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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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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点丨孔捷生：乌克兰大白猪的借种与战争影响的全球化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孔捷生，1952年生于广州，当过水乡插队知青、海南兵团知青、广州工厂工人。文革后发表文学作品，曾获1978年度、1979年度两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曾获全国第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出版过多部小说、散文集。1980年代末移居美国。
原题
借种、乱伦、救赎
乌克兰大白猪的故事
作者：孔捷生
关于乌克兰，在我的青春记忆中，印象至深当属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是乌克兰人，他点燃我的激情与想象，除了“解放全人类”的情怀，还有保尔·柯察金和冬尼娅的感情线索，是我这懵懂少年的情爱启蒙。
如今苏共没了，苏联也没了，人类也不劳保尔·柯察金去解放了。倒想知道，假如他还活着，眼见家乡战火弥漫，又作何想？
从微信圈看到，远方朋友对乌克兰的印象，除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记住人家延展天边的平原麦田，还有高昂着金冠的向日葵，那是乌克兰的图腾象征，高傲而不屈。说点更贴地气的，中国进口份额不低的乌克兰小麦玉米，还有军工产品——苍天在上，为和平祈祷！
我想作点历史钩沉，乌克兰与中国的情谊除却上述，还有福泽亿万生民的乌克兰大白猪。
首先指出，华夏是养猪的老祖宗，先民约九千年前就驯化了野猪，迄今汉族人仍是吃猪肉最多的族群。并非妄自菲薄，比起“两河文明”（现今伊拉克、叙利亚一带）还是稍逊一筹，一万年前，穆斯林的祖宗就驯养了羊。据考古，驯化牛马猪羊都是亚洲先民的贡献。非洲的独家贡献是驯化了野驴。数来数去，还真没有欧洲什么事。
中国有句话：“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这是市井俗谚？非也，原来出自阳春白雪的文学典藏《红楼梦》。不幸大清国运如同贾府一般，日见衰颓破落。到后来，竟连猪种都不行了。
中国原生土猪都是黑色，故称黑豚（古老字源为豕）。仅得一个亚种叫二花脸猪，仍以黑色为主。这种放养土猪个头不大，饲养耗时久，出肉率不高，而且瘦肉不足四成。延至20世纪中叶，在“多快好省”的总路线指导下，引进乌克兰大白猪借种交配。如经典红歌所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中国养猪业在豪壮歌声中为之一振。
其实乌克兰大白猪是英国约克夏猪的后代，但冷战时期铁幕森严，英国够不着，只能在国际社会主义大家庭“内循环”，保尔.柯察金的同胞伸出援手，驰名天下的乌克兰大白猪拯救了华夏土猪。不出几代（猪族繁衍周期比人类短得多），土种黑豚几乎淘汰净尽，换成肥头大耳的大白猪。《西游记》里猪八戒原是十足民族特色的乌嘴黑脸，旧戏曲里猪八戒脸谱也是黑色。到后来因应时代变化，从舞台、影视到小人书，猪八戒都变成肥肥白白的造型。感谢乌克兰！
天下脉象律动不已，中苏交恶，覆水难收；中美解冻，破镜重圆；打开国门，改革开放；人民实现了猪肉自由……我经历了这段起伏跌宕历史过程，之后就移居海外了。
