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侯之,原名谢渊泓。陕北老知青,柏林工大工学博士,信息专家。
谢侯之在延安插队时
一道村儿响起死声的呐喊:“喔……,……,起身咧!喔……,起身!”嗓音高尖,带的女腔。狗随了四处叫起来。这是椿树峁副队长郭凤强。夜过大半,他幽灵似地,每天黑黑就起。在各家脑畔上游走,吼叫出早工:“喔……,……,快起身!喔……,则拉起走咧!”喊叫起首的“喔”字是长的拖腔,拖到喘不过气,才吼出后面几字。因为快断气了,所以后面几字极为短促。黑夜,声腔凄厉。想到是百千年萨满的巫,在长夜中呼唤奉献。喊叫快要响起时,我会醒来。我躺着,揪心等着。叫声乍一响起,人抖一下,心惊肉跳。我们那时年轻,也就十七八岁,正是贪觉年纪。这半夜的起早,真难死了呢!4个男生躺炕上,睏得不肯醒。被窝里多暖和,大家谁都不动。这时听到副队长下到窑门前,“梆梆梆”敲那门。一边听他喊,依次点名:“哦快起些快起些!谢侯!快起。宝平!快起。郑治光隋国立!快起快起。则上工起身走吔!”人怎么穿起来的,怎么走出来的,都稀里糊涂。外面影影绰绰,感觉是聚起来一小撮人。人们没有醒透,没听见有拉话。副队长顾自头前走了,后面人跟了。一撮人行在那峁子上,裹住夜色,一道道墚墚悄声走。黑麻咕咚的山路,弯绕着,地上显个白印印。我揣着手,任肩上挂着把老镢头,闭了眼睛,身子跟着走,人留在梦里边。走过许多峁,下到大沟。沟里阴森着,刮起早春料峭的风,冷透到皮肤上。山沟阴影里,周遭的黑色变得浓密,小路看不见了。腿脚在机械走动,跟了前面的背影。人还是没有清醒。下到沟底,站到梢坡。大家散开成一排,面对了黄土。开始一天的劳作。掏地。这掏地,就是公家说的开荒。一排人,将老镢齐齐高举,砍土,翻起。一排人齐齐横走一步,再砍,再翻。砍到地头,一排人齐齐上一步,反向横走,再一步一砍。动作简单。重复着砍,砍到天黑,砍到太阳落下,砍到又看不见小路。老镢举起来时候,人醒了。我一下一下砍土,砍得四下一点一点亮起。人正从黑暗中走出,景物渐渐看着明朗。忽然心动,抬头看去,极高的山峁子顶上,亮起来一抹金红。像放开一朵欢乐的烟火。霎那间山谷中光彩荡漾。太阳出来了。我真高兴,送早饭的就要到了。山里规矩,受苦的出早工。天不亮上山,饿肚干到太阳出来。有揽羊的等在村里,收了各家婆姨送的饭罐罐,担上山送饭去。这饭,是种稀稠之间的小米粘饭,粘在方言中读燃,燃的意思是粘稠。罐罐上盖个小碟碟,放上些腌酸蔓菁丝丝,是助饭好菜。我们都盼那罐早饭。人干了一早上,饿得不行。揽羊的担担在高山峁峁上出现时,披的一身红霞。那是天使的形象。看他下到沟底,看人帮他卸下饭罐。早饭来了。可以歇息吃早饭了。受苦的散坐地上,各自捧自家饭罐,吃声嘹亮。烫烫的小米燃饭,再些酸咸的丝丝,是无比的美食。吃得肚内暖暖。有了举老镢的力气。
前排左起:万庄书记王振韩,长征老红军李富贵;后排左起:史简华,谢侯之
