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余琼琼,1951年生,重庆市人、1983年考入原四川财经学院会计系(现西南财大)。中国注册会计师,从事财务工作多年,退休后笔耕。原题
奇人王大爷
陪伴我们十四年的黑贝‘’巴顿‘’(把门将军)死了,我们驱车一个多小时在青城后山的‘’爱犬之家‘’寻了一小块野山地把它深埋了。下山的路上,车内空气凝重,大家都闷闷的。我一下子竟思绪漂移,于是给孩子们讲了一个四十多年前的荒唐的故事。
1973年,我在陕西街的街道生产组‘’陕中络纱组‘’上班。顾名思义,就是陕西街中段的居委会组织起本段的家庭妇女们,在辖区工业办公室的指导下办的一个小作坊,安置本段闲散的家庭妇女,社会青年生产自救的地方,又称为街道工业。那年头,国营工厂是上等人、集体所有制是中等人、街道工业则是比知青还低一等的末等公民了。
这种作坊一般都是为大厂作零件配套,沒有基本工资,全额计件,有活儿时忙得饭都顾不上吃,真的是又苦又累,没活儿时就组织学习——坐在一起拉话话儿,等活儿。一个月下来倒是能挣个二三十块钱,我很珍惜这份工作(至于怎么得来的这份工作,那又是另一把辛酸泪此处不表)。
我住的地方距这个作坊有约四站路,中午回家吃饭太耽搁时间,抢活儿时就不划算了,组长孙孃(居委会主任)对我很好,因为她们家吃饭人多,怕我不自在,就把我交待给了张妈。于是我中午饭便和张妈搭伙,得以自由出入于147号院了。
陕西街147号院,周围居民们又称为“邮电大院”,据说解放前是什么‘’冷暴动‘’的公馆,解放后充公,划给了邮电器材厂。开始只住入了书记、总工程师、总会计师三家人,对周围的居民来说,一直是个神秘所在。“文革”初期一下子湧入了十几家人,挤得满实满载,一个大院乱糟糟的。孙孃的老公随军南下进城后与部队一起转业,没文化进厂学了电工,老实巴交连个班长都没当上。孙孃就不一样了,虽然从老区的农村来但根正苗红觉悟高能说会道办事勤快,一搬来大院便被派出所和辖区重用,当了陕中居委会主任,在陕西街中段颇能呼风喚雨。
张妈倒是大院老住户,她老头子就是那个总工,留用人员,“文革”前待遇还不错,幸好“文革”前病逝了,否则还不知会遭受多少的罪。熟了后张妈妈悄悄地告诉我,他们家以前在上海是大户人家,张妈也是上海人当过舞女没生育,内迁时陪张头子来成都,除倾心照顾老爷子外,还悉心将‘’大姐‘’的子孙们养育成人,在家族里颇受尊敬,孩子们都不在身边,奈何现在孤身一人在成都,被挤来只给一间房,厨房还在屋外的一个夹缝里。老了还参加生产组,慬小慎微,夹起尾巴做人。147号院还真不愧为大公馆,几十年后尽管早己破败,大院的格局和厢房门上的彩色玻璃还能窥视出当年的堂皇。一进门的左边,有几间平房,应该是当年花匠的住房,门前的大葡萄架和花台,早已被革命得几零八落,只留下枯萎的滕架和凋零的残叶,滿目沧夷。
以上交待的是大环境,我要讲的故事的主人公王老头,就住这个平房里。“文革”后才搬来,也不知是从哪个大院被赶出来,挤进了这间破屋。他总是独来独往,与周围的人几乎没有交集。
一天上班下久,孙主任把我叫出来,(此时我已是会计,拿月薪不计件了)告诉我,发现了敌情,一会肖户籍(管段民警)要下来,叫我带上纸笔一起去作记录。我不知道是谁要遭殃了。
肖户籍来了,还带来一个同事,‘’好严重!‘’我心里想着。
一行人进入大院,我才略知‘’案情‘’,原来有人举报,昨天半夜,王老头在他门前的葡萄架下花台里埋东西。王老头是国民党留用人员,现在在厂里已属管制人员。这年头埋东西不是金银财宝就是‘’变天账‘’,当然是‘’紧急敌情‘’!
