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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谢侯之:小雨中的延安窑洞,是一种高级图书馆的环境

谢侯之 新三届 2021-10-30


作者简历


谢侯之,原名谢渊泓。陕北老知青,柏林工大工学博士,信息专家。


原题
延安的小雨
(外一篇)



作者:谢侯之 


北京知青。左起史砚华、王克明、王新华、谢侯之

 

我老是想起延安万庄。

 

那个黄土山沟里贫穷的小村儿。那是我年轻时插队的地方。

 

我记忆里固执地有它一个画面,那是一个它的永久的印象。

 

是春天,湿湿的,是下着小雨的小山村。

 

那时我正从山顶的小路往下走。小村儿就在脚下边。小路很滑,我得小心。虽然是白天,但天空黑黑,四面暗暗。雨下得飘渺,若有若无地成了雾气,裹了一身。这润润的雨,润润的风,沾衣欲湿,吹面不寒。小雨里的空气清清凉凉,吸进鼻子,一下子清新就钻到肺里,舒服极了。

 

先看到小村边,凹上一树白的花,一树粉红的花,在四周的昏暗中,红白的颜色嫩得鲜脆欲滴,耀人晃眼。我不知那是什么花树(以前怎么没有看见过?)。树干树枝都淋得湿透,被雪白的花一衬(是梨花吗?),枝干格外的黑,像墨色。

 

这树是画出来的。谁用了浓墨湿墨,勾了这粗细枝条,线条疏落苍劲。又饱蘸重彩,染了这大团大团的花,花色肥浓。树旁是一孔颓塌的土窑,几根窗棱,没有门板,没有窗纸。那时我想,国画就是因为了这种景致,给悟出来的。

 

那是我第一次惊讶极了的印象,没想到这贫穷的小山村会有这么漂亮。

 

是因了小雨的缘故吗?

 

山里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计钟点,不分寒暑。我们也天天随了农人到山上干活。在这个农人世界,没有周末,也没有节假。但一下小雨,山上路滑,队里就不出工了,我们便可以待在窑洞里歇下了。

 

小雨天是我们的假日,我们的周末。山里的小雨让人快乐。小雨时四周潮乎乎的,地里就长出一种菌类,无根无茎,东一簇西一簇,黑黑的。老乡叫它“地软儿”。样子有点儿像木耳,但它不是长在木头上,而是长在土里,我觉得应该叫它土耳才对。

 

总有贫穷家的婆姨女子不歇息,冒了雨到地里去掏苦菜。晚间在村口路上,会碰上个地里掏苦菜回来的婆姨女子,望你手里塞上一把地软儿,说:“叫拿上吃去。”

 

拌地软儿,那是好菜,放些酸菜缸里的酸浆汁水,很下饭。如果能加上点儿辣子,那就更开胃了。

 

地里还长一种细细的小葱,野生的。葱叶绿绿的,葱茎白白的,有辛香,很好吃。娃娃女子们都帮我们在地里找。

 

还有一种鬼子姜,黄黄的块茎,喜欢潮湿。生命力很强,不用人管,自己长。一挖一长串。洗净了,丢到酸菜缸里。要吃就伸了手到酸菜水里去捞。捞出来的鬼子姜脆脆的酸酸的,很爽口。

 

做饭时,雨打湿了柴垛,燃不起火,窑洞里满是烟。白浓的烟里带了水气的味道。你可能会觉得奇怪,烟的气味会使我兴奋,我说的是用湿木柴燃起来的烟。闻到湿湿的烟味儿,我知道快要开饭了,肚子里有一种急切的愉悦。


前排左起:万庄书记王振韩,长征老红军李富贵;后排左起:史简华,谢侯之

 

下雨时天暗下来了。土窑洞没有窗子,黑得很。我们就都挤坐在门口,把门开着,借了外面雨雾的光亮看书。

 

