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人诗选||海滩略觉卑微，千帆正从你眼中褪去

蓝蓝|余怒|向武华|石人|黄晓华|连山|徐甲子

苏末|刀把五|冀卫军|以薇|李栋|飞白|吴友财

（以收稿先后为序）

本期约稿：陆岸

十四人诗选

▍拿镰刀的人

◎蓝蓝

拿镰刀的人就要来了。

他就要来了。

在秋天的最后一个傍晚

在生命的暮色和宁静里

他一个人来，拿着镰刀

这些地是他的。

这些从春天长到秋天的庄稼

也是他的。

他要把这些会唱歌的谷穗

带回家

拿镰刀的人就要来了。

来不及开放的花朵

永远不再开放

已经成熟的大豆高粱

将要被堆到他的粮仓

脸贴着脸

在漫长的冬季里做梦

梦见它们初恋的时光

拿镰刀的人就要来了。

他还要再来

在春天，三月的路上

他一个人来

背着种籽、水和阳光

查看人类的苗床

是的，大家都习惯了

这是一个古老的契约

拿镰刀的人就要来了

没有谁能说得出

他的模样

▍就看你如何看待一只穿山甲

◎余怒 

有很多违禁品不为

人知在你身上。每天你

带着它们出门会客在

握手间偷偷塞给他们而他们

只是觉得你的手温暖。

在机场你看着别人检查你

的行李箱偷偷乐不表现

出来像没事儿一样。你

喜欢机场的氛围小情侣

一个想飞一个挽留。根本

不是诱惑的问题也不是

情感纽带的问题。像是

正处于带着罪恶感的

发情期：在一只穿山甲里。

“稍后你的身体会告诉你

很多事情。”“对于它我已

无可奉告。”“披着鳞甲。”

