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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王新华:野草,黄土高坡的岁月留痕

王新华 新三届 2021-10-30


作者简历


王新华,儿时在北京,插队在陕北。入学北大,中科院博士。1989年移居新加坡、美国加州,后回国内。爱科学、音乐和文学,随心而做。心求智慧,见天际晨曦。2018年6月21日因病去世。


原题

野  草




作者 :王新华


写在前面:今天,是陕北老知青王新华博士逝世三周年的忌日,我们转载王新华先生的一篇旧文,以志缅怀。


陈赖赖像。咳,赖赖一辈子恐怕也没照过个像。更没有彩照了。我用电脑给他画了几张像,按我的印象这张比较像了。赖赖想不到吧,你有了电脑画像,还要把你放在网络上去,有什么感慨呀?如今,咳,你可以放心,尽情的说了

    
陈赖赖死下(hà)了。

展溜溜价(jiè)死下了。
    
后半晌打歇,米如怀老汉圪蹴(gě jiú 蹲)在土峁子上,款款地把烟锅里的火磕在鞋窠里,入给李正华老汉,宣传了这个消息。婆姨们趁着打歇,忙着做手上的针线,喳喳着。汉们有的仰下,嚼着草,或圪蹴着吃旱烟,再就背转身放水。
    
李正华抽着了烟,鞋又入给米如怀,鼻子胡子都冒烟,厉声咳嗽:“那(ně,第三人称代词,即他,她,它)可老结实了,六十七了。”
    
此外,没人说个甚。
    
末了,米如怀扯下一把崖畔上的草,擦擦手,说了声:“今儿黑地(夜晚,黑夜)把那发送了,兹(语助词)是再不受苦(劳作)了。唉!都往起站,受苦来!”
   
一阵镢头家伙的响声,骨头节子咯嘣嘣的响声,人们努下力站起干活。
    
那崖畔上的草,被早起的霜打重了,死颜打挂,和人一样,不旺。

秋后,陕北山沟子里,就顶个冬月天。黑得早,才将把碗一撂,外起(外面)忽拉拉价黑实了。黑庄知青窑里点了盏油灯,扑啪啪价响。油灯里半截子油半截子水,故而作响;捻子短探不上油,故而倒水。我瞪着两眼,满街地找拾烟屁,而后圪蹴在灶火旁,格捞(搅动)火往起点这支“卷烟”。
    
门吱的一声响,米如怀提个马灯进来了。伍东等几个知青正在窑掌子(窑洞深处)里兴致浓浓地念:“伶仃洋里叹伶仃……”
   
“文天祥这诗恰如描写我们……”

正在不二之境中。
    
我在门口站起来,迎着老汉:“咋价?”
   
“新华,上喀(ke去),相跟着给赖赖整拾整拾,早些发送。”
    
我现在还记得清楚,在黑庄知青中,顶数我灰,灰球球的没心眼,瓷亨亨的烂实诚。冬月天,我们那眼窑不做饭,没火,缸里的水冻成一个总的,尿盆子一个月了,黄冰蛋,和街地长在一起,睡时须高声呼喊才能钻被子,这一夜尿泡不憋炸,懒得起。
    
一日,我睡暖了,迷糊着,伍东推醒我:“嗳,哥儿们,起来把门关上,没插好,都得冻病了。”
    
我去关门,其他三个头从被子里探出来,聊着。过几天,又推醒我,叫我去关门,我不太愿意,可人家都张了口,为难。关上门,得了一句夸奖,“身材真好。”
    
来个外人,特别女生,伍东神采飞扬,像才喷下洋烟,表情、词语忽闪闪价变化,支使我做这做那,女生在跟前,任你不高兴,也不好意思呛他,尴尬得很。可我总以为伍东眼黑女生。刚来生产队第三天,雪才住,背阴一满(完全,简直)就顶个北冰洋。伍东从窑洞里钻出来,在柴草上架上五线谱,脖子下圪夹着个小提琴,对着阳面的女生窑,拉《开塞小提琴练习曲》第一课前半部的前几小节。一连三日,真坚决。阳面上硬是没球个罗曼蒂克的反应,倒招来一阵狗咬。两个半大小子,露截肚子,拖着鼻涕.听了一阵子说“这算顶球个甚,歪脖圪锯,解不开(不懂,不明白。解hài,懂,明白)。”走了。
    
第四日不圪锯了。打下盆凉水泡手。我偷眼一看,手上冻疮一满发大了,烂得像霉胡罗卜。他反倒对我说:“妈的,她们准是胡同里的。”
    
我怕他尴尬,不和他对眼。
    
我点着烟,回头望了一眼,他们似乎不曾知觉。
  
  “伶仃洋,名词。伶仃就不是名词了吧?……”
    
“宰相也似我们,落目凄凉……”
    
我和米如怀大叔走出窑,转身往崖畔下撒尿,听见窑里说:“快去女生窑玩牌。”
    
路上米如怀告诉我,收工时说下我,还有李正华、贾尚堆两个老汉今黑地整拾赖赖。

延安河庄坪乡黑庄的山峁 

    
米如怀提个马灯,晃荡晃荡朝上走。赖赖住在村边峁子(山,山头)圪崂(角落)。这阵一道庄早没了个声响。城里人怕正在炕上看电视,陕北人受苦的命,哪解下娱乐。全村只有一台收音机,是老书记的奖。一年间,上山干活,只有两件事打发熬累,一个是唱个酸曲,再就和异性调情打趣。人不知命苦,亦不怨命苦,自然,因为几十辈子就是这样。故所唱酸曲,也没有恨天怨命之词,好像崖畔上的草,死下又长,长下又死;也不花天酒地,音之靡靡,本就思谋不来甚是个豪华都市生活,只偶然问过我们,北京人成年吃白馍?不过酸曲唱得婉转、凄凉,迥旋在荒峁子上。真情切切,催人泪下。腰背弯得太久了,也直一下子,唱个高亢嘹亮的西凉道情。

我从山下走过,拦羊(放羊)的立于山崖之上,羊像断线的珍珠,撒在山麓,拦羊的披件破羊皮袄.着风一鼓,如麾而起。一曲西凉道情,明亮如劈开青天的利剑,高天淡淡的流云随曲飘逸。这是打破胸中几十代几十代的积郁、压抑,奔突而出的心声。荡腹之鸣,令人热泪夺眶。我如今还能唱西凉道情,只听过两遍,便铭记不忘。那道情,无词,只有哎嗨哎哟,起音极高,我看比斯特拉文斯基战后的作品强。我喜欢那些双四度结构的民歌。《民族音乐学研究》说,无确定作者,世代口传加工,表达真切,出自民生。
    
上山干活,受苦人间的儿话(荤话,赖话)说得红火,直指要害,博来笑声,果然驱散熬累。有时和知青也说,不过斯文得多。几个结了婚的婆姨弯腰割麦子,真累,又往死晒,到了跟前问我:“想要婆姨不?”
    
嘻嘻嘻。   

“解下婆姨朝咋个?”    

嘻嘻嘻。    

“敢个解不开,在北京一满是学生娃娃。”
    
“胡栾(胡说),北京人就不生养?”
    
看我不说话,嘻嘻声越发大了。
    
只有光棍贾尚堆敢试达着撩拨(挑逗)女生:“先(xiǎn)前年,我在黑家岭拦羊,打死那驴日的一条老狼,两颗卵子(睾丸)红愣愣价就这么大……”两手食指拇指环成鸡蛋大小,两眼盯住女生们,“就这么大。”两手向前又一送。
    
事后贾尚堆对米如怀说:“我看那些是解不开卵子是咋个。”
    
米如怀抽着烟,不以为然:“十七八大女子,胖囊囊价,不晓得咬?”

身前背后一阵坏笑,算是给这一天辛苦添了点乐。 
    
米如怀走在前边。马灯一闪闪,我两眼紧盯着下面的路,怕失足下了崖。山沟里冷风吹来,钻一裤管子,又思想就要给死赖赖收拾,便转出满身鸡皮疙瘩。这一路不近乎,上到峁顶,绕过圪梁,背阴阴里才到赖赖家。这米如怀也怪,没两句话,走得还挺快。这丁丁峁峁的瞎路!
    
