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延安插队时的王新华
王新华,1951年生在张家口,儿时在北京,成人在陕北,祖籍河北行唐。北大力学系毕业,1978年中科院第一届研究生,1983年中科院博士。后居新加坡,美国加州,又回到国内。好做科学、音乐和文学。心求智慧,未成,见天际晨曦。2018年因病去世。我小的时候,在北京西郊郝家湾小学上学。可惜了老师的精力和学校的设备。干不着调的事,像玩儿,如同老和尚入定,唆哈唆哈,天上打个炸雷,听不见。正经上课,像语文算术,好像怀揣兔崽子,抨腾抨腾,坐不住。因为心里只有玩儿,非常投入,经常是尿憋急了,站不稳,左腿曲起来,又换右腿曲起来,直到最后真的万不得已了,才冲将入厕。嘡嘡嘡嘡,尿完转而又冲将出来,边跑边喊叫:“该我了!”玩的无非是弹球、铁片、打格、撞拐、骑驴、蛐蛐儿之类,或是站在“大个”(小学高年级爷们儿)身后听他们胡侃。完全没有高级一点的玩具。一是没钱,二是没劲,那些东西上不了瘾。你说用橡皮泥、软陶,捏个肉弹娃娃,觉着给爷们儿跌分;再来做个模型飞机,花钱花时间。买了模板、刀子、锯条、胶水、颜料烂七八糟一大堆,费一天半逃学再加星期日,飞机抠持出来真费了老劲。忽地往天上一扔,直戳水泥地,你根本都不愿意拣。憋一下午气。那时弄几个小钱可忒难。
我小的时候,孩子们玩的可真带劲。我根本看不上现在孩子们玩的玩艺儿。今天的孩子,那叫什么玩呀,可怜。就会咩咩地跟在父母后面,顶多自己抱个电动玩具,或者用游戏机、电脑打个游戏什么的,还特臭,没劲。随便说说哥们儿玩的,那是何等猖狂!像撞拐(外地叫斗鸡),是大型排兵布阵的斗争,敌我双方可达3、40人。都将一条腿盘于腰胯,两手将其紧紧抓住,与对方拼打;另一条腿只能着地,用以运行突停,飞跃腾挪,闪避攻击。两人相遇,都抱着单腿猛斗,正面拼打有挑、砸、拨、闪等法。拼打之中,凡手松开或摔倒着地者为败。最好是趁敌人与我方交斗,在敌身后十来米处开始加速,三五步后顿跳腾空,以7、80度角落下,持腿猛力劈砸于敌背,敌立扑,来个狗啃泥,痛快。但常常敌已知你在身后,专心等你飞冲跳起,突然屈膝团背,立成障碍。你便翻扑于其前,立刻来个大马趴,面目狰狞万状,一时挣扎不起来。敌集体顿时高呼痛快,我方自然颓丧。因为撞拐运动量特大,适宜在秋季之后举行。课间休息,对面教室的代表大孛儿头就在我们教室门口探头探脑。然后双方领队站在楼道里商榷首发名单,掷选场地等安排细节。放学铃一响,四楼教室门相继大开,楼梯上的弟兄们如加了速的河流,盘旋而下。大家拎着书包,扯着楼梯扶手,书包横甩出去几乎于地面平行(转弯时所需向心力太大),“老少爷们儿冲啊!”大呼小叫地旋下楼去。大孛儿头他们是四年级一班,我们是四年级二班。两班各出20余人,分开两拨,在土地操场上一字排开,相距30余米,对峙。请自第三体(third party)的场上裁判,一脸认真,向双方交待规则和要点,指明区域,一般有两个篮球场大小;重要不能耍赖,如跌而复起,持腿之手松开又抓住等;跌倒疼痛自负,以及避免打架发生。等双方密谋战术之后,裁判嚎地一声呐喊:“拼呀!”满场一片:“爷们儿冲啊!”大呼小叫,几十人立时扭战成一团。呼地跳起,呼地蹲下,或直线奔逃,或曲线合围,随机发生,此起彼伏。土操场上黄烟四起,拼杀骂娘。倒地败者要立即清出场外,有赖着不走的,被裁判揪扯出局,嘴里还声嘶力竭。越出边界等违规者,要判罚站立挨砸,站好后敌方从背后砸击。争斗刚开始不久,双方就有被偷袭倒地出局者。这些人浑身的力气还没使,真是懊悔万般,在场下跺脚暴粗口,这就难免摩擦时有发生。胜利属于最后还在战场上有人站着的一方。战斗要谋划组织好,分析敌方主力,迂回包抄,局部以多胜少,先歼灭敌主力,方好取胜。黄尘腾起,夕阳妩媚,树上惊飞了老鸹,场中腾起了大骂,流鼻血的要飞快送到厕所洗头,摔伤腿的应立马扶去场外揉搓。在爷们儿心中,这是真正的战争,如今网上的那些游戏,也是多人,多没有谋略,多没有战术,更没有身体冲撞,没有呐喊厮杀,哪里能和我们的争斗相比。我们饱尝了胜利的幸福和失败的痛心。朋友们都愿意融入那缓慢的瞬间,你轻盈地升起来,膝盖和下巴碰在一处,紧锁眉头;他婀娜地扑出去,帽子滚滚向前,嘴啃在地面上。世界是如此的寂静,时间是那样的超遥,黄尘是多么的朦胧,爷爷是何等的坚强!高高的跳起,大步的逃窜,痛心的扑倒,勇猛的拼搏,把我们的心紧紧地缠住。我因多方条件不佳(个头在班里为中等偏下,瘦故体轻),常常早早就战“死”,攥着拳头和死难者一起呼喊。输赢和中国足球在世界杯赛中出线一样重要,因为这是咱们老爷们儿的光荣,是让我们高挺的小胸脯和抻长的脏脖子上铺满鸡皮疙瘩的光荣!在战争中需要我们团结的如一人,需要个人能力的发挥与小组战术的配合,需要集体的聪明和力量。