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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丨王新华:在“焚书坑儒”的年代,读书补脑,摔跤健身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5-24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延安插队时的王新华
王新华,1951年生在张家口,儿时在北京,成人在陕北,祖籍河北行唐。北大力学系毕业,1978年中科院第一届研究生,1983年中科院博士。后居新加坡,美国加州,又回到国内。好做科学、音乐和文学。心求智慧,未成,见天际晨曦。2018年因病去世。
原题
胡造半生②
我在中学的时候



作者:王新华



6.暂短的中学教育

该上中学了。我考上北京市第三中学,院里的大个说这学校挺好,全是男生。报到的时候我来到4班,窝呀,多半是大个。有长着喉结的、面色陈旧的、牛掰哄哄看不明白的,还有的哥们儿顶着溜光锃亮的大分头,中间分缝清晰。我感觉这些人很高档,下意识地向前靠靠,有点想站在他们屁股后头听侃山。这些人是初一吗?他们看上去教养有素,举手投足稳重,具思考,带内涵。飞进一只蜻蜓,我想跳起来抓,但不合现场的气氛。有点拘手束脚。

三中原是祖家祠堂,庙宇相衔,钩心斗角。庙堂式大门,厚厚的,咯呀呀呀,向两边开。紧接着是一条黑不溜秋的通道,通道里有间更黑的传达室,传达室里看门大爷两眼闪光。出来通道才亮堂,是中式小院,小院错落,院子套院子。我在小学大楼里待的时间长,到深宅大院上课,到处新鲜,挺来劲。这里每个角落都吸引人。刚来的时候积习难返,什么地方有马蜂窝,等长大了打它;那儿能上房,看准机会溜上去欣赏景致;哪个角角没什么人去,都知道。最后在学校卫生所边上,找到一个小后院,偏僻安静,少有人来。我拉一个孩子常躲在后院弹球。因为地方太僻,上课铃没听见,这就糟糕。被老师发现,没收了球,自此再没玩弹球。

刚入学不久,学校各个文体活动班招生。这天下午校内像农贸集市,许多房间前都贴了告示,书写该班的项目内容和招收条件。新生则芜攘芜攘在各房间转悠,挑选合适并喜欢的项目。每个房间里都有两三个负责老师和一些大个,回答问题并审查报名者。大家乱乱轰轰,高高兴兴。我跟着瞎转悠,心想参加个什么事呢?看看学校的音乐活动吧。打听地方,去了才明白,原来三中乐队都是西洋乐器,是个军乐团。房间挺大,里面吹的乌儿里瓦拉。人家这些家伙,锃亮并长满了键,我都没在近处看过这些乐器。哪儿有钱买呀。我小声问老师,他告诉我没有吹竹笛的,乐队只演奏西洋长笛。他接着和别人聊,我再到别处看看。各个房间里师生们聊得都很投入。

好,参加学校体育班吧,也炼一身块儿。我们院里比我小点的孩子都有了块儿了,有胸肌和腹肌。我虽然不打架,争执起来多少有点肝颤。要是有点块儿,还是提气,感觉上也牛一点。我走进操场东北角的北房,里面是体育班。教高中体育课的张老师正和真正的高中大个侃。我由不得钻到他们屁股后面听。键子、侧空翻、在双杠上直臂屈体慢起手倒立,“对对,直臂收腹,先蜷腿撅屁股,再伸直腿”。我等着等着往前凑合,张老师看见我。他问我到这儿干啥,我说想参加体育班。又问会什么,回答啥也不会,弹球当然不提。他坐在椅子上,让我正面对着他站好,将两手向两侧平伸。撩起我的大褂,显现出被遮挡的半段,观察我的肚和排骨。我想到小人书《三毛流浪记》里的一页,一个胡子叼着烟检查三毛,用手指“嘣嘣”在他小园肚上弹两下。张老师看看肚但没弹肚,好像也用不着。他又检查我的胳膊,挺细溜挺匀称,最粗的地方是肘关节。他然后摇摇头,意思明白。我没走。他又让我侧过身:“侧面薄,腿挺长。噢,要不你练击剑?”他自言自语,我没说话,“可是剑也重,没有童剑。你再想想吧。”我这才走出来想。结果以后一看到击剑,就想到检查我的肚,没弹。同年级大皮鞋在我后面,进去后主动撩起衣服,晾晾胸脯子,绷起劲来,不是鸡胸是胸肌。肚子上腹肌两排,见方角。我则赶紧一边玩去。