米如怀是村里有名的慢汉,浑号就叫慢汉。“山高就怕慢汉摇”。上工尤其慢,七里地得走一个多钟头,又喜打趣说怪话。问起他来,告诉你:“农业社老规矩也解不下?上工,吊死鬼寻绳;下工,李闯王进城。”
    
土改时把米如怀划成上中农,而后脾气更是海来和善,眉颜(脸)上有人没人常挂个笑。倒运左眼生疾,角膜炎,常年累月淌水,红愣愣价像个烂桃子,须每几分钟用脏手揉搓。告诉他,只要一瓶氯霉素眼药水就包他好。他笑笑:“管球它,受苦人命才值几个钱!不晓有多少年了,等不得眼瞎,早到死展了。”且说且又从烂桃中挤出一股水,洗净一片片脏脸。这情景,真让人心颤。
    
我不知他是怎么个活法,见病认病,见命认命,只要死不下,来什么横,什么逆,也无哀怨,也无愤慨。天干地旱,草木为食。娃娃饿死,那就死下吧,不骂苍天。公社打坝,水到坝倾,人死工废,不骂爹娘。受苦汉好像有一组固定的穷魂酸魄。这批躯壳倒下了,又钻进下一批,任这肉体躯壳代代更换,左右蹴在躯壳中,不知老祖上哪辈子造下罪,甘心受。

有一次米如怀到知青窑中,我给他看一张大草原的明信片,连天碧野,有两匹马吃草。
    
我说“看这大草原。你是榆林人,出榆林往北,就到人家这地方上了。”
    
“鞑子这大牲口光吃不做,长得真强。”像没见这草原。

其实我也弄不明白,大草原是指这漫天价的野草,还是这些吃食野草的肥牲口。牲口生就便是为吃野草的。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老古人说下。”米如怀望着明信片发感。

这话对,我接受这教育。我家穷,没个志,生在哪熟在哪,也像烂草。伍东家是军队高干,有钱,志大,成天价目发淡光,叹人生不得志,如同筑石窑完工时合龙口的大青石用成茅坑盖粪板了。有志向知青们也讨论“人生”这种重大课题,翕动鼻孔, 挺着鸡胸,抱本《铜铁是怎样炼成的》,过了阵子,改成《静静的顿河》。批画满了。书主指着其中“母狗不愿意,公狗上不去”下面的双道杠,气得找那几个看书的人,硬是找不出谁画的。
    
公社干部在全村男人会上打着酒嗝,慷慨陈词:“学大寨,放眼全球,为救世上三分之二,那号,生活一满在水深火热里头的人……”铿锵有声,落地如金。
    
我和米如怀圪蹴在街地听讲。他对我说:“哎——我和你说,”挤挤他的红眼,“受苦汉这一辈子,活只为上下,上一张嘴,吃食;下一杆球,生养。”   

1982年回到延安黑庄,又见到米如怀大叔(左)和贾尚堆老汉(右)。1969年春我们到黑庄,时已13年矣。隔离山岳,数载未悉,而心悬之,今共旧舍,大喜往外,而痛亲衰之焉
 
胡思乱想着鸡皮疙瘩也止定了,到了赖赖的崖畔下。陈赖赖,儿子绥令,绥令婆姨,以及四个孙子生在一搭。三眼旧土窑,一眼老汉生,一眼绥令一家生,一眼仓窑,口子塌了半起。养条黑狗,正是大庄娃娃小庄狗,那狗整日不见人,凶得万恶。我俩到了崖畔下,等那条狗,刚站定,黑地里马灯照见黄牙和两盏小灯,狗把脸上的肉往后扯向耳根子,像见了八世死仇,咬个不住。
    
绥令婆姨酸声酸气走出来,看不见,光听得:“呦,上院起大叔来了,兹快进来。”
    
绥令三十几岁,灰眉塌眼,挛耳烂嘴,智商低,人称灰汉,灰绥令。娃娃见了也欺负:“夜黑地趴老婆了吗?”绥令也只是歪个脖子说声“腾远些。”
    
可绥令婆姨满俊俏,人风骚,四个娃娃一个一样,解不下谁的种种。绥令心宽不存事,自己房里不行,也不计较,反正农业社按人头分粮,养大了这些娃,还给下种子的送老不成?何况绥令婆姨里外一把手,绥令甚也插不上,一家连老汉,全靠绥令婆姨。今天因是丧事,进了窑也没拿绥令打趣,他圪蹴在街地灶火旁,嗞嗞吃旱烟,四个娃娃展溜溜睡下半炕。

贾尚堆、李正华也才将来,坐在剩下的半边炕上拉话。奇怪,除了米如怀话少了些,这窑里没个哀伤气,像没个啥事。贾尚堆口里说着,还盯住绥令婆姨。贾尚堆四十几岁,人壮实,论辈份绥令叫他叔。

绥令婆姨搂着头发,圪扭扭走过来,先递给贾尚堆一碗滚水,转身刚要圪扭,贾尚堆在她屁股沟子上扭了一把:“还是滑溜溜价。”作个评语。
    
土窑里油灯上的火跳跳,看不清表情,听见绥令婆姨嘻嘻地笑:“贾大叔你灰不灰?”
    
绥令婆姨刚嫁到黑庄时.是个俊俏的大姑娘,手又勤又巧,沾点羞涩,还不解下和男人是咋个。不敢说像城里女子那号,整日价思想找拾个死死活活相爱的白脸蛋子洋后生,咋价栾个轰轰烈烈的个人事业,想着亲亲热热吃着口,再听着几瓮麻辣辣的痒痒话。不敢那么奢侈,可多少也有点小意愿,嫁个好男人,心疼人,有个孩子有个家。陕北女子都这么想。回娘家,在自小耍的女子面前,眉颜(脸)也放放青光。不承想嫁给个灰绥令,酸眉憷眼窝,鼻涕涎水不发烧不住,哩哩栾栾整话也说个吃劲。公公爷儿俩活下一圪堆岁数,穷得球捣炕板石,这算是把人家女子这点绿豆大的梦也捣个稀烂。村里都知道,绥令地里、家里都球事(不中用,没戏)着。
    
女人们道:“她娘家也狠下心,收下钱,还管女儿死活!”
   
男人们道:“那驴日的一到了就不怕断根!(不行房)”
    
不知绥令婆姨想过死没有,反正到后来认命了,越扮越俏。好心的相好们也来助人为乐。好在陕北不算“封建”,你说人家长短,人家议论你短长,只是不好当炕抓定。
    
打歇时,贾尚堆给大伙讲过他和绥令婆姨的旧事:“汉们沾过女人,女人沾过汉们,都收不定。冬月天没球个做上的,闲生下就有思想。那黑地我直等到三星(猎户星座)端端价上了垴(顶),才披上个烂袄子到了绥令家外起。商量好留着门。我听了一老气,才款款价把门推开。绥令呼噜打得喝啦啦价响。偷婆姨又不敢点灯,我探到炕边上乱揣摸了,一把挖到个绥令嘴上,胡子鼻涕把我美美吓一跳,慌忙就往炕沿下一圪蹴,动也不敢动。绥令那是个瓷脑(棒槌),面朝转一翻散(散,语气助词),呼噜倒又喝啦啦价山响。兹又起身摸,炕边上绥令婆姨一把就把我抱定了。忙得衣裳也脱不断,直个劲地扯我了。哎——往上一趴,那就像块火炭,沾我也冻结实了……”
    
我那时一直认为绥令婆姨是个骚货、烂裱子。以前听人说骂婊子养的,其实不解。这下就恶她给贫下中农形象上抹黑。村里那些有光景的婆姨,虽然也断不下甜滋滋地偷汉子,但从不正眼看她。后来想她当根也是个正正式式的俊俏大姑娘,一个女人。不过相信没人和她讨论过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应常念咋价使个自有意思地放火放光。只知道她不回娘家,谁还想过她咋个活。如今看,她走的是陕北正经妇道,嫁鸡就随了鸡。只不过不像其他人四处立牌坊,只随绥令这灰鸡,慢慢毁灭,下辈子再寻回那粒绿豆梦吧!

插队时的王新华瘦若麻秆

    
可陕北也均匀价有那号不认命的女子。陕北女子最懂情,酸曲《走西口》《兰花花》都是顶顶真的,和哥哥的情又深又挚,真像秋后的那蓝瓦瓦无边无际的天。鸡蛋壳壳点灯不嫌哥哥贫,烧酒盅盅下米不嫌哥哥穷。不图财,不图才,图哥哥疼人。真坚决!不屈不挠,娘老子硬逼上定了婚,也断不下和哥哥野地里相好。不怕苦,不怕嘲,不怕怀孕,不怕娘老子死下心打个遍身黑青,硬是不说个软话。
    
后沟有那么个婆姨,没过门就有相好的,死死活活抬过去,两个月没个笑脸。情哥哥断不下偷偷来看妹子。送了一程又一程,到了跟上情哥哥蹦达(蹦:跑,离)得不知去向。气得那家后生脑上杠(冒)青烟,硬是把寡妇丈母箍住(强行)顶缸,每黑地里睡丈母着。后生也理壮:“我花下那驴日的千大几块,图球个甚!”
    
