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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丨丁晓力:南海舰队子弟学校的往事

丁晓力 新三届 2022-06-26



作者简历

丁晓力,1957年出生。原《南方周末》记者,1990年移居巴黎,自由职业。


原题

消失了的海英小学




作者:丁晓力



1964年秋天,我进了广东湛江市海英小学读一年级,这是南海舰队办的子弟学校。

广袤的荒村野岭中突兀着十余栋长形平房,看上去很像一座兵营。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每年级根据学生人数设1—3个班,教师由军嫂们担任,领导职工则是舰队派来的官兵——部队有的是壮劳力。

宿舍房间有四张上下铺单人床,走廊尽头是公共盥洗室及浴厕。清晨,嘹亮的军号声响彻云霄,孩子们赶忙起床,有的去盥洗室刷牙洗脸,有的迅速整理内务,被子必须叠成豆腐块,牙具衣物整齐安置。之后排队去食堂,一日三餐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记得有一次,学校发生了食物中毒事件,半数多的学生上吐下泻,整个下午被禁闭在大食堂里,我也是其中之一。起初有人怀疑学校内部潜伏了国民党特务,查来查去,最后的结论是扁豆角没煮熟……也就不了了之。

最虐的是半夜三更的空袭演习——警报声凄厉地划过夜空,“敌机来了”!我们睡眼朦胧在黑暗中急急忙忙穿上衣裤,跑到外面集合,接着一路急行军,不知何时挖好的防空洞,师生们在校长的统一指挥下进入洞中,不许发出任何声响!

眼巴巴熬到天亮,警报解除了,大队人马稀稀拉拉地走回学校。

我们年级的生活老师姓苏,每天中午,她坐在宿舍走廊正中,眼光不断扫射着各个房门,防止有人溜出去玩耍。同学们背地里喊她“书呆子”——其实苏老师是文盲,农村出身大字不识一斗。她被扣上“书呆子”这顶高帽,除了苏姓谐音,可见书本在军营学校里是多么地不受待见。

有天晚上,我在盥洗室洗衣服,苏老师如厕路过,大约那天夫妻又吵了架心情不好,见我动作慢,一把揪起我的耳朵高声训斥:“看你这磨蹭劲儿,打起仗来怎么办?啊告诉我,打起仗来你怎么办?”

接着她气冲冲把我扔开,水龙头开得哗啦啦响,三下五除二把我盆里的衣服一阵猛搓,拧干后连盆带衣啪地砸在我面前,命令我当着她的面反复演练。

长大后读佛洛依德,才知道这属于人类一种天生虐待倾向,简称S。

“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这些条律无时不刻地输入幼小的心灵。我们海英小学的座右铭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后来转学到别处,看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竟觉得无比温柔。

海英小学时期的作者(左)与姐姐

当然也有一些好的家属老师,让我至今怀念。比如说我的班主任刘家凤,她平时严肃,少有笑脸,但心地很仁慈。在我们学校,家长周末没空的话,可以让孩子留在学校,叫做“留校生”。我母亲那时正积极要求入党,常被单位领导派下乡“接受组织考验”,有时是支农,有时是参加工作队搞运动。周末不能回家的时候,好几次,刘老师把我领回她的家,让女儿与我作伴。我特别记得那位头发乌黑自然卷的漂亮小姐姐,带我到院子里看母鸡下蛋,让我把暖乎乎的鸡蛋捧在手里。晚餐刘老师炒鸡蛋给我们吃——那香喷喷的炒鸡蛋,颜色黄嫩入口即化,半个多世纪直到今天,炒鸡蛋一直是我喜爱的菜式,可怎么做也吃不出刘老师家的美味!

还有一位教数学的吴老师,也让我常怀感激。我从来不是优等生,学习成绩随着个人兴趣大起大落,但算术总是满分的。有一天午睡,我探头发现苏老师不在走廊上,便叫上一位室友溜出宿舍玩,不巧迎面遇上苏呆子,她一手一个把我们拎回宿舍走廊,室友哭着大声认错,得以释放回房。我心里反感书呆子,坚持沉默,她气恼之下把我拽到烈日下罚站。雷州半岛的太阳如同火焰,这时我看见吴老师从远处路过,她跑过来问苏老师怎么回事,苏老师添油加醋讲了我一堆坏话,吴老师听了表示疑惑,我还记得她说:“这孩子很乖呀,学习成绩好,遵守课堂纪律。”

她俩开始发生争吵,后来我可能中暑,一下子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我躺在学校卫生所,护士阿姨说,是吴老师把我抱进来的,她还专门过来看过我,送来两个鸭梨。

后来室友告诉我,她观察到一连几天,苏老师见了吴老师,两人都扭头不说话。

我妈不下乡的时候,周六下午是我一周的期盼。几辆绿色的解放牌军用卡车会如期而至,叽叽喳喳的孩子们被一个接一个扔上车,然后车厢里响起了“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童声合唱,声震云霄。次日晚间,解放牌卡车再从家属大院把我们送回学校。

有一段路是坑坑洼洼的,虽然我们双手紧抓着车厢护栏,也常被粗暴地颠簸撞倒。身体相撞时的尖叫声,夹着旁人的哄笑,这段土路竟得到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做“跳舞路”。

记得那时候,课堂上老师常常告诉我们:“等你们长大,就实现共产主义了!”

