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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丨韩晓秋:“要彩礼”弄出的一场闹剧

韩晓秋 新三届 2020-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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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晓秋,1956年生,1974年高中毕业后插队。1977年恢复高考考入白城师范学院中文系。终身从事语文教学工作,现已退休。


原题
"要彩礼"弄出的一场闹剧





作者:韩晓秋


到农村后那个冬天,参加“农田基本建设”——挖渠。一男一女一组,和我一组的男的是一队一个蒙古族男孩,我们同龄。这个男孩儿汉话说得不太流利,所有的发音都没有四声,但十分健谈,15天的共同劳动,我们相处融洽,无话不谈。他偷着跟我说:你的,不懂,这样的沟,没用个那(蒙族人说话常有这尾音),明年,春天,大风,填回一半;生土,挖出,这地,废了个那……我大吃一惊:“那怎么还做?”他鬼眉鬼眼地笑:“公社,要学大寨个那,不干,书记,保不住个那……”


那男孩子猴精,离我俩那段最近的一组女的是别队的一个姑娘,我感觉她很胖,胖得有点笨。比如男劳力用镐刨土后我们下沟把土扬出来。沟越来越深,我把铁锹立那,“撑竿跳”,一下就跃上来坐沟沿上。那女孩看着比我大一些,但从来没有看她能像我这么敏捷过,扬完土她也不上去,就在沟里站着。我们为干活方便,都穿小棉袄,怕下摆进风,弄一个长布带子缠腰上。她却穿一件不合体的大棉袄,又肥又大,看着笨笨的。有一天歇气儿,男孩子偷着跟我说:“那女的,怀孕了个那......”“啊?”我大吃一惊:“你别瞎说,人家还没结婚呢……”他也不反驳,只一脸诡笑。这是11月末,后来听说,过完大年,那女子把孩子生在了娘家,三天后被已经定婚的婆家连大人带孩子接回家了……我们春天回来大队正在疯传,听说后我愕然良久:那小子果然不是瞎掰!


农村没什么国家大事的概念,最大的新鲜事便是谁家的姑娘嫁了人,谁家的小子定了亲,谁家的媳妇生了娃。而重大新闻就是谁家的女孩儿未婚先孕,谁家的女人红杏出墙。把孩子生在娘家,属于特大新闻。


“春风(秋风?)吹遍了每个村庄,把这个动人的故事传扬”——听到乡亲们地头歇气都在有鼻有眼添油加醋眉飞色舞传播孩子生在娘家的新闻(里面有多少水份已经不得而知),我突然想起这句《歌唱二小放牛郎》中的歌词。


故事直到我当了民办教师,有不少学生来自那个生产队,才渐渐弄清原委,而我也在一年多里从农民的田间到炕头,了解了很多农村婚嫁的习俗礼节。比如,农村青年男女即使是自由恋爱,最后也要委托一个介绍人,由男方出面去女方家求亲,让地下活动公开化合法化。女方家如果同意了,便定下两家长辈(女方家来的不一定是父母,也可以姑姑姨妈舅舅叔叔)见面的日子,农村称之为“换盅”,也叫“相门户”,是订婚的仪式。女方家若不是本屯子,就会一挂大马车拉来一车人吃席;若是本屯子,吃席人数更多——是男方家的第一次无回报付出。


东北农村秋收后的农田


之后,女方家以介绍人为“代言人”,公布“彩礼”,那是对男方家宣判的日子。


农村女孩要“彩礼”,尽人皆知。城市女孩有工资,婚后大多财务自由,所以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也有要的,但没有农村那么普遍。而农村女孩儿没有工作,婚后生活的底子全靠彩礼,这甚至是改变命运的一次机会,必须放手一搏。


当时的彩礼要多少,那得看女孩儿的身份:


1,若生在地主富农家,啥也别想,有人娶你就烧高香,除非嫁的也是地主子弟,可以张嘴;


2,若生在贫下中农家,视漂亮程度要多要少;


3,若有幸生在大队公社干部家,没啥残疾,可以狮子大开口;


4 ,若更有幸自己是大队公社干部赤脚医生民办公办教师,可让彩礼达到最高标准。


彩礼的最高标准:


1,自行车,永久牌(飞鸽也行,红旗坚决不行,凤凰是后来的事)


2,手表,上海全钢(买不到换天津东风)


3,缝纫机,蜜蜂牌


4,收音机,红灯牌


(谁说农民没见识,清一色名牌,可谓刀刀见血,剑剑封喉)


——这就是名扬上世纪中期的“三转一响”。(幸亏那时候还没有冰箱彩电金项链,至于要车买房带装修,那是几十年以后了)


别急,没完呢。


5,现金800元(要命啊)


6,四季衣服各两套(不是给钱了么?,自己买行不?不行,布票谁出?)