我喜欢数学傅老师,留着鼻涕胡,随随便便,每次上课先开侃。傅老师让大家站起来,左脚站立,右脚悬空当啷着。他叫大家右手右转,右脚左转。他说这很容易,喊一声“开始”。大家都在教室里转脚转手。等转好了他才说:“没这么简单,只要我喊‘换!’大家马上要反过来,换成右手左转,右脚右转。我再喊‘换!’你们马上又换回来。”他随机发喊,满教室的学生都在转手转脚,忙的不亦乐乎。可真难,没有人能做对。于是结论来了:大家要多学,还得多练,才能熟悉;数学要玩得好,就得这么着。

我惊讶体育王老师。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大家叫他王铁蛋,是高年级大个传给我们的。大冬天大清早大冷风大操场,我到学校早了点儿,才7点多。紧紧裹着棉大衣,冷的跺脚,往教室跑。忽然看见一个人站在水池边,正大盆大盆地往身上浇凉水,还边唱小曲。我赛,水池边冻着各样的冰条,这人穿拖鞋站立。他全身上下只着一个小游泳裤衩,晾着一身棱角鲜明,有点发乌的腱子肉。正是王铁蛋。他很随和,所以像我这样的小P孩可以和他说话。问问他,他说每天如此,一点也不觉着冷,冬天根本不感冒。我站在冷风里看一会,一是惊讶,二是看看他的健美式身材。什么时候我也能长这一身腱子肉,来个慢起手倒立,那多牛。有时也遇到女张老师,她教生物,也在水池边观看并和铁蛋聊天。后来年级里的大个说,张老师看了铁蛋的肉,想和他好,所以早上常很早去看肉。真的假的?不知道,还是大个观察得好。

中学还是小学的延续,积习难返,基本还用小学的方法。我把成绩册东藏西藏,只有期末考试后才拿给大人看。我穿姐给我的大补丁衣服站在一旁,爸爸手中拿着成绩册,看到期中考试代数58分,没及格。眉头就收紧了。我赶紧僵着笑,帮忙翻到下页,紧张地盯着爸的眉头,直到那眉头缓缓松展了,心才落在胸里。期末考试成绩代数98分。这册子现在还在北京家里。

7.在史无前例中走向社会

在中学没学什么,只是吊而郎当地正经上了一年课。初二那年,空前绝后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像海啸一般来了。很快北京三中就不上课。我开始认为正是迎头赶上个大乐喝,可以随便不去学校。没人管啊,多高兴。我天天在院子里玩,也跑到比较远的地方玩。我们宿舍区是东、北、西三座三层楼围起来的大院子;7个单元门,东西楼各2个单元,中间楼3个单元。南边是平房接矮墙,将院子围拢,中间是大门。有一天下午我们玩回来,老远就发现院子里起火,黑烟升到空中,飘飘荡荡在很高才扩散开来。我们很远就看到烟,大为惊讶,呼喊着撒腿就往回奔,不知道谁家着这么大的火。

进了院门才发现,院子中间人为燃起一堆大火,火强烟盛,很多人围观;也有很多人忙忙碌碌,都是外面来的。走到近前看看,原来火堆里烧的都是书,还有不少唱片。都是各家各户的东西,中外图书各式各色。我家住在三单元二楼,没敢多看就往家跑。刚上楼就看见各家大门都大开着,很多人生人进进出出。我家也进来了生人,正和哥哥争吵。这些人好像都是高中生,把我们的“三国”“水浒“,包括唐宋诗词、《古文观止》……,等等都抱走了,把我的小儿书也端出去。还有一本《说文解字》,那可是好书呀,我常从那里学些篆字,唬哥们儿。

哥哥站在书架前,我听见他说:“这些是鲁迅的书,毛主席让看鲁迅的书。”我还想把我们的书夺回来,进来的人不由分说,把我推在一边,告诉我:“你敢反对文革?你要小心,现在我们把这些书都拿走烧了,如果以后再次发现,那就没这么简单。”我从来脚后跟也没有感觉到文革能对着我,这才发现原来不是大乐喝,怎么烧到我的东西?后来进来一个年纪更大的学生,说鲁迅的书是可以看的,他们这才罢手。我愤愤不平,对这些书怎么就这么怕吗?跟着他们出去,看着他们把书都丢到火堆里,妈的,真是不平,攒这些书真不容易,很多还是8成新的。

