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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王新华:驮小,万庄顶尖女子的高光时刻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16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延安插队时期的王新华


王新华,1951年生于北京,北京三中老三届,1969年延安插队知青,入学北大,中科院博士。1989年后移居新加坡、美国加州,后回国内。爱科学、音乐和文学,随心而做。2018年因病去世。


原题
驮 小


作者:王新华


 

冻冰。王新华摄


01

排戏


还有半个月过年。


在陕北,汉们早就没个做上的了。吃罢饭,圪蹴在南墙下面吃旱烟,拉话。这时候,婆姨女子们正才忙着。汉们口里散着呛人的浓烟,咔咔咳嗽,“腊月的女子,忙球着。”


老谢托人从后沟捎话来,邀我到万庄生个一阵,感受陕北过年的大红火。从我们红庄沿着底沟向后走5里路,就到了万庄。那是个大庄子,比我们庄人多。


我们的底沟,也叫西沟,从河庄坪乡往西伸展,圪柳万细兀的几十里,两侧黄山倚靠。在拐沟圪叉里,稀稀洒洒安排着十几个村庄。我生的红庄村是进西沟的头一个村庄。冬月天沿底沟向后走,雪压住山峁立崖,冰封固柴草石头。河水在冰凌下咚咚地敲打。野鸡飞起来几回,没见着狐狸,上个坡坡,就照见万庄。


老谢还没回来,好像大冷天跑去万庄的曲树峁村坝上栾什么。反正天黑得早断定他回来也早。


陕北的庄子生成态势都差不多,畔底沟,靠黄山。庄子都是从沟岸开始建设,向上到半山,掏窑洞,圈院落,生人家。老谢生的窑靠沟岸,基本上在庄子的最下边。此时天暗了,各家黄灯照窗,暖色相当,铺开半架山。从底沟向上看,还以为是琼楼玉宇,高楼广厦。


果然不多时老谢回来了,打开门,引我进窑。


窑里头很暖和,老谢将大木柴杵在灶火里,少时呼呼地火苗子抖将起来。陕北灶台大,都是前后安两个锅。前锅小,锅口直径在1.5-2.0尺之间;后锅大,直径在3.0尺上下。老谢窑里的灶火,后锅里炖着虱子衣物,前锅里烧开水兼做饭。我挨着炕沿朝下圪蹴,团在地上,头比炕沿稍高,就近灶台前,不能离灶火口太近,伸出手,接收强烈的近红外辐射。老谢岔开两腿,摆坐在炕沿上,取大模样,居高临下。他说我来得正好啊!万庄尔刻排戏着,参加参加,挣个大红火。而后又给我介绍万庄眉户戏班子。其主要演职人员由庄里的后生女子组成,当然,他本人和北京后生史简华亦在其中。戏班子的主管和技术总监为万庄田启华。这人了得,眉户剧精烂于肚,并心中肿胀着大块抱负,老有冲动,想组织一个高级戏班子(可惜他多年夙愿没能实现)。老谢声高,洪大,介绍至此,将右大拇指伸出,在空中一划,嘴向下撇几撇,赞曰,老田能唱、能写、能导、能演,关中话讲得燎底太,能球的很。我立即感到这老田乃非等闲庄稼汉,其人必定牛逼。他接着告诉我,眼下年到跟前,大家每晚都忙球排戏,准备年三十演出。年年如此。等下与我吃喝停当,引我到上面排戏窑里看看,参加参加。


[。兀的:陕北读:“ru2”,轻蔑之词,比“妈的,娘的”要轻;“你兀的”类似北京话“你丫的”。圪柳万细:曲曲弯弯;照:看,探照灯样看;圪蹴:蹲下;尔个:现在,目前;燎底太:真好啊;能球的很:真鸡有本事。]


晚上我跟着老谢顺着庄里的小路,摇摇晃晃向上走。整道庄好安静。抬头是黑麻黢黢的层山,正面是老谢动态的沟子,低头是起伏静态的羊肠。不急,慢慢向上圪晃。排戏的窑离着不远,少时羊肠止于窑门。


二人立定,老谢伸手将门一推。喝靠!光明扑将出来,忽闪闪晃眼。里面人影呜嚷嚷价攒动,声音冲到外起,胡琴锣鼓涌出,亭亭筐筐,洪声震耳;男欢女笑,嘎嘎呱呱,真鸡热火。这窑又长又宽里面灯火通明,人差不多满了。门口一段是乐队的地方,有板胡,二胡,三弦,打击乐什么的。几个人正摇肩晃脑拉地拉胡琴,嗞嗞歪歪奏得来劲。我们从他们身后挤蹭而入。窑中间一段是对词唱曲的所在,灯挺亮,几个后生女子坐在板凳上念唱,表情投入。窑掌是排戏的,导演田启华正给演员说戏,如何表演,如何作态,如何把握情绪,如何与唱腔融合。忙活着。老谢先介绍我和近前的几人相见,热烈握手,包括好友史简华。空档的时候才介绍我和田启华认识,老田很高兴我参加,也是热烈握手。由于老谢事先修饰过此人,故我特意地观看。此人个头不高,40岁吧,挺瘦,旧咖啡色糙脸,其上按两只眼,转悠着闪光亮,好突显。看就知道此人很精明,陕北人叫“精种子”。呜呀呜呀我与老田一阵子寒暄,毕,各自归位。我自然在乐队里,靠近门口找地方坐下。那时我已经会了很多眉户曲牌,比如,采花、长成、慢西京、刚调、银扭丝等等。各家演奏稍有不同,听两遍就知道区别。各种曲牌表现情调不一,适合戏中苦、乐、悲、怒等不同情绪演唱。演奏者都不用曲谱,根据剧情,在本子(剧本)唱段处注明曲牌就成。当然词须写得能和曲牌配合好,也是一种填词。不知道是否起于宋代。乐队没指挥,打板的汉子领着。戏演到该唱的时候,板一打,锣鼓跟上,起音乐。至于起什么曲牌,大家事先都知道。所以一定要熟悉本子。我吹笛拉二胡。乐队来了新人,大家都很高兴,嘻嘻哈哈热烈握手。他们亭亭筐筐玩得愉快,我手持剧本边看边熟悉。一窑的男女耍得热闹,异性互相打情骂俏,兼顾掐捏两下,情绪高。老谢和史简华是主要演员,参加演出,故在窑掌处排戏。他们时时与导演老田交流,各抒己见。此番演出共有3个本子:《在身边》《年关》和《消息树》。本子都是老田的,不知从何而来,但都经过老田修改。我专心听乐队,读本子,还须带回去细看。


[沟子:屁股;圪晃:晃悠;外起:外面;窑掌:窑洞的最深处]


老谢在万庄。我友老谢1.78m上下,出身名门。阿爷老父均为中国著名院士,科学家。其人不长进,比我强点有限,玩闹带有专业性质;简单,无名利之心,心中垢渍不积;性情中,一煽动就上树,不行再下来。奇哉生时天公误配之以绝佳大胃肠一套,所以在陕北第一年便苦过他人,奈何。效果是苦时消瘦,故得谢猴称;物质丰富之后则是因大胃肠工作奇效,累垛赘肉。初功数学取学士;再功电脑得硕士;又奔蹦德国功人工智能,揽博士。虽聪颖过人,但疑有退化机理发生,还是一代不如一代


我感觉本子应当做些修改,一是剧情显得简单,二是其中对白和唱段不太讲究,特别是唱段,没有韵脚,所谓填词不是很规矩。好在从第二天开始全天排戏,老田、老谢和我抓紧时间讨论本子。大家情绪热烈,面红耳赤,很好地争执,达到优化妥协。结果是对剧情做了大改动,多半唱段要重写。新剧情定下之后,我受命执笔改本子。主要问题是时间短,快过年了,大改大动就怕排不出来。这下我紧张了也,想来想去,只能随时修改,随时和他二人讨论,随即排练。好在本子不长,改出来的新唱段有了韵脚,也好记。我们抓得紧,大家讨论并修改后面部分,前面部分已经开始重新排练。由于庄户人都很喜欢看眉户戏,曲调也全熟悉。我突发念头,想加点小变化。于是和二人商量在眉户戏中加入小歌曲,这样就有了新调,也就有了新鲜劲儿,算点小创新。二人同意,我就在《消息树》第二场开始和《年关》开头处加了两个小歌。吭哧瘪肚费了半天劲。小歌连词带谱子写好,先唱给二人听,二人点头通过。小歌不管是否高档,总算是给每年年三十上演的眉户大戏加上点新作料。


离年三十还有一星期,修改终于完成。改动最大的是《年关》,那可改得好哇!