冬天下雪时也没有活儿。也坐在窑门口,把门开了看书。窑里没有火,太冷了。大家就把所有能穿的,大衣毛衣绒衣甚至毯子被子,都裹上身,包成一个大包,挤坐在门坎看书。翻篇儿的时候得把手伸出来。看得久了,老得翻篇儿,把手指冻出淡红,得把手放到嘴上呵气。

 

下小雨的时候四周非常静,适合看书。是一种高级图书馆的环境。我们坐在那里,可以长时间静静地读,是润物细无声的享受,感觉好极了。

 

安静的雨中能听到高高山顶。有拦羊的(陕北话:放羊人)在呐喊,很清晰很响亮。呐喊声很特别:“嘿……起啾”,“嘿”字声儿拉得很长,“起啾”两字非常短促。

 

那时弄到点儿书不容易。大家找到什么看什么。中国的外国的,古的今的,文艺政治科技哲学艺术,什么都看,饥不择食。书都是地下流传,几个村儿之间知青搞到书互相通报交换。

 

好书留在记忆里的印象格外深。有一回我搞到了一本《热爱生命》,杰克·伦敦的。小本简装,四角毛了边。我把它一口气读完,被感动了。这时老褚来了。我要他坐下,强把《热爱生命》给他从头大声朗读到尾。

 

老褚是来支延的北京干部,原来是北京实验二小的校长,一个高尚的文化人。他静静坐在炕沿上听我的激情朗读,静静听我傻乎乎地发议论说感想。笑眯眯看着这后生,并不打断。

 

在那个禁书的年代,老褚是我遇到的年轻人的最好知音。我想念老褚,也想念那个愉快的下午。我们就是那时在窑洞里,遇见莱蒙托夫,雨果,巴尔扎克什么的一堆腕儿。读到过浮士德,红与黑,当代英雄一堆书。那全部都是毒草。我们那里居然还流传过一批争议书。苏联的《你到底要什么》《州委书记》《叶尓绍夫兄弟》、禁书《苦果》(里面有王蒙的《组织部来的年轻人》)。

 

记得还传了本《美国农业考察记》,苏联农业代表团写的,他们去美国看农业。不知谁家高干,弄来了这本邪书,让我们见到了美国现代农业。里面大批实例。普遍现象是:一普通农户,丈夫老婆儿子三人,不雇人。全套大机械。百公顷土地。不种粮食只种饲料,苜蓿或青玉米。种饲料是给牛给火鸡。养千头肉牛奶牛万只火鸡,挤奶自动化,奶品公司来收。按成份划分,这是自耕农啊。自耕农比陕北地主不知富了多少。头一次得这知识。把大家给看傻了。觉得人生最惨是跑陕北来当地主。

 

这书内部读物,只给高层干部,禁止对外百姓。有些书不知是谁偷拿图书馆的。书上有公家章子。反正不管什么书,都受欢迎,都在传。


1971年延河边。左起王新华、史砚华、王克明、任佶

 

大山深处,读书活动很火。要不然就唱歌,大家全体一块儿吼,有时还锯小提琴。那是窑洞里的卡拉OK。我们那时藏有一本《外国名歌200首》,小本简装。我们拿着那本书,一首首地看着谱子唱,从里面找好听的歌,像是在淘宝。我们唱《重归苏莲托》,唱《星星索》,唱《阿芒的咏叹调》。

 

最喜欢的是俄国民歌。俄国民歌总结束在低音“拉”上,那样音色弄得悲凉。让人想象到的画面是落日的黄昏,孤独的秋水,无人的荒野。它的茫茫大草原,它的伏尔加纤夫,它的三套车,带着俄罗斯民族深厚的忧伤,滋养了一代插青。

 

这民族也多难。苦情不少。那时候看高尔基的书,感到那儿怎么坏人那么多,真是糟糕。忧郁的调子挺适合知青。尤其冬月,茫茫一片白雪秃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见不到一个能动的东西。荒凉得像是给抛到了天涯的外面。于是悲从中来,“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的歌声油然而起,发自心底,酸酸的,非常过瘾。