我一直站在火堆旁,黄昏的时候造反的人都走了,留下大火和黑烟。心里斗争,拣几本吧,有的书还没烧坏,放哪儿呢?我还是胆小,有叛徒心理,畏畏缩缩,心动得厉害也没敢捡。火堆旁没什么人,好像看热闹的人和革命专政者都走了。

我身边站着一个大人,他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我抬头看看他,脸上难看。“你看看,你看看,”他忽然和我说话,“这就是焚书坑儒!马克思主义怎么这么胆小呢?怎么不让别的事物活呢?”有大人和我正经说话,真是很少,我马上表现恭敬。“胆小,怕我们知道别的事物。”我迎合着,并采用他的词汇,“胆小是心虚。”我突然醒悟到这真是绝高的见解:“焚书坑儒”!简直有点顿悟的感觉。那个大人很快地转身走了,我听见他说:“秦始皇。秦始皇。”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赶紧跑去找杨家兄弟。他们也有点灰头灰脑,看来也有损失。杨奇见了我没说什么,我兴奋地告诉他:“这是焚书坑儒!”好像真是一个大发现,并有意暗示这高见有我的贡献。

晚上爸爸回来了。他看见家里乱七八糟一片狼藉,却非常平和。但还是现出一点不安。爸带着我们收拾好屋子,没有做饭。爸把我们叫在一起,和缓地劝说我们。大概的意思是,书吗,看过了就成了。他们已经拿去烧了,也就这样了。从现在开始不要胡跑了,可不能惹事啊,你们太淘了。我们问他文革要做什么,他只是说我们要多学习,多观察,我们太小。我感觉爸似乎也不能吃透,也不能明了这次革命到底要干什么。

我们感觉到爸好像有心事而且明显地对我们的不放心。关于革命,我忽然说出刚得到的高见:“这是秦始皇焚书坑儒!”“什么?”爸爸很惊讶,他唰地变得非常严肃:“这在那儿听的?!”我从来没见过爸这样严肃,顿时紧张,知道可能有很大的关系:“没在那儿听。”爸非常严重的说:“你们都过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看爸的表情大家都知道发生大事,我们都很紧张。兄弟们不知道,当时只有我一人当时在场,就告诉爸说,我看他们烧书的时候听一个大人说的这些话。

“周围还有人听见你们说话吗?”

“没有。”爸想了一下,也合情理。“那这些话你和什么人说过吗?”

“我就告诉杨奇了。”

“你现在赶快去找杨奇,和他说这件事情马上忘掉,今后永远不能再提。去了快回来。”我真的蒙了,到底大人说话怎么是对这么是错呢?我一阵风地跑到二单元。

杨奇终于出来了,好像他有点不常见的镇静。我告诉他,刚才和他说的话,那个话,千万不要告诉别人,马上忘掉。门开一半,杨奇靠在门口:“你刚才和我说过话吗?我刚才见到你了吗?错了吧。”梆!门关了。我又飞快地跑回家把情况告诉了爸,请他分析。“我刚才明明和杨奇说啦。”爸说这件事情就这样了。你们谁都不能再提。今后,你们千万不要议论革命的事情,听到什么样的说法都不要传。以后有什么事情发生,不要激动。早早晚晚要等我回来。

“爸,要走吗?你要去哪儿?”

爸没回家。我们等到很晚,去外面转转,没有爸的身影。秋天的夜晚天空晴朗,星星满天,没月亮,风有点冷。转了几次等不上爸,困劲上来,穿着衣服趴在床上睡着了。天亮爸也没回来。第二天爸还是没回来。爸不回家,妈妈也不回家了,都没了消息。一个星期后,爸的老同事杨叔叔晚上来看我们,他没有坐,站在屋里,摸摸我们的头,给我们点钱。我们才知道爸妈都是走资派,不能回家。杨叔叔说他也不能老来看我们,要我们乖乖的,千万不要惹事,“小心不要乱参与运动乱说话”。那几天学校里轰轰烈烈地大搞批判走资派,大家情绪激昂,好像刚服用了伟哥。我总是感觉提不上劲,老有那么点没底气。虽然班里的同学还都不知道爸妈被关了。去他的吧,还是不去学校,反正已经没人管,在家玩吧。

大概一个月后妈妈回来了,我们赶紧围上去,妈妈看看家里还好,嘱咐了几句,说她只能每个星期回家一次,要我们好好在家,千万不要惹事。妈拿了点东西又走了,我记着有一个铝饭盒。后来好多天后妈回来又带走一个饭盒,说上次的饭盒,“革命造反派在里面拉屎,不要了。”

