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讀書與遊歷
錢穆:讀書與遊歷
錢穆先生
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古人每以遊歷與讀書並言,此兩者間,實有其相似處,亦有其相關處。到一新環境,增新知識,添新興趣,讀新書正亦如遊新地。但遊歷必有導遊。遊羅馬、巴黎、倫敦,各地不同。入境問俗,導遊者會領導你到先該去的處所。讀書亦然,亦該有導讀。一美國人去羅馬,總會去看梵蒂岡教廷。去巴黎,總會登拿破崙凱旋門。去倫敦,總會逛西敏寺。但總不該去羅馬、巴黎、倫敦尋訪白宮與自由神像。遊客興趣不同,盡可或愛羅馬,或愛倫敦、巴黎。亦可三處全愛或全不愛。但遊客總是客,遊覽則貴能客觀。
讀書亦然,讀書求客觀,先貴遵傳統,有師法,亦即如遊客之有導遊。如欲通中國文學,最先當讀《詩經》。讀《詩經》,便應知有風雅頌與賦比興。不知此六義,《詩經》即無從讀起。朱子《詩集傳》,是此八百年讀《詩經》一導遊人。但導遊人亦可各不同。領你進了梵蒂岡教廷,先後詳略,導遊人指點解說可以相異。朱子作《詩經》導讀,先教人不要信詩傳,那卻在朱子前後數千年來,引起了種種爭論。朱子解說國風,又說其間許多是男女淫奔之詩,此在朱子前後數千年來,又有莫大異同。讀《詩經》者,可以循著朱子之導讀,自己進入《詩經》園地,觸發許多新境界,引生許多新興趣。亦盡容你提出許多新問題,發揮許多新意見。
近人讀《詩經》卻不然,好憑自己觀點,如神話觀,平民文學觀等,那都是西方文學觀點。如帶一華盛頓導遊人去游羅馬、巴黎、倫敦,最多在旅館中及街市上,可有許多相似處。此遊人盡留戀其相似處,不願亦不知遊覽其相異處。卻還要說羅馬、巴黎、倫敦不如華盛頓。他在華盛頓生長,自可留戀華盛頓,但不妨暫遊異地,領略其風光景色,倦而思返,亦盡可向華盛頓居民未去過羅馬、巴黎、倫敦者作一番新鮮報導。使聽者亦如身遊,依稀想像,知道華盛頓外尚有羅馬、巴黎、倫敦諸城市之約略情況。
讀書人在人群中之可愛處正在此。行萬里路,讀萬卷書,茶餘酒後,至少可資談助,平添他人一解頤。若要說《詩經》中亦有神話,亦有平民文學,正如說羅馬、巴黎、倫敦亦有咖啡館,則何貴其爲環游歐邦一遊客。其實咖啡館亦不尋常。余曾遊羅馬,有一咖啡館,有數百年來各地名詩人作家前往小飲,簽名留念,我亦曾去一坐。臨離時,飛機誤點,從上午直耽擱到下午,一位久居羅馬的朋友送行,陪著我接連到了許多新去處。下午兩時後,飛機繼續誤點,那位朋友問我,曾去過某一咖啡店否。余答未。那朋友云:此刻尚有餘暇,可一去。待到那咖啡店,才知不虛此行。臨走還買了大包咖啡上飛機。香溢四座,贏得同機人注意。但我因在羅馬住過了一星期,才覺此咖啡店值得一去。若初來羅馬,即專誠去那咖啡店,豈不荒唐之甚。又若無那位久住羅馬的朋友,又何從去訪此咖啡店。
讀一新書,究比遊一新地,複雜更多。識途老馬,遊歷易得,讀書難求。近人讀書,好憑新觀點,有新主張。一涉傳統,便加鄙棄。讀《詩經》,可以先不究風雅頌與賦比興,譬如逛羅馬,不去梵蒂岡。憑其自己觀點,盡在《詩經》中尋神話,尋民間文學,《詩經》中亦非沒有。譬如去羅馬,盡進咖啡館。但若讀了《詩經》還讀《楚辭》,《楚辭》中亦有神話,卻少見民間文學。讀了《楚辭》,更讀漢賦,連神話氣息也少了。這如遊了羅馬再去義大利其他城市,在遊者心中,渺不見各城市除卻馬路汽車咖啡館外,更有何關聯之點,便肆口說義大利無可遊。