7,两铺两盖(这必须,不说也得准备),可是……可是……不知道从谁家女孩儿开始起的“夭娥子”,要“四铺四盖”,理由是“将来孩子用啥?那点布票棉花票哪够做被褥”——前瞻性啊!  

 

见识一下农村的东西:碾子,水磨


彩礼要多少,男方条件同样至关重要:若家里兄弟多,家境差,本人又无甚本事,那就等着挨宰吧。若家境好,比如兄弟少或有手艺或本人是高中毕业返乡及复原军人之类(后面这两种在农村鲜有下大田的,一段时间后或大队或公社就被提拔了,因为能供孩子读高中的家庭往往都是家境较殷实并在村里有些背景的),女方高攀还来不及,哪里敢因彩礼让煮熟的鸭子飞了,所以彩礼往往很低甚至有倒贴的——人家投资“潜力股”……


故事回到开头这个把孩子生在娘家的女子。她家视自己女儿中等偏上的姿色,开出了不菲的彩礼礼单,往男孩儿家里扔了一枚颇有杀伤力的炸弹,虽没有血肉横飞,也是鸡飞狗跳——几个妯娌出手了!


——千万不要相信农村题材影视剧里的“贤妻良母”,伺候小叔小姑侍奉公公婆婆任劳任怨,天大的委屈也咽肚子里,受了多少冤枉也一声不吭……这种人别说没有,就算有,我也从未见过——某大娘家嫂子人人夸,但她丈夫独子,家产早晚是她的,所以平静地承担大多家务,五个小姑最终都得出嫁,农民没有继承权意识,只按规矩,女孩儿是没有继承权的,她的“贤惠”是有条件的,再来一个或大伯或小叔试试!


男方家接到礼单,老两口倒抽一口凉气,这可怎么办?——准备聘礼最难的还不是筹钱,是家里这七郎八虎如何平衡:农民家七八十来个孩子是常态,三四五六个男孩儿也不稀奇,这老大老二老n个媳妇进门花多少,个个门清,底下老N个儿子也知道他们每个嫂子的价码,日后翻旧账,也让老两口吃不了兜着走。既要平衡大的,又得平衡小的,这里需要的功夫,岂是一个“运筹帷幄”“心思绵密”能形容的,这是一场权力和智力的搏奕……


农村的田野和村庄


“炸弹”扔过来的当天晚上,几个小家庭就炸窝了。老大媳妇愤愤:“你家娶我花了多少你最清楚。”老大讷讷:“那啥时候了,多少年了……”“多少年,多少年也不能欺负人!”——上升到“欺负人”的高度去认识了。


老二家摔盆摔碗打孩子,老二陪着笑脸:“你那时买了缝纫机,屯子里没几户哇……”媳妇冷笑:“快打住吧,别跟我说缝纫机,我用几回?还不都是你妈你嫂子你姐你妹她们用,我还搭着机油和线……”——再说就“痛说革命家史”了。


老三看媳妇铁青着脸,边吃着饭边劝:“你就别跟着掺和了……”话音未落,媳妇嗷一声就炸锅了:“我怎么的?我怎么不能掺和?我明媒正娶进你家,没偷人没养汉,我怎么不能掺和?”——没一个省油的灯。


在农村四年,我充分领教了农村妇女的“口才”,姑娘们还有所顾忌,媳妇们个个伶牙利齿,铁嘴钢牙,字字如刀,句句似箭,男人根本不是对手。怪不得贾宝玉感叹女孩儿一嫁人就变成“浊物”了……