时代沧桑巨变，《红楼梦》那句“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居然不成立了。如同走地鸡不再走地，今时今日猪已不会跑。笔者当过知青，记得那阵农家猪要养将近一年才出栏，而今仅养三四个月就能卖了。猪饲料当然少不得各种添加物，按饲料厂家的“科研成果”，让猪长膘快，皮毛油光发亮，才是饲料上品。
我当知青的七十年代，推广过一种“糖化饲料”，实系各种青饲料混合发酵而成，足见彼时莫说做人，做猪也很可怜；八十年代解决了挨饿问题，猪族地位也水涨船高，饲料里添加鱼粉、豆麸，猪权得到更多保障。然而到后来，那些传统思维已追不上潮流。于是各种蛋白精、瘦肉精、生长激素奇谋尽出，还要添加“本巴比妥”之类的镇静剂，猪吃了就想睡，多睡多长肉。它们俨然《动物农场》里比别的动物更高贵的猪，却无幸福感。
此时的猪，模样已比变成白脸的猪八戒更俊俏，皮光肉滑，肤色呈粉红，卖相超好，但其实那是轻微砷中毒的症状。砷为何物？砒霜的主要成分就是它。如此“饮鸩催肥”的速生猪，骨肉内脏连同基因都会发生变异，乌克兰大白猪的后裔逐渐地一代不如一代。
于是想起我刚来美不久，就听到文学长辈老刘称美国猪肉有股洋臊味，据说是因为美国讲“畜道主义”，杀猪不动刀而用电击，故此放血不彻底云云。是否如此，我不晓得，但当知青时杀过猪，幸而仅得一次，杀猪记忆很不愉快，那惨厉叫声至今令人肝颤。
老刘是东北人，他深情地怀念家乡名菜“猪肉炖粉条”，并说老家的猪都是吃大豆催肥的，炖出来的肉块两面鼓起，肉香四溢。继而他授我秘诀，要化解美国猪的洋臊味，可在炖肉时放一小块弗吉尼亚特产火腿作代用品，效果不俗。
只缘我的味觉迟钝，没品出美国猪肉有明显异味，加了火腿去炖，也未觉得因此提味提香。我更有怀疑，禽畜之血在美国皆被视为不洁，“放血不彻底”的根据在哪里？虽说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不过若说中国屠宰场还在用刀杀猪，我也不大信。想必已与时俱进，早就实行文明屠宰了。
说来东北我也去过，并未吃出当地土种猪肉的妙处来。大概老刘依旧沉湎旧时记忆，如《松花江上》所唱“漫山遍野是大豆高粱……”，那是一种乡恋怀想，只怕东北猪早就没有吃大豆的福份。中国虽为大豆故乡，但现时几乎全靠进口。而世界上出口大豆的农业大国正是美国，想来美国猪倒会有吃豆麸豆饼的福气。
诚然，洋猪肉没有老刘当年喜啖的土种猪肉好吃，这或是事实。当今中国不单先富起来的人，甚至小康之家，也偶尔“开土荤”，吃一顿贵价黑豚，亦即中华原生土种猪肉。须知家猪驯养几乎全是华夏先人筛选培育出来的。然而农业文明早熟也未必是好事，汉唐史书所记载的富庶膏腴之地，经祖辈精耕细作，到现在多显地力不继。迫于人口压力，也无法采取“轮休耕作”，便只好往农田追施各种各样的“添加剂”，比如过量的化肥、农药等等。猪族也是如此，还多出另一问题。笔者当知青时，看见人民公社配种站的人赶着“猪郎”（那时已经是乌克兰大白猪）四乡滥交，产下的小母猪崽，长大后还是和同一“猪郎”乱伦交配，天长日久，猪族怎能不退化？
2005年“神州六号”飞天，带上太空的物事之中有生猪精液，改良猪种无关政治宣传，符合“情为民所系”理念，值得称赞。只不过，中国人口众多，猪肉消费量浩大，“神州太空猪”的繁衍实在缓不济急。此时，全球化的好处就显现无遗。中国大量进口美国冰鲜猪肉，更于2013年独家全资买下美国大型肉品加工公司SmithfieldFoods 。现在这家史密斯菲尔德食品公司已晋身为全球最大猪肉生产商。
至于进口洋猪肉口感如何，是否有股传说中的洋臊味，这就见仁见智了。不管如何，我是吃过美国猪肉，也见过美国猪跑的。可以肯定一点，美国不会卖病猪、死猪、注水猪肉，说到有无“饲料添加剂”，我不知道，但只要检验出猪肉有害残留物，肉商和养猪场都会被告得倾家荡产，故而美国出口的是“放心肉”。