爸爸被关押了40天后才回家,他瘦多了,显得疲乏,身上还有伤,是红卫兵打的。哥哥一脸的怒气,我伤心,爸的心情却非常平和。又和蔼又担心,说他一切都很好,就是工作忙。自己犯错,做检查完全是正常的,应当的。爸生怕我们对运动有抵触情绪。爸说现在好,什么事情都不管,很清闲。

自此后爸也是十天半个月回家一次。我后来才知道爸说工作忙是被“劳改”了。冬天的时候,爸去烧锅炉,一天到晚住在锅炉房。原来烧锅炉的师傅如今负责管理劳教人员,他喝着小酒嚼着花生豆,喝令爸和另一个党委委员推煤、添火、倒渣、清扫。工人阶级就是没教育,嘴里整天骂骂咧咧,当一点小官就无产阶级架子十足。他让爸他们穿他原来的再生布裤子。该师傅说,你们这些人他妈的高高在上,每天都不干活,结果给我们干社会主义的人穿再生布裤子。看看,细煤渣子钻进粗布里头,洗都洗不出来,你们体验体验吧。爸后来说起烧锅炉的事,告诉我们,他确实犯错误,没有注意总务处如何办理劳保用品。我们后来追问爸,他也只是说:“他骂吧,我们就当没听见。烧锅炉冬天不受冻,锅炉房暖和。活动活动还锻炼身体。”他总是轻描淡写。

姥姥从河北老家来了,在家没大人不行。看我天天疯淘,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爸回来才看你消停。”我们其实听爸的话,胡跑减少了,在家的时间多,就得找事干。

由于“焚书”活动是普遍的、基本的、社会性的,所以除了毛选,马列之外其他书籍基本都找不到。物以稀为贵,这就大大地吊起了大家看书的胃口。我周围的朋友都在找书看。现在的学生可好,对着满地满架的书山,谁还着急看;就是想看书也是挑东拣西翻着找刺激性大的看。那时候得到一本书真难,偶然性很大。一本书在手上也许只能停留一天半天,管他什么书,都得抓紧看。喜欢雨果的书,也看了几本。但有一本《九三年》,到现在也没看过。阴差阳错总也到不了我手上。

同班老谢看过这书,大为赞赏,他夸夸其谈地给我讲了不到半下午。绘声绘色,怎么样漆鸡黑的夜,有人在漆鸡黑的河里划小船。所以我就也算知道《九三年》吧。老谢静不下来,他总有办法,活动面大。有一次他拿来一本法国保尔·霍尔巴赫写的《袖珍神学》。那书只能说是已经几成烂,有点要散架势子。老谢来找我,神神秘秘地掏给我,告诉我只能看一晚上,明天他来拿书。当然他还是忍不住绘声绘色地把其中的特色内容先给我讲了。我感谢再三,看了半晚上,好看。不知道这书现在是不是还能买到。《袖珍神学》,你看这书的名字就知道它是一本讲解基督教神学名词的词典,介绍得很细致,我抄几个名词词条。

笑:虔信的基督徒应该严肃,像正在被用铁刷子梳理毛皮时的驴一样。耶稣基督从来没有笑过。(看这翻译,:-),长串的定语,强调被动态。我们后来常常张开爪抓别人的脊背,嘴里叨唠着:“严肃,严肃。”

板凳:是木制的坐物,神学家放置自己的神圣屁股的地方,当他们进行友好、文雅、有关宗教问题的谈话时,也常常用来彼此投掷。

巴兰:是一个伪先知。据说,他的母驴能说话。文明的人认为那不过是愚蠢的无稽之谈,而教会却不断反来复去地说那是奇迹;我们也往往看见,公驴母驴们不仅说话,而且还议论各种神学问题。:-)

巴兰是幼发拉底河地方的一个术士。他服从耶和华的命令,祝福以色列人。但以后他诱导一些以色列人走歪路。圣经上记载他和耶和华的使者狭路相逢,驴子看见使者,竟撒赖卧倒在地。巴兰发怒杖打老驴。耶和华叫驴子开口,驴就和巴兰对话表示对三次挨打很不满。

去延安之前在家里晚上看书,窗帘要厚,挡着光

我们常用一些乱七八糟东西换书,比如毛像章,老牌(旧像章)什么的;攒些书,好和别人换着看。反正有书看就成。在家时没怎么看毛选马列丛书,感到这些书铺天盖地印了不知多少,可惜了。我有一本毛语录,经常带着,准备万一有事情用得着。