方圆几个公社,怕只有黑庄二队凡年一个自由恋爱的。当时老乡都说凡年是个好女子。光棍郭占武那日走城回来,和凡年相跟着,直夸了她一路:“你敢是这道沟最强的女子,正十八,中学毕业!谁敢小看?能受能写,茶饭强,针线好,身体够咋结实,敢是紧紧价,一撩拨(挑逗),火啊似……”
    
谁知凡年硬看下黑庄李富贵。那四十了,有婆姨,五个价娃,小的还吃奶着。李富贵婆姨,人称黑皮,天不怕地不怕。李富贵栾了一年,使了人情,才和那离婚。黑皮因之整日发狠吵骂,走城告状。凡年箍住要和李富贵好,凡年娘老子就差管凡年叫娘了,动员多少亲戚,说死也不成,凡年认定要和李富贵结婚。
    
队长也出动劝说,吓唬着:“说他李富贵样长得强?二十年前怕能说。你图甚?你们乱爱,不怕那婆姨吃了你!那后晌,我说她黑皮长年没和李富贵生在一搭,这阵子整天价闭定门栾球甚。我在那窗纸上挖个孔,正见那光着脊背,面对墙站着,两颗大奶憋得明胖胖价。双手扳定一颗,一攥一攥,正往墙上喷奶着,墙上漓漓价湿下一大片。撂下吃奶的娃娃,在炕上哭得死去活来。那正要李富贵好看!你敢和这号残豁黑皮斗?就说你过门,你那奶大,李富贵的娃能吃?”
    
凡年不在乎。家里要收拾凡年吧,又碍着姐夫当大队长,大小是干部,又读过书,做不下。这事栾了够两个月,软硬无方,凡年抹下心要嫁李富贵。最后大队长姐夫在村里指着凡年痛骂:“就他李富贵长着个球着!”

万般无奈,由她死活吧。凡年和李富贵结婚那日,谁都没去。吃罢晚饭,庄里的如识青年上去在李富贵窑里坐了一阵,算支持他们自由恋爱。两个大孩子端上卷烟、瓜子给我们。感动得凡年止也止不住,直个劲地掉泪。


2004年秋回延安,在黑庄李富贵窑里见到他和婆姨凡年。时他已70,多病缠身。当年英姿雄发的凡年姑娘年近60,时时在侧伺候,仍互为掌中宝 

    
陕北汉们命苦。女人就更苦,又比男人低一头。在大叔家吃饭,大婶侍候,小孙女抱柴,从不上炕,剩下甚吃甚,孙子坐在炕上,端碗抻面。
    
家里倒运,首先女人倒运。穷汉更直拿婆姨当驴样待。后沟万庄毛大,向知青老谢借了五块钱,直到快过年了也还不上。知青大都回北京乐喝去了,我和老谢回不去。我家光景不好,掏不出近百元作盘缠。老谢家里是高级知识分子,院士,爷爷当根在美国当教授,是李四光的老师。文革时吓得一家人坐定把一箱子美元直是一张张烧个光净。如今一家人四分五裂,各在一方。老谢一人在后沟万庄村最高的窑里生,托尔斯泰也撂了,孟子也撂了,黑更半夜不睡,抱定本《反杜林论》钻在被子里看。一道沟的知青窑怕顶数他的烂,门插不定,大缝糊上,小缝喘气。

那夜下大雪,吃罢饭庄里就没人走串。到半夜,一道庄像死下了,静的听得见雪往下落,只有山顶上老谢窑里有个《反杜林论》的光。老谢在灶火里入根木棒,腿把子样粗,把半个窑照得红愣愣的。一夜不敢叫灭下。外起冷得冻开石头,烂窑里倒烘烘一团暖气。这时间老谢正在下劲和杜林斗争着。嗯?耳朵听见咯吱吱踏雪声。拉耳根子竖起,又倒没了声响。才又反杜林,又听见。老谢开始并不睬,穷得腰缠一杆球,还怕贼寇咬它不成?那咯吱吱越来越近,就快到烂窑跟前了。打猛子老谢记起,这是条死路,只就通到他窑前。怕不是狼虫?畜牲不怕你骨石(骨头)穷。
   
一下子毛了:“谁~?”    

没应声。
    
刚松松耳朵,又听见咯吱吱。在窑门前了。  
 
“谁来着~?”
    
一老气没声响,那雪瓤瓤地下。  

  “谁……来着?”
    
又一老气,才听见门缝里钻进一个细细的、冻得发抖的声音“老谢。”
   
嗯?一个女人?老谢慌了,身上光着,不解咋回事,乱七八糟地说“甭管是谁,回去,回去,有事明儿……”
    
一只瑟瑟抖抖的手悄悄入进屋来,慢慢地把门推开一个角度,住下了,一个高瘦的婆姨站在大雪中向里张望。外起黑洞洞的,看不清眉颜,头上都是雪,用另一只手裹住身上的烂袄。
    
老谢把被子裹紧,往里缩,伸出一只手来,不住地摆:“快回,快回,不要进……”

婆姨进了屋,弯腰拾起地上的老镢顶住门,照着这摇摆的手,没动,在门前站定,似乎也听不清老谢吱吱呀呀栾球甚。屋里的暖气一扑,婆姨脑上的雪化了,像泪一样淌下来,满了脸蛋,这才认出是毛大的婆姨。三十岁上下,两眼不喜不悲地望着老谢。两手慢馒地垂下,裹住的烂袄松开了,露出冻得白白的胸,雪水顺着脖子淌到胸前。老谢没见过这情景,认不得这表情。这婆姨怕也冻坏了。老谢不住地哩哩栾栾,越发说不清楚。毛大婆姨慢慢地走一步,停下,又迈一步,好长时间。灶里的火舐着木头,直把她冻白的胸又烘成红的。老谢越裹越紧,就快变成个茧子了。

慌乱中杜林也失落在炕沿下,被毛大婆姨坚定地踏住。那刚才冻红的手,尔刻(现在,眼下)又变成烧红的手,还是不住地抖,伸向这“茧”,顺着脖子,捕捞(摸,胡噜)着光光的膀子,往下探……老谢再也不能作茧自缚了,下定决心,忽地跳起来,光溜榴地和毛大婆姨相对,把那双瑟瑟的手从身上掰开,将毛大婆姨一步步推到窑门前,拉开门,又推到死下般黑夜瓤瓤的大雪中。梆!老镢头将门顶住。

但事态继续相持着,直到外起最后问:“那五块钱……”

“哦……不要了!”

这才听见咯吱吱踏雪声渐渐远了。

事后老谢向我保证他还穿着个小内裤,我还是责怪他不该把这事告诉党的支书。

1972年知青们在延安河庄坪河堤工地出民工。左起:许小年、王新华、樊钟哲、谢渊泓、王克明、索祥云、顾卫华 
 
不过始终闹不精明为甚一满没听到陕北妇女激喊要解放,要人权,要和男人斗争,要捣烂几个价沉重的锁链。怕听这离间话?文化人坐在个自家里,泡好了茶,兹为她们哭。名演员也模样模样穿上没有虱虫的袄子。而后呢?黄峁子还是荒峁子。大家喜的从呻吟中得了素材,成了名。我有时寻思她们是习惯了当陌上被人和牲口践踏的草,不,一定是肚里没食,屎都断断续续,月经都闭了,还有甚多余的能量呐喊?

队里有个女知青,生下没上工。上山受苦时,照见她在家缝晒被子。第二天婆姨们说:

“还说那咋价了,女人家行月。”

“说是在学校里行月,都不出操了。”

我们村里刘殿德大哥.家里有七八个娃,大嫂菊子又怀娃了,生养前几天还跟上婆姨们在队里挣工分,娃娃养下就下炕了,没三天又做饭又洗衣裳,小娃交给大的带,竟上工了。

知青奇怪,产假总得歇一个月。

菊子摇摇头:“那还能行?受苦人婆姨耐,不比城里的洋女子,家家户户都就这么个。”

真的,没人把生养当成一生的严重大事,婆姨们也没把这当成大难关,当成向汉们撒娇,索要照顾,索要心疼,以及评价汉们和考验汉们的时机,却好像开春满地开的野花,秋后结两颗籽籽那样自然。

也许耗子和熊猫在结构上根本不同。娃娃刚养下,看家(来访者)进了门,常也不慰问产妇,顶多说一句:“养下了?快把衣胞子撂给狗吃。”
 
在绥令窑里坐下有些时光了,话也拉了,烟也吃了,街地上吐下些痰,米如怀把红桃挤好了,起身转亮马灯:“兹往起站,给赖赖穿戴喀来。”
    
四人懒散地排成一队,绥令婆姨圪扭扭走在前,抱着一套新棉衣,上面放双新布鞋。
    
赖赖的窑里点着灯,往里一走,一股阴冷气扑来,真个到了地府?没生火,炕上只有半张破席、一条毡。赖赖展展地仰在上头,像段朽木头,穿着件数不清年代的烂袄,不知当根是什么布,脚上一双解放鞋,帮子接过几次,脑前小凳上点盏油灯,黑洞洞的窑洞里,就这灯光突出了赖赖淡黄色布满圪皱的死人脸。身边是赖赖一生的用品:一床破被,两件烂衣服,一套缺块嘴子的旱烟袋。人太老了,遗物也实是旧烂不能要。陕北人六十岁以上死下就算喜事,意为活得够了,自此永不再受人间无尽艰苦之熬难,可喜。赖赖六十七了,老结实了,白喜事,自然没人悲伤,没人为他草草的一生而落泪。门没闭定,那条黑狗也探首观望。
    
四人望着这情景没话说,成了瞻仰遗容。
   
绥令婆姨将穿戴往炕上一撂,说了声:“停当了好吃面。”宛转身走了。

我有点怕,怕记住这情景,这淡黄不恼不笑的瘦脸,万一忘不下,黑地里睡不稳,咋价?下定决心吧。我按指示圪蹴在赖赖头前。李正华在下首,对面是米如怀,贾尚堆端盆凉水在米如怀下首。米如怀慢慢地给赖赖擦洗眉颜。我的目光总是转到赖赖的脸上,怎么回事!

