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春晖 | 尚和平:似水流年,欲归未解慈母念

尚和平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档案

尚和平,男,1952年出生,大学本科学历,2012年退休前为宁夏日报社高级记者、宁夏银川市作协会员。


原题
似水流年



作者:尚和平


流年真的似水,一去不返,看过的风景也许还可以重来,而逝去的人却再也不会回头。任由你千思万想,他除了偶然在你梦中彷徨,其余的时间都只是恍惚的印象。
——林徽因 



1964年冬季,12岁的我(左一)与52岁的母亲(右一),1岁的外甥毛毛 ,从西安千里赴银探亲,摄于银川宝珍照相馆


 (一)


母亲吃力地拧着旧式小脚,提着行李,我抱着“毛毛”,当西安火车站检票口刚一放行,就奋力地向列车冲去。


我们裹挟在乱纷纷的旅客流中,心中只有一个念想,就是冲上火车抢到座位。那是1964年冬季,12岁的我寒假期间伴着52岁的母亲,抱着大姐1岁的儿子,欲乘火车去银川。


母亲惦念银川诸外孙。她不久前才来西安,为抚育外孙毛毛而长住。此前,她多住银川次女家,一手带大4个外孙,尚未喘过气来,恰因长女调滇援越,她又急忙赶赴西安承接新任务。


父亲去世后,我遵父遗嘱离开银川老家,由在兰州工作的大姐供养。1964年,随大姐工作调动转学至西安。大姐赴滇后,我于学暇助母带甥。母亲甚庝爱幼孙,又放不下银川外孙们,乃冒寒赴宁。


我抱着毛毛抢上火车并占到座位,即启窗呼喊母亲,待她拧着小脚上车坐定,方定下心来。少时,火车开动了,母亲取出奶瓶和缸子,吩咐我到列车茶炉室,烫热牛奶好喂给毛毛。我挤过站满旅客的走道,烫好奶,待母亲给毛毛喂奶时,我偎在窗口,看窗外田畴、丘陵、山脉等各种景物掠过眼前……


夜幕降临,车窗外景物暗淡难辨。母亲忽叹口气道:“你二姐、姐夫出差,娃娃们晚上睡觉不晓把炉子封好没?”列车疾驰渐近银川,而母亲牵挂之心越来越强。母亲对诸孙慈爱之心慈护之非比寻常。车轮飞转,往事历历……


我的记忆之闸启于1岁多。那一刻,我扒在母亲胸前吃奶,见一幼女也扒在母亲胸前的另一侧吃奶。这个幼女便是二姐长女,名曰抗美,时两岁余。二姐是上班族,平时孩子由奶奶(家里称姥姥为奶奶)带。我父母半生皆得女,临老生儿子,珍贵自不必言,况我先天体格孱弱,母亲却分乳汁与外孙女,足见我母亲视独子与外孙女无异也。


饭时,3岁的抗美仍玩得高兴,奶奶喊她几次吃饭她都不应,因怕饿着外孙女,奶奶只好端着碗拧着小脚在她后面撵。她爬高,饭匙高处喂;她跳低,饭匙低处喂。待喂完,奶奶已气喘噓噓,才得安心吃饭。抗美天性活泼好动,可苦了奶奶,伺候她起居常打“运动战”,虽累却心安理得,从无怨责。


1955年某天,院门外传来汽车声,知是二姐生育归来,乃与抗美闻声奔去,母亲亦赶来。救护车上走下怀抱着婴儿的二姐,母亲欢喜地接过婴儿。她见婴儿清瘦面黄,不禁悯曰:“不当的(陕北口音:可怜的)像小鸭鸭。”"噢,早产,生下才4斤多,在保温箱放了几天呢。"二姐答道。后来婴儿便随之昵称为“丫丫”。丫丫长而显出倔强个性,不易服顺于人,但她对奶奶甚乖顺,因奶奶慈护故,"丑小鸭"健康成长。


银川某小学1962年新学期。一年级某班里,有一位老太太同一个小丫丫并坐听课,不知情者甚奇。原来丫丫至学龄入学时拒到校,老师与家长商议后,派遣4名男生来抬她到校,怎奈她脚蹬手打无法抬。奶奶极焦虑:“不上学将来咋办?我侍跟上看咋着了!”果然奶奶伴读后她再不拒学,待丫丫到校学习稳定了方作罢,后姊妹中丫丫学习最优。   