得到一本冯摹《兰亭序》。那书好像是荣宝斋出的,唐冯承素摹王羲之的《兰亭序》,字写的太牛。一下子入了眼进了心,拔不出来。可能是先入为主,以后又看到其他人临摹的《兰亭序》,唐·褚遂良、唐·虞世南的作品,都觉着不如冯承素写得好。看得真是爱不释手呀,一打开就高兴。这下有事情了,开始练字。在小学的时候学过柳公权的字帖,那时就喜欢写。这下忙碌,找了毛笔、砚台、墨,在报纸、草纸上划拉,扔得满地都是。慢慢的又开始研习其他人字帖,字迹。得到几本有关书法的书,介绍天下第九行书:黄庭坚的《松风阁诗帖》,其中有句:“老松魁梧数百年,斧金所赦令参天”。好。他的字好像老松树,枝叉苍劲,如斧劈一般。由于当时的情况,还是写毛诗词多。后来也找点高丽纸,生宣,在上涂抹。

字写多了,自己看着高兴,就留起来,以便和朋友攀谈。一些朋友曾经跟家教老师学过习字和绘画,来家闲侃闲看,指点一二。受他们感染,又练国画。我记得还没上学的时候就喜欢画。有客人到家里和爸谈正经事,我老缠着爸。爸就给我一只粉笔,领我到另一间屋里叫我在地上画孔雀。爸让我画很大的孔雀,比我都大,有大概1.5米高。我花很长时间画好了,就去找爸来看。爸看完后如果再让我画其他的动物,就是客人还没走。

我在小学的时候常常画满黑板。书上,本上,包括别人的书本,到处都是画。陈老师曾训斥我:“你进了棺材还画吗?”快毕业的时候我都忘了这句话,他还提醒我他曾经说过。如今在家不上学,有时间划字画画,和朋友们交流,向他们学习。很多人低自尊,看见只是自己学技能很烂、做事很烂,弄点东西都是掖着藏着,自己都看不上自己的活儿。我们不是,明知道字画很烂,天天看到的是长进,则天天高兴。后来不去学校也不怎么出去外边,不知道革命怎么发展。

老冯摹《兰亭序》的时候,没有复印机。别人都是练真的,照着写:把真迹放在一边,铺上纸,眼看真迹,下笔就在纸上临写出来。这种行为要求书写者有很狂很牛掰的水平,一般人弄不来。老冯大概也不一般,但他看看照着写把握不足,就复印的吧。他把纸直接铺在王羲之的真迹上,用笔慢慢勾轻轻描,画字的轮廓,反正有的是时间。等他描好了,拿到一边再慢慢往里面填墨。这样,他复印的《兰亭序》就最接近真迹。怪不得看着好,我还以为是我先入为主呢。老冯心想写不成王羲之,描描名人也出名,果真,他出名了。他的作品从唐以来倾倒了不知多少帝王将相和小玩闹。据说《兰亭序》太棒了,唐太宗李世民得到该帖,喜欢过分,活着的时候就准备把它带进坟墓。但又觉着对不起世人,命冯承素等人钩摹数本,分赐亲贵近臣。这样老冯的摹本才能进北京故宫博物院,而王羲之《兰亭序》真迹却被唐太宗作为殉葬品,和老李一起埋入昭陵,永绝于世。

王羲之(晋)这么早就坐在中国书法之颠,世世代代没人撼得动,结果大家还津津乐道。这就没劲,好像乔丹老不下去,别人打篮球就没意思。当年贝多芬也坐在山头上,别人上不了他的山头。1900年德彪西在钢琴上狂砸了几组和弦,切,就开了另一个山头。后来西方艺术的山头太多了,是人都想堆个土堆,这和许多中国艺术不一样,又成了另一个极端的毛病。如今电脑用的太普遍,别说书法,连写字的人都少。所以书法和跳大神差不多,成为少数人的事情。它比京剧好不了多少,除了搞古董投资的人,对书法有兴趣的人越来越少。

右为冯承素摹王羲之《兰亭序》;左为王羲之《丧乱帖》

同院李歪子找到一本《中国式摔跤》,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换的,拿来看看。封面上就是大别子的照片。两人摔跤,前面的人使大别子,后面的人身体已经腾起来,但是一只脚伸出来勾住前面人的脚。“看,还不定谁赢。”李歪子做介绍,“文化和体育都要兼顾。一块研究。”自此我们多了体育活动,中国式摔跤。