《年关》本子的主旨首先就要变动。原本说的是一起两个小青年违反治安条例的事件。二人因与当事人语言不和,情绪激动打人伤人。其情节较轻,按当今律制也就是处以5-10天治安拘留。大家一致认为这样不好,应改为一级谋杀,并两青年得手后肇事逃窜。


剧情也做了大的修改。原来的剧情是,劳工老谢、简华二人抬轿子出行。主角坐在轿子中,乃大老板富婆张氏。(我感觉张氏可能是中年寡妇,要不怎么老公没出面,她到处抛头露脸)。张氏身着锦缎带金挂银,过年之前到各庄转悠,收租催账。一路唱唱骂骂,絮絮叨叨,也对谢、史使性子。张氏乘轿子下乡催促各个土地合同承租人履行合同,缴纳谷粮等,效果欠佳。张氏女权主义者并性情乖张,故而大骂承租人每年都强词夺理,不能痛快履行合同,拖欠她的租金或谷粮,穷劣刁钻。因收到的合同款和谷物并不多,在回来路上张氏心情郁闷,兼之财大气粗,溅看两个轿夫谢、史二人,骂骂咧咧,对二人找茬批判。二轿夫终于大怒,发生争执,将张氏痛打,扬长而去,不知所踪。


后来改成预谋害命。其他情节同前。在开始处加入新段子,两轿夫谢、史二人在出发前就商量要置张氏于死地。他们密谋,商定在山路最险要的地方将张氏谋杀。青年轿夫二个人相约举事暗号,统一行动。张氏催租之后,在抬轿回来的路上,行走到前后无人处,正是窄路绝壁山势最险要的所在。前一轿夫谢举暗号,后一轿夫史便应和,二人同时霍地将张氏连其轿子抛掷于悬崖之下。然后他们赶紧站在悬崖边上观看过程。张氏连同轿子坠落高深崖底,打在底沟参差乱石之中,好像李德华跳崖(见《陕北的欢乐》),现场红汤漾水,无生还可能。二人杀人后心中呈现不寻常之愉快,竟自高歌,毕,互相拥抱祝贺。之后二人便投奔解放区共产部队力量,一去不复返。而张氏死亡之事,也就无人追究刑事责任。剧终。


为彰显穷人骨气和自制力,在整个抬轿和行凶过程中二人并无从张氏身上抢劫财物,也没对张氏性骚扰。表现年前劳工对财务的克制,对性涨的忍耐,其实少见。整个戏的主角是张氏,谢、史二人为配角。本子中专为张氏配写大段念白、歌唱、演做,特刻画其刁顽蛮横,高高在上轻视佃户的生动之形象。


在《年关》中扮演主角张氏者就是万庄顶尖的女子驮小。


[红汤漾水:鲜血满地。]

 

冻冰。王新华摄


02
演戏


从统计上讲,陕北漂亮女子比大城市多,心平气和地讲,是这样。城里女子装模作样,古奇古怪,不适度,令人警惕;陕北女子没这病。比如,北京女子比陕北女子洋,时髦,这也是不争。但土和洋是两极的关系,而吃哲学饭的人说两极相通,如同蚯蚓,口和粪门便不可分别。当年最洋的,最前卫的毕加索的艺术,也是大量吸收了非洲最土的元素。描写陕北的电影可以得奖也是这个原因。陕北女子漂亮,就说我的亲戚吧,桂娇长得漂亮,少女时相貌亮丽身材好,1.68米高。人又聪明手又巧。学者王克明赞叹其美,并多次评定桂娇为陕北顶尖女子。而她的女儿玉红身高竟然达到1.73米,是纯陕北人。我们西沟每个庄都至少有3、5个很漂亮聪睿的女子,性温和而心灵巧,引领庄里的其他女子们。她们常有青衣做派,说话娇柔,言语时目光从水平向下低30度,并不直视人眼;或有小花旦情趣,好像跳跃的小兔子,愉快活泼,两目闪烁。令人放松,观之心怡养目。每庄都一样,一茬嫁出去之后,一茬又成材。所以一句“好久没到这方来,这里的女娃长成材”,说陕北拐沟圪岔里的女子,贴切。


驮小是万庄的顶尖女子,她和彩云是庄里女子里面领头的。驮小大约17岁吧,漂亮、聪慧、高挑那是当然的啦。性格开朗大方,伶俐也不在话下。难得她居然有文化,识字,这在陕北却是少见。可能因为上过学,驮小学习和领悟都非常快(唉,晚生20年,准是好大学生)。改本子的时候我认识她。驮小经常参加改本子的讨论,无论表演和台词都有见解。她当然是老田眉户班子里的顶梁柱,唱腔委婉随情感起伏,略带沙音,难得难得。做派更贴近角色,模仿自然又有点夸张。不一般啊。本子改好了,其中有两个小歌,我教大家唱。因为没人识谱,就得一句一句地教。我常常讨论本子不在排练现成,就由驮小负责教其他人。驮小活泼,常冒出小坏点子作弄人,大家哈哈笑,自然喜欢她。


年三十终于到了。


早早在万庄场院里挤满了人,玩耍兼等待看戏。外庄的朋友们,乡亲们也闻风而来,吵吵闹闹,一道庄人满了也。节庆的气氛热烈,鞭炮亭亭筐筐放起来,锣鼓咚咚呛呛敲响了。胆大好事的后生在庄下面路边点雷管,那家伙起爆时动静太大,可比各种大炮大花响太多了,加之两边山笼住声音,惊天动地,听着真真吓人。生怕他们弄出事情。


晚会开始了。场院里堆满了人。前排的看家沟子下垫好隔热垫子,坐在地上;中间看家的坐凳子,后面的站着。看家足足有5、6层。场院里的两个窑就是后台,演员在窑里化妆,准备,从窑里出来进场院,就算上场。真像回事。因为是受苦人自己排演的节目,大家都熟悉演员,每个节目都受到热捧,场面红火热烈。演员一出场下观众就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嘻嘻哈哈,现场点评。欢笑不绝。


演出的高潮就是《年关》。


演员还未出场先唱小歌,有点新鲜,惹得众乡亲抻脖子转脑。寻找角色。看看唱家都站着不动,不免奇怪。小歌未毕,乐队丝竹锣鼓陡然奏响,从后台上来三位,老谢在前,驮小居中,史简华在后。两个揽工汉把个女东家抬将上来。才走三五步,满场暴出笑声。这三位的打扮从未见过:老谢外边套个羊皮坎肩,皮子朝外毛朝里,边上露着羊毛;腰间用粗绳子刹住,头顶着羊肚子手巾,还戴着眼镜,怎么看怎么不对。这是球那号揽工汉。史简华穿个烂脏黑袄子,腰间也用麻绳抽紧,头上也顶着羊肚子手巾。平时他从来不戴手巾,看这样子,也不对劲。


当然中间驮小饰张氏最牛,她头顶黑巾,鬓上斜插银叶红花,身着黑色高级新衣,丁零当啷带金挂银。居然挺个大肚子,好像满腹油水;下面的裤脚还仔细缠着绑腿。额头上画几柳抬头纹,两颧骨上圆圆两片红,找不到她平时清秀的样子。再看她手持一个近两尺长的旱烟袋,上到场子中,吧达吧达吸两口,还真有烟吐将出来,咔咔咳嗽不止,哈,脸憋红了。眼见她就是一个牛气哼哼的中年富婆。好啊!满场的乡亲们竟不知道这是谁扮的,猜猜不着,满脸疑团。这三人把所有乡人都吸住了。后来才知道,驮小手巧,各种杂碎都是她自己找便宜材料做的,还找了垫子绑在衣服内充当大肚子。