至1959年,二姐又先后生了老三"新媛"和老四"臭蛋"。                  
臭蛋一两岁时若是哭闹,正在做家务的奶奶难以筹出手来把他哄乖。忽闻家鸡下蛋后"咕咕蛋"的叫声,急中生智:"臭蛋你听,‘臭蛋,寻蛋来!臭蛋,寻蛋来!’鸡叫你寻蛋呢,快拿去。"臭蛋果然不再哭闹,乖乖地走到鸡窝旁,从中摸出一枚温热尚存的鸡蛋,挂着晶莹泪珠的眼畔畔上,漾出满足的笑意……奶奶也笑着舒了一口气。


1960年,正逢国家"低标准"首年。家里无米下锅,能吃到麸糠所加工的一种"粮食"(似乎叫营养粉)已属不错,其实野菜煮糠麸几乎成为主粮。记得我同抗美两个大点儿的孩子,在小姐的带领下常去郊野挖野菜。那时臭蛋一岁,故因年龄小而得以"吃小灶",其实所谓小灶,即是可以保证他吃到细粮。记得奶奶每次给臭蛋喂白米粥时,我同抗美便馋得依偎在旁,母亲实在不忍时,也偶尔喂我们一口,就觉得无限好吃无比满足了。


二姐4个孩子加上我,母亲要管护5个孩子,同时还要做饭,持家,辛劳可想而知。母亲赴西安后,外孙们常想念奶奶,13岁的抗美在学校写作文《奶奶》,忆似水流年里,祖孙水乳之深情,赞奶奶慈护之功德、持家之勤勉。髫童肺腑言感人至深… … 


傍晚前,火车经过宁夏石崆站。母亲看着车窗外对我说:"你二姐就在石崆蹲点呢。""是吗?"我心中一动,扒在车窗边拼命往外看,似要从茫茫荒野里看到二姐的身影,于是石崆这个地名便牢牢记在我心中了。


列车长鸣后播报即抵银川站。已近零点,母亲长出一口气,催我快做下车准备。她用小棉毯把毛毛裹好,我把行李收拾好往列车门口移动…… 


我们老少三代乘硬座车历时28个小时,由兰州中转,风尘仆仆方抵达银川。车窗外灯火阑珊,因即见到亲人,我们兴奋而无疲惫。


接站公交车是末班,抢乘不上就只能等待天亮再乘早班车。母亲说:“不管咋也要赶上,不晓娃娃们咋着了。”


下了火车我们拼命赶,公交车门已经挤得水泄不通。母亲急切地大喊:“给我这60岁的老婆子让让!”人们果然让出一条缝,使我们得以挤上车。


车在夜幕中经新城驶往老城。在拥挤的人堆里我有点儿透不过气,但听到女售票员用银川话的报站声,感到乡音格外亲切。在老大楼下车。城市安睡在万籁俱寂的夜海中,疏落的路灯在寒冷中瑟瑟发抖,我看着远处灯光,把眼睛挤成条缝儿,灯光也变成一条线……"快走,还耍了!"母亲催促道,我赶紧抱着毛毛同母亲向家走去。


此刻,行进中我怀抱着的毛毛睡得正香,同时,抗美等孩子们在煤烟屋中也睡得浑然不觉。危险在步步逼近,向着新安巷的家,我们也在步步走近。走过夜色覆盖的街巷,走进一座老旧的泥屋四合院,母亲松缓了口气释然道:“唉,到家了”。


四合院内住着多家院邻,沉沉夜色中一片静寂。二姐家座东朝西,孩子们平时睡在与屋门相通的外大屋里。我们敲敲屋门但无回应。


 "娃娃们是睡在小里屋?"母亲疑中又同我速转到里屋窗前,敲着老式木格窗呼唤抗美。


 一会儿,屋内才传来抗美的惊喜回应:“奶奶回来了!”


