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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石女》41

2018-04-29 沪生 徐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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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06

今年上海的夏天有点妖,天天下雨。雨点滴滴答答拍打在窗玻璃上,小孩摇拨浪鼓一样,稍微停会儿,没多久,又淅淅沥沥下起来。

连着两个礼拜见不着太阳,屋子里阴森森的,都发霉了,角落里长了苔藓。晒在卫生间的衣服一直没干,不通风,闷热,一股霉味。但衣服还得接着洗。

流产后,娟慧每天都会流血,医生说是正常现象,要把胞衣之类的脏东西排出去。具体要排多长时间,看个人体质,一般一个月左右。所以妇女流产也要坐个小月子。

这一个月,娟慧每天早起就在卫生间洗脏衣服,想着流产的孩子。

有时她洗着衣服,听到楼上那户人家的声音。楼上住着一对退休老夫妻,六十多岁,爱听京剧,年纪大了耳朵不好,电视声音开得大,娟慧在楼下也能听到上面唱京剧的声音。

老两口还有个三岁的小孙子,正是顽皮的年纪,喜欢动。有时拨浪鼓一摇就是一上午,嘣嘣嘣,像给外面的雨声打节拍。没事就爱拖拽着家里的凳子椅子四处跑,嘴里“呜呜呜”,像开火车。

娟慧经常听到楼上椅子在地板上磨蹭的哧啦哧啦的声音。很吵,响个不停,像在搬家。她想,那是人家屋里地方大,还能拽着椅子跑,这个房间跑到那个房间。她要是生下孩子,就巴掌大的这点地方,孩子怎么跑?不得憋闷死了。

这是她没福分,生不下来孩子,就算生下来了,只怕也养不起、养不好,孩子也要跟着遭罪,那还不如别生了。她这么安慰自己。

但不管怎么安慰,还是心有余悸,夜里又开始做噩梦。梦到下身流的不是血,而是一只只蟑螂爬出来。梦到有个女人吊死在树上,一身大红的旗袍,挺着大肚子,血从大腿之间流下来。梦到冬梅睡在旁边,流了一床的血。梦到婷婷被卡车碾断脖子,眼珠子爆出来。梦到周凯摸她屁股,隔着窗帘偷看她洗澡。梦到老杨隔着窗栅栏给她送蛋炒饭。梦到有个八根手指头的高大男人对妈拳打脚踢。梦到她抓着风车一路跑,风车转起来,五颜六色,像彩虹。

每次醒来时候,娟慧都在流血,全身疼痛。天气太热,不能垫毯子,只好一遍遍擦洗席子,换洗裤衩。把力气都使在搓衣板上,发泄一样。她心里也有怨。

马昊就这么消失了。娟慧流产的那天,他从医院离开,说有点事先走,然后再也没回来过。不知他去哪儿了,联系不上,电话打过去总是没人接,打了几回就没再打。在家等他,白天黑夜,等不到他。在卫生间洗衣裳,听着外面的风雨声,盼他回来,又想,兴许是天气不好,他被困在外面,不方便回来。

马昊这一走,留给娟慧的,只有一个流产的孩子,还有洗漱台上那只用久的牙刷,一年没换过,掉了许多毛。摸着牙刷,摸着软掉的牙刷毛,幻想马昊还在这屋里。洗衣裳的时候,把马昊的几件衣裳也洗了,破的地方缝补上,她喜欢给他缝补衣服,有相夫教子的归属感。

他对她并不很好,有时好,有时又显得冷漠,反复无常,捉摸不透。但至少他在的时候,她不是孤单的一个人,她有家的感觉,夜里睡觉很有安全感,不怕天黑,不怕坏人,不怕老鼠咯吱咯吱叫。

娟慧没了孩子,又丢了马昊,赔了夫人又折兵。出门碰见金阿姨开车送鑫鑫上学,难为情。之前大着肚子的时候,金阿姨说:“乡下的表哥还没搬走呢?”娟慧终于承认,那不是表哥,是她对象。金阿姨说:“你们年轻人呀,尽会胡闹,一会儿表哥一会儿对象的,关系也不整清楚。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当你们表兄妹乱伦呢!”娟慧说确实是对象,不是表哥。金阿姨说:“谈多久了就住一起?怎么能没结婚就同房呢?血气方刚的,不出事才怪。现在大着肚子怎么见人?”娟慧说过段日子就回老家结婚了。金阿姨说:“行吧,你过你的,我也不多问。不过既然你们两个人住,房租就要多收一笔,起码要加两百块。我先送孩子上学,回头跟你算算。”没想到才多给了一个月的房钱,她就流产了,马昊也走了,金阿姨再见到她,忍不住摇头,一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样子,打电话给大女儿的时候再三提醒:“你现在上大学了,天高皇帝远,我也管不住,要谈恋爱你就谈吧,不过万万不能破身!听到没!他要敢碰你,你就告他强奸!看他有几个胆子!叫人打断他的腿!”