可能因为中国老是特穷,数百年来穷得球捣炕板石。这话陕北人解下(音:hai4 ha4)。家家都有炕。炕上覆青石板(炕板石),石上盖炕席,席上铺羊毛毡。家里没有羊毛毡,就连炕席也无。腰上吊的裤子已然成了条条,人坐在炕上,故球直接担在炕板石上自行捣打。唉,你看那兀的陕北人穷也不穷。要不李敖说中国人有两大老问题:一是如何避免挨打;二是如何避免挨饿。所以,穷乡亲们演出,历来无什么好道具。哪里像歌剧奥赛罗,演员盛装出场,高歌气壮如杀牛,满场布景道具精致辉煌。故久久以来,国人表演的时候就不讲究实物道具的排场,取虚拟艺术。各种剧戏,全凭演员在台上的真功夫。拿手一比划,手指相交,就是茶杯,献茶过去;挥鞭踢腿,就上了马;颠腾两圈,就是三十里地。在京剧打渔杀家中一个情节,二人在河边上船。一人站在船头,一人从岸上跳到船尾。表现船于水中前后摇荡。船头这位站起来,船尾那位蹲下去,二人你蹲我站,你站我蹲,频率由快到慢,幅度由大到小,显示小船的摇荡。受水的阻尼,摇动频率变缓,振幅减小。场上空空什么也没有,就是二人你起我落,结果你要是一注意,靠!还真有点晕船的感觉,你看多牛逼。


[解下:明白,知道。《打渔杀家》著名京剧。梁山老英雄阮小七易名萧恩与其女除霸之事。始于元杂剧。]


驮小他们三个人表演得好啊。老谢在前面抬轿子,双手抓住轿杠,弯腰打晃,圪栏晃洽,向左向右一步三摇;进三步退一步、两步。后面史简华跟着老谢统一摇摆,齐整步调,动作一致,间隔固定。重轿子压弯了他们的腰。上山,挺着点,下山,蹲着点。最绝的是两人之间的驮小,在轿子里半坐半倚,抽着大烟袋。她屁股上下起伏,身体随老谢左右同步摇摆,脚尖着地。身体肚圆,大腿足尖,显得老有弹性,好像随着轿子弹动,频率和轿子的颤动相同。三人围着场子转,驮小边说边唱边走,根本就没有轿子,连个木杆也无,一场院的看家却感觉到一个真实轿子,紧紧地连接着三人。你看,抬杆好软,颤颤悠悠担着驮小。轿子好重,压弯了谢、史的腰。三人踏着板胡和乐队,翻山越岭,上上下下。到了山路拐弯狭窄之处,三人齐减速,小心翼翼,慢慢蹭将过去。哎呀呀,众人一片叫好喝彩,啊哈哈,比打渔杀家表演得还牛啊。


驮小的唱腔好听,感谢艺术家田启华,感谢名角驮小,感谢老谢,简化,给我们奉献一台好表演,给穷乡亲们捧上一晚欢乐。


结尾处老谢、史简华与驮小争吵,行至悬崖小路,二人高呼暗号,互相应和,把驮小‘嗖’的一下扔进‘后台’,表示丢下山崖。二人搓脚移步至悬崖边,齐齐低头向下张望,直到目睹满意结果--张氏被掼得红汤漾水,再无生还可能。得手后,二人高高兴兴,相互祝贺,厉声高唱采花、长城,展示行凶后兴奋难抑之心情。老谢唱得好,史简华唱的不好,这才正妙啊,惹得乡亲们欢呼高笑。剧终。三人谢幕,欢呼大作,而后三人再三上场挥手,鞠躬几次。


当晚,驮小,老谢俨然成了山沟沟里的大腕明星。一时间家家都在聊他们,乡人们走在路上想起他们来,还不自觉地哏儿哏儿笑。


采花,正经的调见下面谱子,听我的mp3。此曲牌曾经被改为夫妻识字对唱。没了原来的意味。


演出之后老田领各位演职人员欢庆成功,相互吹捧,彼此贴金,热闹一番。吃肉喝酒,不在话下。


我在大年初二早上回到红庄。


[圪栏晃洽:像软杆样晃荡]

 

在万庄演出眉户时这样演奏采花

 

冻冰。王新华摄


03


一个多月之后,地暖天蓝,歇了一冬天受苦人开始忙碌,为春耕作准备。


积肥,整理羊圈。羊圈靠着沟边大路。人钻将入圈,将100多只羊推打出来,堵了路,羊且行且叫,如丧考妣,其声烦躁。人提镢头,又钻将进去,挖圈粪。经过秋冬两季,人们不停地向圈里垫土。羊不停地在土上拉粪蛋蛋,又用小尖蹄将土和粪踩得结结实实。到了春天出粪的时候,那粪土硬啊,可是彻底的有机肥。后生两三人进羊圈,能将地挖下去三尺多深。都是秋冬两季堆垫的土。人在里面奋力将有机肥刨出,打散,垛好。臂力肺活量得到大锻炼。挖到下面,粪已然发酵透彻,温度升高,并散发强烈气体,充眼充鼻,刺激得紧。少时后生就扛不定,要跑到外面大口透气。


羊粪垛好后装入麻袋,桩桩立在地上,实实满满,有1.5米高。麻袋里面都是粪土,重得结实,超过成年妇女的平均体重。只能交由驴驮送到山上地头。一人紧靠麻袋立定,将麻袋扶住。一人凑上前来,先将头顺着麻袋向下移动,腰弓腿弯,面向下,肩膀抵住麻袋中间,再以手抱麻袋。此时立者呼曰:起!就顺势将麻袋推在弓者肩上。哼的一声,两手向上托麻袋,帮助弓者立起来。那麻袋便扛在肩上,晃几晃,站稳了。此时立者已转身走向驴,将其牵住,等待麻袋撂在驴背上。扛麻袋者步履实重,缓慢走将过来,憋住气,站在驴身右侧,肩上百多斤重的粪土麻袋,“忽”地丢在驴背上。那驴面向立者站着,正在合目养神,未得到事先通知,冷不防被如此重物压下,卧靠,驴身猛然向下一蹲,腹内压力骤增,惊圆了两只驴眼,四蹄踉跄踉跄猛踏,连努几努,这才站稳。此时常有驴屁打将出来,啪啪作响,心里咒骂,你尉爷的个球!我才知道,原来驴也放屁。


这一上午,与粪斗争,重体力活啊。没到吃饭的时间,早就饿了。一身汗,也不洗手,端碗喝水吧,能顶一阵子。和着羊粪冲天臭气,将水灌下,哪里闻得到臭?将腰展直,东望西照,盼着送饭的早点出现。


唉,来生你兀的还生在陕北也。你球还盘算,来生生成头驴好嗫,还是转成个人好也?


