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批新导演,“死”于豆瓣开分?
在FIRST这样属于年轻人的电影展上,影迷有很大几率跟导演迎头相遇。一个是因为场所集中,另一个是因为青年导演大多都是第一次带着作品来到电影节,双方都很珍惜交流的机会。
然而对话经常这样尴尬地止住:“对的,我就是刚刚在豆瓣上给您打了一星的那个人……”
《老兽》的导演周子阳最早豆瓣ID叫做“杀死影评人”,来FIRST展映过后,回去他就默默改掉了这个网名。
电影节展映的大多是作者向的小众文艺作品,观众则是一群最见多识广、最不留情面的深度影迷,激烈碰撞在所难免。碰撞本无错,但电影节的残酷性在于,一部电影只要放映了第一场,有十几个人标记了短评,豆瓣可能就会瞬间开分。没有任何“防护”的情况下,这样的分数或许并不会好看。
本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上,评分样本过少、豆瓣开分过早成为一个热议话题。有业内人士指出,开分6分可能会成为新导演的一道“生死线”,一旦第一次露面后获得了低于6分的评价,大概率会对之后的口碑产生引导作用,这部电影后续的发行和上映基本也是死路一条。一个很有潜力的新导演,有可能因为这样一次草率的评判,就渐渐远离了电影行业。
相比之下,商业片的开分机制要显得讳莫如深得多。一位制片人直言,在豆瓣的评分体系下,“穷片”得不到公正待遇,首映如同上刑场。
截至7月31日晚的观众选择荣誉评选情况
这真的是个无解题吗?娱理工作室征集了众多业内人士的看法。
“保持期待,接受批评”
几年来的经验,让业内形成一种共识:没有足够的自信,就别轻易把电影送去电影节。能被“交口称赞”当然是好事,一旦口碑崩了,对正式上映只会有弊无利。
而青年导演没得选,争取在FIRST、平遥这样的影展平台上展映,可能就是他们唯一能被业界看到的机会。
去年平遥出现了若干部“神作”,一传十十传百,竟然形成一票难求、影迷争相观赏打差评的奇观——比如3.5分的《荒野咖啡馆》和3.9分的《伊比利亚的派对》。
今年FIRST倒没有口碑如此极端的作品,但也有一些电影因为种种主客观原因,被一些苛刻的影迷怒打一星。
比如有一部叫《老郑飞到天上去了》,张颂文演一个短视频草根网红,原本是本届最值得期待、今后最有可能上院线的竞赛片之一,因为平庸的剧作和崩坏的结尾,被很多影迷送上差评。有网友犀利调侃“《白眼飞到天上去了》”,“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据娱理工作室了解,这部电影在制作中途曾遇到资金困难,幸而麦特文化出手相救,才做完了后期。映后导演看到很多差评,一整天倍感受挫,情绪低落。
《老郑飞到天上去了》的豆瓣评分及部分犀利差评
有一部电影叫《一江春水》,主角是一个南方小城的足疗店洗脚妹,电影的前80分钟都是细水长流的生活白描,结尾故事猛然转移到了东北,暗示了一个很大的反转。片尾这几分钟戏份写出了一个漂亮的人物弧光,将电影的高度又拉升了一个层级。
可是在电影节有的观众会急着赶场,没看完最后几分钟就提前离场了,或者没理解片尾的反转,给出的评价就不高。
《一江春水》的豆瓣评分
还有一部电影叫《水草长生》,主角是一位少年和他的爷爷,主要就讲他们日复一日地插秧、喷农药、灌溉,以及找寻丢失的牛。
因为素人表演、迟缓的节奏、弱戏剧冲突,看睡了大批观众,导演拍摄横跨11年都没被很多人注意到,更不用说深层的美学和表达了。
《水草长生》的豆瓣评分
《故乡异客》是个有自传色彩的故事,导演李崧鸣几年前曾生过一场大病,胸部以下只有脚趾能动,“差点就交代了”。但他的经历并未获得所有人的共鸣,有影迷批评这部电影是“巨婴编剧的意淫,自我沉溺不可自拔”。
导演李崧鸣在首映现场掩面哭泣,图源水印
李崧鸣对娱理工作室说,入围电影节的片子,只放一场豆瓣就开分,他认为的确有点早了。因为样本过少,电影节观众又都处于体力和精力消耗巨大的状态中,每天看好几部,只要电影里有一点令他不舒服的地方,可能就会被打差评。