但是小米燃饭不顶时候。掏地没掏到中午,人就饿了。掏地这活儿苦重,很容易就饿。跟了一排受苦人,一下一下不歇地砍土,到后来,饿到无力。没有人拉话,都在悄声砍土,煎熬这肚饿。再到后来,人饿得发虚,举不起老镢头来了。看日头早已过了午,想着这副队长,自己不在乎,别人可要饿死了。还不叫歇下,叫人吃饭。可恶。人饿得凶狠,容易胡想。想吃的东西。想吃过的好东西。满脑子烧肘子烧鸡烧蹄子。想到和祖父去绒线胡同吃樟茶鸭子,去同和居吃葱烧海参。想到和父亲去同春园吃松鼠鳜鱼,去萃华楼吃干炸丸子。想到淮扬馆子的狮子头,想到河南馆子的瓦块鱼。吃的记忆如此锋利,切割人的神经。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在山上,想吃想得那么刻骨,把味道记忆咀嚼得那么精致。这时候副队长在吩咐马三儿:“去,给咱拾揽柴来。”那马三儿是个猴后生,听这话,立刻扔了老镢头,跑了。大家都饿,都回头看他。过一刻,见他弄来些柴草细枝,堆地上。用个火镰去燃绒草,又屁股撅了,用嘴去吹。见白烟冒出来,副队长便叫说:“则停下歇息,都吃饭来。”大家扔了老镢头,去围火边坐定。各自怀里掏干粮。知青们掏出的是玉米发面圆饼子,一人有一块。做饭的知青不会用碱,饼子酵得发酸。这是净粮食,掏出来,金黄灿灿。老乡全都羡慕地看着赞着:“唉,好东西呀!吃净粮食了!”老乡掏出的是掺了麸糠的饼子,疙里疙瘩,很粗。各自饼子竖火前,寻根细树枝枝后面支住,立那里受火。烤一阵黄了,换一面再烤。焦香味儿一飘起来,人人迫不及待。这块干粮,没菜没油盐,吃得香甜,赛过所有饭馆的吃食。男生一块饼子没吃似的就下了肚。副队长不在火边。我们顾吃饼子,没人去注意他。大家吃停当,队长老吕挠了烟锅点起了旱烟,看副队长夹了一抱柴草,走到火边来了,说是:“嘿,揽些个柴棍棍,回去好烧火。”我记有次问他:“副队长,咋不来烤?你干粮呢?”副队长笑笑:“干粮吃过咧。”我后来才知道,他就没干粮吃!他家刚从榆林地落户到椿树峁。家里穷,没开春就断顿了。中午打火烤干粮,他根本就没吃的,大家吃饭他躲一边去拾柴。我们是后来青下来,他家有了野菜吃食,才给告诉的这事。它把我震到惊骇。有吃食,我们还无法支撑,饿到手腿瘫软。这副队长!一整天都在挨饿,催人天黑黑就上工,不叫歇息,直掏地再到天黑。这人物,佩服!想象不来这是什么命相,人怎么可能撑过来呢?副队长人不高,略佝偻。两条弯圈的拐子腿,是大山留的印迹。长脸,勾鼻,嘴角眼角许多刀刻的皱纹。陕北人许多都长脸,直挺带勾的鼻子,异于中原人。怀疑是入汉的匈奴契丹。副队长鼻尖上总挂一滴清涕,有亮,欲滴。怀疑他有鼻窦炎什么的。有天,几个男生跟他走路上。听他鼻孔一响,白光一道,鼻中激射而出。打地上,噗的一声,有响。看去,入土三分,一坨黄白,极有力道。我叫起来:“呃?”他不用手指,鼻子自闭一孔,将鼻涕擤出。男生们都兴奋,大佩服。凡夫不可小觑。忽然露的手段,分明剑客功夫。我们回去纷纷练习鼻孔自闭,不成功。每人将鼻涕擤得一脸。