▍闪 烁

◎向武华

春雾中，一些死者现身

他们不再活在地面上，而是

活在河面上，活在树林的上空

他们终于卸掉了结石

卸掉了疼痛的踝骨

他们挣扎了那么久，现在

扎在他们肉里的刺已经变黑

成为炭灰，他们在春雾中现身

像烂掉的草根萌出新绿

灰色的风暴，升腾的风暴

只有他们能够闪烁，凭借不朽的灵魂

▍东梓关日志

——致郁达夫

◎石人

一片汪洋东流的江水，绕过微雪的早晨，

传出几声咳嗽，在天空铺满稻草的阴郁中盘旋，

为即将发生的事情预留下空心的印痕

充斥着黑色云块，它们比世袭的农具还要静默

朝南的宅院重新被粉刷，掩去了整个家族

在方向转换的途中撕开的一个裂口，独自表白

获取悲苦的风雨在发炎的肺部呼啸着沉沦

倒灌寒风，扑灭楼台的灯，笔尖依然沙沙作响

但忧伤并没有封锁这里，一种死后复生的远景

暴露了文字在冤愤的压迫之下，闪耀着白光

奔向弹跳的嫩枝，他用冻结的沉默在天际舞蹈

直到脱去衣衫的女人变成豪华的落叶

飘荡在异国的记忆深处，拿着裹满泥灰的银币

赎回丛林伸出的手，去测量这银灰色的死

他用这仅有的方式接近彼此陌生的内心

却不是最深刻烙印，胎记一样布满了江边农舍

▍在沈园

◎黄晓华  

在紹兴，季节仿佛比别处短些

秋天穿过春波弄，就到了沈园

菊花开在枕头里，山盟

挂在许愿牌上摇曳

务观堂左边是大人，右边

是宋朝的马，爱国主义可望不可及

敌不过钗头凤

红酥手在碑上倒了又重新扶起来

让天下女子气短

也喜泪沾巾

款款落叶念着锦书，念着念着

伤心就落满了鸳鸯的视线

爱情死于缠绵，冬天来了

春泥护花，竟如此短暂

▍下午的白桦林

◎连山

一棵树进入另一棵树

时间久了，就成了同一棵树

午后，阳光热烈而虚无

两棵树，哦不，一棵树

在地下，透过银白的根

缓慢，虔诚，无限地靠近

多少年过去了，它们就这么

坚定地，站在一起

爱得直来直去。又不动声色

▍再小一点

◎徐甲子

小，再小一点，小到草、蚂蚁，

小到一粒尘埃。

再小一点，小到宇宙缩为分子

让世界在分子间打开。

小到原子，让国与民在此团聚

让朋友和敌人，在此间和解。

再小一点，小到核，小到夸克

让生命在小中得到永恒。

小，再小一点

直到人类窄仄的内心。

▍寂 寞

◎苏末

节节草有空心的寂寞

如果它一直拔节，又没有一双少年的手

调皮地夹上母亲的眉毛

麦田有由青转黄的寂寞

如果母亲采了灌浆饱满的嫩穗，做成冷蒸

却不再有一个小馋猫眼巴巴等着

炊烟有虚弱的寂寞

如果它仅仅飘了一会儿工夫

只够母亲热一碗粥，就着暮色喝下去

▍所谓性冷淡问题

◎刀把五

七月里的马鞭草

可能是天津最安详的花儿

这些紫色的小女孩儿们

热烈地开，坦然地谢

从未担心开大开小的问题

哦，关于大小

她们说起青春说起肿胀和疼痛

以及，被男生们嘱目时

小小的羞涩和得意

谁还记得

某个“假小子”的恐慌和惭愧

清瘦的荷花长出胖藕

拔节的穗禾结出瘦小的谷粒

我们裸露着手臂和小腿

沿着老火车站的铁轨

向东走，向东走

可以去北京去上海去巴黎

没有地方能解决

一个少女的困窘和羞怯

于是我含胸驼背

习惯替喜欢的男生传递情书

习惯放下床帘更换睡裙

习惯在群山环绕里唱歌刷题

长大后，我写诗

诗里写到乳房和情欲

它们形状各异，胖瘦不一

无一例外，被男人向往和爱着

而没有写出来的事实是

我耻于脱衣

耻于在异性面前展示身体

现在，我的女朋友们

身边早已不是曾经的少年

一些还在寻找爱情

一些人诅咒着生活和男人

还有一些，卸下沉甸甸的肚子

无一例外的

松软、膨大，色泽暗沉

她们开始赞美我精巧，紧致

形状美好

我却想起，晾在寝室角落里

那只加厚海绵的小胸衣

曾经无数次，隐秘地哭泣

▍邮  筒

◎冀卫军

一直，想给自己

写一封信，略去抬头

隐去当下的颓败，不去

憧憬未来，从四十年前

的那场大雪起笔。父亲

向一场大病投降，一棵大树

轰然倒下，栖息的鸟儿

加入流浪者的行列，把雪当成

仇人。从此以后

每场雪，都是一把利剑

悬在头顶，潜意识

抱紧每位亲人，待大雪过后

反复清点。如今

一群小鸟，相继独自筑巢

另立门户，写给自己的那封信

迟迟无法收笔和寄出。暂且

把自己当成邮筒，雪花

是一个个词语，穿过拥挤的人群

飘落了一年又一年，却始终

无人认领

▍窗 户

◎以薇

我已看见那扇窗，蓝色

微弱。月光下，滴着白色乳汁的蝴蝶

像海的碎片。一些雪，趁机落入风的筋骨

我听见灼烧的呼喊，像一个人的笑

突然消逝——

你见过十月的寒露，白霜打上人的根系

那是雪的前身。像一种生活的开启

始于一个约定，一把钥匙

像沙漠，之所以成为沙漠——

当熟悉的风景已忘却

我曾熟悉的一切

我是否该用桔梗花

染蓝手指：仿佛透过那扇窗

就能返回从前

一颗种子成形的花园

▍驴

◎李栋 

驴有马的宿命。它

经过一群孩子时被喊做马

马有什么了不起？

现在是钢铁时代，汽车时代

再不需要马驮货、拉车

——骑兵也不需要了

坦克具有更长更快的刀锋

仅剩的几匹马圈在动物园的栅栏里

病恹恹地等死

不像小学校养的这头老驴

每天走羊肠小道，饮河里的水

从山下驮来粮食和文具

被孩子们喊做马

▍读阿米亥诗集大汗淋漓，而世界空无仁慈

◎飞白

谁不想死在床上

在没有床的季节里

谁不想建一座旧磨坊

在饥愤肆虐的深蓝海床

“我赞美你凡人的臀部，

你赞美我路过的脸，”

——所有刻薄与快捷总能旗鼓相当

多年自闭症，多年垒砌塔罗牌

也从来不会袒露亵渎与违背

蛊惑一滴雨去埋葬另一滴雨

正如每个夜晚都曾深埋秘密黄金

要知道

这个万里之遥的小县城

似乎谁都拥有

平息孤独焰火的魔法

也许这些读后感、持续空阔的脉象

不足以支撑

一只鹈鹕闯入带来的快感和高潮

海滩略觉卑微。千帆正从你眼中褪去

你也从坦图拉废墟中褪去

时至今日，我只剩你。连同这自甘寂寞的诗集

星夜斧刻。下一片宙斯之光

或许会让那扇沉重铁门

尽早吐露真相——

锈迹斑斑下面，云山雾罩不绝于耳

——酷热低吼着，洪波涌起

▍浮生辞

◎吴友财

小巷深处

炸油条的女人

我劝她安个排气扇

她笑笑，说没关系

有时候我看到她男人和她一起

男人切面团

她下锅

他们生命的长度被缩减的总和

是否又多了一倍

我父亲是木匠

他在锯木头的时候

从不戴口罩、耳塞

如今，他的苍老高过他的年龄

奔跑者暴露膝盖

沉思者心力交瘁

吸烟者敞开心肺

酗酒者死于肝和胃

我已老迈

苦中作乐

乐而忘忧

但愿我的孩子们永远年轻

海平面永远在低处

太阳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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