雨下了快一个月终于停了,外面出太阳,天气热起来。娟慧身体渐渐恢复,考虑另找工作。没工作不行,没工作吃什么?没工作怎么交房租?过日子的人,是没有太多心力去为什么事情难过的,生老病死也不例外,尤其在上海这种地方,民以食为天,吃饭最紧要。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人,要么不缺钱花,要么就是个傻子。

这天傍晚,娟慧在外面找了一天工作,精疲力尽回来。大热天的,背后都出汗了,衣服湿了一半,打算回来洗个澡、吃点东西就睡了。路过附近菜市场,买了一把挂面、两个番茄、两个鸡蛋,准备煮个番茄鸡蛋面,另一个番茄鸡蛋留着明早吃了出门。奔波太累,多吃点补补身子。

她还是去交大附近找工作。蔡阿姨的店没好意思去问,才大着肚子出来的,又憋着肚子回去,太难堪。绕道另外两条路口找。学生们放暑假了,学校附近好多店都暂时关门,工作不好找。但要去别的地方上班的话,又要换房子租,她不想。

倒不是怕搬家麻烦,她行李少,不过就几件换洗衣裳,没别的东西,换房子很容易。但总想着,马昊知道她住这儿,肯定还会回来找她。他有钥匙,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能回来。要是换地方了,马昊就找不到她了。

她想,只要马昊回来,日子就还有盼头。这个孩子没了,等她养好身子,可以再怀一个,或早或晚,他们会有个家。他是娟慧唯一的指望,她不能接受其他男人,但她实在想要个孩子,想要个家。

没想到,回到屋里,马昊居然回来了。开门看见个人,娟慧吓一跳,以为屋里遭了贼,手忙脚乱正要喊人来,却发现那人是马昊,又惊又喜。

“回来啦?”

马昊光着上半身,只穿着一件藏青色的裤衩,侧身躺在床上睡觉。电风扇在旁边摇头吹,哗啦呼啦响。听到娟慧开门的声音,他从床上爬起来,伸懒腰,打哈欠,反问她:“回来啦?”

好像离开这么久的人是娟慧,不是他。好像他离开一个多月,全无消息,不过是到小区门口的小卖铺买了包烟就回来。

娟慧很想问他,这一个月,你都上哪儿去了,住哪儿,吃什么,怎么都不回来?但没敢问。回来就好,问那么多干嘛,话多遭人嫌。她有点怕他,像去年刚遇上他的时候,觉得他捉摸不透,不知在想什么。她怕他,又需要他,想他留下来,又觉得在他身边很不安。

地上一地的香烟头,角落里有两个空啤酒瓶。娟慧闻着这些烟酒味道,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本来很讨厌的,这一年习惯了,上个月没闻着,居然有些想着。就是这味道,叫她夜里好睡,知道马昊在旁边陪着,不用怕有坏人来敲门。

仔细闻闻,好像还有红枣和花生的味道。

“也该熟了。”

马昊说着,翻身下床,拔了桌底的插头,把电饭锅搬到桌上。

娟慧说:“你煮什么了?这么香。”

流产的这一个月,娟慧很少出门,每天就煮点粥喝,下碗面条吃,偶尔蒸个鸡蛋羹,放点红糖和猪油,补补身子。贵的也吃不起,但流产伤身,月子里总要补一补,不然要落下病根。天天喝粥、煮面条、蒸鸡蛋羹,好久没闻到别的味道。

“红枣汤。”马昊说,“炖了一下午,终于炖烂了。放了小豆、花生、桂圆、红糖,还打了四个鸡蛋。专门买的草鸡蛋。”

揭开锅,闻到一阵甜香。锅里一片不见底的黑红,几样东西在汤水里浮浮沉沉,叫人流口水。

“怎么想起做这个了?”

