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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晖丨张小华​:母亲的河,承载着六条幼稚的舟

张小华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档案

张小华,1949年生,1969年5月毕业于江西共大(中专),1984年7月毕业于江西师院(函授大专)。当过工人,进过机关,上过县委党校讲坛,2004年在中核芜湖(安徽省)基础工程研究总院从事宣传党务工作至退休,退休后偶尔笔耕。

原题
母亲的河




作者:张小华



母亲(1922-2001)1948年毕业于上海大学。作为一个知识女性,她一生经历了新旧厮杀、军阀混战,抗日战争、国内战争、更经历了新中国成立后的各种政治运动。晚年,喜遇拨乱反正,幸运地重新沐浴了人间一片春色。


母亲七十九年的人生,经历了坎坷的社会和人生历程,见证了时代翻天覆地的伟大转型。回望、追寻这样的历程,对我的人生和灵魂都是一次醍醐灌顶的洗礼。

 

(1)


母亲一生刚强、倔犟、操劳,受尽生活、精神、情感磨难。


杨步伟先生在谈到她自己的个性时说:“我脾气急躁,我跟人反就反,跟人硬就硬。你要跟我横,我比你更横。你讲理,我比你更讲理。”母亲的个性可与之媲美。


母亲出身富门,可外公的富有,没有给她带来童年的欢乐和幸福。相反,伴随她成长的是怨懑、压抑、和愤慨。母亲呱呱坠地周年,长她两岁的四哥骤然身亡!尽管当时,母亲是外祖父母四个儿子后的唯一女儿,可外祖父重男轻女,将这“天谴”之灾,不可理喻地归咎给懵懂无知的我的母亲。从此后,外祖父没有正眼瞧一瞧他认为“命硬”、尅死他儿子的女儿。

           

这,仅仅是母亲一生命运不济的开始。四岁时,经商起步、涉足实业而富足的外祖父娶进“二妈”。她能写会算、聪明妩媚,“狐媚偏能惑主”,自她踏进家门,外公与她便“春从春游夜专夜”;外婆遭遗弃、冷落。在外祖母被遗弃、冷落的襁褓中渐渐长大的母亲,人世间那孤独、凄情、伤感、不平、像幼芽一样深深地植进她幼小的心田。它惯成一个人的品性,家庭氛围的潜移默化,对她的性格刻木成舟。


“屋漏偏遭连夜雨”。1937年日本践踏中原,大舅、二舅的商船货轮,即将在上海黄浦江口登陆时,惨遭日本鬼子鱼雷炸毁,人货俱殁。外婆一直因二妈的强势,精神压抑寡欢,终被二个儿子的噩耗彻底压垮。后来虽货物沉没,二舅侥幸逃命,但她一病不起,含恨、含憾、带着无尽牵挂,不治身亡。其时母亲十三岁。


少失怙恃的母亲,人生之舟将驰向何方?

 

家以外的世界缤纷、精彩,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各路军阀混战,大有炸平旧世界、劈开新天地之翻江倒海之势,妇女解放、新生活运动风起云涌。


离家、求学,这是她当时能想到的,离开父亲、继母眼皮的唯一之举。外婆生前就被过继给了二妈的三哥,在出身官宦、识文断字、能写会算的二妈调教指引下,打破祖父“子承父业”经商的家规,欣欣然,走上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求知之路。

  

三哥是当时名校中正大学的学生。他见多识广,思想开放。“血浓于水”,妹妹的诉求,他极力称赞,拉着妹妹去找父亲。可是,外祖父当头“一棒”:女孩要嫁人的,读书?还到外地?


“理智是受限的,而意志、自由意志是不受限的”。动了念想的心思,在从小受冷落的母亲的胸腔,就像春天的野火,扑而不灭!


“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万万不能”。好在,腰缠万贯的外公,对儿女们从不吝啬,谁用钱,就到家中无论那个店里的掌柜处去取,签个名即可。年终,掌柜凭字据向外祖父结账。


野火在燃烧,在三哥的帮助下,在父亲经济链的缝隙处,他们顺利地筹措好费用,悄悄报名入学。外祖父对于这个女儿,原本漠然,等到年底结账,“东窗事发”,却“生米已成熟饭”。而后,年年如是,年终结账时,他总会双手撑在八仙桌上横,大骂“败家的、忤逆的”女儿。


可说也奇怪,骂归骂,他却从没有让掌柜处停止支付母亲一切费用,大概,这其实是父亲对这个“见了头痛”的女儿,心底的一种天性的父爱!