我们先在我家里练,慢慢摆姿势。我们一个一个剖析招式,慢慢研究。其实谁都可以试试,体验一下,原来是这样,发明者有想法。比如大别子,我和敌双方对着站立,我左腿对着敌右腿,右腿对敌左腿。搭好架子,抓好敌领子和小袖。这时,我右脚向左斜上,向敌右脚迈步接近敌右脚尖。我左腿上步,左脚尖横着顶住自己的右脚尖。我两脚之间最少垂直(90度),一般都大于90度,就是我左脚跟在自己两个脚尖之前,更靠近敌。有点下蹲,将屁股送向敌,贴近敌身体,称为偷腰吸胯屈腿团身,好像弓弯起来准备猛然弹开。弹开过程是,以左脚为重心脚支撑;转身;振腰;变脸,脸向左甩,回看;左手向下拽,右手摁;最重要的“别”是将右脚向后飞起,用腿肚子抽打敌的膝盖以下部位。做要领必须很快,瞬间一起做出。我们在家里自己练招式,由慢到快,直到不要脑子想,成为一种反应,这才算掌握了,才达到没准能用好的程度。软件,硬件,摔跤,等等,都一样。自己先要掌握一大堆模块或者招式,看问题和项目要求,或者出现什么情况,选用不同的模块。比如,电池用着用着电压就低了,接个电源管理芯片;信号弱点,加个运放片子;要放声音,十几秒之内可以加个简单语言芯片。摔跤也是,先把基本招式都练熟了,再于实战中快速反应,运用不同招数。常见的有,得合乐,姿势低的叫缠腿坐腿;大别子,手别子;小别子;坡球,就是用脚内侧打击敌非重心脚的外侧,同时向相反方向变脸;后来就是用脚拨来拨去;挑勾子;扒拿,常用,比如右手抓敌,稍弯腰,左手下垂,带起步子。当敌右脚为重心脚,左脚在前,则我快速用右脚将敌左脚踢起来,我左手抄起敌左脚,右脚落下来的时候迈上一步踏在敌左脚左侧,绊住敌左脚,右手用力,敌就来个大马趴。还有弹踢,臂挑(tiao1)肩背,大背、小背、上把背、下把背。我后来已经长成长腿鹭鸶,没劲,背不了人。

着迷中国式摔跤,从室内转到室外。我们在楼侧挖坑松土,拉拉扯扯,嘻嘻哈哈,踢打翻摔,满身满脑是土。小的磕碰总难免,好在没人受伤。慢慢参加的孩子多了,你不摔我摔,总有人在坑里玩,成了游乐场。我们的衣服可惨了,多好的衣服也禁不住天天拉扯,经常被撕成大口子,空洞洞看得见里面的肉。老有人悄悄把手伸进来,捏一把肉,哈哈哈跑掉。李歪子的衣服也一样。有几次袖子几乎被扯下来,当啷着。当然只能自己缝衣服,以免家里大人知道挨骂。姥娘看了奇怪,好好的衣服怎么撕这么大的口子。

我们几个于是开会讨论,结论是得有褡裢,时间长了,大家那有那么多衣服用来撕。但上那去找褡裢?没地方。讨论的最后是自力更生自己做,大家断然同意。只要做两个褡裢就成,谁摔谁穿。然后研究制作方法,没处找帆布,都想不出到哪去偷。想到过去做鞋的办法,把破布一层层糊在一起,然后缝纳,这样应当结实。就此决定。大家到处搜集烂布片,无论大片小片,都集中在我家阳台上。布片收集差不多,挑挑拣拣,太脏太烂的丢掉。再用水洗布片,晾干后好用,不能太皱吧。真像给小孩做尿布,花花绿绿晾一阳台。白面用大锅熬成浆糊,将布糊到两块大木板上,在阳台上晒。

一个星期过去了,李歪子问做得怎么样,还是没好。原来布要一层一层糊上去,干了再糊。等布片干了揭下来,感觉好像硬纸壳。裁减也不难。找个烂背心剪开,铺在布片上,照着描出形状。费劲将布片剪好,背后一片,前面两片。再来回缝纳好像做鞋底子,以求结实。我记得开始是在缝纫机上做,换了大针,也常常折断。后来手缝兼机纳。把缝纳好的三片再接成一个短袖衣服。当然没有扣子,穿上后用布带子在腰间缠紧。褡裢做好后找到半截行军被带,剪开就是腰带。骚骚拉奶,大家在屋里欢呼雀跃,争相试穿。那衣服结实,好像硬纸壳裹在身上。还真是好看,比要饭的穿的衣服还花。