我现在大了,真是不便再撞拐(在北京也看不见了)。可心里常想,为什么学校教的那些游戏,我靠!那叫没劲,而且非逼着我们做,扭捏做作啥玩艺儿;而我们自己组织的运动,嚯菜!那叫没治!场地要求又不高,所需投资又太小,投入产出比大,却没有组织支持,奇怪。要是奥运会能增加撞拐项目,爷们儿们斗智斗勇,奔腾拼撞,战术灵活,该是多么壮观,多么称心!我小的时候,个子不高,特瘦,全班同学站队时,我站在差不多中间的位置。前边有好些大个同学,女生居多,也有大老虎他们几个男生。到了六年级我也才1.5m多。(谁知好多年后,我变得又细又高,有1.86米,成了麻杆)。我小的时候心踏实不下来,不爱理发,烦,坐不稳,嫌时间太长。头发老是又长又乱,如同野雀子窝。我姥娘(姥姥)说我是“长毛老祖”。我老不做新衣,常捡姐穿剩下的衣服,空空大大地挂在身上。有一阵子我老穿姐的旧淡褐色外衣,上面有好多花格,衣肘处缝了两片补丁,袖子长,露出四根细爪爪,特脏。裤子也短了,吊吊着,露出一截细腿,膝盖处打补丁。跑到外边去玩,被同院的孩子嘲笑,说我像小妞,穷人家的妞,推我去女孩儿那边玩。我觉着特难为,表情不自然,就更被他们笑话。所以出门时常常为难,赖叽叽地缠着爸爸,不情愿穿花格衣。爸说衣者遮体避寒,“什么都怕,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人言?”我不高兴。我长单眼皮,但皮肤白细,当然我们这些能折腾的儿西儿(小东西)也不觉着有多好。而且我在翘翘鼻子上,以及旁边与脸相邻的一定面积上,长雀斑。有好多褐色的点,和皮肤相配就显得特别突出。那些小点点粘在鼻尖上去不掉,也总被其他孩子笑话。他们说那是雨打灰堆,着急抢芝麻火烧落下的。我总要难堪好一会儿。有时遇到这种情况也只是向对方白一眼说:“你妈粪”,声音还不很大。稍稍留神,学校里男孩女孩,竟然都不长雀斑。我时常忍不住扒在水池上,踮着脚照镜子,看脸上的雀斑,就好象同班大老虎长了脚气,疼痒难受,没事老忍不住要去抠。生病的时候看医生,我小声问她雀斑,阿姨雀斑,我用尖爪指指。医生告诉我:“黑色素沉积不均匀,没辙。”有一次在学校楼梯上遇见一个小男孩,大概是三年级,个子比我还小还矮的。我上他下,差一级台阶,正好对面。他的脸也特脏特嫩。我一下看见在他的鼻子上也有雀斑。我们都停住了,安静地相互观察,鼻尖之间的距离稍近,都审视对方的雀斑。哎?他的比我少些。他后来慢慢地伸出小脏手,用凉凉的食指轻轻地摸我的鼻尖,用以确定是否是真的。以后我变大了,才知道有雀斑该多好啊,多喜欢,多有特点,多俏啊!可是长大雀斑就不见了,晒太阳也不长,真可惜。初夏的一天下午,我看见两个高年级女生在操场上聊天,很投入,表情做作,动作较夸张,比手比脚。两人都在显摆什么,脸上五官兹悠兹悠位移,表情忽闪忽闪变化。啊!其中一人手中竟然攥着浇花的胶皮管,长长的,通进水房。没有水!我一转身,看到边上有一个比我小的坏爷们儿,也就8岁,身上挂着个烂大褂。我冲他打个手势,两人悄悄地溜进水房,把后窗户打开。我交待给坏爷们儿:“你一定得看着我,我猛挥手,你就把水开到最大,然后赶快跳窗户出来。”说完我翻身从后窗户跳出去,转到前面操场上。心紧张地砰砰跳,生怕她们聊完走了。还好,她俩还在全神贯注地显摆。我把跳在喉咙的心往下压到胃里,努力保持镇静,脸转来转去,假装平静没事。我在操场上转悠,眼睛盯住她们,手可能在抖,等待着最适合、最恰当的时机……拿水管子的女生终于将左手向左摆开,右手将水管举到了她俩头中间位置,我果断地把手猛然挥下。睁大了眼睛看两个沉浸在欢笑中的大女生。突然疯狂的水柱从水管中喷将出来,形成大约 2米高的大水蘑菇,将她俩笼罩在其中。懵了!她俩惊呆了!站在水伞里乱叫,竟然有一段时间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突发事件。一个攥着水管也不丢,狂舞乱滋,另一个跳来跳去,哇哇哇,头上身上都浇的半透,这才清醒过来。她们丢了水管,像河东吼般地狂怒,哇呀呀冲进水房。里面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影。坏人早已溜到我的身边,咱二人笑做一团。她们两个一个大哭,一个怒目盯住我们,咬牙切齿。咦?可惜没证据,干气人,咦,干气人。我和坏人乐翻了,倒在满是小草绿绿的地毯上,向后翻跟头,咦呀呀,这时心真的飞出去了。我们最烦开会,特别是政治教育,还不如挨一顿打,只要别太使劲。这些大人好像脑子进水,大蠢才,自己都不愿意听不愿意看的东西塞给我们。这种灌输毫无意义,谁有心听这些废话。很多女生和拍老师马屁的东西越学越假,假装听话,假模假式专心瞪眼地听政治教育,坐的正正的,还真挺得住。