变成驴。噢啊,吃干草,受鞭打,做苦力,然而受上十几年的黑老苦,也就老了。一刀挥下,驴头驴体两分离。几分钟之后,灵魂肉体亦分离。此后的事情,由他去罢。看,少倾就得解脱也。米如怀讲话,再就投生到大地方,比如河庄坪川上,靠着延河,享受好生活。此便是陕北拐沟里的人之崇高理想境界。


你兀转又思想,变成人,如之何也?球,那就有几十年的驴苦受啊。临得老年,生得重病,不得医治,不得解脱。


那正是李德华大叔啊。


他受一辈子老苦,临完得了肺癌,呜呜垂泪可怜哇呀呀。冬月天,冷,石头冻得开裂。大叔蹲在悬崖的坡上,脚下都是白雪,顺着悬崖坡慢慢向下溜。此行顺坡溜下去十几米,就到了百米悬崖的边边。上有高天流云,下有鸟雀飞翔。悬崖底处有一小桥,周围大石尖耸林立。李德华大叔蹲在坡上向下溜,他远望荒山白雪,心空无念,不紧不慢。


正溜在半途,却谁知被沿山路绕上来的贾尚塬老汉打断。贾老汉望见李德华向悬崖下滑,身后白雪溜出两道鲜明的踪,大惊失色,厉声惨叫,“亲家噢!使不得啊!额的亲家啊!”其声何凄厉,荒山群岭闻声皆为之垂头。李德华大叔听见高喊,扭脸望着贾老汉,频频点头,频频微笑,保持原速度下滑。渐滑渐至悬崖边,大叔这才停滞,仰首正面远天,凝目端望。须臾,长叹一声,猛然双脚倾尽全力一蹬。忽地李德华大叔便在空中腾起,和着贾尚塬大叔凄凉的哀嚎,双臂伸展如翼,飞翔于空中。他那破絮状的棉袄,着风尽力抖开,迎着太阳,正是如此灿烂绚丽。此刻,陕北生养他的高天、荒山、白雪,齐为之哀叹长鸣。


如同张氏,李德华的脑和身体都被打得红汤漾水,惨无人形。


李德华大叔轻摇升腾,高天柔舒猿臂广胸,揽住大叔的灵魂,乃永驻与斯也。冬月里,贾尚塬老汉的嚎哭,靠,如同劈开青天的利剑,正像夏天他站在山顶上怒唱辽阔凄凉的西凉道情,将天上的流云一挥而开,现出宽广无垠的万里晴空!


唉,你兀想到此,游移不定也。还是赶着毛驴往远近山上送粪吧。一年一年,秋冬春夏;老也。一代一代,后生老汉,死焉。周而复始,不知道有多少灵魂选择生为陕北人。垂泪尽受这世间无穷无尽的黑老苦。佛祖啊。


唉。


驴还比你兀的看得明白,偷笑你球是个傻逼。


大约在三月中一天下午,后沟有人走城,回来的时候路过河庄坪乡,把我们庄的信文之类捎带了来。我在羊圈里忙碌,羊圈就在路边,走城汉子叫我接红庄的信。信文都接在手上,拿来分拣,高呼派出。哈,有我的一封信。拿在手上好一阵端看。咦?收信人是我,信封上的地址字小,名字写得也不大;字迹书写不流畅,还算工整;关键是字体我没见过,信封上也没有寄信人地址。怪,这是谁写给我的信啊?


打开一看,只有一张纸,写了小半页,大约200多字。书写明显不顺畅,间或错别字。再看内容,吓一跳。火热的句子,炽烈的言语,行间字里灼烧的真情、思恋和愁叹。字句虽然无韵律,飘飘忽忽就是陕北民歌,是从挚女子心里唱出的愁情酸曲。那纸闪着野火般的阳光,吹着春秋天的阵风,裹着激情和期盼,携着委婉与伤凉,尽散出来。信都没看完,楞住了。少时才想到赶紧看看作者,是谁写的啊?信尾处,两个小字,我赛,她?驮小!


惊得张口合不上。


我们当时在窑洞里用的煤油灯


在万庄的日子里忙忙碌碌,玩得高兴,也没感觉到驮小有什么特殊,也无觉察到有什么异常。自从万庄演戏喝酒回来之后,高兴了一阵子。而后还未开春,无苦可受,左右脑空空,每天看书,演奏乐器。开春之后,在羊圈里熏了十几天,早把万庄的事情熏得踪影全无。谁知一晃数月,怎么驮小会写信来啊!拿着信,呆地占在那里有时,蒙了。此事不知道怎么往下接。好一阵子,才慢慢静下来。


晚上回到窑里,独自一人。点起煤油灯,放在窗前木桌上。我在桌前坐下,将煤油灯拧亮,火焰稳稳的,光线偏红,色温低大约在2k多。将信展开,铺在桌上。也不用再看。要好好抽几锅旱烟。我的烟锅是贾尚堆大叔给我做的。他能球的很,在山上拦羊,见到野生的硬枣木根,锛将下来,做旱烟锅子。工序繁杂,我不懂。大叔用刀将烟锅抠成形状,又在中间偏烟锅头的地方锯开。两边钻眼。找合适粗细的子弹壳,也锯开成环。那是好铜料,以铁棍穿入环中,捶打延展。那铜环的直径渐渐变大,刚好箍在烟锅上。在烟锅上一共箍了四处。拿在手里,有分量。使用时间长了,那烟锅被烟油浸透,外观油光红亮,上面铜箍也磨得金光闪闪,实好看。


我一人慢慢吸食旱烟。烟雾轻绕,晃在眼前,升在煤油灯上。把在万庄前前后后的事情,都过了一遍。这时心里的驮小,已经和早先不一样了。忽然感觉,驮小离我好近啊。她悄无声息不知何时进得窑来,就站在门前黑影里,清晰地看着我。我一注意,她就闪了。嗳,这女子。


有一天上午我帮乐队熟悉本子,讲剧情。过后又在乐队里嗞嗞歪歪地排演。驮小过来,静静地站在我身后。在乐队停下来的时候,她和我说:“哥,晌午到我家吃饭,快过年了来家坐坐。”我正忙着,没把吃饭当个事,告诉驮小不用了,麻达,晌午随便到老谢灶上吃点,下午还要排练。驮小小声嘟嘟,意思是说,以后请我的人就多了,她也不争。今天晌午去她家吃饭,就算他们请过了,反正过年得请我一回。过两天大家都会请我。噢,这样啊,好,我对驮小说,晌午就去吧。就是吃一顿。当然如果有人专门请我去,尤其是快过年了,一般都吃得很好。我答应了,大家各自忙碌。驮小提前走了。


后来就是驮小说的那样,庄里的人,认识我的,或者大约认识我的乡亲们,都来请我。每天快到中午了,就有孩子娃娃站在我身后,说他是谁谁谁家的娃娃,请我去他窑里吃饭、喝酒。晚上也是如此。陕北父老,人真诚,心慈善。我乐得口福。过年的时候,家家都炖肉蒸馍,好吃的各式各样,还有高度烧酒,喝一小口,溜溜一道火滚在胃里,美哉。唉,只是感觉无功受禄,亏欠善良的陕北人。


我们接着排练。过了一阵,我感觉身边后有人,回头一看,果然有一张笑脸可亲,哈哈,是驮小的弟弟来福。他什么时候过来坐在我身后。来福和我们混得厮熟,他经常到老谢窑里来玩,他和余家沟王克明也熟惯。多年后还和我照过一片儿像(见下)。我说:“咋阶?”来福告诉我,是驮小打发他来这儿价等我,停当了好引上我去他家。我告诉他,这儿的事没个时间概念,谁知几时才停当。你先回磕,我能寻上你家,问还不知道?来福说他没事,驮小安顿他就在这儿等我,挺好,叫我忙,别操心他。


我和来福边说边走,穿过万庄,晃晃荡荡来到他家院子。和一般陕北庄户人家比较,驮小家算是好光景,一排接口石窑,整整齐齐;院子宽敞干净,收拾得利落。驮小听见声音,走出里,站在院子里等我们。中午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她穿件蓝色的新衣,头梳理整齐,笑得好看:“饭好了,兹回来吃吧。”她手里端着一马勺温水,冒着热气,拉我到她家硷畔,将水徐徐倒下,我就着温水洗手。


[麻达:麻烦,问题;回磕:回去。硷畔:院子外围的边坡。马勺:舀水的大铜勺,挂在水缸上]

 

陕北铜马勺


“你做的饭吗?”