“这胡子咋价?”我问。

“叫生着吧。”
   
稀拉拉价胡子,长得不强。这受苦汉身上没一件强的,一死下,和垃圾差不多。我用手托着赖赖的头。我倒是常给人剃头,但头一回托这种冰凉的人脑。这头发生长在冷脑上,用手摸,真不自然。米如怀一揩他的脸,松脑皮在头上来回挪动,感觉真糟。
    
米如怀就揩就和赖赖拉话:“唉,都就这么个,迟早得走。你了,你先喀,活着你也受,儿孙也嫌。你脑水不灵,一辈子也没做过个瞎事、黑心事,就是灰的蹦去当还乡团,就顶给胡宗南脑(扛)枪。精种子谁去了?你看李正华,给共产党当游击队长,也是脑枪。唉,几十年话也没有,活得悄悄价,眼往定一闭,后天来,儿孙也记不得你了。”

李正华也不断插话进来:“好老汉来着,婆姨死得早。”

“养下个灰儿子,一辈子没享福。”
  
 “也不争也不要,给甚吃甚,给甚穿甚。”
   
“肉也没好好吃过。转世投个大地方,吃驴日的几石好白面。”
   
这信口栾出的悼词一直继续。
    
游击队长给还乡团死者攥着手、胳膊,我托着死尸。
    
去年学习文件,伍东代表知青向队里提出要开批斗会,队长贾长高推了几回,没挡住。批谁呢?临后说下,折开熬是富农,陈赖赖给还乡团脑过枪,对象有了。赖赖参加过多次批斗会,但知青主办的,他是头一次,也是一辈子的最后一次。
    
准备批斗会可真忙,知青代表发言,还要找个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代表。找到贾尚原,那是条穷汉,嘴角子常年烂着淌稠水,一文不名。尔刻他还是全村的最穷户,雇农,年青时甚也没,也不开荒,长年揽工,是农村中的“无产阶级”,知识青年们分析。1961年全国受灾跌年成.陕北却丰收。贾尚原那阵四十几了,背上两斗米到了甘肃,“那里人就快把死娃娃吃了”,他说,用这两斗米换了个黄花大闺女,这才算有了婆姨。
   
“不问你怎么娶婆姨,”伍东他们找到贾尚原,激发他对地主阶级的仇恨,“只问你给地主揽工苦不苦?”
   
“就都这么个,受苦汉你解下,给主家(东家)给农业社都就这么个受法。”

“嗯?”觉悟太低,只好具体引导,“地主对你是不是很残酷?经常打你吗?”

“那打我作甚了!陕北人心善。”
      
“地主是不是经常虐待你,吃不饱穿不暖?”   

“主家吃甚我吃甚,都就一样价。”
      
真不开窍!
   
“你恨不恨地主?”   

“恨那作甚了?又不偷我又不抢我。”

“那么你给地主当长工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尔刻主家和咱是父子俩等(对比)卵子。”
   
“什么意思?”

“一球个般般价(一模一样)。一样样价的穷汉。”

走出贾尚原的窑,知青恨这人觉悟太低。

“烂草窠开不出花!”

“也不能这么讲贫农,支部平时学习也不够。”

只能放弃贾尚原的发言,临后找到几个识字的年轻后生发言,知青写稿,先演习下。可问题太多——

“形势大好……”

“这二年一满跌年成……”

“不能光看陕北,要眼望全国。”

“帝修反气息奄奄,一步步走向灭亡……”

“咋几十年老就死不下……”

“你照念吧!”

“死心眼!”

河庄坪乡西沟知青。左起史砚华、王克明、王新华、谢渊泓

会前准备,还分析了须依靠和警惕的对象。有人说李富贵的大(父亲)在胡宗南上延安时被游击队所杀,为镇住他,会前找到他。政策分明,不干凡年的事,不叫她听。

“你大怎么死的?”

“那早也死了。”

“别故做镇静!让游击队杀的!”

“我那阵还小。”

“杀父之仇能不记得?!”

知青用目光盯住他。

李富贵脸色灰白,慌乱了:“他死他的,我过我的,我记那作甚。”

“杀父之仇,能不想报?!”

知青目光更加凶狠,咄咄逼人。

“不想,不想那号,不问那号……他离这儿几十里,我自小跟干大生……我过我的……”

从他眼神里看出,灵魂在躯体里颤抖了。

他真是不敢想这事,倒是恨那倒运的大让他背上黑锅,这些年一直是他心病,自己怕想,更怕别人提。看他脑上淌汗,就快坐倒了,知他自恨倒运外实无仇可言。

“你小心点,不许乱说乱动!”

走出李富贵家窑,看见凡年站在星光下,两眼惊徨。

批判会终于开了。

后晌全村都没上工,队干部在一道庄里上下跑着,把人都吆到下院起知青窑前的场场上,婆姨、娃娃、老汉、后生,满亨亨坐下一院。支张桌子,算是开会了。倒运赖赖和折开熬灰球球地立定在桌子前。只是这阵,村里人才注意到陈赖赖,实在是全村最不起眼的人,身材小,干瘦,老眉圪皱眼,是老结实了,一年到头说不上句话,这阵越发把嘴闭紧了,表情倒还是平常。

伍东走上来,大模大样地扫视全场,开始念稿,有调有韵,不知老乡们解下没。为造气氛,知青和后生时不时地交叉着喊口号:

“牢记阶级苦!”

“打倒坏球做下的!”

才过了半小时,稿子都念光了,知青让老折和赖赖交待罪行,现说现批。

老折和赖赖不一样,五十来岁,又高又壮实,队里的好劳力,头低胸不低,眼珠子乱翻,鼻子扇扇,一脸不服气。后来我们才知道,村里米家、折家是两大户,现如今米家掌权,折家不服,这次也是借知青的手杀杀折家的锐气。至于赖赖.只能算个自倒运。

两个知青看老折一脑的硬劲,上前捣定他的粗脖,用力向下压几压。那脖子老有弹力,如同沾在手上,随按随起。逼着老折说了一老气,也说不出个甚,我也没听出个甚。无非是黑庄当根地广,谁有苦谁开荒地,也没什么反动言行。再就是胡宗南上来了,他和那些当兵的闲生下在峁子上摔跤。“解不下都是甚地方人,口里说话难解开。”老折年轻力壮,看那些胡宗南的兵瘦瘦价,好像捉起来就能往底沟定(扔)下去,谁知“一把抓定,才支架上散—,人家一圪捞(搅和),我倒跌倒了,仰面八叉。不服气散,又跌个仰面……”

“胡说八道!”

“交待你和胡匪勾结的罪行!”

又说了一老气。老折可能当根不知甚是“勾结”。又说见过他们两三次,勾结就是上山摔……   

“不老实!”

老折的粗脖子又被用力掐住往下按,通红了。脸也胀红了。他一辈子没在人前出过这个丑。

队长上前赶忙挡住:“不能使这号,不能使,兹让那说。”

还是糊涂交待不到点上。给个台阶,让他先思想着,转向赖赖。

队长可能看这老汉禁不住两下掐,赶忙上前对赖赖说:“你都看下了,可是要有甚说甚。”

我望望赖赖,仍然是那样。认命了?还是灰得不懂事?反复追问他还乡团的事。这次可能是他后半生说话最多的一天。

“胡宗南来了。共产党蹦了……”

“住口!什么‘蹦了’?转移了!”