1971年,谢侯之在延安山村椿树峁
谷雨时节,我和副队长一起去羊圈捣粪。副队长拿的老镢头,从上向下,斜了一挥,打碎土粪疙瘩。屁股扭拐,垫上一步,人扭回来,再斜抡了镢,再挥。一下一下,动作古奇古怪,像在舞蹈。我挥着镢,也学着扭了屁股,跟着打粪土块。多年后在德国看视像,有回看到印第安人跳巫。人弓身,围火绕圈。两手垂着虚着,斜挥一下,屁股扭拐,垫上一步,再斜挥,再扭。这舞蹈熟悉,想起来,这是副队长动作。让人一下错愕。想那鞑子地的杂胡北羌,想那北美的印第安,万千年两处基因留的是暗示么?他们远古同宗么?羊圈里那粪是土粪。羊圈先垫的土。放羊进去。羊子踩上面,把屎把尿。把了屎尿的湿土复被羊子踩实,结成硬硬一块。再撒土,再把屎尿,再踩实成硬地。起圈时,老镢刨起土块,打碎,捣成粪土末末。陕北黄土山,土瘠薄,缺肥力。这粪土是好肥。陕北种地,肥不施土里,这太过奢侈。粪土里要拌上种籽。耤地的吆牛扶犁,划开犁沟。后跟个拿粪的,用簸斗装了籽种拌的粪土,走一步抓一把,将籽种连粪土丢进犁沟,好叫籽种与粪土掺一处。在那片大山上,我们学了做各种农活。我干过吆牛耤地,扶犁的手须要吃住犁,贴住上一条犁沟,不叫耤下空地。干过拿粪。两手的粪土,在裤上擦过,伸手抓干粮烤吃。干的最重的活却是人扛粪送到地里。中午,正要去上山锄地。见队长老吕来,说:“嘿,要攮粪(扛粪)呢,作下的儿活。”这句意思是“摊的这遭罪的活儿”。他看了我说:“谢侯我看能成,敢去了么?”4个男知青,我个子高了点儿,工分给8分,其他男生7分半。我说:“敢了么,咋?”吕队长笑笑:“唉,苦科重咧。试一下来,看能干罢,”就对其他知青说:“再的跟婆姨们锄地走。”科就是“可”,读成平声,是表示“极端非常”的意思。队长老吕,副队长郭,会计刘学文,郭四儿,这是椿树峁全部的正式劳力,加上我,每人肩一条羊毛粗麻袋,往山上走,去攮粪。山上地边边,土粪已经堆起,是用驴驮来的。山上耕地里,隔多远见刮个土场子。爱惜那驴,人去替代驴马,把粪扛到各个场子。“椿树峁就两头驴,指着磨磨驮水。驴地里走不成,伤了腿,全村就嚎下咧,”老吕给我解释。在地边边,我们将土粪装进羊毛麻袋。麻袋瘦长,条状,铁水桶粗细,高及人肩。装粮食装粪都是这个羊毛袋。麻袋粪装满后扎紧。队长对我说:“先试一下来,不成就算逑,”又对旁人说:“都帮着给看下。”众人都围着,帮忙。那羊毛袋竖着,我遵说教,侧弯身,将后颈子抵住麻袋中央,右手抓住麻袋口子,使劲往下一搬。有人帮托起麻袋底,有人护了我的腰,一下子麻袋横架在颈子上了。沉得要命!像个横架的椽子。我两腿一弯,就要跪倒。副队长赶紧说:“则站住,用手抵住腰了。”我撒开抓麻袋的手,双手死撑住后腰,站直立了,麻袋横稳在颈子上。大家都叫“邦紧!”邦紧是“好样的”,夸赞的意思。
1969年刚到延安,丁名世、胡宝平、谢侯之、隋国利