“噢嘛。”


冬天正午刚过,阳光满院,不冷。窑门开着,进里面,窑内硬黄土地面,整洁干净。因排练没个时间点,饭菜早已成功,放在后锅用蒸汽和着。一掀开后锅大盖,大汽扑起满窑,相拥旋转,争相从门口挤出去,打湿了窗纸。窑里一团暖气。我隐约感到哪里有一个人。仔细找看,在大汽后面,炕的里头,坐着一个人;没看清眉眼,影子般。驮小在炕上放好托盘,里面都是好肉菜,招呼我上炕。她要我坐在托盘后面,炕的中间。陕北拐沟里的庄户人,家家都有托盘。据学者王克明考证,此物始于先秦,乃举案齐眉的物件。老年间遗留,涂漆勾绘,盛放酒菜。

 

托盘,放炕上,盛放饭菜


我也不谦让,上炕坐在主席,将腿盘定。来福过来坐在我左边,他将腿翘在炕沿上,手端着碗。右边是那个影子般的人,见我坐定,也移动过来,盘腿坐在我的右边。一只猫猫走上炕,把小蹄子挝在怀里,卧在影子旁边。


按照规矩,驮小不能上炕,也不能和我们一起吃饭,她在地上、炕边来回伺候炕上各位。陕北女子、婆姨都是这样,吃饭时站在地上,伺候大家。等炕上诸位吃喝停当,她们这才边收拾碗筷,边吃饭。当然,剩下什么,吃什么。


此时,大家都各就各位。驮小这才向我右边一指,介绍说,这是她大。我连忙向右转脸,点头打招呼。那人同时向前欠身,从影子中脱出来,嗯了一声。我这才看清。驮小她大约么40几岁,面色显凝重。他好像还没有抬眼和我对视,已将其身向后一退,又被水汽罩住,回归为影子。在影子前面,却摆放着真实的碗筷,看得清。没见到驮小妈妈,嗯?也不多问。汽雾还没散,驮小手快,接连将手探入大汽中,从中抢出大碗炖肉、羊肉、洋芋、粉条、小菜、白馍什么的,摆放上来。她和来福夸夸其谈,连说带笑,看我双腿稳稳盘定,好像打坐,和我说长拉短。我也高高兴兴,和她们姐弟俩聊天。


驮小提来一瓶烧酒,倒入杯中些许,递给我。我向右,把杯子递给他大,驮小赶忙说他不喝酒,只有我和来福喝一点。于是进餐正式开始,我们吃喝说笑。来福不能喝酒,一喝就脸红。我也没喝多少。到了这炕上坐了,两个好朋友拉话热闹,虽然是第一次来驮小窑里做客,到也不见外。不用主人招呼,吃好的。主人就好高兴。好吃喝,首先是做得好。不像我们灶上,老谢灶上,总是凑合,总是从简。好食材也做不出好味道。托盘里摆放酒肉白馍,汤菜配合,才吃下去,却又填上来。呼拉拉吃个油光美气。


但还是总感觉略有不自在,右边半个膀子好像有点发僵,半个脸也犯凉。仔细查找,原来右边黑影有些冷。你看,他们姐弟二人有说有笑,好像没他大一样。整个就餐期间,影子始终没说话,好像我们不在这儿。到了后来,我感觉不习惯,也不知道该不该理她大,也不知道何时理。不理不睬怕不好,他该是家里主人。理睬又不知道说啥。而驮小更像是当家的,里里外外,忙前忙后。


老有些心思在影子上,所以吃喝好了就赶紧起身。驮小收拾利落,不要我走,拉我坐在炕边,要多说会儿话。她还招呼着泡茶给我喝,这在陕北却不常见。一般陕北人家,好像没有茶叶。她熟练地在前锅加了些水,灶内放一把柴,将风箱拉了几下,那火焰就抖起来。驮小站起来取茶具,手里忙着,嘴里说着,好不容易来家里一次,莫匆忙,哥,还不知道啥时候再能来窑里,我给你做一顿饭。我直说不用,客气啥,不定那天又转过来了。都在庄里生着。


来福和我一样,不想在家里多待,赶着出去耍红火。他早吃喝停当,脸还微红,笑眯眯,拉上我就走。到了窑门口,还停下来回身和姐姐说,等下你早点过来啦,有什么话,排戏窑里说吧。


我二人出门,驮小站在门旁看着我们。我还没忘记夸奖女主人,回头称赞外起环境好,屋里干净着,饭菜做得香,我吃得美气……就说就走了。驮小站在门边,提着围裙,一直看着我们俩风风火火走远了。


当晚我没参加排戏,回红庄取点东西,那黑地就生在红庄。睡下了还想着,有些怪,驮小他大,就像个影子,怎么和两个孩子这么不像。她妈也不在家?


[眉眼:脸,面部;生着:住着,待着;美气:好,美]

 

正月里冻冰哟立春消。王新华摄


04
冻冰


第二天早上,大约快9点的时候我才从红庄出来,赶去万庄。由于地理经度差,陕北的太阳比北京起得晚。北京时其实是东经120度的时间。陕北偏西,清早太阳没上来,一路上挺冷,小跑发点热。路边黄草挂着霜。路左侧跌下去十几米,就是底沟,冻着冰。这是水的功劳。数百万年,水将黄土和石头切开,形成底沟。靠阳面这侧,沿着底沟边边断崖上就是路。顺着弯弯上下的路向前看,底沟的另一侧,当然是背崖,上面的冰凌神采奕奕地挂着。风光大美。沿途没看见漂亮的山鸡,也没见个人影。快过年了,谁球大早起出来,正没个做上的。


快到万庄的时候太阳明亮起来,我也跑热了。好安静啊。


远远地我看见万庄前的坡上,高处站着一个人。我向上望望,这是谁家做甚了。没注意,没减速。再近点,那人还站在那里。咦?我这才放慢速度,着意看看。因近视,看不清,步子放慢了。我顺着路慢慢向上升上坡。哈,那人对我笑,看真了,哎,笑得多可爱,是驮小!哈,有点小惊讶加点小喜悦:“哎?一上来就遇到个你。做甚着?”驮小没说话,红鼻尖,红脸蛋,红指尖。看她眼睛冻得含水,小可怜。她跳了两下脚。“该披上壮实的衣服,冷了”,我招呼她,“快,咱们去排戏窑里暖和暖和,喝茶磕。”驮小还是原样站在路中。我眼光随脚步一步一步向上移,落在她的脚上。


有红花的新鞋。


“啊,穿新鞋(hai2)啦,好看,自己做的?”

“嗯。”


“手真巧。漂亮,多合适。”其实脚显得俊俏。


红鞋上,是新的蓝布裤子,蓝布衫。没有更多留意也。


驮小没说话,笑了一笑。


我走上来:“昨天教给你的歌会了吧?”

“没。”


“哎?昨天不是学会了,唱得挺好。”

“忘了。脑水不强。”


“噢,没事,上午我再教你。”

“嗯。”


驮小转身和我一起往庄里走。太阳升起来了。一路走着,照见底沟的冰盖绕来绕去,听见下面溪水叮叮咚咚,冻住石头冻住干草。


“哥,你解下(hai4 ha4)《冻冰》么?”


“嗯?听过。”我在红庄听贾长高婆姨唱过,是一首陕北民歌,委婉好听。


“冷了,我给唱冻冰?”


“哈,好啊。你唱唱,我听。冷了嘛,都冻成冰。”我笑了。驮小高兴。她的声音不大,有点抖,是天冷吧。


驮小唱的《冻冰》:


正月里冻冰哟立春消,二月里鱼儿哟水上漂,水上漂来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你等一等我,你等一等我。


我说,好,走慢些,等着你,人家冷了都是跑了,你还慢慢价走,“都冻成冰。”


“嗯。”我站住了。驮小慢慢走过来。她今天走得真慢。好像粘在歌里了。


唉,那旋律多飘荡,浮在驮小有点发抖的声音上。我怎么就不知道欣赏娇柔的妹妹,和泪目的《冻冰》啊。


驮小跟上来。我们走慢了。她的声音轻轻:


三月里桃花哟满山红,四月里风儿哟摆杨柳,杨柳青来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你等一等我,你等一等我。


那歌真美,叹息。风儿像人,像妹子,轻盈无形,摆动杨柳,抚你的眉面。杨柳青青是妹妹的婀娜。多好的词啊。


五月里鲜桃哟新上枝,六月里麦子哟绕山黄,绕山黄来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你等一等我,你等一等我。


这颤抖的歌声,吹得心里特别通透,和清澈无浊的山色,桃花,杨柳,鲜桃,麦子,融合在一起。你的心,就消融在陕北的天地里。


“哎呀,词可真好,摆杨柳,绕山黄。你编下的?”