没有多的话,一上来就开挖。可能是派出所通知了单位,单位的人带着王老头也赶回来了。我站在人群外围清晰地看清了王老头疼惜的表情。
很快就挖开了,埋的是一个木匣子,人们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还是肖户籍的同事勇敢,上前取出木匣子打开,一段白绫裹着什么,再打开:一个死猫,因为才埋,还没有腐,匣底一张纸,拿起来之乎者也没断句,那谁念不明白,传到了我手里,原来是一篇祭文,只有对猫的疼惜,没有反动言词。切!
两位户籍一言不发地走了。孙主任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所措,不知该定什么罪。我悄悄告诉她,这就是点‘’小资情调‘’不反动。她叫把猫扔了,我说扔了会发臭不如深埋还能沤肥。于是她带领大家喊了几句口号。‘’要斗私批修‘’!‘’打倒资产阶级王XX!‘’便草草收兵。不了了之了。
我留下两个段上的小鬼,原封不变地将猫尸装回再挖深些埋了。
整个过程,王老头面无表情,一言未发。事后张妈告诉我,他早已身经百战,见惯不惊了。
从那以后,段上的人们就叫他王疯子了,还有小孩偷偷对他扔石子。
记不清从那年开始,人民公园有了菊展,陕西街离人民公园只有半条街,我偷偷溜出去赏菊,看花的人不多,冷冷清清的。在菊展上碰见了他,他一定是认出了我,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一路追着给我讲解:什么真菊、苦薏、墨菊、什么单瓣、平瓣、匙瓣、什么管状、舌状、针叶……听得我一脑门子糨糊。本来偷闲出来換换脑,但看他兴致勃勃不忍打断,我敢肯定,几年来他都没说过这么多话。直到转完全场(幸好当年规模小)一个下午就过去了,除了说菊花就没有其它话敢说了。后来偶尔也会在院子里碰上,却从来没有再说过一句话。1992年,部领导来成都开会,恰逢菊展开放(每年都有直至现在已形成传统),此时人民公园的菊展巳声名远扬,我们单位离人民公园最近,于是我便被派加入接待。一进展场,看见千姿百态,争奇斗姸的菊花,我突然灵光闪现,十几年前的糨糊喷泄而出:什么真菊、苦薏、墨菊、什么单瓣、平瓣、匙瓣、什么管状、舌状、针叶……全场大惊,连得讯赶来陪同游园的公园领导也惊呼:‘’人才呀!想不到你们物资局的会计师竟有如此专业的园艺知识。‘’这位王老先生我只知其姓而不知名,只知是留用人员,技术骨干。不知他的学历、经历。不过推想他应该是理(工)科生。仅从他葬猫、写祭文、赏菊,活脱脱一个多才多艺,有情有义的民国学子跃然而出。然而这种情趣和当年的社会是格格不入,不被理解的。我明白他仅是他们那一辈千千万万知识分子中最普通的一员。他们的才华、激情、情趣早已湮灭于历次运动中。真难得在那种悽风苦雨的年代中他还保存了那份真性情,冒险为他的爱猫祭奠。而我有幸从隙缝中看到了那一丝人性的闪光,我认为是值得欣慰的。回到前文,由于车程时间有限,我只讲了‘’葬猫风波‘’那小一段,原本想调节一下气氛,结果完全波澜不惊,儿子、媳妇说:‘’什么鬼?‘’孙子更是不懂我在讲什么,完全不理解,只有老伴叹了一句:‘’荒唐‘’!是的,只有经历过那个岁月的人,才会留下深深的阴影。真的唯愿从此世道清明,人民民主、自由、和谐、远离愚昧,永远再无阶级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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