造出这些孩子看着就虚伪讨厌,我们一般都不理他们。这些政治教育好的人,动不动就向老师告状,真妈烦,将来长大都是老师,好东西少。有一次学校请无名氏老太太做忆苦思甜报告。初秋,太阳还挺晒,操场上坐满了各班的同学。中间主席台上正中是无名氏,两侧坐着校长啊主任啊什么的。我感觉是被赶去的,听一会吧,谁知无名氏竟然口若悬河,得彼得勒,没完没了。我盘腿坐着,这天真高啊,有飞机飞过来就好。呆的发闷,叫旁边的小豆汁儿玩铁片。小豆汁比我瘦,比我小,眼睛眨眨,机灵,老笑。铁片长3厘米多,是1/3的圆,厚大概有两毫米。每人一次最多出五个铁片,攥在手中。先放手心中,再抛起用手背接住,然后再次从手背上抛起来,在空中用手心抓住。整个过程铁片不能掉地,抓住就赢,所有铁片归赢家。抓法很讲究,最简单是一把全抓。开会时不能玩,因为一把抓可以3、4个人一起玩,出铁皮没有限制。大家出的铁片多时有一百多片,放在手心里可以从手指尖一直排到小胳膊腕儿上。这时必须站立,挽起袖子,摆开架势,小心翼翼。那叫技术,铁片稳稳地飞起在空中,像长龙,随着身体从站立到蹲地,铁片软软地落在小手背小胳膊上。周围的人狂叫起哄,影响你接不好,哪怕掉一张铁片。抓的时候更讲究,如果简单抛起来抓或者用手心接,准掉一小半,洒在地上一大片。周围的人当然大喜。长龙趴在手背上,慢慢站起,小心地将龙抛在空中,长龙下降时要将脏手快速伸出,在空中迅速插靠在龙背上方;四个手指勾起来按住龙头,手心和胳膊捋住长龙,向下转,停在地面之上。胳膊手掌好像导轨,铁片是顺着导轨落下来,依次叠罗在弯曲的手指上。最后的赢势是铁片靠着手心胳膊,垂直站在手指上,一个都不掉地。众人都颓丧,撒了气。手掏兜,拿出铁片再来。我和小豆汁玩的小,因为铁片少,抛接都很低,坐着就可以玩。玩法以抓来命名,可以是抓抓抓,抓接抓……。抓抓抓就是将铁片放在手心,抛起后要用手背和胳膊接住,接时力求将铁片在手背上分组,再抛起于空,在铁片落地前必须分三次抓完,在空中完成抓抓抓的动作。抓接抓就是最后将所有铁片抛起来,收铁片的时候要,第一次向下抓一些,第二次手心向上迎接铁片,接住一些,第三次再抓完。其余用排列组合类推。最难的是接接接,手里已经接住的铁皮常会将再要接的铁皮弹出去,掉落在地。我和小豆汁玩的是掉一的,铁片在手背上停稳后,抛起来要一把抓住,但是,咪咪咪捣,一定要不多不少刚好漏出一个,留一个跌落在地。习习唆唆,二人压低了声音忙的不可开交,难分输赢。开始每完一把还警惕地伸脖四下望望,看有没有人注意;后来连地球自转都不知道了,谁鸡还听无名氏得彼得勒,比上课还没劲。骚骚拉奶,小声唱,玩的笑逐颜开。忽然屁股被猛踢了一脚,向前一倾,手撑在地上,铁片散落。“这是,妈谁呀?”我俩一回头,班主任陈老师正站在我们后面,他缓缓弯下腰,脸向上翘,面向场面保持狞笑,从牙缝里严狠地、小声地、愤恨地喷出的几个字:“站到后边去!”我和小豆汁一下慌了,站起来,走到操场后边的树下,铁片都没敢捡。无名氏还在声泪具下的吆喝,我们俩站在那里心里发毛,猜测着这下惹了多大的祸,能造成怎样的后果。两人都傻了,蔫儿了。树荫下凉爽,哟,比晒着强哎。站了一会儿,心情又逐渐放松了。看着陈老师手上拿着手绢,攥住鼻子,着了些力扭动,眼圈泛了红。一阵功夫,眼圈又如常了,再去扭鼻子。班里有那么几个女生也拿了手绢糊在脸上,不知真哭假哭,大多数人拉长了脸,好象都留级了。自个心情老是好的,我每天想低落都没方法,除了像现在这样挨他人训斥。我和小豆汁四下张望,远处树下还站着三五个爷们儿,都和我俩一样,破衣蓬头,脏希希的。噫,绝了,就咱们爷们儿几个看着象苦阶级的。无名氏终于打住了。操场上同学们都伸胳膊伸腿,咦咦呀呀地站起来,分班走回教室。陈老师站在讲台前严肃地加严重地批评加批判我和小豆汁,上纲上线。我们虽然不太明白,但明显地我们有很大成分变成敌人。陈老师最后义愤地说,对这样的学生,“我向学校建议,给他们记过处分!”我等二敌人这才当头着了大棒,小鸡都缩得不见了。这可如何得了,爸妈肯定不会轻饶,在学校肯定成为异己分子。你们快来看看小豆汁吧,脑袋猛一看好象中药壶,脸骤然吓成灰土色啦,嘴角还扑扑发颤。陈老师甩门出去了。同学们怎么走出教室,不知道,最后剩下我们二人。哎,自那儿以后我俩没了好心情,天天提着心,灰头灰脑,家里大人还以为我病了。小豆汁心神憔悴,又瘦小又可怜。课间休息,我和小豆汁坐在楼后面,听不见满校园的嬉笑声,等待宣判,度日如年。那是我二人第一次感到如此巨大的压力。两个小人,将成为敌人,想不出任何从宽处理的理由和办法,木木地担着就要压跨人的焦虑。多,鸡讨厌的无名氏!学校终于宣判了。在记过处分的名单中竟然没有我二人!毛主席万岁!校长没同意陈老师的积极建议,把我二人改为全校点名批评,我们漏网了,咪咪咪捣!