,吕德安认为确实有一些优秀的年轻诗人,但在这个商业化的时代,诗歌的经典性也愈发值得质疑。


“一代一代的诗人中会有一些很优秀的诗人。有时候你会觉得他们的起点很高,他们的敏感度、他们的信息很丰富。当然从情感上,我总是希望有像80年代那种精神性很强的东西。另一方面,因为网络时代造成了一种写作上的轻浮,甚至表面化、消费化,这一点我是不会太认同的。”吕德安停顿了一会,接着说,“但谁知道,可能这都是一个过程。每个过程它总会淘汰很多诗人,留下好的,往往很少。”


吕德安的诗歌有时候给人一种与时代脱节的感觉,实际上,正如他关注着诗歌发展,他也以一个诗人的方式回应了社会与时代。“一个诗人,肯定要有所谓的知识分子精神。肯定会对社会的问题很敏感、有所表达。我想这是诗人的一个天职,他多少会以不同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吕德安说,“很多艺术品创作,不一定都是史诗般的或者政治题材的,艺术家都是用形象来构成自己与世界的对话。我想诗歌不同类型的写作,也是一样的道理,都是对社会上不同形态的噪音进行消解。诗人首先也是人,有不同的人生,有他不同的声音,他的回应是多样化的,这首先就是对一种统一的声音的回避和抵抗。同时这些不同的东西会拥有不同读者,会感化他们。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有个性的、有创造性的东西,在当下都有意义。”







对 话

我不知道什么叫成功的诗人



读品:回望中国新诗发展的历程,如何看待自己的写作成就?

吕德安:有人曾经说我某种意义上是成功的诗人,因为我好像不怎么受其他诗歌左右、影响,一路上一直保持着某种特点写下来的。但是我不知道什么叫成功的诗人。如果说,我写得还比较有一点个人的色彩和语调,我就已经挺满意的。


读品:理想中的读者是什么样的?

吕德安:这个读者首先应该是自己,你自己要觉得这首诗拿得出来,它是不是感动你自己。然后从艺术层面上,我会认为它应该是你所有诗歌经验的、每一次新的开始。甚至在这种要求上你会想着,你心目中重要的读者,就是你认可的这些同行,你写出的东西,如果他们都觉得好,那就肯定应该是好。我这么说,不是说诗为他人写,其实诗还是为自己写,只是这些读者也是你心目中读者。另外我也觉得,你的诗如果能感动更多的人,那是最好的。有些诗如果写出来,让人家觉得我也可以这么写,在这个意义上说,我觉得你会得到极大满足。这就说明诗,它具备一种开放性。这种开放性的创作,可能也是我写诗以来一直想拥有的东西,它会推进你、让你创作得更加开阔。


读品:如何看待“中国的弗罗斯特”这个称呼?

吕德安:从一种荣誉感来说,我真的受宠若惊。但在我具体的创作中,我确实曾经想我能够像他就好,或者我觉得能够融入某种像他那样的音调,这对我个人是一种很大的恩赐。同时如果中国也真有这样一个弗罗斯特,那是中国读者的一个福分,因为它代表着一种精神,或者就是一种自然的声音吧。


读品:您认为自己对于诗歌语言的贡献是什么?

吕德安: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谈得上对语言有多少贡献,只是可能在创作某类型的诗歌里面,你可能会跟其他人拉开距离,你这些尝试又得到一些读者或者同行认可的话,我会非常高兴。当然早期创作那种想变革、想挑战某种东西的野心还是有的,比如说在语言上尽量干净,尽量精确,尽量离开一些陈词滥调,我觉得我做到了一些,是吧?


读品:在整理修订诗集的过程中,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吕德安:最大感触就好像拨开时间的尘埃似的,重新发现或者重新去感知一些诗歌带给我的情感意义上的事情。所以有一次我跟朋友说,我在编的时候,如果认真一点,我几乎都能感觉到当时这首诗是怎么写出来的。有一种情感的东西在里面。


我昨天还在赞美这本书,这本诗集是我所出的书籍里面最漂亮的,端在手上又很轻盈。事实上,我有挺长一段时间没怎么写诗,主要的精力也投入在绘画上。这本书对我来说有点总结性的意味,当然我知道我还会写,写更加像我自己的东西。