门开处,我们见开门的是抗美和丫丫,但她俩尚未说话便双双栽倒在地上。母亲大惊道:“煤烟打了!”说着扑下身子急呼二个孩子的名字,并叫我赶紧开窗通风并照应好尚睡在在炕上的新媛、臭蛋。


我迅速把毛毛在外屋炕上放好,赶至里屋。见新媛和臭蛋头冲炕沿睡着,且尚未醒来。我急跃上炕,猛推开位于炕内侧处的木格窗,一股清冽寒冷的气流扑面而来。这时新媛、臭蛋也清醒了过来。也许是他俩年龄小肺活量也小的缘故,煤烟中毒较轻并无大碍。


有些院邻也被惊醒了。对门的丁姨妈走进家来:"尚姨妈,回来了,娃娃们咋了?"她问道。

"  噢,是丁姨妈,娃娃们父母出差不在家,他们不会封炉子,让煤烟打了,你家有酸菜汤没,给喂上点。"


 "有呢!"丁姨妈急取来酸菜汤,帮母亲喂给孩子们解毒。


抗美、丫丫渐渐苏醒了。母亲喘口大气:"哎呦,可吓死我了!"她定了定神,便让状态较重的抗美、丫丫穿上厚衣服在巷子里走走,呼吸新鲜空气。俩孩子也很快回复正常了。 


一会儿天亮了,迎着曙光,孩子们无比兴奋地依偎着因久别而日夜思念的奶奶。一夜紧张施救未睡的母亲,也因孙儿们遭此大难却能化险为夷兴奋不疲,白发散乱的面颊上,漾出慈爱温暖的笑意…… 


母亲自当天就忙起家务。她老马识途般熟悉不足一年前才撂下的一切活计。回到银川如鱼得水的我,和抗美、丫丫及院邻的孩子们,整日里写完作业就疯玩得昏天黑地无忧无虑……


短暂的寒假在不知不觉中就要结束了,我恋恋不舍地携同母亲抱着毛毛又 踏上返回西安的归程。自那时起,母亲23年里,又在西安抚育大了大姐的孩子毛毛和雪梅。


(二) 


我们回到西安后,也许是路途风寒加之毛毛幼小体弱所致,他得了重感冒诱发肺炎,乃至病情迁延生命垂危。母亲又一次面对孙儿成长中生命所遭遇的浩劫。


母亲带大银川诸孙,对治疗孙儿的小病小灾有些经验。起先,她用家里的自备药医治,但未见疗效,20多天后,毛毛病情加重,失去了儿童的嬉闹特征,且陷入昏沉。母亲焦虑无奈,只好坐在取暖铁炉旁,一手抱孙,一手往炉膛撒盐,还边呼唤着:"毛毛回来,毛毛回来……"


母亲作为一个旧时老太,在对孙儿病情百般无奈的情况下,试图用民间迷信的撒盐招魂术祛除邪秽,自然无力回天。我当时每天忙于上学,并不介意此举,今天回想起来,足见当时情况多么危急,母亲又是在多么无助之下才出此下策的。


次日,我放学回家后见屋里空无一人,吓了一跳,急忙到隔壁"留守处"询问处里的传达杜师傅。


留守处是大姐单位赴滇后设在西安的留守部门,大姐特意请求组织上安排我们老小住在留守处隔壁,以便得到留守处人员的照应。在办公室,杜师说:"你妈到莲湖区医院给娃看病去了,可能要住院。"说着他端出一小锅牛奶放在办公室正燃旺的铁炉上说:"毛毛的牛奶,住院没法喝,你妈让热了给你放学喝。"  


母亲当日决定到医院给毛毛看病而未告诉我,可见她决定做得是何等急迫,而毛毛的病情又是何等严重。此情之下,她已顾不上其他,就匆匆向杜师交代了下照料我的事,便抱着孙儿到医院了。祖孙俩住院后,因医院离家较远,我无法随时去,当日始,便由杜师暂为照料,两斤牛奶加馒头,我吃着毛毛的婴儿餐。


周末到了,因次日休课,我便有空找到莲湖区医院儿科住院病房,看到母亲脸色轻松了许多,我也一下子心情轻松了。母亲说毛毛是肺炎,治疗及时已经明显好转,过两天就可出院了。


祖孙俩出院后,母亲这次对孙子的照料更为细心、谨慎了。那时毛毛刚学会走路,特喜欢往屋外跑,母亲怕他着风,便拿一块方纱巾盖在他头上,就像新娘子那样顶着纱巾。毛毛每天在屋外的走廊上跑来跑去,就这样数月后天气热了,方许他"掀起你的盖头来"。


夏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因为可以游泳了。母亲却极怕我出事,她通不过,我即便瞒着她去游泳心情却不爽,总旁敲侧击地给她做工作。一天班上几个同学约好去体育场泳池游泳,我死缠烂磨要去玩还非要让母亲陪我同去。母亲终于同意了,但仍不太放心,那天,她手提装满牛奶的奶瓶手包,怀抱毛毛,打把阳伞,特意到西安体育场泳池看我游泳。