校长把我们叫进他的办公室训话,感觉他太慈祥,太仁慈,太心慈手软了,校长也万岁!这飞来的喜悦让我二人脸色发白,腿发软。四只脏凉的小手,拍打着对方的脸。哎呀可怜,另外那几个汉子可栽了,太不幸,被记过变成坏蛋,毁了。怎鸡有这样的敌人,睡觉的时候还要爷爷讲故事?他们真成为异己,在学校里被孤立。多讨厌的阶级!大蠢才把小鹰,硬当鸭子按在水里,非让你摇摇摆摆地划水,号称培育你,鬼呀。我小的时候,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操行评定上总是写着:“上课不专心听讲,做小动作。”爸妈为此特不高兴:“这两句话是不是要跟你一辈子?”好在期末考试成绩老是不错,就还过的去。同桌大老虎,吕姓壮(zhuang3)块儿,真对不起他,搅扰的他成绩下去就翻不过来。我每天都是得(dei3)的,上课做各种小事情;只要一不欢,不是病了,就是上课看小人书,也不犯什么大错。道理当然是只要锄头舞的好,那有墙角挖不倒?我期末考试挺好的,表示挖得有成效。陈老师特烦我,看不上我。尤其他是个大男人,挺高,脸上见棱见角的。他对女生多柔和,微笑恰到好处。而他给我的印象就是不耐烦,对我说话就没好气。有一次他狠推搡我一把:“都六年级了,你,啊,上课不能老实点儿!”我感觉他太有劲儿了,倒退几步。我挨骂的时候不像其他人那样不服气,也不是低着头翻白眼看着他,就是不太说话。陈老师好像感觉我对他无所谓,于是他选了四个大女生在我前后左右坐了,指使她们看着我。我小的时候,好象没有欺负过女生,一是咱老忙自己的事,没功夫;二是她们个头比我大,块头比我壮(zhuang3),就没有动过自找没趣的念头。六年级时,看看后座老张,去年刚留了一级,脸上发着数个新鲜的白头粉刺,常常下意识地抚摸。等到自习课时,才悄悄俯首案上,将白头“呸儿”地喷挤出去,然后用手纸,已经准备好了,赶紧压在流血点。反复压几压,纸上的血渍一次比一次少,方才住下,收起纸。左边朱橘,瘦高长脖儿,大眼睛老往上翻,家里是高级知识分子,国外回来,有钱,一脸矜持劲儿。朱有时还掏出小镜子往嘴上画口红(少时又擦了),就是学习成绩不理想。右边刘婷,她穿戴入时,短裤运动鞋,喜好运动。除体育特棒外,其他科也都不大行。她当然身体结实,比我高半头,眼角向上掉,手上老出汗,摸人一下不舒服。前边顾平,就她行,比我略高,白圆脸稍胖,学习好,是中队长。以后看来,她们四人当时都在青春萌芽,她们之间的交流,我听不懂,当然不关心。下课放学时,她们老小声嘀咕事,开始还回避我,后来她们说什么我都不关心,就不避我。放学后她们在一起喳喳喳,靠在桌子上,有时喳喳好久。我就坐在她们身后,在桌子上写作业,等着她们回家。陈老师要我跟着她们回家。我好像在心理、个头上都比她们小很多。我坐在位子上,四面看看,四人高猛,我有点蔫儿。这回陈老师可踏实了,以夷治夷,四个人天天训我。“这么脏的手抓吃的!”“今天怎么才系两个扣子?”上课时我被她们盯的老实了,真的没什么事做了。心一静,困劲儿上来,眼皮涩涩,头缓缓垂下,继而呼吸顺畅平和,爪爪中的铅笔头儿也慢慢地滑落在地。陈老师呱呱的声音轻轻地在朦胧中被推到老远,一片云儿自远方飘来,猫猫在鱼缸旁边也卷成了圈圈…。呀!猛然间脖子支愣,挺胸直腰,眼珠子突圆!“专心听课!”可怜肋上突然挨了一捅。我刚要发作,正和陈老师冷冷的目光对上,我将脖子支愣,挺胸直腰,保持着眼珠子的样子,将气顶在食道,怒目环视四人。但没人在乎。陈老师让她们带着我回家,路上不能胡跑。放学我照常等她们。但后来她们的喳喳喳扩大了。放学后她们总是磨磨蹭蹭,慢慢地班里好多女生都加入了喳喳喳,她们靠着桌子围成团,穷聊,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我还是在她们身后,趴在课桌上专心地画画或者写作业。她们关上门,屋里只有我一个男人。有时来个人推开门向里张望一下,这批人一起哄然啸叫,起哄赶走人家。我这时才抬起头看看。有一天,陈老师小声把我叫住,转到楼后:“你最近表现很好。”我还是不说话。陈老师一直追问,我的确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像都是破事,谁谁和谁谁怎么怎么着,谁鸡关心谁鸡知道谁谁是谁谁。哪有重要的事儿呀。“我想不起来。”不知道怎么说。“对,老师知道她们是好学生,”陈忽然变得很和气,“随便的事情也告诉我。”他让我放心,不会对她们不利的。我当然认为她们没犯错,其实主要是没有范围,没有方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赶紧接话:“啊,有时候她们说,也不是谁的朋友在98中。”
“那人怎么样?”