有了褡裢,大家劲头更大了,天天摔,成为正业。着迷了,迷了心窍。当时吹笛子,写字也是这样,走路,吃饭,睡觉都在想,脑子里不断演练,外界如同虚幻。任何学习,孩子大人如果到达如此状态,不成都难。硬塞强求的,好像政治课,刚填进去,“越—”又吐出来。蠢才们怎么都明白不了,还是照填;或者这帮定教材的,丫的心里想,就是灌白酒,把这些小崽子灌吐了,胃倒空了,多少还沾上点酒气。因为这些丫的小时候也被人灌过。心理学上有一说,母亲暴躁偏虐,女儿从小尽受其苦,仇其母,恨的牙根子痛。结果确是,等女儿长大了,还真和她妈一模一样的暴虐。

那时候我已经有点像鹭鸶了,腿长,瘦。看上去风可以吹走。但摔跤时对对方的力道特敏觉,主要是等对方发力,或者诱导对方发力,借着他的劲把他摔倒。我常引诱他人使用大别子。敌转身屁股顶住我,右腿向后猛扫我小腿,这时他的左脚是重心脚,立在地上。我则在他身后伸出左脚向前勾住他左脚踝。敌猛一用力变脸,欲把我从身后甩到前面,由于我勾住他的重心脚,结果他的力量把自己摔倒在地。步法要灵活,柔软性要好。我的腿长是优势,拉开架子,我伸出腿,拨来拨去试探对方,准备用腿的招数,比如坡球,弹踢,扒拿等。也等敌进攻。当敌起脚踢我脚时,我那脚和小腿好像晃荡着吊在膝盖上。敌脚来时我做踢键子,脚心向上顺着敌脚将其让过。敌脚踢空后马上借力向敌脚运动方向加力踢之,并向另一侧扭身,敌立扑。

当时我们留着小心眼,藏着《中国式摔跤》从来不拿出来。有时杨家兄弟问你们这是什么招啊,哪儿学的?大家也只是推说和谁谁谁学的,或者自己琢磨出来的。后来告诉他们是梦见的,梦中仙人教的。他们不信,其实是真的。李歪子由于对摔跤着魔,白天晚上不思他事,进入禅定状态。有一天大早李歪子敲门,“我成仙了,”李歪子说,“梦见仙人教了我一招。”“真的啊?”我们很惊讶,“赶紧试试。”他说仙人刚教完,他就醒了。为了不忘记,今天早上已经练了好多遍,只等到天亮找我们。他教我们,先演练一下,还真是好招式,书上没有。大家为此称奇。李歪子如果再做20个梦,那就可能没什么对手了,而且将来可以出一本书,定然轰动。我后来还知道类似李歪子做梦的事情,有一个认识的人在美国读书,他的硕士论文的关键问题是在禅修中解决的。我们学的事情,多是没有老师只靠书。

可惜天气冷了,外面没法摔跤。哥哥当兵走了。我在冬天快结束的时候去延安。大家树倒猢狲散,各奔东西。以后就没怎么见过李歪子和杨家兄弟。

摔跤给我和朋友们带来好多愉快,高兴啊。后来在陕北和老农摔跤,修河堤在工地摔,给大家添了好多高兴。我在科学院的时候去云南考察,还和老白在当地的摔跤场上扭打。研究生院的朋友冯姓调回上海,他原来习武,临行前的晚上找到我。我则尽量回忆那些招式,都给他画下来。但愿冯姓回上海练过。

1968年深秋,哥哥去内蒙古当兵。爸没说什么,妈显得憔悴。我们很高兴,试着穿哥哥的新军装,他的被子捆得四四方方好像豆腐块。哥穿上新军装真牛气。出发的日子到了,哥最后一晚上在家住。那天哥和妈说要吃一顿全肉饺子。我们天黑了才从外面回来。家里一片香味,真让人动心啊。饺子煮好了,哥自己坐在小桌前吃,黄色的灯光罩着一盘饺子,蒸汽袅袅升起来。饺子很热,哥哥咬一口,把一半放在盘子里,嘴里喷出蒸汽和香气。妈把我和弟弟拉在一边,给我们每人两三个饺子。姐姐没有。外面黑咕隆咚,屋里昏昏暗暗,我看见妈擦眼泪。全肉饺子真香啊。