吕德安作品



吕德安朗读《可爱的星星》



可爱的星星


如果这些可爱的星星不是星星 

那又是什么?该如何称呼 
那么高的一种现实?那么冷漠 
一生都与我们若即若离 
又让人去幻想和追求 
有时我常常想,直到如今 
星星不过是星星,你承认它 
高高在上,冥冥之中 
有种力量或什么寂静的知识—— 
而这些都还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我们知道它非人间之物 
或只是天堂里的一种爱 
但它引导我们不得不穷尽一生 
去爱一些不能爱的事物 
去属于它们,然后才去属于自己 



澳角的夜和女人


澳角,是一个渔村的名字
它的地形就像渔夫的脚板
扇子似地浸在水里
当海上吹来一件缀满星云的黑衣衫
澳角,这个小小的夜降落了


人们早早睡去,让盐在窗外撒播气息
从傍晚就在附近海面上的几盏渔火
标记着海底有网,已等待了一千年
而茫茫的夜,孩子们长久的啼哭
使这里显得仿佛没有大人在关照


人们睡死了,孩子们已不再啼哭
澳角这个小小的夜已不再啼哭
一切都在幸福中做浪沫的微笑
这是最美梦的时刻,澳角
再也没有声音轻轻推动身旁的男人说
“要出海了”



父亲和我


父亲和我

我们并肩走着

秋雨稍歇

和前一阵雨

像隔了多年时光


我们走在雨和雨

的间歇里

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

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我们刚从屋子里出来

所以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这是长久生活在一起造成的

滴水的声音像折下一枝细枝条


像过冬的梅花

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

但这近似于一种灵魂

会使人不禁肃然起敬


依然是熟悉的街道

熟悉的人要举手致意

父亲和我都怀着难言的恩情

安详地走着



曼哈顿


如果在夜晚的曼哈顿

    和罗斯福岛之间

一只巨大的海鸟

   正在缓缓地滑翔,无声

 

无息;如果这是一个

    又刮风又降雪的夜晚

我不知道这只迷惘的海鸟

    是不是一时冲动

 

这是两个透亮的城市

    中间是不断缩小的海

在夜晚,如果鸟儿

    仅仅是想适应一下如何

 

在一道道光的缝隙里生存

    抑或借助光和雪

去追随黑暗中的鱼群

    那么,但愿它如愿以偿

 

如果我还惊奇地发现,这只鸟

    翅膀底下的腋窝是白色的

我就找到了我的孤独

    在曼哈顿和罗斯福之间  



冻门


在镇上,一座荒废多年的土屋

印象中不过肩膀高,七八间房

都露了天,这正好是孩子们

逃学的好去处,他们跑来

搬进石块又逐个地往外扔

砸到谁,谁倒霉。现在轮到你

独自躲进去,好叫大家一间间地找

找不到,干脆扔石头试探

所有可能的角落,或者祈求来场雨

让雨赶出兔子,再一下子抓住不放

但来的却是父亲,吓跑的却是自己

父亲的威力是寂静。说来奇怪:

父亲只稍轻轻一站,你就立即现身

 

冬天,下起漫天雪,一片苍茫

冻住了门。只关上半个房间

后来房间也消失了,肩膀高,都埋进雪

辨认、辨认不出这里和那里

兴许这是大自然的风和雪

在模仿孩子们的游戏,当孩子们睡去

房子已变成了坟墓,那些我们以为

是房间的,现在不过是一片虚无

到处都不再有区别,而你必须放弃

你已经是大人了,这是父亲坐着

在饭桌上说的。远近镇上到处

都有人在劝说。而我不是那个孩子

在我的梦中那扇门早已自己豁然敞开



傍晚降雨


一整天都在炎热中逃避,直到傍晚

传来阵阵雷声,接着起风下雨

让几乎枯竭的溪水充盈,形成了

所谓的山洪;哟,一整天我几乎

意识不到一点儿现实,直到雨

真实地落入山谷,才听见有人

在某处弯道上喊,隐隐约约

才知道在另一处那些曝晒了三天

用来扎扫帚的茅草花穗,要叫人来

把它尽数搬移已经来不及。或者


事实上附近并无一个确实存在的人

只有洪水在白天的黑暗里轰响

只有我坐在厨房里歇息喝着水

看着鸟飞过窗前,一只两只

看着雨陆续的落下,落在一个个盲点里——

哟,我以为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发生意外

可是当我疯子似地跑进雨幕

脚踩着滚烫的石头,发现自己竟如此

原始和容易受惊,几乎身不由己




本期人物



吕德安    1960年出生,福建人。当代重要诗人,画家。著有诗集《南方以北》《顽石》《适得其所》《两块颜色不同的泥土》,著有散文随笔《山上山下》《写诗,画画,盖房子》等,现居西雅图和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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