“没怎么样,好像大肚子了。”
“你回去吧。”
我感到很奇怪,没事找事。
过了两天放学的时候陈老师忽然把所有的女生都留下,然后把门关上。我在门外等啊等,真不耐烦。在书角上画了一部狗拿棒子打人的电影,坐在门边的楼梯上翻着看。很久很久,女生才出来,老张她们四个有两个哭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跟在她们后头,不便多问。她们一路也是吃冰棍拉冰棍,没话。只听她们说:“陈老师就想要刨根问底。”“又不是我们的事,细节谁知道。”我在她们后面跟着,不远不近,拿根棍打打草什么,没劲,路可真长。
后来也许是被她们管的多了,我也没有特大的气。放学回家也跟惯了,主动等她们。老张她们把我带习惯了,总招呼我,我和四个姐姐关系融洽,和她们一起写作业也高兴。她们后来总带好吃的东西,悄悄塞给我。有时她们出去玩也带上我。看看北京的风景什么的。和她们在一起受到限制太多,后来才习惯。时间长了其他男孩笑我,说我老和她们在一起混像小妞。我有点颓,告诉她们。姐姐两句话就把这点颓扫光了:“看看那些孩子都是什么破人。”“这样破孩儿说的话你也听。”但我的确少去游野泳,粘季鸟(蝉),疯跑,也干净不少。每次考试我总是故意把卷子翘起来趴在桌上,让后座老张看。她后来考上了附近的56中。还感谢我,谢啥呀。
有时她们出去玩也带上我。看看北京的风景什么的。和她们在一起受到限制太多,才感觉到女孩确实比男孩难。后来才习惯。白宝明摄
4. 杂草生长
我小的时候,从来没有被用心地培养过。没见过钢琴,没买过画笔,没学过任何专门的体育项目。如同杂草,由着性子生长,只有陈老师有时折折枝,伤伤杆什么的。铁杵能磨成针,但木杵只能磨成牙签,也别管谁磨,是专心还是无心。我的体育怎么都不好,就是菜鸟,磨不成针,刘婷打蓝球就有料。爸见我们兄弟的时间都胡忙过去了,也要磨一磨我们。找了一块两尺见方的三合板,用墨涂了,时不时的写上句什么,讲给我们听。同院的大个李大没考上高中。为此我们立即被拉扯到小黑板前坐下。“这四个字是”,爸说,“前车之鉴。鉴是镜子。李大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一天到晚胡跑乱跑,将来要步其后尘。”我们坐在小凳子上摇头晃脑:“步其后尘不亦乐乎?”“不亦乐乎”是前某次学的。
院里的孩子经常聚在一起,胡侃胡聊,无意识地,差不多一段时间一个主题。有一阵子话题焦点在对联上。好像大个们某个年级学对联。我们这些小个,混在后面瞎听。像“盗者莫来道者来,闲人免进贤人进”,“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还有“三阳开泰,万象回春,”之类,有些是书上的,有些是老师教他们的,大家都觉得特土,散发着棺材板的霉味。不喜欢。“越—”,大家吐舌头表示反应。有人找到一个对联,有点意思。上联是:“坐,上坐,请上坐”,下联是:“茶,敬茶,敬香茶。”但香茶还是有点土,故意写的,感觉就往外跳,谁也不说香茶。大家同意改为:“茶,敬茶,敬烂茶”。“好,好。”十几分钟之内,彼此鞠躬谦让,指着石头,指着树杈,请他人入上坐;用手比划着杯子,比划着碗,请对方喝烂茶。后来真得到好句子,有位和大家说:“不用写,你们听明白也不明白。”大家注意马上集中,看着他连听带猜,上联是:“二、三、四、五”,下联是:“六、七、八、九”。咦?这是对联吗?都是数字,没什么意思啊?出题的人高高兴兴:“嘻嘻嘻嘻。”七八个孩子没了声音。“想不到吧,”出题的人得意洋洋,大家看着他,“缺(一)衣少食(十)呀!”哇,这个才牛。大家连声称好。
我听了几天,有点长进,就问敖姓大个说我有点感觉,但对联有什么规矩,讲讲。“规矩吗?”敖姓说,“对联对得要工整,平仄都得对上。你就把一声二声当平,三声四声当仄。”
“是吗?”我点头。
“多了我也不知道。上联最后要仄声,下联最后要平声。读过诗,和律诗差不多。”
他忽然高兴起来,把两个孩子拉到单元门口,一个在左边站好,一个在右边站好。“干嘛呀?”二位站好了看着敖姓。敖姓走下单元台阶,拉着我退后几步,转过身对着单元大门比划:“这回你就明白了,记住啦,右边上联:李小武。”他又把手指向左边:“这边下联:于大文。”
除了小人书之外,我也爱看字书。主要是小人书删减太多,和别人争论的时候老输。字书看看上瘾,主要是三国,水浒,西游,封神。那时古汉语水平不够,聊斋看着费劲,只能翻翻短故事。红楼梦和后来的资本论差不多,到我长大了还是这样,除非安眠药失效的时候才用的着。字书读的多了,其中大段大段都能背述的差不离。哈!语言多么精彩,情节多么牵人,英雄多么气概!人物争扑跃出,场面波澜壮阔,气势吞噬山河。看着看着不由得冲入其中,东西瞎跑。我看见白胜挑了一担酒桶走上山冈,边走边唱∶“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楼上王孙把扇摇。” 这憔悴的歌声流入衰发可数的父老娘亲的耳朵,又从他们干干的热眼球后面转出来。他们就这样一代一代地唱着。马弓手(骑兵上士)关云长远远地飞腾而来。肩臂挂着厚粘的血渍,手提着上将华雄的头颅。他面无表情,长髯飘洒稳稳地端坐在马上。在他身后,荒芜的旷野上蜿蜒着一束弥散的烟尘。
看字书兴奋之时,常飞跑下楼,叫哥们杨奇杨健兄弟,和他们胡侃。于是难免大家争来争去,毫无结果。比如,《封神演义》上说慈航道人后来就是观世音菩萨。其实大家都没搞清楚这些关系,除了印度教,佛教,还和中国的道教搅合在一起。哎,我们的小脑袋,怎么能搞清楚?