“转山串了,说游击队……”

“人家背上枪,庄庄要人,没人去一庄人怕都倒运吧……”加上李正华的注解,算大约明白。胡宗南的力量占了现公社河庄坪,附近村上都必须出人当还乡团,如果不出,以通共匪论。村里看赖赖灰,让他去顶账。

再逼问,似乎赖赖并不明白还乡团是什么组织,有何纲领:“才去几天,我宛转回庄了。”

反正这次批判会开得不很成功。

会还在进行,队干部讲生产,又讲最近公社学大寨的精神。知青把老折和赖赖押到院起后面,牛圈窑前。老折今天是个倒运,刚把他俩推到牛圈窑前,正从坡下走上个“游方道士”欧阳。

欧阳黑瘦,个头不矮,是新窑沟的知青,平时不喜受苦,愿在各队闲串,走哪吃哪睡哪,因此上人送浑号“游方道士”。道士一见女生,总是笑容可掬,面迎面送。别的倒也不是,只因一条破蓝裤子长年套在身上,屁股沟子上裂开一大绽,又不会缝,遇到有女生的场面,只好夹紧腚,面向女生背向墙。

这日凑巧道士赶上个大红火。见押解老折和赖赖来了,也不多问,凑上前来,当头给了老折两重拳。老折扯开粗嗓子大嚎大叫,真个惊天动地,就像往死杀他。道士大怒,跳起身又是两拳,端端着在老折青筋暴起的粗脖子上,打得老折扑通原地坐下。

“你他妈的还敢死声!”道士一个转身又怒向赖赖。

老折这一嚎果然有效,队长、书记都闻声赶来解救,一把将道士抱定:“可是使不得!”

又把伍东等扯到一边说:“斗归斗,可是不能打,你看赖赖.一锤倒捣进棺材了。”

知青一商量,不打也就算了,总是道士来了。捣出两声嚎叫,算是有高潮。道士拍拍两手,习惯地在身后合合裤子,也作罢了。

第二天在山上,我注意了一下,似乎和往常一样,没多大变化,只是老乡见了知青有些悚,说知青心残。

“这些人都是亲戚套亲戚,裙带关系超过阶级关系。”知识青年们分析。

1971年延河边。左起王新华、史砚华、王克明、任佶

除了开批斗会以外,人们记不起赖赖。但赖赖生前最后一次让人记起,却不是批斗会。
 
队里一头牦牛难产,生下个死牛。山上苦太重,不久胎肠跌脱出来(子官脱垂)。整天价吃草,粮豆难沾,一天天越脱越多。牛难受得不想吃食。庄稼人心如火焚,个个眉头扭成疙蛋。一天几次,一人捕捞牛脖项,一人挽起袖子,把大堆红红的胎肠用手一点点送入牛体内。牛不像折开熬被痛打时那祥死声,只是气喘重了,哼哼,浑身打颤。山上耕地,套上套,用手堵着牛腚下面,牛一用力,胎肠又挤出来,堵不住。眼看着牛不想吃喝,一天天不行了,胎肠越脱越多。庄稼汉收了工,围着牛不住地吃烟,叹气。娃娃病死,都没感受到这种焦虑,束手无策的焦虑。外人很难解下受苦汉和牛的关系。这命吃人,这人就吃牛了。前沟后峁,全凭牛耕牛耙,牛踏场。生产队几夜里开会,最后在看不见人的烟气中决定:杀牛。

牛这一辈子,受苦,生养,总是无私地为了受苦汉。而受苦汉也总是矗在牛屁股后。他们对牛有特殊的情,谁忍心下手?推来推去,选上队长贾长高。他残,秋后杀羊,口叼利刃,一搡把羊掀翻,用腿一压,齐齐价把羊头割下。那欢蹦乱跳的羊,顿时生命肉体两分离,热血喷下一街地。此时他捏着刀,站在牛跟前,看那牛忍着苦痛喘粗气。我见他手努了一下,把刀抖了抖,却往地上一撂;“球事着!做不下。”转身走了。

米如怀找到知青,推来推去,还是我让不过。轮我站定和牛相对了。米如怀哩哩栾栾和我讲如何杀牛,我却凝住了神,忽然觉得手很沉,灰头灰脑地站着。这刀真快啊!

“一道庄只有陈赖赖了。”
    
赖赖来了,不是被押来,而是被体体面面地请来。他接过刀,披着烂袄站定,没说话。米如怀和我赶忙在地上挖个大坑,放个老盆,把牛推翻,牛脖子等在老盆上。那牛并不挣扎,许是太累了。我们在牛腿上了草绑绑。我和米如怀跪着压住牛腿,这才抬起头。

人散尽了!——周围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半大小子在远处站定,望着。场面一下显得重大了。

“杀吧。”我抬起头望着赖赖。

他没听见,手里攥着那把飞快的大刀,一动不动地立着,风摆着头上的脏手巾,背后是黄山。我发现他那双迷糊的眼睁开了,昏昏的老眼有光了,照在对面远远的山上,像是在寻着牛的足迹,端着祖祖辈辈蓝瓦瓦的天。

米如怀知道他在等什么,咳嗽了一声,向牛传达了生产队的会议精神:“夜黑地研究了,都说兹送你走吧!大家都解下你给咱黑庄死受了一辈子苦。如今你病了,都就救你不下,看下活着,就是个死受,这才送你走,千万也别记恨。人且活得不容易。受苦汉都记着你出的力,念你的好。这回寻个大地方,莫叫到黑庄受苦哇。”

牛听懂了,表情淡淡,丝毫没有仇恼,也没有像传说的那样哭,静静地躺着。

米如怀又对赖赖说:“下手吧。才将给它喂了粮食了。”

赖赖跪下一条腿,明亮的牛力压在牛项上。放着。突然发力,便把粗粗的牛项齐齐切开,双手扳住牛角,发力一扭,咔嚓!牛的颈椎断了,好让牛快死。站起身,调头走了。满是鲜血的刀跌落下来,插在黄土上。随着牛心脏的收缩,滚烫的血从动脉中一下下喷出,那样有力,像两条粗粗的管子,冲出一丈多远,重重地打在黄土上。
    
傍晚,黑庄家家都飘出牛肉的香味,薄雾一样迥荡在小村上。按陕北人规矩,牛头应送给杀牛的,不过赖赖没有得到。
    
他比我还灰,敢杀牛。
 
队长贾长高和他的婆姨娃娃们
 
看着面前躺着的陈赖赖,哪有点神气样?他没死于疾病,一生的艰苦,几十年营养不足,他乏了,累了,熬尽了,微弱的肉体,箍不住这魂,让它飘走了。
    
李正华撅着沟子,往开分赖赖的两只胳膊,努了一下,竟没分开:“死下硬成这么个!”一下力,才掰开一个角度。

米如怀叫我托着赖赖的头,把他抬起来,好脱去衣裳。哪知道赖赖一个整人,咋会这般轻,出我的预料,一出力,赖赖冲着三人扑了过去。

“他大的骨石!”

吓得三人扑通坐在炕上,定睛一看,赖赖像段朽木头,直挺挺的,一头在我手上,一头是脚,抵在炕上。

“快些放下,我直当那又活来了,美美吓了一跳!”

原来三人也都紧张。

真不容易,总算把袄子给硬老汉穿上了,四人松了口气,都坐在炕上吃烟。我忽然问李正华,当年为什么没杀陈赖赖。

“黑庄离河庄坪近,猪杀壮的,这灰老汉谁能记起。”   

“咋价就要杀人了?”
   
 “胡宗南上来,正规军走了,游击队也走了,头走(临行)价说杀几个吧,儆儆众人。”

“李富贵的大作甚黑事?”

“也没做甚,光景好,就顶个小地主,有两个价长工。”
 
“那为甚杀他?”

“成分高,再你杀谁?”

“是不是杀错了?”

“可不敢这么说,”李正华有点慌,“打仗那阵,杀下几个价不是杀了?”吱吱唔唔没有游击队长的威风。

其实我早听贺生方大叔说过这事,只不过李正华应比他知道得清楚。贺生方伶牙俐齿,说起来绘声绘色,不似李正华这般吱唔。

“胡宗南的力量就在河庄坪,后沟枣圪台离着四十里。那阵杀人容易,黑地开会早起就宰割停当了。倒运李富贵的大,临死才解下要杀那了。

“才才开春,阳洼洼上的草晒得刚出个青脑脑,背洼上还吊着冰溜子。连李富贵的大总共二十几个,前半晌早早就拉到底河畔剥下衣服叫晒着。快晌午了,几个庄的看家站下驴日的一大洼。为节省子弹,请下赵家岸那么个刽子手。老汉还吊根辫子,满清那阵就在延安府当杀手。”

“叫他来他就来了?”我打岔问。

“谁敢能球的不来?老汉个自带把快刀,二尺来长,磨石上杠得飞快,刷地一挥连水都不带,那号利刀,往肉上一放就陷里喀了。”贺生方连说带比划,“午时才过,洼上人实满着,石碾子上摆下两碗烧酒,说‘杀’的工夫,老汉脑一仰就跌下两碗烧酒。叫从底沟打上盆冰水。那阵沟里的水,沾手就能冻痛骨石!老汉左手放在水里冰着,右手向后把刀捉定,刀背靠在胳膊上,刃子朝外,辫子一甩在口里咬定,光脊背走下底河滩。那几个吃刀的这阵也晒好了,脑上也光了,背上也出油了。兹宣布午时三刻!老汉大步上前,抽出冻好的左手,往李富贵大的项上一按,支楞!冰得他大的脖项一硬挺,眼猛一睁,人家右手刀就到了,就这么价一扫,”贺生方向后曲着右手,胳膊在空中一挥,“照脊背猛力一踢,人脑飞起进了河,身子趴在河滩上力扭。啊,才装好袋旱烟工夫,倒把二十几个价都宰割了。”贺生方行家似地向我,“冻手一按,猛不价脖项硬了,好杀。手这一按,就扣定了骨石缝,正好下刀。一气杀驴日的二十大几个价,真利煞(利落)!刀照空中一甩,血都不见。好手段!” 