其實憑此心情,再去巴黎、倫敦,乃及英法其他各城市,亦將感英法無可遊。只因此遊者先憑自己觀點,自己主張,要去異地亦如家鄉,宜其感到無可留戀,只有廢然而返。但今天我們中國讀書人心情,卻又顛倒正轉,只感異地好,家鄉一無是處。我是江南太湖流域人,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洞庭西湖,名勝古跡,廟宇園亭,人情風俗,花草樹木,飲膳衣著,自幼浸染,一到外地,亦懂得欣賞新異,但總抹不去我那一番戀舊思鄉之情緒。我讀《詩經》十五國風,不論是鄭風,邶、鄘、衛、魏、秦諸國,每感他們之間,各各有別。讀三千年前人古詩,亦如遊神往占,抑且遍歷異地,較我讀後人詩,如范石湖,如陸放翁,他們所詠,正多在我家鄉太湖流域一帶,但我縱愛太湖,亦愛其他地區。如讀陶淵明詩,便想像到廬山栗里。讀鄭子尹詩,便想像到貴州遵義。我幸而也都曾去過,異鄉正如家鄉,往代正如現代。讀書也等如遊歷,而遊歷還等如讀書,使我在內心情緒上,平增無限愉快。
我不幸不能讀外國書。我又不幸而不能漫遊世界各地,只困居在家鄉太湖流域之一帶。常愛孔子一車兩馬,周遊列國。愛司馬遷年二十即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域,窺九疑,浮於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峰,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後人所謂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之想像,即從司馬遷來。我則只能借讀書爲臥遊。又幸中國書中異地廣,歷史久。我常愛讀酈道元之《水經注》,不僅多歷異地,亦復多歷異時。古代北方中國,依稀仿佛,如或遇之。
我中年後,去北京教書,那時北大清華燕京諸校,每年有教授休假,出國進修,以一年或半年爲期。一則多數教授由海外學成歸來,舊地重遊,亦一快事。二則自然科學方面,日新月異,出國吸收新知,事更重要。亦有初次出國,心胸眼界,得一新展拓。此項制度,備受歡迎。但我認爲,我們究是中國人,負中國高等教育之大任。多讀外國書,也不應不讀些中國書。多去國外遊歷,也不應不在國內稍稍走走。我更想中國人文地理,意義無窮。我家鄉三四華里內,有一鴻山,亦名皇山,實則僅是一小土丘,但相傳西周吳泰伯,逃避來此,即葬此山。東漢梁鴻孟光,亦隱居在此。每逢清明,鄉人來此瞻拜祭奠者麇集。我幼年即常遊此山。稍後讀書愈多,于吳泰伯梁鴻,仰慕備至。遊山如讀書,讀書如遊山。舉此爲例,中國各地,名勝古跡何限。中國幾千年歷史人物,及其文化積累,即散佈在全中國各地。我愛讀中國地理書籍,上自《漢書·地理志》,下迄清代嘉慶《一統志》,而吾鄉周圍數十里內,有《梅里志》一書,上自吳泰伯,下迄清人如浦二田、錢梅溪之流,幾乎三里五里,即有人物,即有故事,即有歷史,即有古跡,時代已過,而影像猶存。由此推想,中國各地,大如一部活書,遊歷即如讀書,而又身歷其境,風景如舊,江山猶昔。黃鶴已去,而又如丁林威重返。讀中國書而不履中國地,豈不大可惋惜。所以我當時曾提倡,北京每年一批休假學人,何不分出一部分,結隊漫遊中國本土,較之只往國外,應有異樣心情,異樣興感。而惜乎我那年雖亦有休假機會,而並未輪到。