因感到母亲在看着我,我跃入泳池,快活得像条鱼,边游边眺看台,尽量表现出娴熟的泳姿,好让看台上的母亲开眼放心,但却怎么也不见母亲,疑惑的我只好跑到看台上找。


只见母亲在烈日下抱着毛毛打着伞,正急得团团转呢。原来是小偷乘老太不备,偷了提包,待母亲欲给毛毛喂奶才发现遭窃,更糟糕的是包里的钱也被偷了。


对于我,这真是兜头一盆凉水。自然没法再给母亲表演泳技,惟有扫兴而归了。因体育场离家远,须乘公交车,但钱既被偷,母亲已身无分文,几毛钱的公交车票"难倒英雄汉"。幸亏同学们相帮,他们不仅终止了游泳,陪我们离开泳池回家,还相互拼凑零碎钱,帮我们买公交车票,相助之情,给我们母子遭窃后的冰凉情绪里,融入了一股暖意。 


毛毛自这场大病后,在奶奶的精心照料下,再没得大病,体质渐好,母亲方才允许将孙子的"盖头"去掉了。 


大姐赴滇留给母亲每月60元生活费,母亲得以从容地操持三人生活,她还常给我一些零用钱。我第一次感到手头有点钱的惬意。我常买点果干之类的零食享用,或买小人书、电影票,备感“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1965年夏,我考上初中,同时,母亲得到留守处通知,位于南郊的家属楼盖好了,分给我家一套住房,让我们速乔迁新居。母亲同我自然喜不自禁,我即办了转学南郊中学的手续。在留守处人员的帮助下,我们老少三人乘坐留守处卡车,顺利抵新居及搬迁。安顿好后, 就盼着尚在云南的大姐和姐夫早日归来。


我上了初中,毛毛那时不满两岁,母亲那时55岁,那也是母亲一生最怡然的时光:新房两室,且阳台、卫生间、厨房齐备,母亲生平第一次住上这样舒适的房子。家属院里就有副食品小卖部,母亲扭着小脚也可不费力地买菜购物。那个年代商品虽匮乏但很便宜,母亲用60元生活费从容支配。


1966年6月,文革开始了。我们中学积极参与,大字报贴满校园,势若暴风骤雨,接着大串联开始了。11月,我们初六八级学生相约赴京串联,参加被毛主席接见的活动。母亲对我这个仅14岁的孩子远行虽不放心,但听说去见毛主席也就应允了,临行给我30元路上用,在串联学生中是带钱多的。兴奋的我踏上了赴京路。在北京,接受完毛主席接见检阅后打长途电话给母亲报平安,意外中得知大姐、姐夫已从云南归来。次日,急乘火车赶回西安。


火车抵西安已半夜,因公交车停运我只好徒步回家。一个多小时后我激动地敲开家门,毛毛睡着了,母亲长出口气说:"唉,我的心才安稳。"旋又忧郁地说:"你大姐还没睡呢。""大姐咋了?"我心头一惊急至她卧室,见她像个病人样倦怠无力地卧于床上,双目通红。姐夫尚未脱衣入睡,满屋有种凝重沉郁的气氛。妈下厨给我做面吃,姐夫急忙揉面去了。

大姐伤心地对我说:单位里回来不久赶上文革,团委书记的她被造反派打成保皇党,今天的批斗会上,造反派抢她胸前的主席像章,她拼命保护被拧断了拇指。大姐从小参加革命,岂料被批斗,想不通便哭肿了眼睛。看着大姐缠纱布的伤手,我心情忽变得很复杂。


安慰大姐且饭后就寝,少时天亮了。我抱着毛毛同妈到大姐卧室,大姐坐起身情绪略好,姐夫接过毛毛送给大姐。见娃长得健康又可爱,姐脸上阴霾顿扫,道:“妈太辛苦了。”妈道:“噢,快不要为挨批斗伤心了。毛毛叫妈!”毛毛牙牙学语地叫着,逗得大家都笑了。天伦之乐顿时冲却了烦恼和沉郁的空气。