“老年间就唱,我脑水不行,哥,编不下。”


七月里西瓜哟蔓上接,八月里葡萄哟架上连,架上连来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你等一等我,你等一等我。


“呀,葡萄架上连,真是好啊。”我感觉陕北民歌真是太好了,美得让人发晕。连在一起,和这山水,黄土,妹妹,连在一起。其实我会唱《冻冰》,平时没注意《冻冰》的词,只是第一段记得真切。这么好的词,不禁连声赞叹。


“哥,我给你编。”


“你给我编?噢嘛。”我都没当事。


我怕驮小着凉,顾往庄里走,好像赶时间,心定不住。竟然没感到飘忽落云般《冻冰》的伤凉凄婉;轻轻推我,是飘然下行的旋律。也没觉察到歌和妹妹是如此的娇美,冰一样晶莹纯透;轻轻倚我,是空净的心。只是说:“哎,好听。驮小,咱快上去就不冷了。”


“哎。”驮小喜欢我叫她,她好答应一声。


我们红庄的婆姨女子也唱过《冻冰》,贾长高婆姨唱得好,她气壮,声音亮,完全不是驮小版的《冻冰》。歌唱环境也不同,贾长高婆姨是大热天在山上唱的。词中唱的不是“我的哥”,而是“郎家哥”。唱了之后还唱:“你妈妈打你不成才,露水地里穿红鞋(hai2)”。山上很多婆姨们跟着她齐唱,大家笑哈哈。气氛红火。


我在想,妹妹为什么要在露水地里穿好看的红鞋呢?陕北民歌里为什么老有关于穿好看红鞋的词呢?有好多多酸曲都有这样的词。漂亮的红鞋,千针万线纳得,图案精美锦簇。新鞋底子硬,驮小走在冻冰的路上有声音,哒哒哒,跟着我。


我们一起到排戏的窑,推开门,一团暖气扑面。人声乐器声喧闹,赶紧喝上口热水。


冻冰的天,驮小在万庄头前的坡上站着,冷啊。太阳起来好久,才耀在山尖尖上,还下不到路上。不知道驮小什么时候出来,来了几趟,站了多久。我怎么不知道她就要站在那儿呢。她等着给我唱歌,都冻成冰。唉,这女子。


煤油灯闪烁的黄光照在驮小的信上。我手里拿着信,没看。在思想,这就是驮小写给我的陕北民歌啊。她真写了。

 

《冻冰》,徴调式,切分用得好,如冰破,荡在水上。只看谱子也许还没多少体会,我写成总谱,做成midi和mp3,朋友们一听就感悟,多好的陕北民歌


05
照见了 照不见


年三十晌午饭后,排练已经停了。大家都来到排练窑忙着准备晚上演出。窑里乱七八糟,到处是收拾的东西和收拾东西的人。忙忙叨叨,搬东搬西,跑来跑去,乱乱哄哄没人注意。


驮小找到我说:“哥,跟我回家一趟。”


“做甚了?”我问,有点不明。


“两件衣服,看看今黑地演出《年关》,穿哪个了。”她小声嘟嘟,我听明白了,是要我去帮她选衣服,晚上演出穿。我去选什么衣服?穿什么都好。


“你穿什么都好着了。”我说。


“去嘛,”驮小一定要我去,说现在没什么事情,说我有眼光,选了她放心。呀,我哪里选过衣服。“就一阵阵,帮我看个下。”得帮她这个忙。到也没有什么当紧的事,去看看吧。跟着她从排练窑下来,沿着小路去她家。


她家窑里还是那么干净暖和,刚从乱哄哄的地方进来,窑里显得特安静。木门老了,榫头在卯眼里转,咯吱吱地响。我进来站在前窑,四处看看,哎?影子不在:“你大呢?”


“出去了,晚上才回来。”看不见驮小,她在里窑回答。“进来吧。”


我站在街地上没动。心想,也没有见到驮小娘啊。


“进来吧。”驮小在里面招呼我。


里窑的炕靠着窗户,上面摆着箱子,被子等。和窗户相对的那墙,是窑掌,也就是窑的底。靠墙放个大柜子,大概1米高。柜子中央上方,在墙上吊面大镜子,好大呀。柜子上摆着各种小件。我站在里窑街地上,四下望望。窑里也暖和。驮小给我搬个凳子,让我坐下。我背后是窗,面对窑掌和大镜子。地扫得真干净,看上去舒服。还洒了水。驮小又忙着给我倒热水。我不想喝:“水不喝了,看好了咱好走。”


“不忙,哥,你坐个阵。晚上的事情都准备好了,就差衣服了。”驮小端水给我。我端着水来回看看。前窑大门没关上,阳光进来。家里静静的,猫猫也在外面忙,没回来。


驮小拿出两件衣服给我看看。一件是蓝色的新衣服,样子不错,挺时尚,看来是她为过年做的;一件是黑色的,也挺新,布料挺好。她向我介绍这两件衣服,说什么布料,样式,优缺点什么的。我点头听她说,喝口水。还没开始为她设想,到底哪件衣服更适合今天晚上穿。


驮小走在镜子前背向我站着,我挪动凳子,这样,坐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镜子里面的驮小。咦?哈。她也可以看到我。对我笑一下,头向右稍倾,翘指弹弹,头发便哗地一下松开,柔软地顺着左肩垂下。她用手笼住头发,梳理。“今儿黑地上《年关》的时候,我把头发盘起来,”驮小从镜子里看着我,她双手拢头发,“才像个老婆婆。”边说边认真地费时间把头发梳笼,盘好,固定。然后照镜子,身体慢慢向左转转,又向右转转。我从后面看看说:“行。盘得挺好,好着了。有个红绳绳系一下。”没等她问我。


“哥,我每天在这儿梳头,每天都朝后面照照。”她从镜子里看着我。


“好哇,头梳得好着了。”

“今儿个才照见了。”


“照见个甚?”

“你。”


我笑了,原来凳子得放在这个位置,“我也照见你。”


她笑了。


“我给你看这件蓝衣服。”驮小没转身,在前面解开她的棉袄,脱下来丢在柜子上,并不着急穿蓝衣,手还放在头上弄她的头发,胸向前挺。她里面穿一件白色的内衣,不宽松,袖子短,只有七分。两手向上放在头后,露出一段胳膊,手腕上有一个镯子。她还从镜子里看着我,抿着嘴笑。我催她:“快穿上,别着凉。”


“窑里不冷。哥,镯子好看吗?”


“好啊。”我不懂玉,看上去挺不错的。主要是镯子和手腕的颜色匹配。显得手腕和镯子都好看。刚想问,这个镯子是你妈妈给你的吗?哇,紧急刹车,差点问出来。不知道她的妈妈怎么了。为什么总见不到,也没有人提起。还是不问好。


这下我们有时间聊天了。驮小说人人都夸米脂的女子好,其实就是白,女子白了就好看,就喜欢。你看谁家,谁家,都一样,要寻婆家,要出嫁的女子,婷婷在家里生着,不叫出去受苦。整天介在窑里,可白了。媒人来了一看,又漂亮又白净,兹叫嫁一个好人家,多拿上好彩礼。“我们红庄也差不多。冬月天不受苦,婆姨女子在家生着,就白净”,我说。“看你,秋天到现在,也没受苦,你也白着呢。”驮小听了轻轻扭下肩,没说话。


我看看镜子里的驮小,又看看背面的驮小,好美啊。她穿着那双新鞋,嗯,自己做的,在万庄前的坡坡上见过,漂亮;裤子还是原来的旧的,过年该给自己做一身新衣服嘛,咋只做件上衣,又不是手笨。身材好,腰细溜溜,屁股翘翘,肩平展展。一会儿头发盘起来,双手摆在脑后,眉眼在镜子里。我就是绘画不行,水平不高,你看,这是多好的一幅画啊。等往后要是富了,找个画家,给上两个钱,叫画一张,冻住这时刻。


我让她穿上衣服试试,别冻着。


“哥,你什么时候回红庄?”她手上铺衣服。


“戏演完了再看,早点回去吧。在这儿住的时间长了。”


“多生几天吧,我给你做好吃的,让来福陪你喝酒。”