十四岁入学,年龄大大高于同班同学。好在她有数年私塾学历,凭着这底子,攒足毅力,跳过小学,直入初中。


“懒蛤蟆成天鹅”,婷婷然,母亲皮鞋的高底尖,触着家中青石板的清响,高中毕业,她一飞冲天,远走高飞,离开没有母亲的孤独的家,寄居上海经商的兄长处,在上海接受高等教育——读大学。


母亲自立自强的求学抗争,少年初醒时的朦胧,勃发的激情似火燃烧,虽然称不上是她人生的主旋律,但,绝对是青春萌发极有个性的一笔!


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坚决地、勇敢地与世俗抗争,与家庭、抗争!


解放前夕,父母在上海“孤岛”结婚。1949年新中国诞生。带着青春的激情、理想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带着高等教育学历,父母双双回到家乡,参加新中国旧貌换新颜的社会主义建设。


百废待兴,量才而用。毕业于厦门大学财经专业的父亲进入县银行,整饬国民党逃亡时丢下的财政烂摊子,工作没黑没夜;母亲进入县城唯一的中学。同时,以几乎每年一个的速度,生下我们兄妹六个。


父母亲与我们六个孩子的合影


(2)


可是,好景不长,魔鬼撒旦躲进阴暗的旮旯,诡秘而险恶,正向我们伸出罪恶的魔爪。呼啸而来的厄运,倏忽间,无情地将我们一家砸得“倾巢之下无完卵”。


1959年秋冬,父亲被开除公职。曾“草根崛起”“跳龙门”的才子父亲,37岁的人生画了一个圆,重又回乡种地当农民。


36岁的母亲陡然苍老,两鬂骤现白发。戏曲中,伍子胥一夜愁白头的典故在我们现实面前重演,父亲骤遭政治斗争的漩涡,雨骤风狂,株连全家,一并坠入罹遭冤难的地狱深渊。


那时,我们兄妹中最大十二岁,最小六岁,这是可以镌刻时光的年龄,于是,我记住了那一年的昏暗和悲凉。母亲脸色阴郁,像白兰花挂满寒霜。痛苦如火山在心底下运行。跌进万丈深渊的母亲,性情大变,她终日蹙眉戚额,对于普遍的孩子,家是幸福愉快的港湾;而对于我们,坠入深渊的家,是没有太阳的黑洞;是阴霾笼罩的天空下灰暗的巢。没有歌声笑语,嬉戏打闹,只有惊恐不安和屏声敛气中的忐忑,令人窒息。


贫贱夫妻百事哀。父亲被革职,母亲承受的不仅仅是经济,经济上的拮据只是肉体之苦,而政治上的压迫则是对精神和心灵的鞭笞。面对六个年幼无知的孩子,六张嗷嗷待哺之口,在身体和精神,经济和政治的双重炙烤中,母亲的痛苦无以复加!


然而,知性的母亲却以伟大的母爱,坚强毅力,拼尽全身之力,踉踉跄跄地支撑着全家的重担。


“祸不单行”。父亲的被黜只是我们家噩梦的开始。株连九族的箭镞,无情地射向不谙世事的我们…….


突然,有人告知母亲,孩子也必须随父亲迁往农村入户。上帝啊,为什么逼人至甚?入户农村,这在以户口顶口粮,以户口分人种等级的现实世界中,就意味着孩子们教育、前途的毁灭,母亲唯一希望破灭。母亲决不能接受,万万不能接受。被人推进深渊的困兽,为儿女的生存,拼着命,母亲决心要去做忘我的抗争和拼搏!