后来光侃还不解气,光读也不解气。想了多久,咳,有一天明白了。所有情节和结果都是人家编好的,没法变。谁知道真假,老弄得你特别扭。读着读着,肚子啊,脑门呀,哪儿都觉着不对劲,看不下去。像宋江这种蠢才,早早就该让黑大哥李逵一斧子剁了,还留着他当头领干什么?大家抓住高俅他硬是给放了,气死林冲;宋江还领着英雄们去打方腊,送死。像阿斗这种东西,反正后来被曹魏将他养起来了,谁养不是养,所以当时老刘死了,诸葛亮就该把他好好养起来,自己当蜀国皇帝。孙悟空让个白面唐僧给折腾的死去活来,为什么不背上唐僧一个跟头翻到西天算了。奇怪,他连山都能背,按说没那么笨非得一步一步地走到西天。想了半天,自己编吧,反正书都是瞎写的。
哥哥叫我们一起商量自己写点什么。我和弟弟都马上同意,说好,我们自己写。然后三人决定这件事一定要保密,谁也不能告。我们首先要定书的型式:是字书还是小儿书。当然马上取得统一意见,小儿书。字书字太多,我们写不了,那太费劲。好吧,先弄一本小儿书。也没什么分工,弟弟以提问题发现毛病为主,看那里说不圆,什么地方讲扭了。比如死了的汉子后来又出现;前面被砍了右胳膊的人后面还用右手写血书什么的。但真要一动手,事情可多了,而且越说越多。有多少人物,谁和谁什么关系,谁先出场,有什么情节;谁先死,因为什么事情,怎么解决;不容易掌握。
刚好暑假来了,有时间。现在叫闭门开会,有几天基本我们没出去玩,伙伴们都觉着我们挺奇怪的。会议先决定写个武侠书吧,人物少,好办点。主要思路谈不上,就是穷人先弱后强;什么都不是的烂小子后来要全盘胜出,打赢当代高手;先受气,再受难,最后伸张。反正按照我们感觉怎么舒服怎么安排情节。而后一边设计情节,一边设计人物和关系。我简单记录。
先头还找张纸仔细写,后来主要是靠脑袋记。因为笔记录太麻烦,我老常常遇到不确定的字就要找人问或查字典。找人问字容易暴露我们的秘密计划,查字典嫌麻烦。凡事大家同意就算订好了,再往下胡进行。在提出很多否定意见之后才能安排下一个认可的情节。往往订好了后面又要改前面。因为主要人物开始时什么也不是,后来才成才。在一次拼杀中他使用某个武功,前面要有来源,怎么学会的,跟谁学的。问题又来了,他师父怎么样,往往给他师父安排不上情节。咳,就当孙悟空的师父吧,教了猴子以后就什么事情都没有。可真不容易啊。
后面的事情原来更多,我天,光是找碳素墨水、裁纸、装钉、在纸上画框就花了大功夫。一定要用这种墨水小心画,看上去才像印的。事物性工作基本完成后,按现在的说法,开始改编,分页,讨论书稿画稿。每页都写什么,人物都说什么。情节不顺眼,窜改它,或干脆再重写。改编就要写纸稿了,每一页的文字都要定下来。然后在小黑板上讨论画稿,人物什么样,动作什么样。人物每次出现在不同的画页要长得一样才成。订好了,再用铅笔在纸上起画稿的草图;用沾水笔描,擦去铅笔笔迹;再工整地抄上本页的文字。真的把我们做得晕头转向,画得手指发颤,抄得两眼昏花。我天,投入精力海了去了。
但和你说,玩大人做的什么烂玩艺儿,就是放在商店里那些西西儿,和玩我们这事完全没法比。大功终于告成。我们高兴呀,手里拿着小儿书爱不释手。你看了我看,我看了你看。最后大家都认为很好了,这才拿给其他孩子看。我们装作不留意,把自制的小人书夹在其他书中借给杨奇杨健看。他们看的时候,我们紧张地在跟前转悠,翻翻其他的小儿书,看看字书。他们兄弟拿着我们做的小儿书竟然快看完了,才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我们兄弟:“这是自己做的吧?”