贺生方大叔,不仅伶牙俐齿,且通音律。自己做三弦,喜唱陕北评书。在农耕和游牧交界线上的陕北人,不是中原人

 
赖赖确实值得庆幸,灰球球价,没人记起该给他一刀,却多受了几十年苦,但总算有个善终,还用上党支部委员(米如怀)、老红军(李正华)和知青(我)给他送终。

躯壳躺下挺自在,活人冷得在窑里坐不住。“早早收拾吧,新华。”

米如怀叫我和李正华抬起赖赖,他和贾尚堆给死者换棉裤。人死硬了,棉裤箍在腿上不好脱,一用力,烂裤嘣嘣作响,往开裂。

“反正赖赖也不用了,都捉住。”米如怀令道。

四人一齐用力,就撕就脱,烂裤扯下来了。

米如怀一眼望见赖赖的下体,嗤地笑了:“啧!这杆穷干球,倒运的闲吊几十年,长在个穷赖赖腿叉子上,受下罪了。”

“人和人不一样,”李正华转身递过去新棉裤,“城里那些大干部,大财主,都是好受用,腿叉子上吊杆肥球,怕三两日价闲不下。”说着望着我。

我心想这正该问大干部的小子伍东。

给赖赖穿上裤子,贾尚堆笑嘻嘻,对着李正华:“你当根跟上队伍过了黄河,进了城,你那杆球怕如今也是好受用。”

“那顶个屁,”米如怀叹慨,“老古人说下,陕北人坐不成官,球毛擀不成毡!李自成倒进了北京,那有了富贵有了官?”

我也不明白,李正华当根咋就撂不下这穷地方,白担个老红军名声,活到如今比他赖赖也强不大多少。李正华自己并不在意这些,坦荡荡的,多半和在队伍上脑枪有关。他常年和知青在拐沟里打坝,每天几次,把眼窝闭定,脑朝上,拉着喊:“哎——我兹和你说,想过河散,球嘟啷着!把球割下散,还不得过喀……”开始叙道灰人灰事。他亲切随和。打坝路远,晌午回不了庄。临晌午,李正华四下打些乱柴,挖个灶,支上锅子给我们做饭。因他在队伍上常做,手熟。看见坝后头烟冒起了,都就动作慢了,尿也多了,竖着耳根子等老汉在后面死声:“停当了,吃来!”

于是锹镢撂下一地,片刻工地上无人了,都李闯王进城似地蹦去了。

有一天早起下毛毛雨,又冷又潮。后来雨倒不下了,阴沉沉的让人难受,收手收脚,坝上干活也没精神。忽然听见坝后非常奇怪的两声尖响,像是闷住气硬挤出喉咙,接着那边一个撒尿回来的女生怪叫。支楞一下子,大家都撂下家具往过跑。跑到了,那情景把我吓傻了,李正华老汉倒在血泊中,躺在潮冷冷的黄土上,两腿发疯似地乱蹬,手上还攥定一把打下的柴。那黄土冰冻松软,早被他的赤脚蹬了个坑。他两眼翻白,面目可怖,人事不晓,用他的黄牙死力嚼咬着个自的舌头,血,真真鲜红的血,和着口水、痰泡,染得满头满脸。知青站下,呆了,都不知所措。

我飞啊似地跑去叫米如怀,他是坝上的领导。他走过来,我们都望着他。米如怀揉揉他的红桃子,站下看看,不紧不慢地说:“老汉发羊癫疯,常就这么个。”

“那可怎么办?”大家乱七八糟急切地问。

“等个一阵就过喀了。”说得很平常,“老汉走运,这儿的土松松价,骨石折不下。”

知青们都望着老汉,他抽得发狠。这瘦老汉,哪能撑得住这种抽法。快过去吧,快停下来吧!苦老汉能有多大力气?终于这抽搐弱了,米如怀让我们把他抬到石崖下干燥的地方,脑下垒双鞋,轻轻把脸上血用毛巾揩了。等了好一老气,老汉醒了,表情淡淡。

我们给他盖上知青的衣服,老汉抬抬手,面抽两下,十分惶恐,他承受不住知青为他担心,更承受不住盖知青的衣服。

“千万别动,好好盖着。”我望着他,心酸得要命。这苦命人,没有多余的吃食,却有多余的病。口里的舌头不知嚼成什么样了,我都不敢去想。

米如怀说:“解开事了,兹不要紧了,都回去受苦来。”

“那李正华咋办?”

“叫在石窠里躺着。”

“常就这么个,我解下,没大事。”

老汉弄得不成样了,还没大事?

“我们送他回去吧?”

“半天工分谁给那出?”

我真恼恨米如怀,听他不痛不痒地说,又挤他的烂眼,看着让人眼黑。

李正华伸伸手,一脸为难的表情。大家只能回去,挖这黄山填着沟。没人说话,心都吊在烂石窠里。

收工早,我们几个知青要背李正华回去。他这时候缓过些了,死下也不肯叫背他。说不出话,一脸惶惶,不住地摇头。大家只好扶他慢走。米如怀先打发人回庄叫他家把炕烧热,也跟在后面。我眼黑米如怀,不和他说话。

出人意料,第二天一早,李正华竟又一拐一拐地上工来了,拖着他的腿,见了我们笑笑,说不出话。好像一夜之间消瘦了许多,面色灰灰价,嘴肿得老大。又过了两天,太阳出来了,晒得暖暖价。中午,坝后又升起了烟。我们过去吃饭,见李正华在石头上放碗稠米汤,凉着,他弱弱价,但眼里有了点光。看着我们吃饭,他装上旱烟,手抖抖地从怀里掏出游击队时就用的火镰,镰已磨成新月样弯。啪!啪!钢和石头撞击,打出几点小火星,溅到手上的火绒上,那绒是干艾草揉的,又拌过火药,沾上点火星,滋滋地燃,冒出艾草和火药的烟,真清香啊!他歪着脖子,把烟嘴子顶在一侧没肿的嘴角上,手抖抖地把这点艾草火摁到烟锅上,艰难地吃着烟。于是嘴里胡子上又都是了烟,口里像噙着个热卵子:“哎——我兹和你说,想过河散,球嘟啷着……”

我一直望着他吃烟,听到这咕噜噜不清的山号子,心里真高兴,几天来一直提着的心放下了。我这才知道,他的舌头和嘴没发炎化脓。

“老汉,兹不要栾啦,小心你的烂舌根子。”我说。
 
米如怀坐在一旁,揉他的烂眼,和李正华打趣:“早些好了再和婆姨吃口。”

真的,李正华自己也不当回事,给他盖件知青的袄子,都是比他发羊癫疯还要大的事,怕脏了知青的袄子。这两个老汉,一个常年受眼病,一个时不常一次羊癫疯,都一样,好像陕北的每条牛都要挨鞭子。动物保护组织可能为牛鸣不平,而牛自己如同每天都吃草一样,熟惯,不以为然。唉,李正华这老汉,当根为甚就不跟队伍进城呢?
 

李正华老汉、刘二、刘二婆姨(李老汉的女儿)、刘二的娃娃们。刘二是李正华的倒踏门女婿。和善的老汉,没有游击队长的风范


陕北是老区,黑庄村像李正华那样1935年入党的就有些个,那38式,就如地里的高粱,大片都是。问李正华当年红军的事,也只是说和江西老刘打赌。老刘给队伍打柴,和李正华熟惯,个大食量大。李正华和他打赌吃五十个鸡蛋,“一前晌吃得他又拉又尿,跌下四十五个价,输了。那阵吃食,鸡蛋、羊肉,可比如今多。”再要问他,也说不出个甚,只是说这道沟万庄李福才是正式长征转来的老红军。
 
冬天雪住了,日头端端照在阳洼上,蒸蒸冒白气;背洼上冰雪封住,泉水在冰下咚咚价响,淌不多远就冻实了。过年前后你从沟里走吧,背面上到处悬悬吊着大冰川,从半崖上直入到沟底,几十米。冰川雪地,你还说到了驴日的北冰洋。

女人们忙开了,做针线,张吃食,忙嫁人。一大清晨就听见牲口打响鼻碾子吱吱价响。汉们除了闲串,半前晌都就拥到南墙下,或仰或坐,“腊月女子忙球着”,作个短评,并不为女人帮忙,倒是都剥成赤膊,捉虱子,直掐得满指盖都是血。知青大都走了,闲的没事,我串到万庄,也和老谢加在这队伍中。面皮上晒得暖暖发红,微合双眼,耳边听万庄书记张殿南闲扯,和我讲李福的事:

“嗳,论资格,他李福放在中央各部,也不敢小看了,就沾个没文化,瓷脑,兹那才从贵州长征到个万庄……”   

李福十三四上跟中央红军过雪山,千难万险从云贵到陕北。等胡宗南走了,解放了,仗不打了,他也没多大用了。地方上把他领到万庄。

“那就顶个插队落户。刚来价说话古奇古怪,难解下。问他个甚,甚球都栾不清。自打十三四上长征,再没回喀。也记不得生日几何,也记不得家在何方,有无兄弟,就说他姓甚名谁,也一满不精明。兹村里开会,研究安顿他,找下生的地方,又给他定下岁数、生日,赠送他个姓名,叫李福。那喜的得了姓名,说“能行。”一满一个字也不识,尔刻不晓得能写下个李福不。人倒好脾气,就顶个没脾气。有了生产队,那在队上受苦,每年给他过些工分,政府也有些银钱接济。生在万庄多年了,也没人声张给那娶个婆姨,穷的没人嫁,做活又不强。人民公社那阵,队里开会研究李福婚姻大事,说是把队里的个灰婆配给他,不知他要不要。征求他的意见,那喜的连声价说‘能行!’……”

我知道那灰婆也是方庄人,灰得不会说话,平时见人傻笑,急了嗓子眼里呃呃胡叫。当年二十大几岁,哪有人问,成了她娘老子的一块心病。灰婆一天到晚在庄里胡站着,脏得像野人,会熬碗粥,再甚也不会做。

李福倒也不嫌,总算有女人了,说不准还能给他续上根。

“嗳,娘家也欢喜,队里出面张罗,”张殿南接着说,“也没甚彩礼,就顶把灰婆送到李福屋里了事。头夜价,李福要抓挖那了,灰婆怕了,就挖就抓就死声,李福他没球弄成。二夜价把个丈母叫来了。李福他个自脱光,再把灰婆剥光,丈母蹴在炕沿上,相互着把灰婆压定,李福他才算得了手,弄成了。灰婆就嚎就叫,像往死杀她。丈母一气儿帮助给压了几夜,灰婆才不叫了。而后喜惯了,丈母也不去了。如今那给李福养下两个女子,大的怕十几了,都就又俊又灵,不像娘老子……”

听了故事,老谢和万庄的后生带我去拜访长征老干部。走到窑前,李福正在院起闲坐着,见有人来,赶忙站起身。

“这就是老红军。”老谢给我介绍。

“嗳。嗳。”李福一脸愉快,高兴有客来访。

“这是他家仓窑……”

“嗳。嗳。”李福紧紧腰带,望着我们笑。

我这时仔细看看他,真是印象太深了!那张生动的脸,笑容可掬,头发以外有肉皮的地方,不知多少时光没洗过,端端在眼窝下边颧骨上,左右各有两大块脏皮,是皮肤的分泌物、泥土和菜饭汁汁一点点慢慢积下的,紧紧地巴在脸上。冬天干燥,这脏皮边缘翘起来了,有些向上卷,露出一圈布满细皱的真正面皮,看上去可比这脸要鲜嫩得多。

我心里一动,强压住一股念头,想用镊子夹住这脏皮的边缘,一点点,款款地揭它下来,让下面的脸也透透气。眉颜上其它常动的地方,如嘴角、两腮,长不住大面积的肮脏,就只有小块的脏皮。耳朵好像和头发粘在一起了。这颗脑轻轻地点着,脸上的表情又生动又诚恳。

听到人闹,两个女子跑出来,大的十二三,小的七八岁,半躲半露,两眼闪闪望着我们,清秀漂亮,神气玲珑可爱,并不脏。

“这两个就顶当家的,洗涮,做饭。”

灰婆也从屋里走出来了,站定在门前阳光下笑。啊!那颗蓬蓬的大脑,比当下流行的发式乱装要大几倍!直蓬成一个大野雀子窝,支三杈五大蒲团样。夫妇俩站在一起,阳光下一样样价脏脸,一样样价笑,何其愉快!

李福向后推开灰婆,请我们进窑。我从灰婆身边走过,啊!那一头密密麻麻全是虱子!盘在蒲团上,掉在肩头上,蠢动着。窑里破破烂烂,比—般陕北人家还要脏烂得多。

“这二年就强多了,女子大了,顶上事了。”后生们帮着说。

问他生活怎样?

说:“好着了,好着了。”

后生们道:“那尔刻吃食倒也不愁,就是没个小子。”对转身鼓励老汉,“你敢是下力再生个小子。”

“老了,出不下这号力了。”李福答。

“就不怕断根?”

老汉笑笑没回答。

“断不断吧,也解不下给谁家断了。”

老汉又笑笑。 

1974年中夏,王新华(左)、王克明(中,《听见古代》的作者)和谢渊泓(右,后为德国计算机博士)在北京相遇了
 
和我最熟惯的老红军是枣园莫家湾的秦继恩。延安修公路,我们一起生了一个多月。延安县向各公社要民工,公社又摊派给各生产队,一去一个月,和受苦汉一起住工棚。有婆姨娃娃的都不愿去,知青也不愿去,只就我灰,临完还是我推不过,背上个小包下延安了。

十月高秋,延河水清凉,在河边搭个棚子,里面支些木板,民工就在棚里生下了。来的都是河庄坪和枣园公社的劳力,三十几个人,只有我一个是知青。报到那天秦继恩来了,背个铺盖卷,把毡铺开,挨着我坐下,他望望我,和我打个哈哈。以后很多天,我们一起在河滩里洗沙子。收工回来,吃了饭没事,民工们坐在一搭撇闲话,说儿话,再就拿一个新结婚的后生打趣,向他介绍行房的架术。那后生听的痴痴入神,原来全是骗他的日狗架子。大家因而大笑。十点不到,都睡了。我吃了饭也不上街,总在油灯下看书,常常很晚。过了几天,秦继恩也睡不着,和我拉话。四下里咬牙、放屁、打呼噜,此外,宝塔山和月亮静静地在延河里。

“你和再的(其他)知青不一样。”

我看看他,也不知指什么。

“扎条手巾,穿个烂布衫。”

“你队里也有知青?”

“有。”

以后我们才慢慢熟了。

八月十五一过,天凉了,早起出来,露水都冰凉,别说赤脚在水里洗沙子,吹个小风,都不住地筛,盼等太阳早些晒。

有天大早,秦继恩和我前后去上工。天凉,锹把子冰冷,他夹在胳膊下,冻得直哆嗦。

“儿媳妇该给我送壮实衣裳来了,怎还不来?”他抹抹嘴角上的水。和贾尚原一样,也是个常年烂嘴角。

我看他冷得抽达,把布衫脱给他,我身上还穿件棉毛衫。推让几次,他穿上了。我的布衫大,盖过他屁股,下面是一条不知多少年的再生布裤子,短了,吊吊着,露出七八寸细腿,冷得腿肚子起疙瘩又抽筋,赤脚穿大鞋,—路上蹦跳防寒,有些可笑。

我们关系越来越好。我觉得他和其他陕北人不一样,也不关心张家长李家短,也不听那些人整天胡扯儿话,目光有神,不像许多陕北人那样发直。他胸中有气势,不一般。

他和我说:“你娃娃到陕北,这什么人都有,你看民工里那几个嘎杂子,偷奸耍滑,耍两片嘴。管理员大卵子(小肠疝气),账目一满不清,和上边几个人勾结,脑筋不用正道,那每天胡言乱语,流氓无产阶级。你娃娃小,可要操心。”

我们干活每天都有指标,多少方沙,多少方石,收工时都要清算达标。和我一个公社来的民工中,有个奸脑(滑头),整天脑个镢头,干活像鸡啄米啊似。很多天,我看他不过,和他争吵起来。

吵上气了,我说:“天天眼睁睁看众人替你干,奸脑,怎就你是颗精种子!”

他一脸黑皮相,对着我:“哈!叫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敢骂贫下中农!回喀我就给公社干部、北京干部告你,操心你的好命运!”

我憋了一肚子气,望着他,没说话。那阵因为我写了许多旧体诗,又因二队郭占斌、郭占武两兄弟给死去的老子立石碑,找不下先生,请我去撰文并书写碑,又相互着刻碑,北京干部正整我搞三黄四旧,树碑立传,故而我不敢抵对着和他吵嚷。

奸脑一看这光景,更上劲;“不信干部们就整不下你!”

陕北人一般怕事,民工们站下看,不劝。

秦继恩多少天也一满眼黑奸脑,看这情景,他从后面走过采,把气势汹汹的奸脑往后一推,就吼:“你球炸个甚!贫下中农能有你?你当贫农也是当初好吃懒做个自造下的!黑皮二六子,多有你这号,中国就一满吃倒了!你敢去告诉他,我就去河庄坪,去你队上告你,把你还能球的不行?”