但是,李崧鸣也表示完全尊重观众的想法和评价。“电影放映之后就是观众最大,我们有自由表达的权利,观众也有发表感受的权利。我们会以平和的心态去接受,保持期待,也接受批评。
不管是好评还是差评,我都想了解观众的想法,之后会有一个复盘和自省,这是有好处的。不是说以后就要按照观众的喜好走,但观众的评价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成长。”
一部电影如果在电影节口碑爆棚,可能很快就会有追加投资方、发行方、流媒体平台等找上门来。但如果口碑平平,又是“卖相”不佳的小众文艺片的话,可能连上院线一日游的机会都没有。
李崧鸣自知《故乡异客》是一部很私人化的作品,很难有好的票房表现,“但是,能回一点(成本)是一点吧,不想赔得特别狠,那样的话会导致之后的电影也很难做下去。”他自己就是第一出品方,目前还面临着比较大的资金压力。
《故乡异客》
“给缺水缺肥的‘根部’导演一口喘息的时间”
因为青年导演普遍穷、惨、不容易,观众就有义务打分“放水”吗?当然不是。但这背后还有一个参考坐标系问题。
FIRST系的很多青年导演都不是学电影出身,年龄也才二三十岁,难免在技术、经验、人脉、资金、资源上都有所欠缺,还达不到成熟导演水平。为了拍出自己的第一部电影,他们想尽一切办法筹钱,有的跟亲戚借,有的卖房卖车,有的提前支取了公积金,没给自己留多少后路。
前两年,有导演全程用三千多块钱的运动相机拍了一部纪录片,因为画质粗糙,大部分篇幅只能调成黑白。还有位导演片尾拍了一只白狐,观众问她有什么含义,导演惭愧表示因为找不到白狼,所以只好用白狐代替。
但这样的技术瑕疵掩盖不了很多青年导演在影像和叙事方面的天赋、才华。郝杰、忻钰坤、马凯、蔡成杰、李非、文牧野、胡波、周子阳、张大磊……太多青年导演正是从FIRST起步,拍出了在华语影坛一鸣惊人的作品。
FIRST青年电影展名誉主席谢飞导演与第十五届FIRST 一号人物忻钰坤导演
今年一些业内和影迷呼吁的,就是再给这些青年导演一点点成长的时间和空间,再耐心等等看看,不要急于一棒子打死。
“我们做的都是最根部的作者,根部都处于缺水缺肥的阶段,希望大家能稍微给他们一口喘息的时间,让他们先成长起来。
如果他们成名了以后,忘记了最初拍电影的初心,那大家一定别留情面,要狠狠地批评他们。”FIRST影展CEO李子为说。
某知名制片人H也借娱理工作室表示,希望影迷们“珍惜手中的小小权力,因为口嗨很容易,而你要考虑到青年导演、文艺片导演的创作条件、大环境、受到的种种限制……
的确,我们的文艺片、商业片都离世界一流水平还有一段距离,国产文艺片想要生存下去尤其艰难。对于青年导演,我觉得可以多给半颗星鼓励,让他们能有机会继续从事这个行业。”
适当鼓励文艺电影、作者电影、新导演作品,不是因为偏袒它们,恰恰因为它们的合理生存空间正在不断受到挤压。
在任何国家,文艺片发展都不能依靠商业院线,而是要靠专项基金、政策扶持、艺术院线,以及权威的电影节平台。文艺片的目标也从来不是赚钱,它的题材价值、美学价值、影响力都无法以金钱来衡量。
2021年,中国电影集体缺席欧洲三大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或许已经为当前紧迫的局面敲了一记警钟。
“穷片难买晚开分”
此次对于影展豆瓣开分的争议,还有一个背景是,近两年商业片的开分愈发“薛定谔”起来。相比之下,对待文艺片的杀伐决断就显得不太公平。
比如某些主流题材项目,打差评会被折叠甚至删除,评论区只显示少量精选出来的好评内容;有的重点影片干脆关闭了评分功能。
如果说以上属于因为题材原因而保护的话,很多纯商业片的开分也没有遵循常规。有的电影上映一周,或者票房超过3亿了,都还没有开分。电视剧也是,例如有一部有流量主演的剧早就播完了,已经有一万三千多人打分,竟然至今都没有开分。
一位曾入围三大节主竞赛的电影人在朋友圈发出质疑:“穷片”买不起豆瓣延迟开分的服务,更没钱控评,所以有时电影节首映就是上赌场甚至上刑场。
对此,有豆瓣工作人员否认了豆瓣售卖“延迟开分服务”的说法。
