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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谢侯之:盖着"三明治",捧上酸汤羊肉饸饹,就有了感恩的觉悟

谢侯之 新三届 2021-10-30


作者简历


谢侯之,原名谢渊泓。陕北老知青,柏林工大工学博士,信息专家。


原题
冬  月
(外一篇)



作者:谢侯之


1971年,谢侯之在延安山村椿树峁

 
冬月,山里很冷。天阴了,会是铅样的颜色。这加重了你身上寒冷的感觉。
 
看庄里谁家日子强,看他院起堆的一垄好柴。那都是些树枝卜榔,很有些年月。这卜榔二字不知该咋写,是粗的树干树根的意思。那玩意儿经烧。灶火里入上一根,能烧一夜。硬柴卜榔很让人羡慕。
 
知青没有柴。生产队派两个劳力,带了男知青,到山上揽些灌木枝子来,为的生火做饭。我们没有取暖烧炕的柴。睡的土炕都是冷的。
 
窑洞门上是破旧的大窗格,糊的纸全烂掉了,能看到外面的天空。冬天夜晚,我们躺炕上,看天上星星亮晶晶。夜空里,月亮飘呀飘,像只小白船儿——从小儿歌里这么唱的。窑里面于是月光如水。那是“炕前明月光”的意境。带给你“低头思故乡”的情怀。
 
晚上,我们顾不上情怀。忙着把所有能盖的东西都堆在被子上。我们先在冷冰冰的土炕上铺块塑料布。那时我有一块旧狗皮,铺上。上面铺我的褥子。我铺开被子,脱下棉袄棉裤秋衣绒裤,都堆到被子上。再在上面铺上一条旧毯子。被子和毯子之间,由棉袄棉裤组成了夹层,夹层里的空气可助御寒。这做的是夹馅饼,或三明治。我不知道女生,反正男生都这么干,晚上在身上堆三明治。
 
我们钻进冰冷的被窝,马上缩成一团儿。将中心捂热,慢慢伸手伸脚,扩大占领区。身上堆得多,很重,翻身不易。但沉重会增加心里边的厚实和安全感,可以祈望托得好梦。早先读到说居里夫人巴黎求学,没钱取暖。晚上睡觉把靠背椅压在被子上,想来收异曲同工之效。那会儿到底年轻,身子有火力,能抗。
 
第二天早上很难起来。被里被外的温差太大。太阳已经爬老高了,我们也早都醒了,可全体男生都在被窝里赖着。老乡袖了手,咣当一声推了窑门进来,说:“Shei!”——这是陕北特有的惊叹词——“这些兀的灰小子,咋还没起些?”好在冬月天乡里山上没有什么活计。
 
我们窑里有几口大缸。一个盛满了水。窑里太冷,水冻住了。大家取不出水,就由它那么冻着。再后来,整个水给冻实了。最冷的时候,听见那缸开始唧唧嘎嘎响。奇怪它怎么会呻吟。敢是这缸也冷得蹭不定了?最后几天,唧唧嘎嘎越发响大声,像在大叫唤,哀鸣哟。是物之将亡,其鸣也哀。终于有一天,一个明亮的上午,那缸一通连续的大叫之后,哗朗朗一声响亮,碎成几个大块。一个大冰砣子,像个怪物,晶莹剔透,在窑正中,豁然立起。感觉那是个什么生命,破壳破茧而出,新生哟。看得我们目瞪口呆。由此知道水结冰会膨胀,力大无比,可以把缸胀破。那大冰砣子很费了我们一番手脚,它太重太大,我们把它从窑里死活请不出去。
 
我们都冻得受不了了。纷纷想法逃命。有人去和老乡搭伙住。我却发现大队的猪食窑。那是个土窑,很小。窑面塌了一处。它旁边是猪圈。临崖根掏几个小洞,又用树枝子做个栅栏,围成个小圈。就是猪圈了。猪的粪水从栅栏里充溢出来,烂的泥黑的水汪着。夏天那窑门口稀泥淤一大片。泥里丢得两块石头,人得跳着过去。
 
冬天那泥倒是冻结实了。那小窑,开门就是灶,灶连着个土炕。再没转脚处。最妙的是,它每天要烧火!那炕上堆的麸子糠,烧猪食的老婆子每天在那口大锅里熬烂菜叶子,添进麸子和糠捂的发酵饲料,还有谁家的泔水。窑里满是馊的酸的气味,不很友好。但是暖和!
 