接通告时,子女的户口已被迁去父亲被贬黜的山村,落石下井已是既定事实。


翌日,脸色苍白,双眼暗涩的母亲,终于决定去找一个人,她要在冰冷的岩石中挖掘出一线救命的甘泉!拿定主意后,母亲无比坚强,她鼓足勇气走进县委宣传部长办公室。


赵部长在一片风刀霜剑的世情冷暖中,热情地接待了母亲。热情与真诚,让母亲蓦然感受到了一种空穴来风般的融融暖意。听完母亲的求助,这位老共产党员神情肃穆,心情像陡然挨了重锤一般沉重、冷峻,眼光闪露着焦虑、关切。


沉默良久,深思熟虑。他抬起头,炯炯的目光温暖而又柔和:“放心,这个忙我一定帮,党的政策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为什么要祸及无辜的孩子?你愿意独自抚养孩子,为什么要将孩子迁至乡下,让他们失学?这不该是共产党的政策。”


老部长的话斩钉截铁,温馨、亲切。母亲哑然无语,而感动、感激的泪水像潮水冲出眼眶,滴滴在心,漫向她的四肢百骸……..


部长的承诺半月之后便兑了现,我们的户口,又被转回到城镇。得通知的刹那,母亲双眼潮红,她拼命忍住眼圈中打转的泪水,郑重地把我们兄妹召集在她身边,感动地说:“赵部长是你们的救命恩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们一定要记住!”母亲情动全身,感激的眼泪顺着她的一言一语滴滴落地。


围绕着母亲,我们懂事地默默点头,感激之情深深地刻印在我们不谙世事的幼稚的心灵。


擦干眼泪,母亲将我们兄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坚决地说:记住,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只要考得上,你们,无论谁,我砸锅卖铁也要供。记住,出身不可改变,只有知识,只有知识才能改变你们各自的命运! 


那时那刻,人情的温暖,母亲的希翼,母爱的殷切,实实通过母亲的载体辐射进我们幼小的心灵。

 

苦海无边,“大跃进”之后,饥饿之灾迅速席卷九州。


在岩石的夹缝中顽强伸展的生命力是人类的至高精神财富。饥饿难耐中自救的生存渴望,终于冲破“资本主义道路”的种种封锁,在人们心底,也在坚强、倔犟的母亲心底悄悄滋长。


父亲下放后,我们兄妹随母亲搬进了中学宿舍。宿舍后有座山,原本杂草丛生的荒坡,被个体开荒,郁郁葱葱,发掘成片片菜畦。于是,母亲悄然带着我们去开垦荒地,母亲生于富家,从小上学,根本不懂种植蔬菜。


可伟大的母爱能战胜一切,求生的欲望无坚不摧。


母亲虚心求教。春天,我们种大、小白菜、长杆豆、茄子、辣椒。春夏,我们种下番薯、黄瓜、豌豆、蚕豆。


每天放学,我们多了一样活——浇地。从厕所里掏来粪便混着水,用扁担抬着,爬上小山坡。从未种过菜的母亲,拿着尿勺一勺一勺地浇水施肥。


在我们种的菜蔬里,黄瓜和丝瓜最易生长,头一天摘完,第二天又窜出。


而我们更喜欢种南瓜,缘小山的坡势挖好坑,上足底肥,粪肥发酵后再栽上南瓜秧,瓜藤沿着山坡延伸,不必多管,秋季可以从初长的嫩青色小瓜,直吃到长满风霜老疙瘩的黄澄澄老瓜。储藏起来从夏吃到冬,弥久不坏。


自收获了南瓜,南瓜成了我们家的主粮。


柳宗元说:“苛政猛于虎”。对于品尝过极端饥饿的人,我感觉“猛于虎”的实在是饥饿,饥肠辘辘是生命现实的折磨!瓜菜丰收,渐渐地让我们脱离饥饿的煎熬,实实救了我们的小命。母亲功莫大焉。


不久,母亲奇迹般地弄来几只小兔,偷偷在家笼养。于是,放学后,除浇地种菜,我们又采兔草,一种灌木树叶。一放学,我们背着书包往河岸跑,双手齐舞,大把大把地捋,不惜扳断枝条。


这是长毛兔,有白有灰,母亲圈养兔子绝不是为了给我们打牙祭。在那饥饿的日子,哪敢奢求肉味?母亲养它是为了增加家庭收入。在困苦和艰难中,母亲不但要喂养六张嗷嗷待哺的口,她还要实践让个个孩子读书上学的诺言。


饥饿所逼,开荒种菜是校园内公开的默契。而养长毛兔剪兔毛是盈利,是资本主义道路。一名人民教师,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