在外面跑了一天,就早起吃了碗面条,中午吃了两个茶叶蛋,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回来正准备煮面呢。

“给你补补身子。”

马昊盛了一碗给娟慧。

娟慧一阵感动,刚回来就给她煮东西吃,真会疼人。转性子了?这一回来,不会再走了吧?捧着汤碗喝了一口,甜滋滋的,花生一嚼就烂。想起从前冬梅怀孩子的时候,蒋医生就让老刘女人做这汤给冬梅喝。冬梅喝不完,娟慧也喝了不少,确实补身子,尤其怀孕的女人。可惜她刚流产。怎么早没想到煮给她喝呢?晚了。都夏天了,吃这个不怕上火吗?

吃了几口甜枣子,娟慧半是开心、半是难过,忽然嚼到一个硬东西,磕着牙,吐出来一看,黑黢黢的,有头有脚,像个虫子,有点犯恶心,连着吐了几下口水,说:“吃到虫子了。”碗往桌上一放,擦擦嘴,“锅盖没盖好吧?有虫子掉进去了。快别吃了。不卫生。”

真是太不小心了,从前马昊煮饭烧菜可不会这么粗心。从前马昊可会烧菜了。还是马昊教她,茄子要手掰,不要切,手掰的茄子炒起来更入味。蒜也是,不要切,要拍,更入味。

不过想想也不能怪,天气闷热,一楼蚊虫多,电饭煲搁在桌子底下,有虫子闻到甜味,爬进去了也不能怪。算了,这锅汤是不能喝了,只能倒掉。真可惜,这可是一年多来,马昊头一回给她做东西吃。还是煮面条吧,番茄鸡蛋面,刚好够两个人吃,一个人一个番茄,一个人一个蛋。

马昊拦着说:“你别吐呀!吃掉吃掉!我特意放进去的。”

娟慧不懂他什么意思,“你特意放进去的?你特意放什么进去了?”

马昊指着地上她吐出来的虫子说:“这个。”

“这什么东西?”娟慧越听越迷糊,“虫子?”

“蟑螂。”

娟慧捂着嘴想吐,“这红枣汤里有蟑螂?你放了蟑螂在这汤里?你给我吃蟑螂?”

不能相信。这什么意思?怎么他一回来就作弄她、作践她?居然煮了一锅蟑螂汤给她吃?有病吗?疯掉了。

勺子在锅里搅了搅,黑色的还以为是煮烂的红枣呢,居然是蟑螂!还真有不少蟑螂在里头!她居然喝了一碗蟑螂熬的汤!

“怕什么!”马昊有些生气,“难道我会毒你不成?我不也陪你吃了。都洗干净的,热水烫过的,不脏。”

“蟑螂洗干净了就能吃?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饿死鬼也不会吃这个。”还是觉得恶心,连着吐吐沫。

“没听电视上说吗,都是蛋白质,很补身子的。广东那边好多人吃炸蟑螂呢,特色小吃。”

“广东人?你又不是广东人,我也不是广东人。”

“反正吃不死人。”

“那怎么不去吃老鼠的?老鼠肉还更补身子呢。也吃不死人。”

“你懂什么!这是我问到的一个老偏方,女人吃了能怀孩子的,包生男孩。一吃一个准!”

“怀孩子?生男孩?”终于明白马昊的目的,“你哪儿听来的偏方,这都信?”

从前在村里,老刘女人问蒋医生可有生男生女的偏方,蒋医生当了那么多年医生,有什么不懂的?连他都说没有。什么秘方偏方,都是骗人的鬼把戏,折腾人的,还当真?还吃蟑螂,怎么不去吃蚯蚓、鼻涕虫的?是不是哪样恶心就吃哪样?蟑螂跟生孩子、生男孩,怎么就扯上关系了?

“我都打听清楚了。难道我会害你?我要害你,还等到今天?我都陪你吃了。”

这话娟慧反驳不了。确实,他救过她,应该不会害她。他救过她,所以她欠他一份情,这辈子也还不起,因此心怀愧疚,只能对他逆来顺受。

“你要我吃蟑螂,就是要我再怀孩子?”

马昊点头,夹了一只蟑螂往嘴里塞,嚼得很有劲,说:“别怕,我陪你吃。”

娟慧看得恶心,撇过脸去,“我才流产一个月,身子还没好全,还在流血,你又想我怀孩子?”

“一个月,够你调理身子了。我问过人的。”

娟慧一时想不到怎么回应。

“调理妥当了,咱接着生孩子。”

娟慧皱眉头,“你这一个月在外头,就在问偏方了?就等着我身子恢复了,喂我吃蟑螂,让我再怀孩子?”

