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清 譯 | 英國詩人特德.休斯詩作選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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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d Hughs (1930-1998)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1999年5月51期

埃德華·詹姆斯·休斯（Edward James Hughes，1930－1998），常稱特德·休斯（Ted Hughes），英國詩人和兒童文學作家。1984年被授予英國桂冠詩人稱號。他與美國著名女詩人西爾維亞·普拉斯的婚姻曾經非常轟動，但卻以悲劇結束，普拉斯的自殺使他備受指責。

英國詩人特德.休斯詩作選譯(下)

張子清 譯

▐ 半人半牛的怪物

你砸破的紅木桌面

又宽又厚，是我母親的

祖傳家俱，上面留有

我整個生命的創傷。

它遭到了錘擊的命運。

你因為我遲來20分鐘照料小孩

而發狂，在那天，

你揮舞著高脚凳。

“太好了!”  我大聲說， "別歇手，

把它砸碎燒光。那是你

置于你的詩歌以外的東西!”

稍後，考虑以後平静下来，

“扛起你的詩歌，我們將離開。"

深藏在你耳眼裡的妖怪

劈劈啪啪地捻他的手指。

我給了他什麼呢?

解開你婚姻的

一團亂麻的糟糕末端

給你的孩子們留下的是

像迷宮地道裡的回聲。

給你母親留下了一條死巷。

把你带到你的已站起身的父親的墳墓，

一個被牛角抵破而發出牛吼的墳墓——

你自己的尸體也在其中。

▐ 奶锅

當他驅車190英里之後，九月裡

下午五點鐘的西鄉*太陽低懸在

大街的遠處，露出帶有濕氣的黄銅色，他

終于停車在小镇長長的主要街道時，

當他解脫了長時在車裡造成的僵直

(車裡塞滿了書本、裝著器皿、刀叉餐具

和小孩物品的一只只手提紙袋)，

越過那奇怪的鎮上傾斜的街道

去買熱牛奶和婴兒食物的小鍋時

(在家俱進入他們空空如也的新屋

之前的幾個鐘頭，他們開始了奇怪的新生活)

他沒有注意到那家金屬器具商店

已經關了雨年，在那裡他還是買到了鍋。

他拿著小奶鍋返回時，沒發現

有人在人行道上盯視著他。

他擁抱著一個年輕的女人，

她穿了差不多是長夜禮服，

開叉于臀部，白絲綢透孔披巾

披在裸肩上，耳戴豹爪耳環，

他不認識，他的妻子也不認識，

當他在“莫里斯旅遊者”牌汽車輪後面

和她旁邊厭倦地向後擠時，

距離他們不到兩碼遠的這個男子

定定的盯著他們看，比他倆

更有活力的坐在满意的汽車裡的

人就是他自己——知道他們整個的未來

卻無能為力警告他們。

TED HUGHES AND SYLVIA PLATH IN YORKSHIRE, UK, 1956

▐ 错误

我帶你至德文。帶你

進我的夢鄉。我讓你夜遊

走入我的圆騰之境，一處

難以置信的地方:

西方的果園。

          我努力處理

毯子、羊膜和燈芯绒褲，

你和我呆在一起，勇敢，危急，

懷著希望，留神等待著

眾神的神喻，一件一件地脫掉

你美國的忠誠——直至你赤裸著靈魂

和受傷走出來，進入通向墓地的

這像沒有風景的鹅卵石铺的狹長通道

                     意大利太陽

怎麼啦?是不是逃避了我們的抓攫

像蝴蝶逃離蕁麻那樣?