母亲严令我们不许声张。为避耳目,她将兔笼藏匿在睡床底下。白天不敢喂食,兔子因放在床下不见天日,晚喂食时便成了它们最欢畅之时。


兔子们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次次向我们发问:“干嘛将我们藏着掖着?”这批鬼精灵,似乎察觉了我们的谨慎和小心,有时,它们会骤然收拢前腿,警觉而立,观望四周动静,站立眺望,像惊愕中的人们。


兔子一窝生数只。对于怀孕的母兔,母亲特别细心照料。她常常将珍贵的米饭省下半碗拌上青菜喂养。生产时,母亲通宵达旦地守候。


这是我心壁中难忘的一幕:昏黄的灯光下,母亲身披夹衣,将临产的兔子摆放在桌。刚生的小兔浑身赤红,绒毛茸茸,湿漉漉地发着光,它们紧闭双眼,你挤我挨,拥成一团,叽叽叫着。母亲小心地将兔妈妈的奶头塞进小兔的嘴。一触奶头,叽叽叫的小兔就像突然唤醒了灵感,一口咬住奶头,无师自通地吮吸起奶汁。台灯灰暗的光晕一圈又一圈,勾勒出母亲憔悴、辛劳的脸庞和身影。


(3)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罡风骤起。我们这个因父亲开除公职,“墙垣半塌”的家,在风雨中颠簸飘摇。


乌云漫卷。母亲在县中学担任高三毕业班语文教学,全校停课闹革命。乱棍扑打,母亲被冠“反动学术权威”的高帽,加上“反革命”父亲的株连,她被隔离审查;被无休止地批斗、检讨、悔过。


一天,夜幕降临。拖着疲乏的身躯,母亲从批斗现场被放回家。临近家门,蓦然抬头,母亲的眼神,和惶惶地瑟缩在家门口的弟妹们惊惧、惶恐的眼光骤然相遇。

 

愕然转身,双眼瞬间—瞥,霎时,母亲明白了一切。


母亲抬起头,眉宇拧成线。扫一眼紧紧封住家门的大字报,满脸愤怒。刹那间,母亲的脸色由灰转白、由白转红,额头上的青筋像击鼓传花,急遽颤抖。


蓦然,年近半百的母亲一步跨前,像浑身是胆的铁骨英雄,鼓足浑身之劲,抬脚,正面朝被大字报封住的我家大门,狠狠踹去!“剨”的一声,纸片飞扬,木门哗然洞开。


站在被剨然洞开,大字报被撕裂迎风飘舞的门口,她目光炯炯,义正词严:我有罪,孩子没罪,凭啥让孩子有家不能回?


掩隐在睫毛下漆黑的双眸,忍含着暴怒时的闪电。


说也奇怪,母亲这一“反革命”行径,竟不了了之。无畏的母爱无言自威,“革命小将”无言以对。


然而,这鲜活的一幕印泥一般,深深地刻在我的心底。几十年,经久弥亮,它是冬天跳跃的火花,传递给我的,不但有母亲的温暖,更有那平添的与强权恶势力斗争的非凡的精神力量,一种崇尚尊严的无畏和泼辣。


1968年,我中专毕业。


在等待分配的日子中,蓦然惊见志强下放的农场大联筹司令部通缉令,称:张志强反革命孝子贤孙;通令全国捉拿归案。


我浑身瘫软,天哪!十七岁,初中毕业下放农场的志强,十九岁,咋就成了反革命?通缉犯?我跌跌撞撞回到宿舍,决定立即返家,将这一天大噩耗告知母亲。


那时,中学解散,母亲下放“五七”农场,心急火燎,一天赶到家,正好吃晚饭。


我端坐上桌,神情压抑,想说的话在胸前腾挪。妹妹端上饭菜。蓦地,母亲眼珠朝我一转忽,充满诡异。蓦然,她把头一仰,示意小妹站到门口。


暗号、哑语。紧接着,我瞠目结舌:母亲盛好一大碗饭,放满菜,大妹一个箭步,跨到屋内唯一的那张床后,转瞬拖出木梯,架好,端上饭碗,蹬、蹬上楼……


说时迟,那时快,大妹的身影从木梯下来。木梯消失,整个动作不到一两分钟,敏捷神速。


小妹站完哨,坐回桌边,她上唇咬着下唇,眼神里飘着惊鹿般的恐慌。而母亲若无其事,沉着、镇定,像指挥若定的将军。


我既惊诧又惊奇:数月来,我担忧心焚的志强竟在家中。


环顾小屋,除两张一大一小的床,饭桌挤在两床间。吃饭时,床就是凳子,在这样一个不足十平米一览无余的空间,却窝藏着一个危险的通缉犯。母亲该有着怎样的勇气、胆略和机警。


如果说,“割资本主义尾巴”,黑夜养兔,曾给年少的我们带来神秘和不谙世事的鬼祟;而这阁楼上藏“逃犯”的奇迹,则给渐长的我们带来世事的洞明和成熟。人世间,现实中,光天化日之下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黑暗中的奇迹?