我拉的王同学丁同学两个,去和队长招呼,搬了铺盖跑进去。把炕上的麸糠盘起,铺上我们的塑料布。晚上睡在那里,哈呀,好暖和哟!每晚上都暖和,多么奢侈!便是住星级酒店,也不过如此罢。道不得是:芙蓉帐暖度冬宵,从此君王不早朝。哎!人得卧榻若此,夫复何求欤?
 
丁同学晚上睡得死性。半夜,我被啪啪啪的拍打声惊醒。发现是丁同学。他跪炕上,拼命地拍打窑掌。我挣开眼,黑暗中看他举动。颇觉有趣。见他拍一气,在窑掌噌噌噌,急急爬另一处,又拍。我听了一阵儿,终于忍不住,捅他一脚,发话道:“唉,你干嘛呢?”就听他一下子迸发,近乎歇斯底里:“快!这窑怎么没头啊?我找不到下炕的地方了!”声音急迫颤抖,带了哭腔。
 
我觉好笑,糊涂睡如此。就说:“咳,头在这边儿呢,你闹反了,那是窑掌哎,”悠悠问他说:“你到底在干嘛呀?”他大叫:“我要撒尿!我下不去了。我可要尿炕上了啊!”我吓坏了,嘴里叫说:“你敢!”从窑掌把他拖过来,一把推下炕去。丁同学可怜,已经来不及冲到门外,就径直在窑里放水。黑暗中,听到噼噼噗噗,雨打芭蕉。继而叮叮咚咚,一阵急响。那是水打在个铁皮空桶上了。便让人想起白居易的诗句:“大珠小珠落玉盘”。

1972年知青们在延安河庄坪河堤工地出民工。左起:许小年、王新华、樊钟哲、谢侯之、王克明、索祥云、顾卫华

 
山里的冬月天,乡里人没活计。晴朗的日子,是乡人的美好时光。你会看到一堆汉子婆姨,都挤在阳洼的崖根儿,圪蹴着。人们眯的眼睛,喜滋滋晒太阳。太阳暖烘烘,懒洋洋。阳光热得温柔,有长辈加母爱的味道。冬月天的老阳儿,是宽厚的爱抚,是老天对受苦人慷慨的施舍。
 
阳光下,汉们快乐着,噙个旱烟锅子。婆姨们快乐着,唧唧刮刮拉话。人人都解开襟子,松开裤腰,快乐着,翻找虱子。这人生,微贱如蚁。老阳儿无分别,公平地把快乐分给每一只蝼蚁。我看着那快乐,竟如此简单。希求如此微小。内心对人生有真实的感动。
 
我们也长虱子。也挤在人群中。也翻开裤腰抓虱子。每找到一处虱子虮子,赶紧用指甲掐。掐得叭叭的。看着迸出小粒儿的血,很兴奋。有快感,有收获感,有成就感。这项活动,想来应该是大益身心。现在的人都不长虱子了,不得体会。惜哉。
 
崖根前安的个小碾子,嗞嗞拗拗,一直地响着。一头小毛驴,给蒙了眼睛,拉着碾子转了走。我懒懒的,挤在崖根,看着小毛驴。唉,人生就是这磨道,一条没完没了的路。跟受苦人的路暗合着。走几圈,小毛驴慢下来,悄悄甩两下尾巴,有要歇一下的心思。扫碾盘的婆姨就“得楸”地叫一声,它便又紧走。这是临了年根儿了。庄户人在压糜面,碾黄米。准备过年的油馍油糕呢。
 
这冬月天好啊,能有个过年!庄户人的日子,一整年缺粮少盐,熬到头来,终于见到了油腥,闻到了肉香。家家都好歹闹下些肉,猪肉羊肉。过年,怎么也得有顿酸菜肉扁食吃啊。人们整日价麸糠野菜,肚儿还吃不得饱。老人娃娃,婆姨汉子,哪里轻易见过一顿好吃食。而今总算煎熬的这一年到了头。但有了些好吃食,却都过来请知青,叫家去“吃好饭来”。家家都过来叫:“则过俄伙来(方言注:到我家来),吃饸饹来!羊肉臊子酸汤饸饹!”唉,我的西沟,我的西沟这些善良的山里人哟。
 