“哪儿能哦。”
“瞧这儿,写了俩错别字。”
我小时候不爱照相,照片很少。有一张三岁的照片,但是光着屁。小学六年级就要毕业,全班照一张合影。班里的几个大个男生女生都在前排椅子上坐着。我不愿意夹在女生中间,要求站在最后一排,非要靠一个男生。那人是大队长,他照相时一定要一只胳膊压住我,把他的三道露出来。大家都摆好笑脸准备就绪,照相的师傅忽然喊停。他扫视全体人员时发现我踮着脚做大鬼脸。我在破坏三道的形象。老师制止了我,说万一照不好还要重来。还让边上的女生盯着我。当照相师傅认为一切都很好,把头钻进照相机罩布里,我又悄悄踮起脚尖,使劲向上伸脖子,咧嘴,要比他高,结果就照成这样
5. 也学乐器
后来兴趣转移了,做了三本小儿书就歇了。因为制作小人书太劳累,也因为哥哥不知从哪弄了支旧笛子。吹了吹,居然好有动静。我们这可着了魔了,吹酸了嘴脸,吹晕了头,连睡觉的时候手指还比划着。哥哥吹的好,笛子是他的,他吹的时候我和弟弟在旁边瞪眼看着。他不在家的时候才轮到我和弟弟吹。因为没有人教,我持笛的方法错了,右手在前左手在后,那就永远也改不过来了。而后想尽千般办法去借笛子乐谱,工工整整抄了一大本笛子独奏曲。每天研究,如果明白了一个演奏记号,了解了一点音乐知识,兴奋的不得了。在转调的时候音阶关系不能变,34和7i之间的半音关系要正确,所以相应的指法要改变。
琢磨指法,练习新指法,高兴啊。当我能吹奏吐音的时候,好象终于凿开了一面厚墙,进入了美妙自在的花园。我坐在教室里,嘴巴还不由自主地、不住地tktk地炼舌头。看到同院的孩子抱着各样的琴盒找专人上课,也不羡慕。只要能找到书就成。但意识到完全胡来还是不行。我们奏的曲子和真正的演奏是一样吗?每个乐句,甚至一些音符演奏上的处理应当怎么样呢?自己瞎奏,也是从头到尾,和真正的演奏差多少呢?
有一个冬天晚上,哥哥叫我们穿好棉衣,跟他出去。我们三人紧裹住棉衣,踏着霜,走到离家还挺远的一个住宅区。我们站在那里,静静地面对楼群。冬夜清冷,没人走动。千家高楼灯火,千星淡淡云烟,围抱着三个小人影。我们转圈看看,空空四周,轻轻地被冬寒笼罩。树枝和空气,都凝滞在冬的气息中。到这儿干嘛呀?我们等什么呀?哥哥还是没说。忽然,呀,春,春来了!怎么如此地妩媚娇妍,泼染千川如碧!一双轻灵的脚,快速踏动水车,水拍打着脚踝,突突向前。穿着姐姐破旧的大衣衫,不去上学,在顶着黄花的田野中奔跑,和小鸟追逐,像小鸟一样唱。哎,你看和风徐荡,万里山河如画,哥们,尽情飞翔,多么快活!
春天骤然飞散,笛声止了。听见弟弟牙在嗒嗒响。回家的路上,我们紧紧裹住棉衣,多喜悦,多亢奋。高声谈论这首笛子曲《脚踏水车》。流动的音符,象吐吐的溪水,穿过我们,把我们带走了,忘记了世界。我们几乎能把它倒着播放,听了一遍,就有非常深的印象,找到很多应当提高和改正、改进的地方。首先,整体的演奏风格就不一样。我们经常吹奏《脚踏水车》,由于着迷,对笛子的音色,吹奏的处理特敏感。我们在听演奏的时候,其实我们的心也在跟着吹奏。两者之间的不同、差别一下子就能铭记在心。
以后我们经常去听,也有时在寒风中站一个小时也没等来笛声,冻得灰溜溜的,真衰啊。一旦笛声吹响,立即留下站立的肉身,扑进旋律,随着漂流;仔细背记,生怕落下一点。跑回家去就试就仿就写,直到大家认为完全一样为止。然后再找更新的不同。我们喜欢《脚踏水车》,都觉着与传统曲,像喜相逢,卖菜呀,有很大不同。它突然从快速的吐音变成舒展的如歌旋律,视点就从一架水车转到田园;它突然从主调转到属调,就使得田园变得好广阔;我们学会了许多独奏曲,当时最爱的是《霍拉午曲》,充满斯拉夫风情,笛子的吐音清晰连续,粒粒跳跃。这曲更不同传统,用了升四度降七度,拖长的降七级,真洋。开始的一段吐音就有大调七度上的减三和弦,当时为难得。
后来兄弟们特想碰碰那位笛子演奏家,说不定他会答应教我们一次两次。可看看我们的那支破笛子吧,怎么行呢?拿不出手啊。我们跑到甘家口商场转悠,好一点的笛子要三块钱。为了有支象样的笛子可以去找老师学习,大家可忙起来了。到处找破玻璃瓶,攒家里的废报纸,找到一个破铁锅也当宝贝藏。收集一大堆破烂等着给收废品的。不知有几个月,我们没买过一块糖。直到春风吹绿了大树,最后一场沙尘暴染黄了天,我们终于攒够了三块多钱。多么高兴!