 

有一次在公社开知青会。晚上听到隔壁窑里两个高中女生唱《小路》。她们唱二部和声。低音女生声音挺宽挺厚,衬得高音很轻很柔。高音干净地浮出来,飘在低音上头。两个人合得好极了。把我们一堆初中男生听傻了。在那个静静的月光之夜,那是天使们的重唱。后来我们回去大唱《小路》,而且唱二部。当然没人家唱得好。最后连我们村的生产小队长,那个喜欢新潮的陕北后生,晃荡着挑了水桶到井沟打水,嘴里大声唱的竟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那两位女士合唱《小路》,后来又听过。却没有那夜听的感觉那么好了。这是奇怪事情。人感官生的感受,带的有环境因素。

 

我们窑有好几把提琴。大家都不会拉。只能拉开塞,而且永远是第一句:“米馊米斗,西来西叟”。我当时有把琴,是文革家中被抄,劫后的幸存物。那琴很是可疑。背板整板,不见中拼线。虎皮横纹。掐边。乌木指扳。箱底看不到商标符号。具备了名琴的一切特征,就是不具备名琴的音色。声音哑的像个老巫婆。

 

有人说得找高人调一下音柱,才能重现它的音色。但我们大家都不会。它的弓子是最沉的,大家都争着用,而把琴丢在一边。那琴后来怎么没影儿的,已经记不得了。大体人的福薄,承受不起。家里早年间的好东西跟我没缘分,跟着跟着就都跟丢了。

 

我在最不容易找到书的年代,读了一生中读的大部分闲书杂书。那些书大多都是在那细润的小雨中读完的。后来一遇到下小雨,我就起来一种小雨的心境,想要看书。


多少年过去了,我仍然时时回忆起山里的那段日子,想念起那段日子里的小雨。

 

05.2006.Berlin


1976年延安桥儿沟,延安农机厂。左起:孙大立、史砚华、宋文汉、谢侯之


 

外一篇
想起大山深处



作者:谢侯之


 

你最好是在傍晚赶回椿树峁。
 
那时你会是在黄昏登上万庄脑畔山的山顶。你眼前空阔。心头忽然没有压抑。站在山顶,许许多多的山头,向着四面八方,在匆匆离你远去。
 
那个夏季里的某段时光,那里几乎每晚都看见晚霞。西边粉红的天幕,蒙一层薄纱般的金辉,丝光闪闪,异常柔和。这使得云霓华贵,绚烂得像在宫廷。你满眼金红,身价尊贵,置身在豪华的空中。
 
我每逢这时,耳中会有歌声。像是儿时存于脑海中的胡乐。伴歌声响起来的,是长箫是木管,是胡笳,音色沙哑苍凉,最宜黄昏落日。
 
很小时候,有看印度皮影的记忆。怎么会看上的,在哪儿看上的,什么内容,都早已忘得光光。只记得些影像。那个皮影人物,挂大串璎珞,遍身镂空雕刻的花纹,纹路奇异陌生。儿时只懵懂知道,那人要走了。现在想来,似是要黜放流亡,要背井离乡。离别时刻,皮影大布上红光满天,云蒸霞蔚。幕后女生齐声吟唱,歌声旖旎,悲伤而悠扬。那是外乡的胡音,伴着异域的西天黄昏,伴着呜喑的箫管胡笳。
 
儿时记忆一直存了这奇怪影像。觉得有一天,我独自远行在外,归家不得。人们悲哀地和我道别,身后是旖旎的歌声。前方是完全陌生的土地。
 
而今独自一人。在这去椿树峁的山顶上,有异样感觉。似乎那是应验,看到儿时皮影中的云烟。许多次黄昏里上山,我便坐那里。望西天流霞,听那旖旎的歌声。人并不急着回村。到暮色上来,红霞褪尽,深谷泛起了青蓝,才站起身,沿了山顶弯曲的小路,向椿树峁走去。
 