“看看吧。”我心想你那影子大,往炕上一坐,好像神神,好像泥胎,一言不发,镇在边上,不自在。来家里见面都尴尬。你叫他一声吧,他还不准回答你。我还是别来了。


“我在万庄生了十几天,该回磕了。我喜过年,过年到处都有好吃的,不用自己开火做饭。我们红庄还有好多多朋友,米怀亮大哥,米如怀大叔,等着我回磕吃喝红火。”


“我去红庄寻你。”


“啊,好啊,好着呢。你走城、你去河庄坪,路过红庄,兹上来寻我,回来坐坐。就是我做饭比不上你。”


“你也来这儿看我。”

“好。”


“以后怕见不上。”

“怎么会呢?这么近。我常来万庄串。”


“照不见了。”


蓝色的衣服不对,晚上驮小不要穿这件衣服上台。衣服样式挺时尚,也好看,但是,这可是要表现以前的事情啊。《年关》演的是老年间的事情,那时候哪有这样款的衣服。穿上感觉好怪怪的。我慢慢和驮小说我的意见。她告诉这是她找样子自己做的。我赶紧夸奖她做的真好,手巧,心灵。这件衣服日后等留着串亲戚,走城乡,穿上,多好。


黑色的衣服好,今天晚上应当穿这件衣服上台。好像老年间富贵人家的婆姨。而且衣服宽大,年纪大的婆姨都穿得肥大,富人家体胖也。衣服样式老旧,多好,看像几十年前的货。驮小告诉我,这件黑色衣服是借的,找这样的衣服,不容易。我张张嘴,哇,紧急刹车,又差点说出来。呜呀呀,这怕是给死人穿的殡服,没卖出去吧。


驮小穿上黑色的老款衣服,又在鬓角上插一只假花,这花也是她自己做的。这才左右照镜子,让我看。妹妹含羞涩,清秀眉目,穿老旧款肥大黑殡服,头上还有花,咦,说不出像什么。我这下可真笑了。驮小当然不知道我笑什么。她高兴,咯咯笑,小声唱眉户段子,站起来走了两圈,给我看。


门外脚步声响,踏踏踏,挺急切。窑口老木门哇呀呀一声叫。我回头看,是来福跑进来了。“哎,姐!老田寻你们着,”来福跑得喘气,“说你们俩去哪儿了,就让上磕,有事情交代。”我赶紧站起来,有事情等我们着,走吧。驮小好像没在意,连头也没回。她不慌不忙弄她的金银配饰,告诉我说,这些她是怎么做的。还有大烟袋,今天晚上,还真要吸一袋烟……来福扶着里窑的门洞,催着我们,姐,走吧。怕大家都等着呢。驮小这才收东西,和来福说,让老田等会儿也不当什么紧,“戏排这么长时间,能出什么麻达。我们就这会点时间,哥他再来就难了也。”来福不管那么多,楞呼呼拽上我就走。出了窑门,还对里面再吼一声:“姐,你快点栾务,我俩先上磕,说你就来了啊,都等着呢!”


老木门哇呀呀一声叫,我们匆匆走了。


[栾务:摆弄,弄]


那天一直忙到演出结束,注意力可是没分散。当晚还是大红火,烧酒,大肉,粉条,羊腿……,吃喝庆祝。我醉醺醺的没解下怎么过的这一夜。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大概睡觉吧。初二上午回红庄,又开始新一轮吃喝。


我当然不知道,其实那会儿驮小心里就沉沉的啊。那时间,她家亲戚正张罗着给她寻婆家,媒人来过好几次了。每次看了都满意。说是婆家就往好地方寻,大川面上还要找大户人家,这么好,这么巧的女子,不好找。驮小她心事重重,反应冷淡。要知道,大川面上的生活,可比拐沟富裕、苦轻的多啊。


一个月后驮小真的给我写下了酸曲。此刻,就在这信纸上。我没看,任由煤油灯晃动着它。


这是真的。

 

那年冬月天,我在延安大桥底下照了一片儿像


06
就这么走了


我那时真是小玩闹,玩心重,就是从儿童,一下子放到了大人的社会。没有过渡,没有成长。谁球知道该怎么变得通情达理?谁球知道该怎么成为成熟猛男?谁球知道老辣城府是怎么球一点一点练成的?最重要的是,对这些事,变成什么样的人,谁球放在心上?谁球有兴趣?谁耐烦这些事情?都和我无关。


小玩闹心理是不自知,潜意识显露的。很容易好奇,研究个什么事常常废寝忘食;很容易着迷,玩做个什么东西往往废寝忘食。一辈子沉浸在我做的事情里。


有一天,看到贺生方大叔自制三弦,哇,这可就开始了。天天看,天天找他。迷恋了也。最后大叔不弹了,让我抱走了。天天抱着三弦,琢磨,发呆,书写。你兀的要了解,贺生方大叔不可能识谱,谁知道他怎么会做三弦,谁知道他怎么会弹三弦。我一点也不关心。但是有一点很明确,不能向大叔学习。我于是把每天自己的时间都花在研究三弦上。黑地里睡觉还放把三弦放在炕上。一切要自己构建。从了解三弦的定音,到各个音的位置,把位的变化,左手指法,右手弹法,双弦的演奏……,反正一切都要靠自己。


谁知道天上掉馅饼,正好有一天陕北说书大王兼最牛B大师韩启祥来到我们村,住了两天。晚上老韩在庄里给全村老少弹三弦说书。哎呀呀,我坐在前面,看他的手,看了左手看右手。一个手指的滑音,一下子就奏出七八个音。听他的三弦,那叫震撼。我问了,他那三弦是180元钱买的啊。呜呀呀,我一年才挣几十元钱啊。我坐在最前面听韩启祥说书,不打算知道他说什么,几乎坐化在他震动三山五岳的大牛B三弦声音中,几乎陶醉在他娴熟游动自如的手法中。那个心情舒畅啊,看老韩圪捞三弦,解决了我的大问题;那个感觉好啊,就是在他的掀开他的三弦声,是进入了禅定,与外界隔绝。


我那时真是凡俗的心重,一辈子不懂浪漫,根本看不懂兰花花的心,更想不到和驮小奔到什么地方。我那时真是糊糊涂涂,对那封信不了解,也没有特别的珍视。该受责骂。我感激驮小,以后更感激。驮小站在高高的山上,倚着太阳,她透明。而我只能站在地上,看着前面很短的路,我暗淡。我像俗人一样地揣测她,拿不准信的意思。我只想等哪天驮小路过红庄,把她叫上来,我们见了面再和她好好聊,对,得好好聊聊。她有什么为难吗,夸奖她写得好。她真的可爱。


[圪捞:拨动,搅动]


谁知道几天之后,康家沟河堤又开工了。去年冬天停工,这次说是要赶在洪水发生前把堤坝修好,准备不自量力地和天地战斗。晚上老书记家墙上的广播喇叭响了,干部在里头说教,要各庄尽快派劳力去河堤工程,如何如何紧迫,如何如何重要。队里还是派我去河堤出民工。我还是背上行李,柱上棍子摇摇晃晃上脑畔山。又在康家沟当下等石匠。我这种档次的人爱去河堤,那里两三百号人,多红火,小玩闹得到极大满足。投入到和朋友们、后生们天天玩耍、打斗、跌跤、说儿话、唱酸曲、看闲书的日子里,整天高高兴兴嘻嘻哈哈。那些天我几乎没记起万庄驮小妹妹。乐不思蜀,所有满意的日子也是产生忘义人的一种途径。


四月中,北京几所大学到延安招生。河庄坪乡送了几批热血青年参加招生,消息哗啦啦传开,河堤上各位也知道了。我绝对没有这些人出色,他们可以口若悬河,脑门子冒青光,领导前头呈现出使不完的力气和精神头。我对自己是个小玩闹很清楚,所以没认为有机会能站到他们的行列里和他们竞争。可惜这些人很多都没被选上,大概他们去了就给大学老师开课,脑门子冒青光。所以多数被退下来回到老窑洞冒青光。河庄坪选送若干批去应试,结果最后还有名额,不忍浪费,通知我去试试。在城里宾馆里见到北京大学的老师,他问我什么是力学,我说肌肉紧张就产生力。他笑了,给我出了杠杆平衡的物理计算题(撬杠或者秤的制作)。我没有学过物理,但是把题正确地作出来。老师又让我讲讲道理,我讲不清,就坦率告诉他我没学过物理。他听了略停顿。一个月后我接到了入学通知到北京大学汉中分校报到。