你青春期的炫眼的軌道

橫貫大陸的夢之快車，是不是

在這紅土的隧道裡砰地開到

盡頭，遭到毀滅性碰撞而停下來了?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不能醒來——麻木地

用我們的手指撕扯蕁麻的根

                  我們走錯了

什麼樣的错路?在朦朧的果園的

茅屋頂(雨滴打在上面嗒嗒作響)之下

我們倾聽著我們的住所像棺材似地腐爛，

坍倒在荒草裡。你對此寫出什麽，

當你獨坐在榆木餐桌旁，凝視一張白紙，

靜靜地用手指搭在打字機鍵上，

傾聽漏屋的嘀嗒，雨的咕噥，

並且盯視那下陷的教堂

和黑色石板瓦的屋頂，那在朦朦雨中

奔流著小浪潮，閃著微光的層頂。

                 這就是里昂纳斯*。

難接近的雲，海下的樹林。

地道滿是荆棘的迷官。

裹著衣服的女人侧(你稱她們

是樹樁似的魄女)在到處是潮濕的商店

嗅出你的異鄉風味。她們的眼睛

處處盯視著你，像掘地洞的獾

把你從睡眠中挖出来，用脚爪抓住你的梦

嘰嘰喳喳地瞎議論，操的是

黑暗時代的方言，身子隱現于

每個洞口。

                 世界

結束于擠在大門後面、陷在

深及膝蓋的泥潭的一群小公牛邊，

在連綿起伏的雨淋的山丘之下。

一聲震動雨中橡樹林的牛吼

测試了這裡的界限。在長筒靴附近

搏動的排水溝——

一小股血水——

寻找江河與大海。

這是我們最終所作的選擇。

我想起它時，看它成了泡影：

奇怪的人們，有著閉塞的才華，

無聲地大笑大叫，眼睛亮亮地

盯視著一片荒凉。

外國墳墓上，百合叢中

在一張雨淋的結婚照——

就在照片之下，看不見的尸骨

依然忍受著一切。

Sylvia Plath, Ted Hughes and baby，Primrose Hill, 1960 

▐ 房客

那年九月，土豆長在院子的角落。

它們是歡迎新居民的團體！我們自已土地的

首批成果。這些是口味非凡的土豆。

在那些日子裡的早晨，我成了

我們生活中的拓荒者，買鏟鍬、

叉耙、工裝褲和靴子。還有有關的

参考書。參考書！我成了

貪婪吸收一切園藝知識的學者，

處于豐饒的氛圍之中。我開始挖地

我得立即動手，深翻整個園地。

我的内心，不管裡面隱藏了什么

與我一同深翻土地。我擺出

拚命的架勢，用不了多少時間

心跳出了我的體外，或者說

身體全垮了。深翻幾個小時之後

實然出現了病情，汗如雨下，

全身發抖。心悸。而今我習惯了

心悸。當時只可能是心臓病。

一陣陣劇痛。心砰砰地狂跳。

夜裡我睡在枕上，聽見血管間歇短了的

脈動。俄式輪盤賭：

每一次心跳是新擲一粒骰子。

躺在床上，一種異樣的感覺襲來。

當我的心臟把我粉身碎骨時，

我注視著它，彷佛我在治療

我的牙痛。然而，我心即我，

我即我心。我的心臟經常是

經過我過度勞頓而發出歡暢聲。

它如何能捨棄我？我處處带著它，

一個將死的小孩，沉重地

壓在我的胸腔裡。我左胛骨下

有一根大鐵釘或一把鋒利的可怕寶劍

突然直朝我的頸邊鎖骨刺下。或者是

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啃嚙著我肋骨。

糟透的是難以预料的昏厥——

傳動裝置從無限的能量供應到瞬時失去

動能，驅動原地打滑，我的馬達失效了。

一天幾次?疑病癥像護士似地

挟著我的手臂走，她的手指搭在

我的脈搏上。嗯，我行將就木。

我開始每天對我心臟的誤跳

進行觀察。我醒來時雙手無力。

我去床上時手指颤抖，我盯視著

我拿著的書本也抖動。在我的

左右胛骨之間有著定時的拳擊，

“像駱駝的脚踢，輕而致命” 。

突然血湧到我的喉唬裡，

好像是一只折翅的鳥，暫時

從猫那裡逃了出来。努力

使我的全身成為貝多芬音樂的導線管

通過我的主動脈，重新指揮音樂演奏，

以便貝多芬能使我自由自在，

並且放開我。我到達不了那個音樂。