陕北的山是黄土的秃山。山上一般没有树。如果长了一棵树,就很显眼,十里八里外都能看见。所以才会有消息树故事。
 
我们在大北沟的南山上干活。我们在南山上锄谷子。地里即不浇水也不施肥,谷苗稀,矮矮的不壮。草也蔫蔫,根露了出来。我想,就是不锄,它们早晚也得被晒死,跟地里那些谷苗一样。
 
那是夏季。中午。天空晃眼,天上一个白灿灿的太阳。土地晃眼,地下一片白灿灿的干土。我手执了锄头,光脚踩土。土热热的,很温暖。想着这是份享受,是书上的激情诗句:脚踏着热土。又想到大地是母亲,这温暖发自母亲的胸膛。
 
南山高,可以看得远。天上空荡荡,没有一丝的云。也不见一只飞鸟。极远处,起来一根细细的白线,斜斜着升上来。那应该是架飞机。心里便去想飞机驾驶员。第一机舱里肯定不热。第二他大概会有北冰洋汽水喝。搞不好还是冰镇的。我这才觉出来,我口渴得厉害,嘴唇的皮正在裂开。

左起:王克明、王世伟、顾卫华、王健、谢侯之、苏亦瑄、?

 
如果是在离庄子不远的山上干活,中午就回庄里吃饭。但如果是在远山,中午照例是在山上等送饭来,或打火烤身上带着的干粮。午时人们便在这山上歇息,不回村里。在夏季,山里午歇的时间会很长,下午上工的时间会很晚,一般要到3,4点钟罢。这时间只是猜想,没有钟表。那时天会凉快些。干活会有效率。可是收工会是更晚,要到天完全黑下来,要到星光快要出来时才回庄。
 
大北沟离庄子很远。我们等的送饭。拦羊的担着担子走来,两端各挂着6只饭罐子。这担子不轻。知青的饭是小米然饭,然字不知该怎么写,在陕北话里是粘的意思,然饭是一种在干饭和稀饭之间的饭。带了比干饭多的汁水,吃着它,嘴里能补些水分。下饭菜是一碟酸蔓菁丝丝,加的些切碎的辣子。
 
没有树,山上找不到一处遮荫的地方。吃罢饭,锄地的这一群人,各自寻个位置,直接躺到地上。像摊放一地晾晒的地瓜干。我看到我躺在村人中间。地瓜干被太阳暴晒,正慢慢入睡,进至昏迷。肩头胳膊渐渐晒得发红。身下是白灿灿的土地。
 
白灿灿的土地忽然连成了沙漠。那是远行的皮影人,骑了年迈的骆驼。身后是旖旎的歌声。烈日在皮影大布上白炽般地亮,带了多彩的光轮。骆驼在沙坡坠下极长的影子。影子孤单,踽踽地走着,没有目的地,所以不能到达彼岸。水纹般的沙漠十分光滑。羊角胡笳悠扬地响起来,声音像一缕青烟,袅袅地在高处抖散。
 
听到嗡嗡的说话,人把眼睁开。脑中意象没了踪影。发现全身湿透,上下一身的大汗。鼻喉通透,清醒一直贯通到脑顶,神清气爽,人浑身轻快,舒服无比。
 
抬头看太阳已经西移,气候凉下来许多。坐起来,见周围人都已坐起。男人正吃着烟锅。从庄里赶来只出下午半天工的婆姨们在拼命说话,一群雀子似的叽叽喳喳。
 
整个夏季的锄地,几乎都是在远山上。我们都是太阳下暴晒着午睡。想来这烈日下睡地上的大晒大烤,每天来个三两小时,于健康该十分有益。应该推荐给现代人。但我知道,现代人会吓得惊叫,说这肯定会弄出皮肤癌。现代人被文明娇嫩,已经不能活着进入古代。而山上的我们,则已经幻化为久远的古人。看看胳膊通红,我知道我的脸应该更红,大概是一只煮熟的龙虾。
 