兄弟们正式开会讨论购买笛子的事情。我们还没看上甘家口商场的笛子,决定到王府井乐曲行买,那里比甘家口商场专业,能买一只好笛子。我们把所有的钱都滩在小桌上,问题来了,只有不到4块钱,要买一只3块钱的笛子,就没有三人坐车往返的路费。大家决定派我一人去王府井,是哥哥弟弟的心太抖动了,他们太紧张,太兴奋使得他们不能平静,不能面对。这一天终于来了,我穿了条短裤,把钱放入口袋,这才穿上一条长裤,顶着中午的太阳,上路了。兄弟们一直把我送到动物园汽车站。他们期盼和紧张的心情让我感到关系太大,担子太沉。这一段路二里地,他们不停地仔细嘱咐,讲紫竹笛红竹笛什么样好,要两头看看是不是很圆,粗细要均匀,孔是否是椭圆型,要有手工修过的痕迹,音准要注意,不要先急着买……车开动了,我回头看看他们,喊他们回去,他们两个挥挥手:“仔细点儿”。车开的好远了,他们一高一低站在那里,在衣服的膝盖和袖肘处打着大补丁,风扬着干蓬蓬的头发。看不见了。
到了王府井我在芜攘芜攘的人丛里钻来钻去,找到了宏声乐器行。里面不少人。我蹲在腿林里慢慢看。在西边的柜台里摆着十块钱一支的接铜笛,有二十块的专业笛。也有一两块的笛子。在北边的柜台里我找到了三块的红竹笛,一支支放在打开的长盒里。真漂亮,让人心扑扑地跳。我从短裤里掏出钱,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我的头比玻璃柜台稍高点。鼻子几乎贴在玻璃上,呆呆地看。后来才静下来,想着他们嘱咐我的要领。好久好久,柜台里一位长者,花白了头,他眯着眼睛打量着我,特和善:“看上了?”
“不知道哪个好。”
“放心,都一样好。你吹什么曲子?”
“霍拉。”我说,他从花镜上边注视我一下,“还有脚踏水车,山村小景。”
长者告诉我这就要买两支笛子。邦笛欢快明亮,曲笛悠扬醇厚。有这样两只笛子,如果不是很讲究,一般的独奏曲都可以应付。“可我只有三块钱和车费。”我慢慢伸直胳膊,架在柜台上,然后张开手给长者看,钱上还有我手心出的汗。长者弯腰从眼镜上看着我:“那你买一支E调笛子吧,介于两者之间,反正你不用伴奏。”这个情况可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我抬头看着长者,点点头。他让我试了几乎所有的E调的笛。真差不多。比起我们的破笛子,那些笛子太好了,高音很容易吹上去,吐音轻吹就响,就是一粒一粒的。
长者听我吹的时候还在点头,笑笑看着我。最后长者帮我选了一支:“这包笛膜我送给你,学的不错,年纪小,专心和老师学,行。”我高兴的连连道谢,多好的长者呀:“对,我们就要见老师啦。”忙了这么长时间,一想到就要见老师了,心里又紧张又高兴。长者把E调笛子都收回去,我嘴里嘀哩哩地响,手扒在柜台上,两只脚轮换着在地上踩。长者和蔼地看着我,慢悠悠地包笛子:“路上小心,早点回家。”
下午4点多我才回来。远远地,哥哥和弟弟站在车站张望。还是一高一矮,在衣服挂着大补丁,风扬乱了干蓬蓬的头发。他们已经从家到车站来回好几次了。看着崭新的红竹笛,大家欢呼叫嚣地飞跑回去,风抖着我们的破衣大鞋,和飞起来的草蚂蚱一起啪啪作响。
哈,这支红竹笛和原来的破竹笛可是不能同日而语,好太太多。吐音轻松脆亮,琶音含滑流水,高音通透不嚣,低音浑厚圆润,忽然之间技术跳上一大级。其实是那只破笛子炼了我们,好像每天都穿着沉重的铁鞋走路,今天忽然穿上名牌跑鞋,那哪能一样呀。我们太太乐喝了,竟随风而起,荡漾在天空中。我们架着笛声飘翔在七彩虹上,沉浮在五色云中。云儿托浮着我们,摸摸乱发。风儿摇送着我们,亲亲脏脸。墨蓝墨蓝的天空,美丽的愁容洗涤着我们;云中晶莹的泪水,湿润了耳际。我吹了一阵,用袖子擦擦笛子送给你;你奏了一通,又擦擦递给他,笛音不住,乐声不绝。天空是这样的超遥,人间是如此的渺小。
第二天晚上,大家特地洗了脸,哥哥把笛子藏在衣袖里,我们又来到那个住宅区。这回可以在楼门附近等我们的老师了。心儿怦怦,我们怎么和他说第一句话呢?他会教我们吗?会讨厌我们吗?象陈老师那样讨厌我?我们有什么可以送给老师的吗?有吗?弟弟的衣服太大太破了,让哥哥先去学吧。我和弟弟不要露面,我们躲在远处看着。我们可以在楼下听,我们分得出那是老师奏的,那是哥哥吹的。等哥哥学好了,再教我和弟弟。我们绝对不会打扰老师,不会。注意他的神情,我们随时鞠躬告退。如果他愿意教我们,每次都不能麻烦老师太久。我们不怕黑,我们喜欢夏天的暴热,我们爱冬天的严冷,真的,老师。
可是我们没有见到他。我们一次次地等候,仰望夏夜美丽的星空,接收乘凉人厌烦和怀疑的眼光。我们依靠着,那一串串眼光像火烧一样,不敢把鼻涕擦在袖子上。可是夏天过了,再也没有听到明美的笛声。永远听不到了。老师,你是讨厌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