老吕指了山上最近的一个场子,对我说:“走那个场子噢。慢慢价走,操小心,”又追了来说:“不成麻袋撂下,操心蹚(滚,读4声)下山去。”听到副队长说:“操心地里哈獩(田鼠)洞,踩下去人就蹚了。”我撑住后腰,挺直,走进耕地里。地里是虚土,身子太重,踏一步,脚陷下去。我小心换另只脚,又陷。人往下滑,腿抖,额头渗出汗来。我下力绷住腿,小心拔脚,一步陷一步,慢慢向上走,十分艰难。像是捱了一个世纪,终于撑到场子上。我一下把麻袋撂地上,人瘫坐麻袋旁。腿脚不停在抖。随手抓把黄土,心里想到的词儿是:“玩儿命。”回头去看,山上已经散开了4个一横一竖的人形,慢慢走向高处的4个场子。那些个场子,比我的要远许多。走上去的路要艰难得多。他们每个人都用手撑着后腰。想着这粪实际是土,太重了。不用手撑,腰根本直不起。这4人,都不强壮啊,椿树峁就没有强壮人哟。副队长拐子腿,郭四儿一米六几。看着他们扛这粪土,看着他们扛这生活,难啊。多少年后,我仍记着山上4个人形。那一横一竖,暗含下了象征,是个十字的符号呢。那一竖,上短下长,这是拉丁十字。唉,这幅印象至深的画面。4个拉丁十字架,在山上缓缓移动。多少年来,心中的意象怪异。烈日下晒得发白的土地,无垠的瘦骨嶙峋的土地。4个十字架,缓缓走向各各他地。像是一幅达利超现实的画儿。我在心中干裂,生出来对复活与重生的渴望。我后来离开了椿树峁,离开了万庄。40年了,再没有回来过。椿树峁,这个大山上9户人家的小村儿,是忘不掉的记忆。那段曾经的岁月,那块曾经的土地。不知为什么,心中总泛起无名的悲伤。2011年夏天时候,和砚华两地频繁email,商定回延安。我从柏林去,他从纽约来,我们在北京取齐。在万庄,我打问椿树峁,才知道小村荒废了。那片山上的荒野没有人烟,已经许多年。我打问椿树峁人,人多已殁去。队长老吕殁了,副队长郭凤强殁了,郭四儿殁了。时间不动声色,轻易抹去了一茬人。傍晚我上了山,去寻找椿树峁。荒野无人的椿树峁,只留下两孔残窑。草木瑟瑟,孤独着有一只碾子,黄昏里向我诉说旧日。过去40年了,这旧物犹存,而那个时候的我们已经不复存在,消失得没了影子。寂静无语的晚风中,我站在知青窑的脑畔上。脑畔很高,下到窑院的路,长满密密的枣棵荆条,带了尖长的大刺,封住去路。我下不到窑洞小院里了。探头看到下面,黑洞洞两孔没了门窗的土窑,是我们当年住过的地方。在这里,我们听副队长出早工的呐喊。呐喊悠长飘荡了千年。眼前浮起插队岁月,觉着轻烟缥缈,像一个荒诞不经的梦。(注:绒线胡同:北京四川饭店所在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对四川饭店的代称。)
1976年延安桥儿沟,延安农机厂。左起:孙大立、史砚华、宋文汉、谢侯之
作者:谢侯之