这时听到队长呐喊,叫上工:“则都站起身,漾打(方言:干活)去来。”这时听到人们锄头碰撞的声响。
 
冬季来了,庄户人就闲下了。接下来遇到个过年,再苦的日子,庄里不论谁个,都享到些人生的美好时光。

1972年知青们在延安河庄坪河堤工地出民工。左起:许小年、王新华、樊钟哲、谢侯之、王克明、索祥云、顾卫华

 
临近年节时候,早上起来,山石硬硬地冻着。沟壑墚峁一片呆滞的土色,树柴皆是稀疏的干枝,再没有别的颜色。但是庄子里白烟烧起来了。白烟冉冉地扭着,浓浓的大团,并不散开。周遭土色于是变得生动。几个女子,穿了鲜红的袄,唧唧咯咯笑着,往上院跑。上院里,咿咿呜呜响起来了郿鄠戏。
 
我们在上院里,和女子后生们排练郿鄠。知青有我和简华,又主动跑来黑庄的知青王二。这王二能吹,且会拉,凑红火加进来热闹好耍。皆因万庄有个田启华,这是乡间里的大文化人。高小文墨,能拿了毛笔到纸上写字。更兼的吹拉弹唱,西沟闻名。系乡间的浪子班头式人物。他于万庄文艺极大贡献,上蹿下跳,在庄里生拉起一班草桥人马。自己操扮各种角色,做导演做乐手做编剧做督导做总管。

这是大山出的能人,生了许多艺术细胞。他把女子们叫端坐的一排,训练动作,学习表演。见他弓着个背(他有点儿驼),于院中沉思了,走一下,立定。对了女子们,喝道:“笑,笑,笑!”众女子坐那里,皆笑,又喝叫:“哭,哭,哭!”众女子便皆作哭腔。这艺术极是专业。知青们都在一旁观看,觉得增长了知识。
 
我们便跟了学许多郿鄠调式,西北道情,采花,刚调之类,都能唱起。我和王二编剧,剧情生加些革命,捏造得甚为幼稚,荒谬不经,于情理不通。倒也是那个时代,革命剧常例。于是我们就拿来演出,倒带的几分旧日社火味道,很具文化。跟他处知青演个没完没了的当红板儿戏无涉。我和简华都来参加角色。

庄里漂亮伶俐女子做的主角,涂的脸子,穿的装扮,拿的器物。脚地里打了堆篝火。浓浓的白烟中,人皆扭动起来,咿咿呜呜,齐声唱起郿鄠调子。一旁一班乐家作势帮腔,将丝弦鼓鈸捣拨得山响。周遭看家围得满满,更有许多自外庄过来。村人兴高采烈。齐声喝彩。演的看的,皆大欢乐。无人去关注剧情。感觉中国传统农人社戏,并不以内容荒谬不通为意。
 
多少年后,有一次,在哪里忽然听到了道情郿鄠,咳呀,那调子,那咿咿呜呜,扭呀扭的调子,煞是亲切!立刻想起来那一片土色的沟峁,大团的白烟,欢乐的万庄上院,女子们鲜红的袄。
 
有次曾跟父亲说起,在陕北大山深处,和农人乡人演郿鄠戏。我还扮演了角色。父亲听了微笑,张口念来:
 