马昊笑了,他这一个月在外头干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但不便跟娟慧说。

娟慧很气,“你把我当什么了?”想到梦里那一幕,她生下一只只蟑螂,寒毛竖起来。

马昊说:“不找你生孩子,我还回来干什么?陪你玩过家家吗?”

娟慧打了个寒颤,敢情他来找她,就为了生孩子。那她成什么了,生孩子的机器?下蛋的母鸡?是不是回头她生了孩子,他就带着孩子走,不要她了?蛋都下完了,还要母鸡干什么?原来她不过是个借来下蛋的母鸡。

“吃掉吃掉,都吃掉。辛辛苦苦抓到的二十只蟑螂,都给我吃了。你不吃,我喂你。”

他命令娟慧,口气很冲,点了根烟抽,坐在床头盯着娟慧看。好像娟慧不喝,他就要打她。他真会打她?

娟慧这才瞧见马昊背上多了两道新伤疤,有一道长的,明显是前不久才拆了线。问他怎么受伤了,怎么会缝线。他摸摸伤疤说:“上个礼拜,帮派里有笔大生意,……”

娟慧一听“帮派”就头皮发麻,“你又回帮派了?你怎么能……”

马昊当没听见,接着说:“去杭州,活埋了个老家伙。”

“活埋……”娟慧眼珠子转着,想到电视上那些警匪片里的故事。那可是杀人放火的勾当。

“算了,你别问了,知道了没好处。别打岔了,快吃吧,不然冷了。”

娟慧对他的期望,对孩子、家庭和爱的期待,忽然幻灭,有的只是畏惧和憎恶。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又重蹈覆辙回到过去了?好不容易找了工作老老实实上班过日子的,孩子没了,他又退回去。

马昊又给她盛了一碗红枣汤,这碗里红枣没几个,浮着的都是蟑螂。

娟慧知道今天她不喝完这锅蟑螂汤是没完的,撇着脸望着窗外笑了笑,忍着恶心喝下去。一连喝了三大碗,每碗都有六七只蟑螂,都吃下去。

好像在跟谁赌气,好像是故意做给谁看的,捏着鼻子吃下去。心里想说,行啊,我不是欠你的吗,这就是我对你的偿还,你记着!从前我欠着你的,这次还了,以后就不欠了。

她和马昊,两人之间早不是恩情、报答的关系,而是欠债、偿还。好像马昊是债主,追着她来讨债的。

娟慧喝得反胃,刚喝完就去卫生间吐了,大口大口全吐出来。

马昊说:“不许吐!”

娟慧说:“我倒是想不吐,止不住。谁吃了这脏东西都要吐,不然你试试。连喝三碗试试。”

“那下回剁碎了给你吃。吃不出来那是什么,咽下去也就是了。”

娟慧听得发笑,忍不住说:“你是不是中邪了,非要我吃这东西?还是存心要作弄我?”

马昊掐了烟头,“对,我是中邪了。孩子没了,我要孩子。”

提到孩子,娟慧也心疼,“孩子孩子,你光惦记着孩子。”想说,你就没惦记过我吗?但没好意思说。狠狠心说,“我不想生了。”

“你说什么?”

“不生了。我不生了。”

“你再说一遍!”

马昊忽然冲过来,一把揪住娟慧胳膊,用力很大,把她抓痛。

“你放手。你干嘛?”

马昊把娟慧拉到床边,推倒在床上,扒她衣服。娟慧挣扎,但没用,她力气没马昊大。

“我让你生,你就得生。不想生也得生。今天就给我怀上孩子!”

如果说从前的亲热是为了挽留马昊这个归宿而勉强自己,那这次,完全是被强迫了,娟慧根本不想。他硬是进来,很疼。流产还没恢复 ,双倍的疼。娟慧有种错觉,趴在她身上的不是马昊,而是周凯。想推开他,他却打了娟慧一巴掌。娟慧呆住了。

这是十多年来马昊第一次打她。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男人从来只有两种,打女人的,和不打女人的。没有只打过几次就不打的,狗改不了吃屎。

娟慧打不过他,也不会用床底下的铁榔头砸他,捂着脸没有再反抗,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角落里的蜘蛛网,有只蚊子撞上去,听着楼上凳子椅子拖拽的声音和电视里咿咿呀呀的京剧,任凭马昊在她身上喘息和耸动,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度秒如年,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