在那个过年的美好时节里,我们被拉到人家。给撩开厚厚的烂毡门帘,呼的一下热气裹上来。眼镜蒙的水雾,甚也看不见。感觉窑里都是人。空中弥漫着气味,水蒸气,灶火气,旱烟气,汗馊气,人肉气,酸菜气,乌烟瘴气。
 
朦胧看到灶上一个大锅,锅台上站一人,影子在窑顶子上照得巨大。忙的拿手擦镜片。这才看清。一个煤油灯,照明晃晃价。锅上横架的饸饹床子。锅台上站个后生,是海福,是根宝,或是来富,两只大脚叉开,马步蹲裆,蹬住锅台。身子跨在锅上方。屁股坐住饸饹床子压杆,出劲下压。屁股下面是大锅滚水。许多根面条嗞嗞扭扭,唧唧咕咕自屁股下面汆出来,没入到下边沸腾的汤里。这画面叫人生出奇怪联想。可是没有人去联想,大锅此刻正烧得白浪翻滚。周遭围了婆姨女子,都拿了筷子,去锅中乱搅。这是我第一次见压饸饹。图画生动,非常的民俗。奇怪怎么没个画手去画这场面,好题材么。
 
粗瓷的个老碗,盛来灰色的荞面饸饹。浇的酸汤臊子,堆的洋芋丁胡萝卜丁羊肉丁。红红儿价调的辣子。人吃上一口,好吃哟!我们知青,也是许久不见这好东西了。整月就的都是瓜菜,肚里明镜儿似的清亮,没一滴油水。我捧了那面,闷了头,急急地吃。咀嚼声唏呖声大作。眼见得一大碗面空了碗底,这才抬起头来。眼窝里噙满了泪花。你知道你懂了幸福的真实含义。
 
婆姨女子忙不迭又盛来一碗,叫说:“则吃则吃!有呢!则要吃好噢!”我忙的推辞:“少来点儿少来点儿。吃不了了。”这第二碗,吃得仔细。慢慢嚼出些旧日的时光,忆起些遥远的父慈母爱。就又涌的些感动的泪水,带的伤感。看着窑里,看着老人娃娃,婆姨汉子,都各自捧了酸汤羊肉饸饹,放声大嚼。忽然有了对命运感恩的觉悟,含了对老天安排的知足。
 
冬月的年根儿,更遇到红白的庆事。那便是全村儿人的节日了。不像外国人,遇节庆事便要唱歌要跳舞,好不麻烦。国人节庆事就是个吃。小小的个山村儿,人人都去吃。便是寻吃要饭的去,也要给吃好。那吃食哟,好东西!油馍油糕,白酒米酒,酸汤饸饹,粉条豆腐。托着的木盘上,摆许多碗。每碗里一块大肉。这肉每人可以分到一块。那肉块必是大肥肉,好看,肥膘三指,颜如温玉。
 
我分到的那块肉,足有半个香烟盒子那么大。好像比别人的都大呢。一大块整个白白的肥肉,只细细的一线红瘦,十分姣好。立在个碗里,洁白无瑕,光泽细润。
 
这么块好肉,嘿!引来了看家,都拢了袖子,紧紧围定的一圈。耳边听得一片大赞。来福说:“这块肉实在美咧。侯子这好福气!”天宝说:“吃上这么块好肉,再喝上口烧酒。赶个中央首长住北京了。”海富说:“咳呀,侯子,吃了(读“liào”,卢鸟切)了吧?和咱换工来!”众人催促着,我灌下一大口烧酒。喉咙里火辣,伸了筷子,豪情满怀,去夹那肉。肉块子夹起来时,肥嘟嘟介,在空中颤动得美丽。
 