南山顶地头上圪蹴了一洼汉子。已经生了好一大阵儿了,谁也不愿往起站。周遭散躺着吃烟的汉们。看得见烟锅里一红一亮的火星。没人拉话。只听到四周秋虫“啾啾”地叫。头顶上满是星星,密密麻麻,夜空里银烂成一片。夜风凉凉地吹过来。真舒服!这是麦收季节。白天,全村老少都在割麦,叫毒毒的大太阳暴晒了一整天。割下的麦子并不背,四把一捆,堆在山上各处。单等晚上凉些,男人下夜工,上山把麦子背到山顶场上。吃罢晚饭,听队长满庄子死声吼叫。男人们从各个土窑洞里钻出来,肩上撂了背绳垫背,慢慢向山上摇。山路上一溜无声的人形,黑黢黢的。高高矮矮,觉着像一道移动着的残墙。此刻地头,队长把口烟抽完,将个烂鞋翻转,把个烟锅在鞋底子上磕。临完,向再的发话,说教道:“唉,谁怨咱嫁个大毬汉来。今夜不捱这一下,得过去啦?”这番话道理透彻哲理深刻,叫我犹记至今。队长边说,抓了地上的背绳垫背,顾自爬起身来。他将勾子掉转,谁也不看,弓着背向地里走。听到他的呐喊:“则都拉起站!噢……动弹咧!”“噢……”拉着尾音,“动弹咧”三个字短促,因而有力。地上的这一摊受苦汉,白天割麦,把人熬结实了。现在又跟了这呐喊,那是人命数里的召唤,挣扎着爬起身,悄悄价往上面走。陕北都是山,不用担,全靠背。上山一条背绳,当间套个木头绳圈。把谷子麦子糜子柴棍烂草,什么都往回背。整背子有讲究。整好了,背得多,行走不吃力。整不好,背子会很重,走得很累,甚至散了背子。我那时插队已经一年多了。活计会了不少。整得一手好背子。人群散到山梁,各自分开,向地里撂各处的麦捆蹦去。简华和我,还几个后生,那阵儿心气儿高,奔远处的麦捆跑。我跳到深深的底洼。那儿土湿,麦子壮,杆儿都是绿色。整起来好大一背,死沉。我直背靠着麦捆,放垫背垫住,将左右肩勒到绳里,两手拉紧绳头。脚抵住地,身子反弓,狠命猛地向前一蹶,喝声“起!”脸憋红,脖子青筋暴跳,背子起来了。就觉腿肚子打颤。忙垫两步,死死站稳。忽然想到压在人民头上三座大山。大概也得这么死沉。我吐口气,小心稳了腿脚,低低地弯着腰,蹬实了麦地的松土,不叫滑了步子。吃力地往山顶上的小路上摇。小路上的土是硬土,脚地可以踏死。一上小路,人心便踏实。我站定了,人弯低了身,驮稳背子,手挣出来推正眼镜。拽开步子,竟小跑起来。跑到了山顶场上,大家还都没到,只上来三两个精壮后生子。我们撂了背子,在场地上摊着,歇了等。要大家差不多到齐,再起身去背第二趟。那会儿年轻啊。舍得气力。挣一回小命,去换着歇老半天。所以我甚至有几分喜欢背背子这活计。我不喜欢的活儿是掏地。就是拿了老镢头砍土翻土,文明话叫做“开荒”。那是第一年,我们刚下来,粮食不够吃。赶上的活计就是掏地。我第一次见识到饿的滋味。所以对它印象很坏。掏地是在刚开春,我还在椿树峁。青没下来,是山里人最苦的时候。没有野菜瓜豆补充粮食不足。只好硬撑。我们那时每天都饿。知青灶上一人一块发酵玉米馍,两口就进了肚,跟没吃似的。我们去掏地,没干半晌,肚子就饿塌了。到后来,人饿得要瘫了的感觉。胳膊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儿力气。每次举老鐝,都得拼了命,才举得半高。肚子哆嗦,腿也哆嗦,一跳一跳的。捱到收工的时候,脚像踩了棉花。拖着老镢,感到走不到家了。就在路边坐下来喘。
1971年,左起王克明、王世伟、顾卫华、王健、谢侯之、苏亦瑄、?