1971年,毛毛7岁了。龄增体茁壮,但母亲老迈的肩头未尝稍有轻松,雪梅在这个冬季降生了。那时雪梅常夜啼不止,吵得全家难安四邻不宁。每次给孙女喂奶是母亲最难的功课,因为她总哭闹不止,母亲一人竟很难喂奶成功,须大姐、姐夫相助:一人抱着喂,一人扇着扇,一人给擦汗。在艰难喂奶中,母无意发现了使孙女息闹转乖的好办法,即把头低垂至孙女脸前,让她的小手能抓摸自己的头发。依此法成功喂奶,屡试不爽。


在这种艰难的育幼劳作中,雪梅逐渐成长,及至三岁,终于变得乖静多了。此时有邻居来家追责:“我们受扰三年,今骂你们两句消气!”母与姐羞赧无言惟有惶恐谢罪。


毛毛成人了,叛逆性格遂显,近友疏亲,整天在外厮混,深夜归宿。年迈的奶奶常叮嘱他交友须谨慎,她整天提心吊胆,晚上孙儿啥时不归啥时不睡,直熬得面色憔悴更趋苍老。我探亲时嘱白发老娘保全自己为重,但母长嘘短叹后我行我素。


1987年,母亲77岁时离陕返银,但对一手育大的西安两孙思念却无时或息。母亲从1987年离开西安再没见到西安外孙,这令将心血都付给外孙的母亲,心情可想而知,但我当时却体会不到。一天我回家后在外屋正说话,已经耳背的母亲在里屋问道“是毛毛来了吗?”“嗯,是的奶奶。”


看到母亲误解,我突然想与她开个玩笑,便假装毛毛应道。岂料母亲知后大怒至老泪纵横,我慌忙赔罪她才平静了。


母亲在我家住时,常说很寂寞。当时,谁能体谅她的寂寞呢?大家都很忙,注意力都放在自己事业上,没人放在她身上。母亲在我家住了两个月,少有亲属来探望。她突然执意要住医院看病,后来想她的意思是想通过住院引众亲注意,打破寂寞现状。岂料该忙的照旧忙,她的寂寞不仅未曾好转,病情反由轻变重了。                  


(三)

 
母亲一生都放在慈护外孙上,我是她最小且惟一的儿子。同一般孩子不同的是,我并非是始终在母亲温暖的“羽翼”下长大。解放后父亲年事已高,我七岁父亲便去世了,命运使我和母亲只能选择分别由大姐和二姐供养,从此,尚为孩提的我便离开母亲,与在外地工作的大姐生活在一起。


牴犊情深,况母亲老年得子,可是她自己生计尚承仰子女,又怎能照顾幼子。因此,母子相聚时她总凄然而又无可奈何地叮嘱我道:“哎,娃娃,你不能和他人比,人家有挣钱的娘老子呢,你妈头白牙掉没钱没势,顾就不了你,你要自己顾就好自己。”


几十年来命运的阴差阳错,使我始终未能得到同母亲长久生活在一起的机会。我只能利用学习和工作之隙回到她老人家身边,度过那浸满母爱而又短暂的日子。


母亲疼爱幼子时日有限又兼囊中羞涩,她只能不惮絮繁地嘘寒问暖操心住行,甚至食则必使过饱,穿则必使过厚。记得一年假满我返回单位之际,母亲给我做了我最喜欢吃的猪肉拌面,她坐在一边看着我一口口吃下去,吃完一大碗,虽然已吃饱,但她还是不信,又盛一碗逼我吃下去,结果未消化了在归途闹起肚子。


母亲最令我难忘的,是我为结婚准备的事情。那时我忙得不可开交,七十岁的老母不惜拼残年之力鼎力相助。她从早到晚拧着小脚忙里忙外,累得脸色灰白,腰酸腿疼,不停呻吟。我为此既心疼又不安,但劝阻和责备都无济于事。一次,我下班回家不见母亲,便出门寻找,只见母亲肩挎手提各类粮袋颤巍巍地向家走来。


我大惊,母亲已年迈,买粮这活儿,我若事先知道是绝不会让她干的,可她为帮我减轻负担,却瞒着我去干。我急忙跑过去,一边心疼地责备她一边抢下粮袋。“没啥,这垯粮店近近的。”母亲强装出一副老当益壮的神情。她鼻梁脸颊粘着面粉,前额两鬓散落下缕缕银丝,说明母亲怎样竭尽做这事儿。


我眼睛不由湿润了。母亲爱子如春蚕到死丝方尽。弥留之际已虚弱不堪,当我把她抱着给她喂稀粥时,她摩摩索索捏了下我的腿,我明白她知时已深秋看我穿得厚否。人暖腿狗暖嘴,母亲常嘱咐我腿上穿厚些,直至生命的最后。