只不过，进口洋猪肉只能救市，不能救种。于是中国高瞻远瞩，陆续引进长白、大约克、杜洛克等不同种类的美国种猪实行“拉郎配”。天府之国曾一次就引进一千二百余只来借种。报载，这群种猪乘坐波音747专机抵渝，巴蜀人民喜迎美国友猪，眼见为实，洋畜牲果然“动物凶猛”，膘肥体壮，块头最大的重达千斤！
日渐退化乌克兰大白猪，终须要让出“动物庄园”坛主地位，只缘美国猪瘦肉率和产肉率都高出一大截，乌克兰大白猪的子孙后裔瘦肉率最高不过占五成，而美国猪种的瘦肉竟占七成。尽管如此，我依然感念乌克兰，在物质匮乏的青少年时期，我这“肉食动物”的馋念，全靠乌克兰大白猪稍可告慰。
写这篇东拉西扯的肉林杂谈，本意是想说，不管人类还是猪族，重门深锁关起门过日子，是不行的，甚至会亡国灭种。哪怕打开一扇气窗，当年仅仅是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内循环，也能让严重退化的中华猪种重新肥大起来。经历诸多波折反复之后，国门长满铜绿的巨锁连同锈迹斑斑的兽环终于断裂坠地。中国在经济上与国际社会融合之深，远超八十年代自诩思想解放的我之想象边际。
那时我在书中初见“地球村”这个新颖词汇，迅速化为魔幻版现实。美国公猪坐波音747专机入华传宗接代就是其中一个小花絮。耐人寻味的是，起初，我周围偏左翼的朋友都反全球化，这大概和我的朋友圈多是文化人有关。孰料一晃十多年过去，身边全球化的反对者换成了右翼朋友。
左翼朋友们认为全球化摧毁个体、个性和不同族群的文明差异，这有一定道理。但全球化催生出Z世代（1995-2010出生的一代），他们有着和我们这辈完全不同的个性。莫非只有狄更斯笔下的典型人物才叫有性格？顺便一说，我儿子属于千禧一代，他说完全读不了狄更斯小说的英文，亦即从语言层面就不能进入。
再看右翼朋友，他们多拥护“美国优先”，支持贸易壁垒和各种各样的退群，以此“让美国再次伟大”。他们中不少人不止接受这套价值观，更全盘接受与之相辅相成的话术。比如反疫苗、否认气候变化、认为全球化造成了一代“芯片人”，还有各种拍案惊奇的阴谋论叙事。
全球化肯定带来诸多问题与弊病，激化利益冲突和价值纷争，甚至引发美国巨大的政治波澜。但这个进程如果熄火趴窝，世界又是另一番图景了。俄罗斯入侵乌克兰，普京谓：为了获得“安全空间”。上天有眼，俄罗斯已拥有地球七分之一的陆地，还要吞下几多平方公里才觉得安全？讽刺的是，一众崇拜强人与沉湎雄性激素的普京粉，却将他塑造成去全球化的孤愤英雄。
普京甫开战，俄罗斯便成了被隔离的阳性病夫。虽则它和全球化衔接度并不高，以俄罗斯人的爱国情怀，熬几年苦日子或能忍受，但“吃草都能活”却行不通。尤其年轻一代爱国激情退潮后，不起来反抗，至少也会躺平。大国则不同，与全球化契合之深已很难转身，一个负责任的政府为人民福祉计，决不能吃菜咽糠，遑论吃草。
若谓俄乌之战意味着终结全球化，显然言之过早。但战争打乱全球化进程，甚至造成历史巨大的扭断与撕裂，这是肯定的。乌克兰若被灭国，沉重的铁幕即重新将人类分隔。我很难想象，自己会生活在另一种未知的世界格局和价值体系之下。天佑乌克兰！
孔捷生：走进美国法庭，
我的陪审员见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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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公号美国华人杂谈，插图选自网络
苏东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