平时勾心斗角乌眼鸡似的妯娌几个空前步调整齐一致对外:拉了驴脸马脸骡子脸给婆婆看,时不时冷言冷语摔锅砸盆踢猫踹狗,无缘无故拉过孩子拍几下,嘴里不干不净指桑骂槐……婆婆是过来人,有什么看不出来,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找媒人求人家中间斡旋砍价压码,那边咬紧牙关痛下杀手决不妥协,两家进入旷日持久的缠斗。


那边家庭大战一触即发,这边为女儿争取利益最大化毫不手软,唇枪舌剑讨价还价守疆夺土中,他们都忽略了当事人。


眼看聘礼备不齐婚期定不下来,急坏了准新郎,天天社员们一起下田,和准新娘耳鬓厮磨,看着姑娘唇红齿白还不时暗中“送菠菜”,胸高腰细臀一天比一天丰满,愈加烈火中烧。眉目传情中俩人达成了无言的默契:不知哪一天,俩人地做床天当被,在美丽的大自然中完成了男孩儿女孩儿到男人女人的蜕变。


农村的自然环境有无数可以供男女幽会的地方:草甸子,柳树林,羊草垛,还有那一望无际的青纱帐……这种事,有了第一次,便一发不可收拾,不久,女孩子惊恐地发现,怀孕了。这件事纯粹是男孩子的欲望惹得祸还是有父母参与的一个阴谋,别人无从得知,总之,男方这边突然搁置不议,轮到女方家火急火燎了。


插队的地方半农半牧


自从发现女儿“把事做下”,娘家妈气的差点喷血,只能出来收拾残局。彩礼一再压价,男方却不理不睬。眼看着女儿的肚子越来越大,当妈的急火攻心青筋暴流,一边骂女儿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不把我们气死你就不是人咒的一边诅咒那个男人做下伤天害理的事一定不得好死。偏偏女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的样子,潜台词分明是:不是你们要要要么?你们自己的梦自己圆……彩礼一点不要女儿太亏。家长面子也下不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男方家为了平息众儿媳的咄咄逼人,采取鸣金收鼓坚守不出战术,任介绍人掰开饽饽说馅(东北话,苦口婆心),就是不搭碴。一来二去,从夏天拖到秋天,从秋天拖到冬天,过了春节,女子临盆了。三天后,婆家来人,连大人带孩子一起接走了——娘家人财两空,赔了女儿又打脸,是最大的输家。


婆家几个妯娌长脸立马复原,五官全部归位,眼神里的寒光全部换成了无限关怀,嘘寒问暖,忙前忙后,婆婆家里一片喜庆祥和。


婆婆伺候月子,心里有疙瘩:因为你,差点把我们家闹腾死,小心维持的婆媳关系好悬毁于一旦。心里有坎儿,活上就懈了,饭做的有一搭没一搭,稀一顿干一顿。反倒是几个妯娌看不下去,今天这个送碗面,明天那个煮几个鸡蛋,让产妇按时催了奶。


媳妇孩子都有了,男人看着脸色蜡黄披头散发的产妇,心里却闷闷地:婚礼也没有,好几年左邻右舍红白喜事三块五块的也送出去不少,指望结婚回收也泡汤了;因为她,这大半年看爹妈愁眉苦脸,听哥哥唉声叹气,受嫂子闲言碎语,煎熬;彩礼是逃过去了,可这家啥也没有,这往后日子咋弄!想到这,他突然想起他爹说过的一句话:“媳妇能不能娶家来,得看男人的本事……”他突然有一种被设计了的屈辱,此时也迁怒于产妇,不理不问地裹紧了棉被背对着那娘俩自睡。


产妇看丈夫不理不睬,不由得流了两行清泪:要彩礼虽说是父母的意思,我又何尝不想咱们日子有点底子?这下好,你把我弄出孩子后当了缩头乌龟,生米做成熟饭再晾凉,你还是个男人不?大队小队没结婚弄出孩子的也不少,人家不都怀着孩子也风风光光嫁了?至于婚后是三个月还是五个月生孩子,谁又能怎么样,大不了七大姑八大姨嚼几天舌头也就过去了,就你家干出这不是人的事儿!有心跟丈夫诉冤,人家给个后背看,心里有无限的委屈竟无人可诉了……


农村的“彩礼故事”有万千版本,所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拣其中的一个讲,是这个故事比较有代表性罢了。

 

2019.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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