但第二年正值抗戰,北方學人,大批去西南,我獲遊歷了廣東、湖南、廣西、雲南、四川、貴州各省,加之在北方幾年,亦曾遊歷了河北、山東、河南、陝西、察哈爾、綏遠各省,更加以東南浙江、福建、江西、湖北各省,足跡所到亦不少,然心中想去而沒有能去的太多了。想多留而不能多留的又太多了。中國書讀不完,中國地也走不完。而更所遺憾的,當吾世之中國人,似乎心不愛中國,不愛讀中國書,亦不愛遊中國地。更主要的,是不愛中國古人,因此中國古人所活動的天地,也連帶受輕忽,受厭棄。像是天地景物都變了,總似乎外國的天地景物,都勝過了中國。不讀中國書,則地上一切全平面化了。電燈、自來水、汽車、馬路都比不上外國,但中國古人所想像天人合一的境界,則實是在中國地面上具體化了。即論北京一城,歷史相傳,已經有八百年以上,一遊其地,至少八百年歷史,可以逐一浮上心頭,較之遊羅馬,至少無愧遜。較遊巴黎、倫敦,則遠爲勝之。外國人遊中國,都稱中國社會人情味濃。若彼輩來遊者,能多讀幾本中國書,則知中國地面上之人情味,乃是包涵古今。三四千年前中國古社會之人情,仍兼融在中國地面上,可使遊者心領神會,如在目前。如游臺灣嘉義吳鳳廟,瞻謁之餘,兩百多年前吳鳳一番深情蜜意,忠肝義膽,其感天地而泣鬼神者,固猶可躍然重現于遊人之心中乎?中國人稱人傑地靈,中國歷史悠久,文化深厚,三四千年來全國人物,遍及各地,又一一善爲保留其供後人以瞻拜遊眺之資。故就全世界言,地之最靈,宜莫過於中國,而中國書則爲其最好之導遊。
余嘗愛讀王漁洋詩,觀其每歷一地,山陬水澨,一野亭、一古廟、一小市、一荒墟,乃至都邑官廨,道路驛舍,凡所經駐,不論久暫,無不有詩。而其詩又流連古今,就眼前之風光,融會之於以往之人事,上自忠臣義士,下至孤嫠窮儒,高僧老道,娼伎武俠,遺聞軼事,可歌可泣,莫不因地而興感,觸目而成詠。乃知中國各地,不僅皆畫境,亦皆是詩境。詩之與畫,全在地上。畫屬自然,詩屬人文,地靈即見於人傑。中國人又稱,天下名山僧占盡,其實是中國各地乃無不爲歷史人物所占盡。亦可謂中國人生於斯,長於斯,老於斯,葬於斯,子子孫孫永念于斯。三四千年來之中國文化,中國人生,中國歷史,乃永與中國土地結不解緣。余嘗讀中國詩人之歌詠其所遊歷而悟得此一意,而尤於漁洋詩爲然。久而又悟得漁洋詩之風情與技巧,固自有其獨至,然漁洋又有一秘訣,爲讀其詩者驟所不曉。蓋漁洋每至一地,必隨地流覽其方志、小說之屬,此乃漁洋之善擇其導遊。否則縱博聞強記,又烏得先自堆藏此許多瑣雜叢碎於胸中。若果先堆藏此許多瑣雜叢碎於胸中,則早已窒塞了其詩情。然其詩情則正由其許多瑣雜叢碎中來。若果漫遊一地,而於其地先無所知,無有導遊,何來遊興。今日國人,已多不喜讀中國書,則又何望其能安居中國之土地,而不生其僑遷異邦之遐想乎?
猶憶十九年前在美國,偶曾參加一集會,兩牧師考察大陸,返國報告,攜有許多攝影放映,多名勝古跡。南方如杭州之西湖,北方如山東之泰山,更北如萬里長城等,預會者見所未見,欣賞不置,因歎美中國之大陸,而連帶嚮往……之統治。認爲在此統治下而有此美境,此種統治絕不差。兩牧師宣傳宗旨,果獲成績。不悟此種名勝古跡,乃從中國歷史文化中產出,與現實政權無關。即論西湖,遠自唐代白樂天興白堤,中歷五代吳越國錢武肅王勤疏浚,宋初林和靖高隱,中葉蘇東坡興蘇堤,下逮南渡,建都餘杭,西湖規模,始約略粗定。這已有了三四百年以上不斷創建之歷史。泰山更悠遠。戰國不論,秦皇漢武,登臨封禪,下迄宋真宗。其他儒道人物,種種興建及其遺跡,遂得爲中國五嶽之冠冕。其歷史年代,尤遠在西湖之上。而萬里長城,更與中國國防歷史古今聯貫。一登其遺址,自起人生無窮之懷思。故知凡屬中國之地理,都已與中國歷史融成一片。不讀書,何能遊。不親身遊歷,徒睹歷史記載,亦終爲一憾事。余在香港,又識一比利時青年,因游大陸,深慕中國文化。轉來臺灣,娶一中國籍女子爲妻。又轉來香港,受讀新亞。其人讀中國書尚淺,而其在中國大陸之遊歷,則影響其心靈者實深。