  

油灯如豆,墨水罐中插铁皮芯,卷着纸捻,昏暗的灯光无风摇曳。母亲长叹一声,坐在床沿上,看着我,忧伤地说:“他吃尽苦头,浑身被打没一处好肉。”说着,拽起一脚裤管,将手拍了拍,仿佛伤在她身上。说:“他,双脚从小腿到大腿,身上从前胸到后背,全是青一块紫一块,后背一条不知用什么戳开的裂口这么宽。”


母亲张开手指,比划着,说:他二十岁,犯什么法,如此作孽。用皮鞭抽,用辣椒水灌,捆绑住双脚吊在梁上打,要他承认参加了反革命。他没有参加,不承认,就往死里打,他这才逃出来,不逃出来,活活要被打死”。


说着说着,母亲遽尔泪流满面,义愤填膺。皮鞭、木棍、抽在儿子身上,打在娘的心尖……


我看着母亲,哽咽着,和母亲相对掩泪。


轻轻的,无风也无形,周遭寂静。志强蹑手蹑脚从小妹搭好的梯子上下来,幽灵般悄悄站在我的面前。


我的脑子一片空洞,兀自望着志强。半晌,母亲打破沉默。她侧过脸,看着坐在灯影下的志强,说:“你父亲遭罪,何日是头?而今,你又落成这样。你那么不懂事,半拉子瞎起哄,造反、你造谁的反?我不是叮嘱过你,热风来时,躲一躲,那是会至人于死地的。”


我默默无语。父亲被开除公职,给母亲带来了无以言说的痛苦,她饱含屈辱、辛酸和旁人难以知晓的苦涩,过着荆棘披身的日子。而今,志强又让她雪上加霜。


“妈,不是我要造反……. ”


半晌,志强一摇头,像一只被一群食肉猛兽撕咬成致命伤的动物。他的喉咙发出一阵阵无声的抽泣声。


“日暮途穷,逆施倒行”。志强突然恶狠狠地喷出一句,阴森、狠毒,俩眼放光,像遭了闷棍树起前腿要吃人的野兽。

 

远处,传来几声狂吠。“一犬吠形,百犬吠声”,接着,传来一连串狗吠声。


这是一个有天网的世界,阶级的眼睛,政治的耳朵,全天候地、霸气地监控着每个人的任何一举一动。母亲高度警觉,突然,她一骨碌跳下床,悄悄地站在门背后,尖起耳朵,贴着门缝倾听屋外潜伏着危机恐怖的夜。她的背影在昏暗中高耸,有一种无言的力量,仿佛是一只静伏的母狮,随时准备扑上去,撕碎企图带走她儿子的任何人。


母亲心如磐石,沉重不堪:文革以来,父亲无音无讯。儿子遭通缉被藏进阁楼,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母亲在胆颤心惊中忐忑度日。


母亲突然愤慨起来,说:人的生活就是运用理性。去掉理性,人就不再成其为人,畜生而已。


群众专政——她深吸一口气,然后一吐为快:诱惑、欺骗不谙世事的孩子造反——打倒走资派;倏忽又成反革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欺骗、陷害未成熟的青少年——这无异于畜牲之为:“这样的畜生,日后森罗殿上,会被火钳卷舌头。”


暗夜中,这是我听见的,唯一对这场翻江倒海般的革命运动的淋漓颠覆,痛心訾詈。这种阶级斗争的法则,连带发展的历史首创——群众专政,使九州大地的人际关系达到空前的恐怖、混乱。母亲智慧深沉,判断敏锐、贤明,力蕴其中,足可扛鼎。