有这么一瞬间,她好像灵魂出窍,站在一边,看着马昊侵犯自己空洞的躯壳。就像小时候在屋外,隔着窗玻璃看屋里别的男人趴在妈身上。觉得从未有过的难堪和羞耻,比被周凯欺负了还羞耻。亲密之人给的难堪最难堪。

完事后,马昊坐在床边抽烟,喝啤酒,娟慧在流血,流泪。脸上火辣辣的疼,那处地方也火辣辣的疼。她蜷缩着身子朝墙侧身躺着,想到人生总是事与愿违。以为马昊找到她,是想有个家,有个安稳的归宿,原来,他是来讨债的,她欠他的十三年,用一个孩子来偿还。

嘭嘭嘭。桌上的两个番茄滚落在地上。

第二天一早,马昊又给她煮了一大锅浓浓的红枣蟑螂汤,硬要娟慧喝光。娟慧不知他从哪儿捉来这么多蟑螂,满满一大碗,倒在锅里用滚烫的热水烫死,捞出来,去头去脚,切成碎块,放到红枣汤里。

娟慧想起许多年前,他们在东台的自由市场初次碰面,他给老杨做晚饭,切番茄,递给娟慧一小块番茄吃。时过境迁,现在他给娟慧吃的是蟑螂。

马昊很肯定地告诉她,只要她怀上孩子,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一个健康活泼的男孩,他们就互不相欠了,所有恩怨一笔勾销。他会带着孩子走,再不来打搅她。往后她爱怎样就怎样,跟他没关系。但现在,她得吃掉这些蟑螂,得给他怀上孩子。

娟慧怎么肯?要是怀上孩子,肯定是她来抚养。她的孩子,怎么能给马昊?如果他不能留下来,不能给她一个安稳的家,那她也不能给他一个孩子。

娟慧想要个女儿,希望女儿有个爸爸。她自己没爸爸,一直惧怕男人,不想女儿跟她一样。

他们争吵,马昊打她,把她压在床上,脱她裤子,强行同她亲热。昨天的疼痛还没退散,今天的疼痛又开始了。想必往后的日子就是这样重复。马昊要孩子,不得到不罢休。

每天逼娟慧喝下红枣和蟑螂炖的汤水,怕娟慧吐,不用她吃蟑螂了,只需把汤水喝干净就行。马昊说,他打听过了,这是杭州某个山区的秘方,好多妇女用这个秘方生了儿子。有个女人,四十几岁了,连生了六个女儿,照着这个秘方吃,第七个果然生的儿子。只要一直吃,肯定能生儿子。

娟慧在他眼里成了生儿子的机器,只能是儿子,不能是女儿。娟慧说:“万一生个闺女怎么好?”

“再生。直到生个儿子。”

娟慧想起金阿姨,生了两个女儿,终于生了个宝贝儿子。

“那生的闺女呢,你不要?非要生个宝贝儿子传宗接代,给你养老?”

有一回,娟慧在门口听到金阿姨跟鑫鑫说:“你爸在外头有别的女人,你两个姐姐早晚要嫁人,妈只有靠你。以后跟你爸离婚,分给我的财产,房子和钱,到时候都是你的。你要听妈妈的话,认真学习,你要争气,以后给妈养老。”

马昊抽着烟说:“生了闺女,到时候再说吧。”

“既然你这么想要个儿子,还非得是个儿子不可,大可以到外面找别的女人给你生。要么去领养个,外头不是那么多福利院吗,有生了孩子不要的,丢在福利院。男孩子多的是,去领养个,随你挑。”

“我不要。我就要你给我生。”

“凭什么非要我给你生?”

“你欠我的。”

他终于提到这个“欠”字。他第一次动手打娟慧,娟慧就有离开他的想法。她不想活在暴力的阴影下。之所以没离开,就因为这个“欠”字。

要是他一直对她不好,也就算了,没什么好留恋,早就走了。偏偏他从前对她很好,救过她,为她杀了自己亲爹,为她坐了十三年的牢,她却从没去看过他,她确确实实欠他的,欠他太多,这辈子也还不清,因此愧疚,因此顺从,因此放弃反抗,因此心甘情愿被奴役和囚禁。

但这样的受孕过程实在叫人痛苦、难堪。就像一天天被侵犯。这和奴隶有什么分别?永远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像当年被老杨反锁在屋里?将来怎么告诉孩子:你是妈妈被人强迫怀上的?