你咿咿呜呜唱起来的,

那对面山上的郿鄠戏,

你笛子你胡琴,你敲打着的拍板,

你间或响一下的锣声,

你的节奏那样简单,那样短促,

你呜呜地唱着,像哭泣。

 
这诗。问他谁的,父亲说是何其芳。父亲大学做学生时,喜欢诗,喜欢华兹华斯喜欢拜伦喜欢雪莱,也喜欢了何其芳。思想唯美,意识罗曼蒂克。当和无产阶级铁血革命相去甚远。那是三十年代末,父亲在湄潭上浙大,做什么校剧团长,不好好学习。他们演夏衍演曹禺,办篝火晚会朗诵何其芳,思想倾左向,总与当局不协,但很是小资浪漫。这诗就是他那时候背下来的,至今竟记得这般清楚,虽然差了几个字。
 
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去过椿树峁了。两年前我下到了底庄的万庄队,几乎就再没上去过。

谢侯之和他的学生娃娃们。1973年,延安河庄坪西沟枣圪台村
 
椿树峁和我一起插队的知青都走了。整个万庄大队几乎没有知青了。推荐大学,国家厂招工,区办厂县办厂招工,知青那时几乎走光。黑庄知青王二推送去了北大。那是1972年,文革后大学首次开张,凭的家庭出身,搞推荐上大学。北大聚的红官二代。于是写理想之歌,感慨重任在肩,赞颂伟大时代。万庄知青只剩了我和简华两个。我俩都出身黑了五类,没有机会。便继续呆在山沟里。
 
那天有事,要走趟椿树峁。我又是在黄昏里上了山。
 
上到山顶,前面又呈开阔。立那里良久,心里不知何往。那个傍晚,西天上又见那丝光闪闪的晚霞。更有一块块金边镶嵌的红云,飘浮其间。它令天际变得遥远。心际也变得遥远。
 
我那时看书,简华也看书。我们收工回来,各人在窑洞,给自己点起两盏油灯,看书。看到下夜。我看高数,看英文。并不为什么。希冀都是虚渺的。过程本身就是意义。我解高数的题,一道一道做。又把个英语中级二册课本读完。那时我知道,许多知青跟我一样,都在看书。那个年代,许多知青家庭打了黑色标签。失却许多常人机会。看书大概可以成为一种心中的解脱。
 
我那英文课本,讲革命领袖闹革命,中国人的革命英语。我找不到洋式儿英语书。那年头英语书难找。做知青几年,回北京时,看见展览馆办洋人讲座知识录像,讲什么宇宙。可怜还从来没听过一句洋人真正说英语呢。于是兴奋,想着自学许多英语,信心满满。就钻进去听。里面没坐几个人。大屏幕上,高个儿洋人开口,绅士学者风度。我立时晕在那里,竟是一句也听不懂。怀疑他是在说英语吗?最后垂头丧气出来,像只斗败了的鸡。
 
我去父亲那里翻找,捡得两本洋人英语书,一本《最佳英语散文及短篇小说集》,蓝本硬壳,一本《趣味天文学》,红本硬壳。皆三十年代精本书版。虽然已有残旧,但不失品相。是父亲年轻时读物。我如掘到了金矿,书揣了做宝贝。这书如何从三十年代在家中存到六十年代,这书如何在文革抄家没被抄走,都很奇怪。觉得竟像是专门在那里待我。我打开书页,看见那条前一代人年轻时走过的路。
 
回到队里,晚上在窑洞。扔掉手上的那本中式英语。灯下坐着,独自一人。读雾都里的狄更斯,读纽约街灯下的欧亨利,读密西西比河上的马克吐温。研究地球运行视角快于远星时,如何出现了远星定期回退的现象。油灯下,看到霞光里的皮影人。听到身后旖旎的歌声。我看到我行走在天涯。不知方向。我安静地知道前面都是陌生的土地。
 
那天的椿树峁山顶。那一刻,我静静坐在高山。迎了西方,脸上映了红光。那是皮影中的红霞。我看到空中落英缤纷,嗅到空中弥漫了花香。
 

12.2014.Berlin


1971年9月延安。前排左起:许小年、王克明、王新华。后排左起:苏亦瑄、顾卫华、谢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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