她把被追捕的儿子藏上阁楼,她不认为儿子有罪,任凭世界风声鹤唳,她自有理念,自有主张。


岁月如梭,数十年过去,童年、少年时代最深刻的记忆,是母亲在艰苦和强权面前的抗争和奋斗。它是海洋中隐现的峭壁岛屿,兀然在我心间矗立。  

              

(4)

父亲出身农家,是草根“状元”。他英俊、挺拔,相貌堂堂,性格敦厚却自视清高;他聪明过人,学业一路领先,被老师、同学赞为才子。


“腹有诗书气自华”。我的母亲,这时,跨入高级中学,出挑得卓然出众。她端庄秀丽,温婉大方,宛如一朵永开不败的长春花。


父母同窗相爱。爱神丘比特之“箭”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高中毕业,俩人私定终身。这一定,便“海可枯,石可烂,此情永不变。”


母亲的选择,理所当然遭到外祖父的坚决反对,身上有几吊钱的他,拒绝出身农家子弟的父亲迈进他家门槛,怒斥:我家三代不与泥腿子结亲,要家,就不要泥腿子;要泥腿子,就永远不要回这个家。


“我是我自己的,谁也别想干涉我!”母亲没有被外公的怒火吓退,她坚定地说。这彻底的思想,透彻、坚决,好比鲁迅先生《伤逝》笔下的子君。


在媒妁之言,父母包办婚姻的普遍的年代,大学毕业的母亲硬是凭着倔犟、无畏和坚强、冲破封建家庭的固执、阻扰,激情如火,自主婚姻,和父亲有情人终成眷属…….


父亲毕业于厦门大学财经专业。1958年,三十六岁的父亲学有所长,在县农工部任部长,专职负责培训当时急需的人民公社三级核算财会人员。风华正茂,学有所用,正当他踌躇满志,工作风生水起之时,厄运骤降(在他主持的全县财会培训班上,他讲话说:一条母猪生了八头小猪,可母猪只有六个奶头,于是,奶不够,就要抢)——被诬污蔑大跃进、“右倾”。


在漫长而又艰难的日子里,母亲勇敢、倔强地挺直腰杆,固守爱情、婚姻,对父亲始终不离不弃,默无怨言,独自撑持着家的天空;独自承担起六个子女生活、教育的重担;独自承担着所有的压力和痛楚,这撑天的力量,就来自他们最初的爱,母亲对父亲的爱,父亲对母亲的爱。


父亲回乡,在生产队挣工分养活自己,半路出家,更因遭贬的政治歧视,父亲每日出工,只拿妇女工分,即壮劳力半数,日收二角五分。


这样的收入,让身高一米八六的父亲无地自容。母亲看在眼里,痛在心头,于是,戏剧舞台上最悲情的一幕,在我们家时有发生。在每年父亲少有的返家后回乡时,母亲总要在她捉襟见肘的口袋里,摸出,甚至借来几个钱,塞给父亲,去买草纸、盐巴、理个发。


父亲堂堂男子汉,哪肯再去挤占母亲本已羞涩的钱囊?于是,你推我搡,终至双方俩眼潮红,不约而同掉下泪水,让我们子女虽不谙世事也不忍卒看。

 

正是父母彼此刻骨铭心的爱,击退了十八年生活的困苦、坎坷,世情时风的讥讽,最终迎来了拨开乌云见青天,重新升起的太阳亮丽了他们晚年的幸福。


只是,这迟来的晚年的幸福太短暂。母亲常常感叹:“眉睫开,阎王催!”

 

父亲去世十年来,母亲宁愿忍受老屋的阴暗、潮湿和简陋,坚决地不肯与儿女们同住。她的内心,老屋、父母、丈夫,心有“千千结”,固守内心的“千千结”,执着这份厮守,“把自己的忧伤抱紧,绝不受人安慰。”这是母亲倔强个性的另一面,她在更高世界的微光里闪烁。

 

母亲的河,是命运的河,是展示她人生的河。母亲以她坚忍的气势;顽强向前流淌的姿态;倔犟、努力地越过一个个人生障碍的丰富、倔强,强势、率真、奉献的精神,在我们心中无处不在,与我们的血脉息息相通。


母亲的河,是一部演绎着生命铿锵的交响曲。


“潮流易变,风格永存”。这是时光变幻中不变的人生价值,她让我们怀念母亲的钉子,在心底扎得更深更牢。


作者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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