余亦因遊倫敦、巴黎、羅馬,乃始于西歐歷史文化,稍有悟解,較之從讀書中得來者,遠爲親切。每恨未能遍游歐土。然每念如多瑙、萊因兩河,在彼土已兼融古今,並包諸邦,若移來中國,殆亦如四川嘉陵江,湖南湘江之類,只屬偏遠省區一河流。若如中國之長江大河,在歐美殆無其匹。而如廣西之灕江,浙江之富春江,其風景之幽美,恐在歐土,亦將遍找不得。即如洞庭彭蠡太湖,以擬美國之五湖,不論人文涵蘊之深厚,即論自然地理方面,其形勢風光之優美多變,殆亦有無限之越出。而天臺太華五嶽之勝,人文自然,各擅絕頂。又如雲南一省,天時地理,雲霞花草,論其偉大複雜,應遠在瑞士之上。惟瑞士在歐土之中,雲南居中國之偏,若加修治,必當爲世界之瑞士。以瑞士比雲南,將如小巫之比大巫無疑。若如長安、洛陽,較之歐土之有維也納,在歷史人文上,更超出不可以道里計。縱在中國宋後一千年來,不斷荒廢墮落,然稍經整葺,猶可回復其往古盛況之依稀,供人之憑弔想望於無盡。
故中國地理,得天既厚,而中國人四千年來經之營之,人文賡續自然之參贊培植之功,亦在此世獨佔鰲頭。計此後,在中國欲復興文化,勸人讀中國書,莫如先導人遊中國地。身履其地,不啻即是讀了中國一部活歷史,而此一部活歷史,實從天地大自然中孕育醞釀而來。不僅是所謂天人合一之人文大理想,而實具有幾千年來吾中華民族躬修實踐之大智大慧而得此成果,可以有目而共睹。求之歷史,不易驟入,求之地理,則驚心動魄,不啻耳提而面命。
舉其一例言之,中國以農立國,水利工程,夙所注意。四川省灌縣有都江堰,可謂至今尚爲世界上最偉大最奇險之一工程。抗戰時,多有歐美農業水利專家來此參觀。吾國人好問如此工程當作何改進。彼輩答,如此工程,作長期研究尚瞭解不易,何敢遽言改進。此工程遠起秦代李冰,已具有兩千年以上之歷史。只求國人能一遊其地,即可知科學落後,是近代事,在古代固不然。尤值發人深思者,中國科學建設,不僅專著眼在民生實利上,又兼深造於藝術美學上。遊人初履其地,反易忽略其對農田灌溉上之用心,而震駭於其化險爲夷、巧奪天工處。而其江山之美,風景之勝,則又如天地之故意呈顯其奇秘於吾人之耳目,而人類之智慧與努力,乃轉隱藏而不彰。
其次再言園亭建設,即如蘇州一地,城鄉散佈,何止百數。言其歷史,有綿歷千年之上者。言其藝術價值,莫不精美絕倫,各擅勝場,舉世稀遘。再推而至於太湖流域江浙兩省,其他各縣,或屬公有,或屬私家,或在僧寺道院,或系祠墓廟宇。分言之,則星羅棋佈。合言之,則實可謂遍地已園亭化。如游北京,更可了然。再推言之,亦可謂全中國已成園亭化,即讀古今詩人吟詠,一一默識其所在之地,亦可知其非誇言矣。
再次如言橋樑,自唐以下,各種體制,尚保留其原型,爭奇鬥勝,各不相同。遍中國,就其膾炙人口,流傳稱述,而迄今仍可登臨瞻眺者,亦當不止二三十處。其他模擬仿佛者可勿論。又次如雕刻,大同之云岡,洛陽之龍門,甘肅之敦煌,特其彙聚之尤富者。而其他古雕刻或在廟,或在墓,分散各地,更難縷指。要之,此乃全中國地面園亭化之某種點綴而已。
更次如言農村。多讀中國詩,觀其所歌詠,再作實地觀察,自知中國農村,實亦如大園亭中一點綴。故中國園亭設計,苟占地稍廣,每喜特爲佈置農村一角,此非園亭設計家之匠心獨創,實只是其模擬中國地面園亭化之一境而已。又次言市集,亦可納入規模愈大之園亭中成爲一景,即如北京頤和園之後山是也。
農村然,市集然,則城鎮又何獨不然。故中國之大城鎮,幾乎皆成爲園亭化中之一角。尤可體認者,如古代之長安、洛陽、金陵、開封、餘杭,苟成爲全國中央政府之所在地,無不經營成園亭化,曾一遊北京城者,便可想知。北京及其四郊,尤其是西郊,展擴益遠,共同合成一大園亭結構。除皇宮外,有名的園亭,可供分別遊覽者,何止數十處。即私家住宅,擁有宅內園亭者,若大若小,又何止百數千數。在此一園亭化之大結構內,又擁有若干農村市集,莫不如在大園亭中一小角落。
