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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丁晓力,自由职业,1957年出生于广东,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行政管理学院。1990年移居法国巴黎,出国前任《南方周末》记者。
作者:丁晓力
不久前看了《二舅》视频,其中提到二舅“小升初”阶段学习成绩优异,心里有些疑惑。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是二舅的同龄人,“小升初 ”处在是一个荒谬时代,小学最后两年,我几乎在逃学中度过的。
1966年升上小学三年级,全国学校瘫痪,称作“停课闹革命”。最初是红卫兵大串联,黑龙江老家的大表哥,那时念初中,他乘坐火车穿越神州大地,从北到南几千公里抵达湛江,来我家串门。告诉我们乘火车不用买票,并且享有免费食宿的福利:全国各地为此设立了红卫兵接待站。
大约半年多之后,这些串联的学生们纷纷回到学校,开始造反斗争老师校长。那时,包括老师校长在内的所有知识分子文化人都被称为“臭老九”,个个灰头土脸的。各级单位的领导也被揪斗,白纸糊成高帽扣在当权者头上,在他们胸前挂一块大牌子,写着打倒某某某,姓名上一概用红笔打✖️,看上去血淋淋的,像牲口一样,一长串被造反派押着游街示众。
当时我妈在湛江地区物资局工作,有天我们上街,走到赤坎中华路时看见马路对面站着一个男人,似乎在等候什么。我听妈妈说了一句:“咦,我们单位经理……”话没说完,一辆大卡车开过来,那人突然卧倒,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刺耳的急刹车,大卡车的前轮几乎贴着躺地那人停住。
一下子涌上许多围观者,险被碾毙的男人被众人扶起来,面如死灰。旁边有人低声议论,说他想自杀。
妈妈怕领导难堪,拉着我的手匆匆离去。
多少年来,这一幕深深烙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
大大小小的群众组织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大致上分为造反派和保守派两大阵营,先是开展革命大辩论,吵着吵着就动起手干仗。武斗拉开序幕,后来遭清算称作“打砸抢”。“打”是打倒一切反动派,“砸”是砸烂封资修遗毒,“抢”是到部队仓库抢枪(搞武斗)。常常听到一个时髦的口号,叫做“文攻武卫”。
枪声不时响起,夜间探照灯时不时掠过我家住的赤坎姐妹楼,心惊胆颤……
我在南海舰队子弟小学念书,1966年底学校解散了,直到1968年“复课闹革命”,我才被转学到湛江市第四小学继续念书,那时四年级已近尾声。
那时没怎么正式上课,教师不敢教,学生没心思学。课堂上常常学习领袖语录,似懂非懂的,我把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
每天早晨到校,老师首先检查学生有没有带红宝书,然后全班起立“早请示”,“敬祝……万寿无疆 ”,接着齐唱《东方红》。放学前,师生们回教室集中“晚汇报”,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劳动课也受重视。当上湛江条顺岛正在筑堤坝,全民动员,从沙湾砖瓦厂往条顺岛送红砖,步行得一个多小时。十一、二岁的我们,每人一根扁担挑砖头,谁挑得多谁是优等生。班上有同学一次可以挑八块砖,我身子比较瘦弱,前后各放一块,走在路上让同学嘲笑。有一回我硬着头皮前后各放了两块,一次挑四块砖,肩膀竟磨出了血,疼痛不堪,心里很是自卑。
课间操时候,全校师生集中操场,上千人在高音喇叭播送的歌曲伴奏下跳忠字舞。歌词是: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湖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
一位五年级女生领舞。她长着一张永远带笑的娃娃脸,身材丰满,舞姿活泼优美,有同学私下起外号叫她“昂都昂”。“昂都昂”是湛江土话,意思如同现代人说的“S”型身材,当然是带贬义的,甚至有点歧视。
许多年后回想起来,不免为这领舞女生感到遗憾。若非生不逢时,她很可能是一位优秀的舞蹈演员。
有时半夜三更,街上广播喇叭声音大作,把我从梦中惊醒。“最新指示下来啦!”于是,男女老少兴奋地冲出户外,欢呼雀跃。院子里大街上坐满人,带着崇拜神情谛听广播匣子播送最高指示。
校方在次日组织我们游行庆祝。神圣的最高指示常常不期而至,学校要求我们自备红缨枪。记得在部队工作的父亲让人给我做了一杆红缨枪,非常漂亮出众,我扛着走在队伍中,自豪感油然而生。一路上期盼着家人或邻居恰好上街遇见,—— 当然这个愿望从来也没有实现。
不久后学校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惊恐,乃至厌学。
那个早晨我刚进校门,看到一群学生吵吵嚷嚷,围住一位女老师谩骂哄笑,那位女老师正是我最喜欢的班主任江曼青老师!
在学生们的围攻中,我看见江老师额头上被打出一个肿包,青紫色的。她面色暗淡凄然,想走出学生的包围圈,但是不断被围堵。这时她抬头看到了我,在我们对视的一霎那,我看见江老师眼里充满了悲戚和无助,泪水清晰可见。我吓坏了,眼泪扑簌簌流出来。
旁边突然有人大喝:“你哭什么?同情臭老九!”