秦继恩一股大气贯到奸脑身上,劈头盖脸这一顿,把奸脑镇愣了。秦继恩哼了一声,拉上我转身走了。

“陕北人就多出老实圪蛋,软趴叭价,咋来咋受,这就惯养下这种黑皮。”老秦不满众人,收工路上,他还在叨唠:“老毛一走,陕北越弄越球事,一个个保官争官,老百姓谁都不敢哼一声,这坏人坏事,多少也算是惯下的。”

晚上我回来迟了,走近工地,老远就听见有人在工棚里慷慨激昂,黄蜡蜡价灯光从工棚墙缝中四射而出。我推开铁丝栓住的门,一眼看见秦继恩像天神一样站在屋中央:“你们见了黑户婆姨娃娃钻拐沟可怜了,见了黑皮软下了,见了老爷干部怕了……现在球卵子大的干部也敢在老百姓脖子上撒尿,这是和社会主义根本反对着的。县干部在延安礼堂看戏,当官的体体面面坐在里头,仰脑吃烟拿着式子,门前院起当差警卫就站下一哨子,看驴日的够咋威风……”

我听得发愣,第一次听到陕北受苦汉这么厉声,且公然敢骂县干部,发这恨,不知从何而起。

“……四二年过年,鲁艺演戏,主席把我们赤卫队,枣园乡的老汉、婆姨、娃娃请下坐在前排,中央的大干部都在后头站着,一满把受苦人抬举着。星期休息,政治局,中央委员到我家又担水又扫院起。还把你公社、县干部敢比!主席每次去杨家岭开会,都是先叫大家把小汽车推着火,把蛙娃们抱进车里,让司机拉上他们去枣园转一圈,主席才起身。主席顶多才四个警卫,挂在车外起,端着盒子手枪……如今谁还把受苦汉当个事,就顶把草!”

晚上,工棚里又响起各种声音,只有我和秦继恩没睡,在豆大的油灯下拉话。老汉擦着两个烂着的嘴角吃着烟,两眼穿过破工棚的墙,似乎是望着延河水上的月光,故影。他不常吃烟,这烟绕过油灯,显得他神情茫茫。我才知道他是当年枣园赤卫队长,和中央警卫一起守卫枣园,保卫主席的安全。说起那些岁月,他昏花的两眼,是那么深情,神往……

“有一日后晌,红价价个大日头快下喀了,端在山峁上,忽然接到通知,都叫在枣园后边场场上集合。坐定。头前有个砖土台子。等了一阵主席来了,脑上眉皱着,步子真大,衣裳也没扣定。我们都不晓发生了甚事,望着主席在台子上站定,谁都没说话。等了有一阵子,主席就这么个把手一扬,说出五个宇;‘为人民服务!’又说,‘同志们: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张思德同志就我们这个队伍中的一个同志……’张思德一个普普通通当兵的,烧炭压死了,主席纪念他……”

秦继恩参加过送毛主席到重庆谈判,亲眼目睹过主席“挥手之间”的风采。早起四点就到了机场,组织保卫,周恩来和张治中在飞机前拉话。后来主席才来,拿个白帽子,站定在飞机门口,用力一挥……

“老毛早有心让文化人到农村,受苦的是小事,让你们解下中国是咋个,受苦汉是咋个。中国穷,受苦汉多。今后能当上官一满不敢忘了为他们谋幸福。当年毛岸英从苏联回枣园,主席就把他送到大砭沟受苦。后生一满懒懒价,哪受过苦!给把老镢,背上包袱铺盖就叫那上山。主席还安顿下,谁都不能送。看下后生坐定走不了这几十里山路,警卫心痛了,临后我们找了头骡子,背着主席在后沟岔上等那了,才把那送的喀。

“全国解放了,我在延安县政府干了二年,没个文化,叫我退下了,这才一直在生产队受苦。娃娃,我看下你心里有受苦人,又有文化又肯学。陕北留不下你,不是你生的地方,走吧!你留下,每年顶多给农业社多打两石谷子,这帮不了受苦人。将来能到上头,派上大用场,但做点事,就大大价比这两石谷子强。那不保准,给陕北,给全国受苦人做更大的事。文化人都这么想,中国就强了,受苦人也强了……当官可不能作那号叫受苦汉指着脊背骂的官……心里能常装着受苦人……”

那天秦继恩说了很多,我有点怕他对我寄予的希望,不多说话。

一个月满了,黑庄刘二上来顶换我,和我作个怪样。我收拾东西要回喀。莫家湾不愿派好劳力,秦继恩老汉还要再做。天气一满冷了,儿子媳妇还没送衣裳,老汉只能个自回庄取。我俩相跟着走出延安,岔路上该分手了,坐下休息。老汉在块石头上坐定,我坐在地上点烟。

他擦擦烂嘴,在再生布裤子上抹抹。望着远处慢慢地说;“往后走远了,要是还能记住秦继恩,就捎封信。”

我望着他,不知为什么很难过,舍不得他,愿意把头轻轻地靠在老汉身上……

知青时期的王新华(右)与王克明


后来,1978年我考上了中国第一届研究生,进了中国科学院,赶紧写信告诉了秦老汉。他后来写信鼓励我。

陕北人为甚作不成官?作官为甚记不起受苦人?那些硬是被生活所迫不得不留在陕北人中的官,也尽大量表现出与这些草民根本区别着。公社大小干部,见了受苦汉多是眼黑气壮,先声夺入,说不上两句,脑上就想杠烟。公社书记杜长江,为人最厉害,各生产队干部们提起他都怕。

有一次杜长江在会议上宣讲反骄破满:“尔刻学习了毛主席著作,脾气都不急躁了。现在‘文化大革命’又取下了大果子,大胜利,心情也强了。然而,生产只下不增,队里作的倒塌,这是为何?不是骄傲自满还能是甚?你说是甚?你说?……”

他在队干部中走着,指谁谁怕,赶忙低头,不敢言语,慌慌地把眼光放在地上。他训斥人就像天上打炸雷。
 
“老百姓怕官,赖赖更怕,自胡宗南上来就怕,他也解不开是什么官。后来官来了,多半运动就来了,他就准备着个往出站,老了老了,死价还赶上个知识青年斗争会。”贾尚堆给老汉穿上鞋,都收拾利落了,“兹往后不用站了。谁叫站就站,如今站不起了。”叹口气。

梆!窑门关了!窑里只剩下赖赖一个人,穿戴一新,躺在这土炕上。是他最后一夜在家里,明天一早就上路了。那盏灯续满了油,又放在赖赖脑前,再给他一点人间的光,照在老眉圪皱的尖脸上。等待他的是无尽的长夜。他怕也不行。那胡子该剪剪。

绥令婆姨早把热蒸蒸的杂面盛下了。洗洗手,喝上一口,真香!屋里热气罩住半窑,绥令婆姨圪扭扭地侍候。人们又开始轻松地拉话,脸上又像平常一样价,忘却了,恢复了,没人再想倒运赖赖扁塌着肚子仰在冷窑里。

“吃烟分三等,头等吃烟赤手空拳;二等吃烟腰吊火镰;三等吃烟一套具全。”米如怀点上烟吧吧嘴说,“人就不晓球分下够多少等,赖赖是最下等。都说那灰,那心里精明着,那是不说。”

“胡宗南上来要人,不是他赖赖去,还能叫李正华去了?”

贾尚堆也许感到半夜常摸到这儿对不起这家,也说句好听的。
    
李正华把烟袋入给我,说:“新华是飞到这儿的,落下歇歇,喝口咸水;咱们是养到这儿的,迟早有一天都和赖赖一样。” 
    
我是喝了这咸水,也飞走了,可是身上沾的这荒草的气味,这土气,总也换不掉,让我常常惦念,常常担心。受苦汉没给我个啥,两块糕,一碗水酒,除此之外,只有长在外面你可以去掐去割的心。可他们却拿走了我的什么,索要不回。唉,别去想他们了,连他们自己也不想,任自己慢慢地尖了腮,也圪皱了眼,临完往倒一栽,还管谁给个自发送?
 
第二天后晌打歇,李正华还是坐在米如怀身边,等他的鞋。他那火镰不好用了,也老了。米如怀把烟磕在鞋窠里,入给李正华,向横七竖八三五成群的人群宣传消息:
   
“夜黑地把赖赖穿戴了,今早起发送,埋在沟岔阳洼上。哎,都往起站,受苦来!”

又是一阵家具叮叮当当的响声,人们懒懒散散地站起来,像没听见他的消息。米如怀又扯下一把崖畔上的草,擦擦手,撂了,那草着风一吹,飘飘荡在山崖下,沟底上。这死颜打挂的草,遍山盖野,长得又不强,扯下两把,谁还把那当个命?你说。
 

1991.3.11于新加坡

2008-2-21于北京惠新苑

加图加注解


左起许小年、徐文耀、王新华,摄于198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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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原载《十月》199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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