我游歐陸,最好注意其中古時期所遺存下的堡壘。因在中國絕難見到。即在中國古籍,上自《詩經》三百首,下至《春秋》三傳所載二百四十年事,亦絕無見有此等堡壘之存在。同樣是封建時代,在西歐爲堡壘化,在中國則爲都市農村化。魏晉南北朝以至隋唐時代之門第,今國人亦稱之爲變相的封建,然其居家,不論本宅乃至別墅或莊園,皆園亭化,不堡壘化。余又好遊西方之教堂,亦與中國僧寺道院不同。中國僧寺道院皆園亭化,西方教堂則不論哥特式乃至文藝復興後之新式,莫不帶有堡壘化。所謂堡壘化者,乃謂其劃然獨立于四圍自然與人文界之外,其存在之意義與價值,則各自封閉隔絕,外界則僅供其吸收與攫取之資。所謂園亭化者,則內外融凝爲一。天地自然,草木鳥獸,人文歷史,皆合爲一體。中國人之所謂通天人合內外,則胥可于其居處認取。
即言近代建築,東西雙方,亦可以堡壘化與園亭化作分別。余在民初,曾屢遊西湖;或步或艇,繞堤環水,眺矚所及,總覺整個西湖,渾成一境。縱有許多建築,又有十景之稱,但氣味調和,風光不別。後來再去,忽有美術學校一座西式大樓出現,平添了極濃重的佔據割裂氣氛,至少那一邊的西湖舊景是破壞了。附近有平湖秋月一景,那只是一小亭,除其背倚堤岸的一面外,三面伸入湖中,湖光月色,沆瀣無際。但一翼新樓,巍峨崛起,把視線全擋了。只剩兩面,風景大爲抹殺。固然一窗一欞,到處可以望湖睇月,但平湖秋月舊景之取義,則渺不復睹。而且以一小亭相形於龐然大物之旁,自顧卑穢,登其亭者,將滋局促不安之感。遊者本求心情之寬暢,何耐心情之壓迫。若使此等新建築接踵繼起,各踞片隅,互爭雄長,則整個西湖,亦成一割據分裂之局面。又使西湖而現代化,首先必有大旅社,使都市娛樂,可以儘量納入。湖上必備快速汽艇,使湖水盡成雪花飛濺,而四圍景色,可以轉瞬掠過。靈隱、韜光諸寺,當先建宏偉之停車場。靜觀默賞,則以攝影機代之。湖山乃供侵略,風景不爲陶冶。西方式之遊樂區,自成一套,亦將不見爲不調和,但與中國式之情味則大不相同。
余又曾屢遊灌縣,漫步街市,在一排中國式房屋之一端,忽矗立西式洋樓,使我驟睹,一如心目被刺,而整條街市,亦顯見爲不調和。中國房屋,每在整條圍牆內,分門列居。其內部固各有安頓,其外面則調和渾一。而西式洋樓,則必分離獨立,互相對峙。中國式之房屋,其內部各有一天地,外面則共成一天地。西式房屋,內部無天地,四面開窗,天地盡在外面。余亦曾游歐陸都市,一排住宅,同臨一馬路,可通電車汽車,前後開窗,可對外面天地。故住宅區與街市,形式無分。因此,西方都市,比較單式化,而中國都市則較爲複式化,此觀於北京與巴黎、華盛頓而即可知。亦如西方園亭較爲單式化,中國園亭則較爲複式化,此觀於倫敦之中央公園與北京之中央公園與北海中南海公園而可知。凡此單式化與複式化之比,任擇一例即可知。此因中國歷史社會文化人生乃在複式中求調和,而西方歷史社會文化人生則在單式中爭雄長。此在遊歷中可獲實地觀察,而單憑讀書,則僅能作抽象之思索。但非讀書,則遊歷亦無從作觀察。
因此我又想起,從前的中國智識分子,所謂士大夫階級,自有大一統的中央政府,遠從西漢以來,因有地方察舉制度,下及隋唐後之考試制度,全國各偏遠地區之智識分子,幾乎無不有長途跋涉、遊歷中央政府所在地之機會。而自入仕以後,又因限制不在本土服務,更多遍歷全國各地之可能。凡屬擔任國家公共事務者,則無不使其有廣大而親切的對國家土地上一切有情感有認識的方便。這也是中國有悠久的歷史傳統一大關鍵。
不幸而近代國人,多讀外國書,多遊外國地。更不幸而三十年來,青少年生長於臺灣一島之上,更無從親履中國地。僅讀中國書,亦無以親切瞭解中國之實情。不久我們重返大陸,卻宛如驟游異地,尚不能像赴歐美般,還比較有些影像,這實是我們當前一大堪隱憂警惕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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