椿树峁副队长刚从榆林地落户到延安,家里穷得再啥没有。开春时到了断顿光景。每天天不亮他呐喊人上工。掏地时一下不歇,镢举得老高,吃劲砍土。撺得我们鸡飞狗跳,不停地干,熬得要死要活。有时我甚至生出几分怨恨。每次中午打火烤干粮,他都走开,说是去拾揽些柴来。他是根本没有干粮吃啊!唉,佩服!天生就个陕北受苦汉,一辈子真能死受。我是后来才发现这事儿。那是青上来了。晚上去他家。全家黑着灯,坐院儿里喝菜汤。“这阵儿,可好活下咧,”他笑嘻嘻地:“掏地那阵儿啥,中午什么没有价,满没个吃上咧。”我惊骇:“啊?!”他坦然:“再你咋介?”他挺满足:“管毬什么,有口吃上的就好,AO!”AO是去声。用在这里,相当于“是吧?”有央人附和同意的意思。这一片穷山庄子,公社年年都要配给救济粮。钱是没有的。救济粮不够人往饱吃。家家常年都得掺麸糠搭野菜过日子,不敢吃“净粮食”。过了开春,好多了,青下来了。夏季里,家家碗里整天都是菜。种的青菜,挖的野菜,搂的绿叶,煮的草根。屎拉出来也与别处不同,不是黄的,竟是盈盈碧绿。站起来回头一看,地上像堆了一团成色极高的翡翠。很干净,没有脏的感觉。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屎。夏天,队长带了人,整天山上就是个锄地。山太多,全都撒过一遍种籽,根本锄不过来。许多山地队里就种卫生田。没有肥,就不上肥。没有水,就不浇水。锄不过来,就不锄。人们心平气和,逆来顺受。等老天看着给口儿收成。要是旱到土地龟裂,就求上些雨。要是雨不来,胡捣着再求求看。不灵,也就没法。求雨偷着求,不敢叫公社干部和知青们知道。秋季里,我们去割谷子。谷子稀稀拉拉,东一棵西一棵,相隔的一米,垂头丧气地站着。我抓了谷子的弯脖儿,镰刀下垂,贴着杆儿,往上一提,将谷子割下来。然后向旁边跨一大步,找第二颗谷子。一大块山地,也就割出个几堆谷背背。我看了队长,说:“今年谷子怎么这不好?”队长眯了个眼:“你没见旱的,没雨,不长毬。”我说:“那粮要不够了。”队长笑笑:“嗨,粮不够,饿肚么。受苦人,咋都是个受来。”记得有一年看到队里的荞麦地。荞麦细得像头发丝儿,杆儿比小手指还短。长得密,把成片儿的山染成红色。大家站到地头,看那荞麦。队长掐了根荞麦,看了说:“唉,它狗儿的。一点颗子没有价。撂光光价。”我问:“这荞麦收不成了吧?”张怀富裂开没牙的嘴:“嗨,收不成,撂毬啦。”张文成老汉心痛说:“好荞麦种籽来了。”队长点头,说:“是个撂。”看了我,笑着说:“侯子哎!荞麦饸饹荞麦馍,则是吃不上咧。嚎了吧?”其他人都附和:“是个撂。”没再的话。收工路上,我不甘心,又说荞麦:“多可惜呀。”大家就寻些道理:“没雨水来咧。”“没肥么。”“一遍没锄么。”我开始说:“那么一大山,好多石粮食哎。当初咱们要是……”大家都笑:“老天不叫给吃么。不撂咋介?”这人生,道理直白浅显。老天不叫给,再能咋介?娃,得认下,这是命唉。公社下来干部,讲给队里说:要大干,要改变面貌哩。队里听话答应。宣布成立个基建队,安排上些老汉婆姨女子弱劳力,再打发上知青。叫去修梯田,去打坝。干部来了好检查。
1971年9月延安。前排左起许小年、王克明、王新华;后排左起苏亦瑄、顾卫华、谢侯之