快走了,没人管更疯得不成样子,天天都是大乐喝。直到临行前一、两天我才从河堤回到红庄。这才感觉真的要走,呀,气氛不同了。晚上我在老书记窑里坐到后半夜。庄里各家的汉们都陆陆续续过来看我,窑里夯得不透风。“新华走呀?不晓到什么年月才能见上。”“快把陕北旱烟再熏上一袋。”大家都笑着,唠唠叨叨叙说我这些年的各种糗事坏事好事。我体会到小玩闹之所以总是高兴总是胡来,必要条件是在心理上有很强的安全感。这里的山,这里的老汉,这里的朋友都那么好。我们见不到歹恶的人心,碰不到危险。他们总的合起来成为一个风、雨、冰、霜奈何不了的长者,呵护着小玩闹。使得他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该去担心,该去害怕;这里是那么安全。生病了也高兴,躺在老书记的窑里让人伺候,炕烧得暖暖的,老想把胡噜打得响点。现在走了,没有长者的庇护,哎呀,那该怎么着呢?去到个什么地方,那儿凶险吗?这就产生不安和离别的伤惋。尽量地抽旱烟,把心里的坏情绪吐出去,弥漫在窑洞里。那天大家很晚才离开老书记的窑,到后半夜我才睡。


[夯,hang3,拥挤,塞]


第二天早上,窑前来了好多乡亲。我背上简单的行李,提着贺生方大叔昨晚送给我的大三弦,那是大叔自己做的,拄了棍子,摇摇晃晃登上了垴畔山。五月明亮的阳光照在绵绵走来的黄土山上,几个乡亲的身影渐渐退到象蝼蚁那么小,还在挥手,站着不愿意回去。没有人在山坡上唱支酸曲,鸡鸣寥寥。直到我一个人站在脑畔山最高处,这才看清陕北黄烂烂的山连山,蓝洼洼的天连山,明晃晃的水连山。远处一线流云闪亮,心胸是多么广阔。


真的走了?我个自在脑畔山顶待了好久,知道很难再站到这么高观看眼前的陕北。顺着沟向后看,万庄的脑畔山躲在山连山中,多么不起眼。把心思留下了,怎么取回来?


我到北大上学后收到驮小的一封来信,她大概是从老谢那里找到我的地址。驮小说她订婚了,过年就要嫁出去了。我这次很用心地给驮小写回信,向她祝贺,说婆家地方比拐沟好,家境强,祝愿她过得好,过得舒心,健康。我没办法预感她幸福不幸福。我没办法再倾听什么,更没办法向她述说什么。我没有驮小和陕北女子那种飞蛾扑火的勇气;没有她们那样的炽烈燃烧的情感;没有她们那样的柔肠幻美的浪漫,更没有她们那样心中无己的崇高。我心里还能找到自己,还有腌臜的角落。我浅薄的意识,想着该看的书和能出风头的考试,到了北大,对数学物理着迷就像圪捞贺生方大叔的三弦那样;我浅薄的意识,甚至还想不到回到大城市的体面。而在我深深的潜意识层里,我虽不能清晰地意识,那里却充满着世俗和市侩,挣脱不开社会套住我的禁锢,飞越不过社会划在我和驮小之间的鸿沟,我毕竟走不进驮小张开的美丽胸襟和她身后幻化的超然童话。


我知道,只要写信到万庄,呼唤我的驮小,和我的妹子唱起她的酸曲,我的兰花花必定会踏破千山万水,吃尽千难万苦,流尽千行眼泪来到我的身边。


她等待的不是我发出去的信。

 

远处一线流云闪亮,心胸是多么广阔。陕北高原。王新华摄


07
后来


我再也没见过驮小。


我多次回去陕北,她已经不在万庄。


后来听老谢说驮小的父亲并不是影子,是一个非常出色、精明干练的人。他原来是庄里的主要领导。可惜他在庄里的斗争中失败了,在运动中被打下去。从此他变的不多说话,非常谨慎。没人知道这样聪明的人,心中在思想什么。我忘了问老谢驮小母亲是怎么回事。


我走后河堤还在热火朝天地修建。设计者看中了大川里夏日汹涌粘稠的黄稠汤。他们准备在发山洪时将黄稠汤围在河堤中,将黄土沉积下来,形成千亩良田。可惜他们低估了陕北水土流失的发展速度。山洪一年比一年大,河神号令着洪水经过康家沟大川,黄稠汤已经宽展数里,汹涌澎湃,浩浩荡荡。怒吼着,河堤像薄脆的土墙,被拍打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开山放炮的立崖。


 

我上去大学,几年后回延安,在城里见到来福。他欢欢喜喜去当兵。我俩见面好高兴,在延安照相馆照了一篇儿像。来福是真高兴,又去当兵又见到我;我也高兴见到来福。可老有点阴影,想到驮小,总不能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地心里松弛。来福才不管呢,他笑开了心,没把驮小上心


我上学走后,北京青年陆续离开陕北。老谢还在。他后来去教书,当先生,教那些非常可爱的小娃娃。每次看到他和娃娃们的照片,万般叹息。都要把太阳撕成片,分给娃娃们,用他们的小手悬在窑洞教室中,挂在头顶上。


老谢和这些可爱的学生娃娃。这张照片和我们的故事关系不大。我就是特喜欢,因为我没有驮小的照片,当年驮小也是这样的陕北娃娃。在这样的教室里学会写字,那不流畅的书写。照片中最小的妹妹瘦得轻轻的,乖乖的让人心痛。比起城里扭曲而做作的学生,比起城里老奸巨猾的鸡贼,他们的善良、洁净几乎就是他们的一切。你看看就知道,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什么。什么都有的人很多,确实富有,独少善良和洁净。活在这块老得牙都掉了的黄土地上,他们也是共和国的权利人。咳,让更多的阳光洒给他们吧


老谢后来看过驮小热烈的伤切的信。多年之后他想起来还龇牙咧嘴地感慨,口称:“绝好的散文;赤心如火;火热的文字;不顾一切;赤裸裸的真实;热烈和伤凉合璧;灿烂的花和枯枝败叶纠缠;这就是陕北女子;让我们终于看到了,相信了,明了了只有在这块土地上,才能生长出光芒刺眼的陕北民歌。只有这块土地。”老谢提醒我:“你同时要看到她的一心挂念,要知道她写这些字的困难程度和生孩子一样。”


我没有老谢这样深奥的文采;这样深刻的见解;这样深入的感受。他说得真好。尤其脸上的表情,手上的动作像铁一样证明这是真的。可惜当时我玩闹心重;可怜我没认识到它的珍贵。直到今天,我刚能懂得驮小。


纯朴、善良、实诚这些词被人用得贫了,使得烂了,显得假了。谁见过这样的人?从何说起理解其意呢?和陕北父老兄弟姐妹生在一起,他们就是这些词语。所以对此你能得到和常人不一样的真切的理解。


《冻冰》还有两段歌词是:


九月里荞麦哟揽成拢,十月里柿子哟满街红,满街红来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你等一等我,你等一等我。

十一月清水冻成冰,腊月里年货摆出城,摆出城来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你等一等我,你等一等我。


《冻冰》在整个西北都可以见到它的变体,秦州鞭子舞,《割麦调》《十二月歌》等等。美丽的《冻冰》是成百成千陕北民歌中的一首;可爱的驮小,是千千万万陕北女子中的一个。


你融在清澈的高天之中,也变成透亮;你心里的那些肮脏,是那样的显眼。


Om Ah Hoon。


二二
2008年11月11日
星期二 00:12:13
2009年03月13日
星期五 14:35
于惠新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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