第二年初,三中组织学生到陕北延安插队。我很长时间没有去学校,几个同学告诉我插队的事情。他们去学校听了延安来的张姓的报告,张在会上信口开河,把延安说得好像一个花园,讲毛泽东当年怎么怎么样。我们几个人商量一起去延安吧,在家瞎待着也没劲。我去三中办插队手续,学校很多人,来来往往显示着昂扬的斗志,看上去像刚吃了肉。在全校大会上很多人慷慨激昂,就算这样定了,我和同班老谢等人去延安。院子里的朋友有去东北农场,有去山西插队的,越来伙伴越少。走吧,在家待着不知道何时算是头。做这个决定真是没有什么严重和慎重可言。临走的时我没要求吃全肉的饺子,爸给我买了一套新衣服。

1969年1月31日我们出发去延安。天冷的将石蛋冻开。天黑了,北京火车站灯火通明,结结实实挤得全是人,场面壮烈激昂。有唱歌的,有哭有长啸的,有发豪言壮语的,有丢了铺盖卷儿乱叫唤的,都是热血沸腾。火车上,小胡同和军队大院的空间重叠了,有钱的高干子弟表情严肃,垂开手风琴,唱着忧伤遥远的苏联小调,一页一页翻不完的灰色;没钱的胡同串子,翘起二郎腿,摇头晃脑地下棋,蝇声得意带咂嘛嘴。我带去了几本书,记得有《静静的顿河》,雨果的《笑面人》,《诗词格律》什么的,不敢拿出来。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带我回河北老家,坐过火车,这是平生第二次坐火车,揪揪新衣服,捏捏口袋里的20块钱,平生第一次有这么多钱。游玩去了吗?

去延安之前我和弟弟照相

就这样户口从家里勾销,坐火车走了。看到书上、文章上常讲“心理过程/历程”什么的,话题很严重,不知所云。我还没从和李歪子他们摔跤中爬起来,就被拎着,忽地扔进社会;然后“的央”的一声,定型了。定下来一看,哎呀,是个小玩闹呀,9494。这才是糟糕费劲,多少年怎么也变不了了,一辈子小玩闹。艾里克森Erik H. Erikson,之前郑重地向世人宣布人生发展八阶段论,或者,人格发展的八个阶段,他把人的历程分为:

1.获得信任。基本信任对基本不信任(O~1岁)
2.获得自主性。自主对羞怯和疑虑(1~3岁)
3.发展创新性。主动对内疚(3~5岁)
4.获得勤奋感。勤奋对自卑(5一12岁)
5.形成自我同一性(自我认同)。同一性对角色混乱(12~20岁)
6.获得亲密感。亲密对孤独(20~24岁)
7.获得繁殖感。繁殖对停滞(25~65岁)
8.获得完善感。自我整合对失望

看了又看,都不是那么回事。我没包括在这个理论之中,就是“的央”的一声,人就这样了,没什么吓人的几个人生阶段可言。没和周围的人与环境产生一种基本信任感,感到世界和人都是可靠的;也没什么相反地产生不信任感和不安全感,感到到处都是恐惧的。没得到什么对危机的积极解决,也没什么由于危机消极解决而形成惧怕。

我后来时光长了也看出个自和各种高档人的差别。有些人很牛气,举止就是思想家;有些人四平八稳,头脑有深度,棒槌脑袋晃荡就像政治家;有人像艺术家,一群女人踪着,咿咿呀呀,看上去状态特好。这些人话也说得好:“我今天走进森林,树木都羞涩地低下头,……我心里盘算,到底哪一棵树喜欢我呢?”我怎么也不会装孙子,从而显得沉思,沉稳,品味,厚重,气度,深度,风度,到不了60度。更不能了解如何把装孙子融化在血液中变成自然而然。有时也观察差距。你看,那些有思想有文采有气质的gentleman,他们就是蹲在屎坑子上,当啷着卵子,脸上还是摆着若有所思,深入体会的样子,别看腹内压力猛往下顶。真鸡牛啊。我后来放弃了学习和追求,连观察也免了,小玩闹行不行也就这么着吧,落在实地上,该吃吃该喝还得喝。

如今的延安可是不一般,山绿了,水还是黄的。王二摄

王新华专列

胡造半生,“小玩闹”的往事追忆

王新华:一点苦难 一点光荣

野草,黄土高坡的岁月留痕

驮小,万庄顶尖女子的高光时刻

王新华:真实的河,

为何有人面土腚天匍匐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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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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