椿树峁的早上,我和郭大爷几个扛个锨,被派去修梯田。那梯田弯弯绕绕,已经修了一架山了。平展展的面,磅的光光的墙,好看。来人检查很受看,壮观。我们刮浮土,挖生土,磅墙面。忙累一老气。歇下的时候,老汉挠起个烟锅子,一口烟抽美气了,就跟我胡说开了:“唉,干部们瞎毬乱咧。生土挖出来,长个毬。”我说:“呃?不是把浮土刮开又盖上去了吗?”老汉说:“那土能有个根底?”用烟锅指了旁边修好的梯田:“那田你没看?庄稼就不长。原先那山还收两石颗子来咧,尔刻一颗也没有价。”我惊讶:“那不长庄稼,修它干啥?”老汉不急不恼:“人家叫修,则修。”其他几个,吃着烟,也都不急不恼,附和着说:“不修,上面Ceng呀。”Ceng是陕北特有的词儿,含了“整人,惩罚人”的意思。我着急了,说:“那我们不白干了吗?把地也给闹坏了。”郭老汉收拾着烟锅,一满没个脾气:“闹坏闹坏么。”他爬起来,招呼大家干活:“哎,则再扎舞个一阵儿价,好回!”修梯田伤土皮,庄稼不长,大家不喜欢,可照样修。跟修梯田不同,打坝大家喜欢。山沟沟出口处,打上个土坝。一层一层用土夯实。闸住沟口。这就是坝。雨水下来时,山水带了泥土裹着柴草粪沫顺山沟冲下来。被这坝挡住。淤在那里。水渗干了,就成了坝地。这坝地好哎,有水分,有肥粪。庄稼一满好长!有年我们去椿树峁的一个坝地收秋。那儿种的糜子,长有一人半高!汉子婆姨老汉老婆儿,都扑上去割糜子,欢跳喊叫,真快乐呀。郭大爷抱着一大捆糜子,眉眼笑得歪了:“都叫像这号地就好咧,大人娃娃一年都敢吃饱!”而今,我还记着郭大爷那张汗津津的脸,在大太阳晒下放了光,笑得油亮。唉,庄户人难得个吃饱。遇上了这好的庄稼,人生的欢乐叫人心感动。“大人娃娃都敢吃饱!”这该是个咋美的梦哟!这块古老的黄土高原!那山梁,那沟水。庄稼不易长,长人。那苦的日子,婆姨们却鲜活,好生养。庄里撂一脚地爬的耍的猴娃碎娃。一茬人苦受够了。一茬人又生出来。滔滔不绝。当年的那一群知青,头一次见到这陕北,见到这苦情的日子,才知道还有这遭罪的人生。真正让知青震撼的,是这群躯壳中候着的魂灵。这是钉在这黄土峁子上的魂儿。再咋的苦情,咋的遭罪,都平静着,麻木着,并无嚎叫不甘,认下,受下,顺了死生,随了命定。你暗中感受到那种承受苦难的能量。那能量极其巨大,无底得叫我恐惧。早上很早很早,我随了这群受苦人起身上山。天还黑黑的呢。小路在黑暗中隐隐显出来形状,弯弯曲曲,伸向山顶。上到山顶,天光亮开来。看山都矮下了。天空这时显出广大,淡淡价透出粉彩。而后,哗地一响。一霎那,红光劲射。天地唱响了颂歌。无数的黄土山包,都光秃秃价,像无数浑圆的和尚光头,被红光抚摸,全都红亮起来。这一刻,我立在山顶,脸上也映了红亮。这是大自然的庄严法会。群山在天地间顶礼膜拜。眼睛里那一片辉煌的红霞,是回荡千年的长号,吹响的是对死生苦难的礼赞。Oh!我的黄土高原!观音,说的是你用眼睛听到了那片永恒的颂赞。2009.05.北京
延安河庄坪公社知青
插队40周年纪念
方言:
已经生了好一大阵儿了:已经歇了好半天了
拉话:讲话,说话
再的:其他人
则都拉起站:都站起来,则:虚词,无义
动弹:干活儿
熬:累
净粮食:纯粮食,不掺麸糠
一点颗子没有价:棵子,指庄稼的果实
尔刻:现在
则再扎舞个一阵儿价,好回:再混着干上个一阵儿,好收工回家
左起许小年、王新华、谢侯之、王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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