书影音评分是豆瓣的核心产品和竞争力,豆瓣一直在不断优化算法,尽力保证评分真实有效、公正公平。但豆瓣至今没有摸索出一套成熟公开的商业化变现模式,不确定的开分机制令外界渐渐产生了一些好奇和疑问的声音。
就算豆瓣官方努力保持独立,粉丝养号、营销公司、水军、各大观影团、舆情监测机构……也会源源不断地向算法发起冲击,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斗争无止息。
这样一来,小众“穷片”就像退潮时裸泳的人,一目了然。而大的影视剧项目经过层层包装、粉黑混战,评分早已不能百分百反映出最真实的口碑。
“既然这样的现状无法改变,起码在开分规则上,豆瓣应该做到一视同仁。电影节的片子什么时候开分,电影上映多久开分,剧播了多久开分,有多少有效评分之后开分……应该形成一套相对固定的规则,这样才能服众。”某制片人向我们表示。
一位明星团队人员告诉娱理工作室,以前也有片方尝试过给电影节片子控评,比如一部电影北京时间下午5点在戛纳首映,片方就买好水军7点进行投放。还有的宣传公司干脆亲自上阵,发动所有员工给自家片子打满五星好评,同时还注意了给其他竞赛片也打个分,显得真实一些。
“但电影节作弊太明显了。国内跑电影节的一共没多少人,每部片写评论的都是那几个ID,你突然放一群水军进来,一看就知道是刷的,给人观感很不好。”
电影节的片子,正应了那句“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基本都会获得比较客观的评判。如果均分差不多6分的话,那么就不是电影节片子普遍打分低,而是这本来就差不多是国产文艺片的真实分数。
今年戛纳电影节的场刊评分
然而也有人认为,既然决定来电影节,就应该做好一切心理准备,接受好的坏的结果。
“被打低分我觉得没必要觉得委屈,来电影节就是接受检验的。国外电影也是一样的,放完就开分,这就是电影节的作用之一啊。如果害怕被检验,那可以选择不来。”一位多年跑电影节的记者表示。
媒体人君伟发微博称,不要害怕打分,打分既不可怕,也不重要
陈砺志作为麦特文化董事长兼CEO、《老郑飞到天上去了》的出品人,也表示很坦然地接受观众评价。
“一部电影拍摄完成,迟早都是要面世的。我始终相信一部电影最终获得的票务平台、豆瓣、网络平台的最终平均分,是接近这部电影的真实评价的。
豆瓣的这种高压机制可以成为创作者头上的一把刀,如果你的作品水准不够,这把刀就会落在你脖子上,伸头缩头都逃不过。从这种角度而言,与其晚开,不如早开。
《老郑飞到天上去了》生下来就是要走电影节,且要面对最苛刻评价的。”
陈砺志觉得,电影节提前开分无可无不可。从保护文艺片、保护青年导演的积极性来看,也许是可以考虑延迟开分,但本质上这种保护是无力的,意义不大。
一位影评人称,讨伐豆瓣开分公平性的同时,也应考虑这类电影是否有必要去电影节
《送我上青云》《风平浪静》《平原上的摩西》等影片制片人顿河干脆认为,文艺片导演不必那么执着于网络开分。国内文艺片发行体系不完善的情况下,口碑并不一定能左右一部电影是否能有好的宣发出路,商业潜力倒是可能更起决定作用。《棒!少年》豆瓣评分至今维持在8.6的高分,口碑足够好了,但票房依然很受限。
《水草长生》导演荀伟平当年是县状元,考上了中科大高分子材料科学与工程系。在西宁,常有人打趣问他,中科大的高材生为什么要来拍电影?荀伟平说,他很喜欢鲁迅,对于当下这个时代,他觉得自己有一种要把它拍摄下来的使命感,这是驱使他拍电影的原动力。只要这个动力在,就会坚持拍下去。
“我不介意影迷打几颗星,我愿意直面影评人的苛刻,最困难的阶段都在拍摄过程中经历过了。青年导演要对自己有所认知,不要因为有人打五星就得意洋洋,也不必因为有人打差评就妄自菲薄。艺术作品,终究还是要接受时间的考验。”荀伟平对娱理工作室说。
《水草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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