出去找工作,马昊不肯,每天就让她在家休息,喝汤,然后亲热。等着盼着娟慧怀孕。

有时娟慧疑心,他是不是在汤水里下了药。一早喝完,整天昏昏沉沉,没一会儿就想睡觉,醒来已经傍晚,一天就这么过去。

好几次半梦半醒之间,发现马昊光着身子趴在她身上喘气,满身大汗,而自己则是一丝不挂。他好像没有满足停歇的时候,恨不得立时三刻娟慧就给他生个儿子。

这天晚上,马昊喝得大醉回来,满身烟酒味道。胳膊上绑了一圈纱布,里面渗红。娟慧扶他到床上,给他脱衣服,拿热毛巾给他擦洗。他抓住娟慧不放,把她推倒在床上,压在她身上,脱她衣服。

娟慧挣扎,说:“你别这样,别这样。”

马昊不依不饶,她挣扎着说,“医生说了,我才流产,就算要孩子,也要休养一段日子,养好身体。起码半年。孩子爸爸也要戒烟戒酒,不然身体不好,怀上孩子也会习惯性流产的。你放过我吧,我不想再流产了。要是生不下来,怀上了又有什么用?我拜托你,真想要孩子,就不要再抽烟喝酒了。”

马昊还是不停,娟慧半是害怕半是生气,说,“凭什么你逼着我喝蟑螂的汤水,自己就不能戒烟戒酒?你分明就不是真心想要孩子,你只是存心要糟践我、报复我!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妈的!你说什么!”

“报复”两个字,刺痛了马昊。他怎么会报复娟慧呢?他真的是在报复娟慧吗?像被说穿了心思,他对娟慧确实有怨气,但分明没往“报复”那处想,这个帽子扣得太大了,太沉了。

他只是来不及了,没时间了,他在上海犯了事,杀人放火的大事,待不下去了,很快就要逃去外地。跟几个兄弟一块,去干大事情,去挣钱。反正他这辈子洗不干净了,再脏一点也无所谓。他可以从脏水里捞出点钱来,擦干净给儿子用,养他儿子。只要儿子好好活着,他就好像重活了一回,这一回是干干净净地活。

娟慧看他愣愣的,恨恨说:“你就是要报复我!报复我这些年没去看你。报复我没把你放在心上。报复我当年贪生怕死,让你去顶罪。”

马昊忽然发火,抽了娟慧一个耳光,顺手从床底下抄起一个啤酒瓶,砰一声,砸在娟慧脑门上。

他喝多了酒,手软,啤酒瓶一半砸在枕头上,没碎,但娟慧脑门肿起来,火辣辣的疼。

娟慧没再说什么,也没再反抗,捂着额头,望着天花板角落里的蜘蛛网,又一只蚊子撞上去,听着楼上凳子拖拽的声音和电视上咿咿呀呀的京剧,任由马昊在她身上发疯一样使劲,在她肩膀上撕咬。

恍惚间,娟慧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不是马昊,而是老杨、周凯。恍惚间,娟慧又看到当年陌生男人跟妈在被窝里亲热的样子。恍惚间,娟慧觉得肩膀上潮了,以为是马昊的汗,却不知是马昊的眼泪。

完事后,马昊侧身躺在床边睡了,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呼噜,反而眼珠子一转一转,在做噩梦,不自觉地抱着自己,有些发抖。

娟慧穿好衣服,静悄悄的,拿了之前那件孕妇装叠了叠,包扎了头,磕破了皮,流血了。从床头柜最底下一层的皮包里拿了钱包,出门给文丽打了个电话。

文丽不知道她流产了,时常打电话过来问候,她都尽量敷衍。这会儿她只想到文丽这个落脚处,想去借宿一晚,不想留在这屋里。先挨过今晚吧,往后的日子再说。

当年老杨虐待她和马昊的那会儿,他们逆来顺受,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才想到离开老杨,却还是晚了一天。现在,娟慧不想再等被马昊囚禁、虐待两年才有觉醒的意识,那太晚了,太委屈自己。两个月就够了。当年他们以为老杨会慢慢变回原来的样子,日子又像从前一样安稳,结果天不遂人愿。现在娟慧以为两个月马昊会变,他对孩子流产的愤怒会平息,他们又能过上风平浪静的安稳日子,然后慢慢酝酿怀孩子的事,结果还是天不遂人愿。男人一旦陷入疯狂,就难再恢复正常。她应该早些明白这个道理。

夏天过去,秋天快来了,娟慧等不了了。她受够了,不想再遭罪。她承认他欠马昊的,但她不想再还了,就这么欠着吧,大不了,下辈子她替他坐十三年的牢,一命抵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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