音樂告訴我的是

我是一個被抛棄者，在音樂傾瀉的

領域裡，在這完整的、富有創造性的、

充滿樂聲的領域裡，不再是

一個合適的人。我已是一個被丟棄的人。

我的動量僅是我原來的慣性，而我

已經崩溃。我已經成了死後的人。

不管我看到的什麼，任何貓或狗，

看見我已经死了，只東倒西歪地

走幾步遠，在我視網膜上

依然有含糊的影像。

                 我的新書房

自始至終是一顆心臟可以殺死它主人的地方，

我的心職就是這樣地殺死了我。

對于這，我兩三年來什麽也沒對你講。

                         與此同時我要問

誰在利用我的心臟?

誰置放我們的蜂箱，為了逗他自己樂，

用我笨拙的雙手豎起九排豆架?

誰是這個陌生的開玩笑者

他來趕走我們，分享著

我的健康，如同他分享你的健康那樣，

看著我翻土，顯得如此的平靜？是誰

越過你的肩膀，盯視你潤色了的詩篇

如同他盯視這面或那面或另外一面

不予理睬他的鏡子

1.根據希臘神話，此怪物食人肉，被飼養在克里特岛的迷宫中。

2.西鄉(West-country) :英格蘭西南部諸郡。

3.英格蘭西南部一塊神秘的地方，靠近康沃爾，據說被海所淹沒。

譯後記

特德·休斯(Ted Hughes ，1930-98)生于英格蘭約克郡。攻讀考古學和人類學，在劍橋大學彭布魯克學院獲學士（1951-54）和碩士（1954-59）。中途曾服役皇家空軍(1948-50) 。在50年代曾當過玫瑰園花工、銅鐵廠夜班警衛、動物園服務員、教員等。1956年與美園自白派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結婚，生有一女一子。1957-59年隨普拉斯赴美國，在阿默斯特的麻省大學執教(1957-58) 。倫敦的《現代詩歌翻擇》雜誌的創辦人(1964-71) 。獲多項詩歌獎。1984年當選為英國桂冠持人。1963年，休斯主動離開普拉斯，丟下兩個年幼的子女，致使普拉斯憤而自殺身亡。從此，休斯常常受到同情普拉斯的英美評論家尤其是女權主義評論家的抨擊，這種抨擊直至他去世未停止過。休斯對此一直保持“體面的沉默” 。也許他感到來日無多，于是在他去世前發表了表明心跡的詩集《生日紀念信》 (Birthday Letters， 1908)。全集一共88首詩，用與普拉斯談心、直呼“你”的自白形式寫就。每首詩並未注明寫作年月，據說這些是他自從普拉斯1963年去世後的30多年裡每逢她生日给她窝的信，以信代替生日賀卡。這些直白的詩信揭示了他與普拉斯8年婚姻生活中的恩恩愛愛，怨怨很恨，反映了他對亡妻的刻骨銘心的思念和無法排遣的懊喪，如果說舉世開名的美國自白派詩(尤其包括普拉斯的自白詩)以毫無保留地展示自己的私隱取勝，休斯則以他的赤誠動世人之情。《生日紀念信》出版後，英美文壇反映熱烈，多數評論家給予很高評價。這裡選譯六首，全書將由譯林出版社出版。此擇稿曾經詩人雷默看過，提了不少好意見，特此感謝。

張
子

清

張子清（1939-），筆名紫芹，1964年起，在南京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先後任講師、研究員、教授。1982年至1983年美國哈佛大學英美語言文學系進修，研究美國詩，獲博士後證書；1993年至1994年美國富布萊特訪問學者：哈佛大學與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翻譯詩集有《T.S.艾略特詩選》，《美國語言詩選》，《20世紀美國抒情散文精華》，特德·休斯詩集《生日賀信》，著有《20世紀美國詩歌史》等。

往期譯詩回顧

主編: 陳銘華    編委： 陳銘華，遠方，達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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