“打倒臭老九的孝子贤孙!”
口号声冲天响起,震耳欲聋。紧接着围上来几个大同学,用湛江土话冲我狂吼:“你边个班架?”“问佢是吔家庭出身?”
我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幸好有个我认识的高班女生路过,大声说:“她是新来的,听不懂白话,她听不懂!”接着补了一句:“她爸爸是解放军。”
“原来是捞松啊!”
“大军女!”
“捞松捞松食饭冇食葱!”
周围一阵阵哄笑。
“捞松”是当地人对讲普通话者的蔑称,虽然被取笑,但我的军二代出身帮助了我。六七十年代的湛江老百姓,喊“大军”是一种尊重。
江老师事件在我心里留下了阴影,我不愿再回校上课,开始逃学。
每天早晨上学的时候,妈妈都与我一起出门。我上学往右拐,她上班往左拐,我知道妈妈在背后监视我,于是坦然往前走,到了路口拐弯之后,停住脚一会儿,再探头往回看,果然妈妈转回身,正朝她单位的方向走去。我耐心等她走远了,飞奔回家,一口气跑到楼顶露台,从书包里拿出事先在路边摊租来的小人书,整个上午陶醉其中。
这样的状况,一直到小学毕业。
学校没有测验,也没有考试,小学升初中完全按照所住区域安排入校。1970年秋天我顺理成章进了湛江市第一中学,听老师说,湛一中在运动前是重点学校,高考录取率多么多么高。但那时高考已被取缔,重点学校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
彼时中国实行军管制,学校也处处彰显军事化,学生以连队为单位,每连有3个排(相当于现在的班),每个排有4个班(就是现在的组),连长指导员由教师与学生共同担任。口号已经变成“开门办学”,每学期我们都下乡学农或下厂学工,吃住在农村或工厂,与农民工人一起劳动。
此外学校还常搞军训,师生们打起背包行军,连续走上几天,美其名曰“野营拉练”。当时我们连长梁建军老师,外号“四眼梁”的,善敲快板,一路走一路演唱,他常常见景生情,现编现唱,鼓舞士气。
就这么莫名其妙度过了两年初中。
有段时间开始强调教学质量,是在1972年秋季,我刚升入高中,转学到湛江市跃进中学。为提高学生们的学习兴趣,学校开始举办各科目竞赛活动。初中并没有好好读书的我,在高一的年级数学比赛中获了第一名,奖品是一套《十万个为什么》。那年还有作文比赛美术字比赛什么的,我得了好几张奖状,让妈妈高兴了一阵子。
可好景不长,1973年的工农兵学员招生考试,冒出一个“白卷英雄”张铁生,接着还有黄帅、辛若愚等一众“英雄人物”,教育界再度惊雷乍响,掀起“反回潮”风暴。
不久后更出了一桩推波助澜的诡异事件:河南省唐河县马振扶公社中学,有个女生张玉勤,在英语考试答卷上写了一首打油诗:
我是中国人,
何必学外文?
不学ABC,
照样当革命接班人!
英文老师看了不满,信手批卷:马振扶有个张玉勤,不学外文想成神……
没想到这张同学是玻璃心,一时想不开竟跳水库自尽了!
这事儿上报到中央文革小组,该校老师校长被当地公安局抓捕判刑,而张玉琴果然被“封神”——河南省委追认她为“革命小将”和“优秀共青团员”。
张玉琴的自杀悲剧,让全中国的人类灵魂工程师噤若寒蝉,接下来的日子“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国人素来有跟风树典型之习俗,我所在学校的工宣队鲁队长,多次找我谈话,鼓动我写文章抨击“学而优则仕”,剑指我的班主任李老师。
顺便说一下,那时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每间学校都进驻了工宣队,由工厂派来的工人领导知识分子“臭老九”。我果断拒绝了鲁队长,相反,与另一同学联名,偷偷写信对黄帅的《小学生日记》提出疑问。幼稚的我们把信寄给《人民日报》,不料惊动上层,北京专门派人到湛江调查,怀疑这封信有“幕后黑手”。
这一回,仍然是我的“军二代”出身给力,让我幸免于难。
高二那年,学校还掀起过一个“四整运动”,整的是哪四样实在想不起来了,总之是让大家检举揭发,学生检举老师,同学检举同学,一时间大家互相撕咬。我的日记本被同学偷看揭发,我因此写检查,受警告,躲在被窝哭了几回。直到最后,大家都疲劳了,再也检举不出什么。
1974年我高中毕业,学校从矮子当中选高的,让我留校任教,教高中一年级语文课。那时我不到17岁,自己还懵懵懂懂的,连语法都搞不清楚,实属误人子弟。
我们,整个五十年代出生的中国人,错过了学习的花季年华,无一不是受害者。
2022.8.18
于法国布里亚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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