母亲对于孩子吃穿住行的关心,对在母亲身边长大的人来说是理所当然并无多少特殊感觉,而对于我这个从小离开母亲的游子来说却有更深的体味。人生总不免良多逆境风风雨雨世态炎凉,故每逢探母总感像远帆归港情迫意暖。"欲归未解慈母念,千里疾风送忧烦。"我曾在探母途中写此诗句,也是我的心里写照。


倏忽间,母亲耳目失聪年近八旬,我总想早日把她接来住以尽孝母之愿,无奈由于当时住平房没有卫生间,母亲恐带累我,执意不肯来住,直到我搬进楼房,即把她接来住。她见家里装修一新舒适宜住,十分欣喜,好几天坐在地毯上摸呀摸的,惊喜地感觉到儿子长大了,她对我说:"妈放心了,你会顾就自己了!"我对母亲说:"儿子家就是你的家,从此再不让你住别处了。"母亲听了心里高兴,点着头说:"嗯,睡在别处格峦(蜷缩)起,睡在儿子家展洋洋啊!"


但无常难料,仅两个月后,母亲因微恙住医院调理,竟因治疗不当转为沉疴,40天便长逝了,使我孝母之心成无可弥补之憾。我第一次痛感心灵的打击是多么沉重。


母亲后半生主要抚育了6个外孙。母亲没自己的历史,她的历史就是外孙们的成长史。母亲人生的情感都系在外孙们的身上,她在我处住时,总期望着外孙们来看望她。我家住在5楼,母亲当时的身体状态已不能上下楼,她在寂寞中不堪终日。

既逝,在墓碑上,我拟刻是铭:"似水流年,慈护幼辈,归去仍留德几重"。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表扬小号
就摁下二维码打赏吧


春晖:母亲之歌

顾土:母亲长达30年的交代史

尚晓援:母亲永远活在我的生命延续中

张小雪:缘梦重温——重访上海锦江饭店

刘晓阳:妈妈惨死在文革混乱之中

徐建:两代人的四中情

陈小春:母亲是大右派章乃器的女儿

郭凡生:母亲的鹩哥
甘延华:母亲甘棠,参加长征的女红军
刘爱民:母亲上书毛泽东营救父亲刘建章
马雅:回忆母亲,你站在高处,向着未来招手
杜欣欣:母亲的歌
文光来:我可敬可爱的右派母親
韩晓秋:母亲,不仅仅是贤妻良母
乔晓溪:母亲郁文是我心灵的避风港
童润棣:家有千万,补纳一半
庞沄:追忆母亲
杨团:纪念我的母亲韦君宜
父亲邓拓母亲丁一岚:
如此年时如此地,人间长此记深情
何蓉蓉:母亲,我心中那盏不灭的灯
蒋蓉:坎坷一生话母亲
熊晓鸽:平凡的母亲,超凡的母爱
陈小鹰:我的母亲亦父亲
郭少达:妈妈和她的闺蜜
珊伊:母亲被称为太行山里的凤毛麟角
张小华:母亲的河,承载着六条幼稚的舟
葛有彦:我有寸草心,
却不知道母亲挣扎在死亡线上
张宝林:清明节前写给妈妈的信
谢悦:母亲与陈明老人的黄昏之恋
儿女眼中的妈妈林徽因
甘延华:母亲甘棠,参加长征的女红军
陶斯亮:妈,大哥的父亲究竟是谁呀?
陈虹:我的母亲一生信奉爱情至上
邓天雄:我苦尽甘来的老母亲
冯印谱:母亲的半句遗言
魏达志:母爱伴我风雨行
邓晓芒:这就是我的母亲
 梅长钊:忆母亲,大爱绵长风雪夜
胡德平:回忆母亲李昭
李如茹: 怕死的我救下妈妈和我两条命
贾平凹:写给母亲 · 我不是个好儿子
李南央:母亲她终于解脱了
吴畏:母亲的大爱薪火相传
周玉茹:母亲的晚年是幸福的
袁澄兰:我苦难深重的母亲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2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少达审读

公 号 征 稿

主题包括但不限于:


童年  文革  上山

     当兵月   青工  高考

校园  浪漫  菁英

       职业  学术   追师长

教育  养老   兴趣爱好

……

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

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

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

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

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联系人微信号:james_gz7

联系人电话:13570472704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