我们鸡血满满,真的相信自己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而革命事业到底是什么呢?谁都不求甚解。

那时部队有内招制度,军人子女满16周岁可以入伍,大家对前途没有什么想象力,反正长大了当兵,去解放全人类,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

最好玩的是,校长常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激昂慷慨地说:“国民党痴心妄想,他们要反攻大陆,我们必须严阵以待!”

据说这位校长参加过辽沈战役和平津战役,他喜欢给同学们讲战斗故事,眉飞色舞的把自己描述为战争年代的大牛人,让学生们仰慕不已。是否真实,谁也没有考证过。

1966年八月底,我升上了小学三年级。回到学校,发觉画风不一样了。

学校停了课,许多老师没回来,她们都是军属官太太,不回来上课没人敢管。回校学生不到半数,反正不上课了,来去自由。这座平日里军事化严格管理的学校,突然变成了无政府状态。

湛江这座滨海城市位居中国大陆最南端,“革命行动”总是慢三拍的。我们校园开始出现了大字报,除了批判校长和教务主任这两位“走资派”,第三名就是“迫害学生出名”的苏老师。三个姓名被打上大大的红叉,看上去鲜血淋漓的,给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恐怖感。

有一天我看见高年级教室门口摆了几张桌子,一个同学拿着小喇叭站在桌子上喊话,说党内出现了修正主义,我们要参加红小兵组织,坚决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很多同学围上去打卡,登记姓名后立刻被套上了红袖章,袖章上“红小兵”三个大字格外吸引眼球。我比较腼腆,等人少了才靠近前去,那位头头却宣布红袖章发完了,报名截止。

恐怕是人类怕被排斥的通病吧,我开始感到焦虑:人家都参加了组织,唯独剩下我,不是要被孤立了吗?那可怎么好!

这时另一头又传来了小喇叭的高喊:“我们革命军人子弟,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抬眼望去,那边新摆出几张桌子,桌面上一摞红袖章鲜艳夺目。这回我不敢怠慢,赶忙跑过去申请加入,带上红袖章后,才发现此袖章非彼袖章,上面印的是“小红军”!

原来,海英小学成立了两个学生组织——“红小兵”属于造反派,“小红军”属于保守派。我懵懵懂懂参加了保守派,——后来被对方称作“保皇派”。


少年时代的作者

回想起来,无论是“红小兵”还是“小红军”,头头们也不过是10岁出头的天真少年。他们也闹着要去大串联,中学生去北京见伟大领袖,小学生不甘落后,声言要徒步到广州。

学校越来越乱,大字报迅速增加,后来连同学们爱戴的刘老师吴老师,也统统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师道尊严恶棍,一个个姓名被打上大红叉。

有一天上午,校长突然把全校师生集中到操场,黑压压一片,他高举小红书登上讲台,先是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然后引用一系列最高指示,接着话题一转,劈头盖脸地训斥我们。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其中部分内容:

开办部队子弟学校是搞特殊化,在地方上影响非常不好!

父辈们打下江山,我们有功劳,但你们没有功劳!

你们这些军干子弟,从小享受特权 ,是一群“馋懒娇骄”的寄生虫!

校长特别逐字解释“馋懒娇骄”:“一个是娇——娇气!另一个是骄——骄傲!”

字字铿锵有力,充满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气概。后来我听大院里的叔叔阿姨私下议论,实则是学校乱得厉害了,舰队为了收拾烂摊子,找个堂而皇之的借口,遏止学生们继续闹事罢了。

最后,校长郑重宣布——“根据上级领导指示,湛江市南海舰队海英小学——解散!”

这所在湛江颇有声名的南舰子弟学校,一夜之间寿终正寝。

跟着武斗开始,到处是枪声。一年多后全国大中小学“复课闹革命”,我妈几经周折才把我送进湛江市第四小学,那时我的小学四年级已进入尾声。海英小学的同学们,差不多都在那段时期完成了转学兼转型,散落到湛江市各个学校,与老百姓子女“打成一片”。

起先,假期里老同学还聚在一起玩,毕竟是大院子弟,早晨不见晚间见的。随着几次裁军,这批“革命接班人”渐渐风流云散,关于解放全世界的英雄梦,随着革命形势变成了“广阔天地练红心”的凌云壮志。年复一年青春流逝,接着是回城,高考(成功者甚少),下岗(绝大部分)……弹指一挥间,当年海英小学的校友皆尽奔七,父辈大都作古了。世事沧桑,有几人能够“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回首往事,只觉得那个年代可笑,那些人可怜。

2021年10月写于巴黎


原载微信公号虚构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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