周遭突然一下子安静了。一圈看家都屏了气,张了口。一圈眼睛都盯着肉块子,细致地看着。看着肉给塞进到嘴里了,看着牙咬下去了。跟了那块肥肉包满口中,跟了那一下咬得油香喷溢。一圈人的喉头,齐齐地跟了,做一下吞咽。一圈人口里,齐齐地发一声呐喊:“Shei!”如前所述,那是陕北人特有的惊叹。
 
唉,这该是种怎样的呐喊呢?我而今清楚记得那画面,却忘记了那些张脸。单记着的是眼睛。呀!那片眼睛。一圈的瞳仁,一圈的眼白,起一片晶亮的眼神儿,都放了奇异的光彩。那满足,那快乐,简单直白,无遮无拦。那是明澈的欢喜,无烦无恼,无悲无忧。那是无心的人生,可教你承受万般苦难。
 
Oh!那一圈山里人的眼睛。那是大山的眼睛。用相机定住,怕是张该拿奖的画儿吧。
 
2011.02 北京
 
谢侯之和他的学生娃娃们。1973年,延安河庄坪西沟枣圪台村

 外一篇

一万米高空



 

作者:谢侯之

 

一万米的高空,是云气升不到的地方。因而那里空无一物。长天万里一尘不染。

 

此刻,海航HU489班机正呆在一万两千米高处,唐老鸭似地探了脖子,匆匆向前赶路。在它前面,伸了一万公里的路程。

 

人坐在舷窗旁边,身心懒懒。向外面看出去,万米之上的那个世界,干净。只有空空,一派的寂静安宁,与这人世无纠葛。因而迷人。

 

低头去看尘寰,脚下正积了厚厚的云层,密不间隙。云层平坦地伸展着,铺得无边无际。下午平斜的阳光,四射出强烈的光束,有如佛光普照。云层表面被照得阴阳分明,沟峦清晰。那是佛光在云层上犁出来的沟壑。沟壑千条万条,起伏交错。我明白,这是在向我复现心中的那幅永远的图象呢,我那曾经的陕北,曾经的黄土高原。那片不动的山梁,那片凝固的海。

 

这片错综复杂的沟壑,是在这高原脸上划出的苍老的皱纹,它刻下这高原远久绵长的忧伤。

 

我不能想象,在这某个细小的沟壑褶皱的深暗处,会隐藏着一个草芥般的黑点。那就是我的万庄。而我如一粒微尘。正吃力地拉着架子车,和几个同伴,衣衫破烂,踯躅在这沟壑褶皱的小路上。

 

这画面,叫你理解渺小,体会短促。叫你认识永恒,感悟永存。这叫我生了恐惧,由此导出敬畏,升起臣服的心情,升起礼拜的愿望。我在心底为高原匍匐在地,长跪不起。我知道宗教必是源于这类倾情的崇拜。

 

忽然哪儿传了一声喝:“他的尖儿,你大猫儿怎么不下?”把我生拽了回来。什么巨大渺小短暂永恒,都没了。前边德国人扭头去看,旁边德国人扭头去看,害得我扭头去看。那是几个国内游玩团的,在航班过道里,拉杆箱支起,玩起了扑克。几个人的言语张扬,似有权有钱。该是京中部员或国企官绅罢,要么是一方道台府台,正做着草民滋润的父母。

 

我仍回过头去,看舷窗。看我这片沉重的云层,这片在空中虚现的黄土高原。想到刘东生先生说:黄土高原是千百万年,大风带来的尘土沉积而成。是了,我们就是大风夹带的尘土。四十年前冬季的季风。我们是一粟沙粒,从高空飘落,撒到这片巨大的高原上。无声无息。不生根不发芽。无华无果。沧海极短的一瞬,浮生已虚度了大半。只有这高原千古,印证着那造物的永存。

 

我是冬季到陕北。正如我是冬季到欧洲。这是两个都给了我深刻撞击的世界。这幅印象中的画面。该是黄昏。我应该是正站在西沟的沟口。

 

如果顺了那沟西望。你看到沟口如缺。两边高高向西,走着山势。旖旎的云霞,在西天上晕出来大片紫红,像流溢的波尔多红酒,醉人。

 

记忆中的沟口,四周正在慢慢暗下去。机舱壁灯也正在转暗,客舱里关下窗罩,把强烈的阳光挡在外面。客舱在进入夜航。脑子里竟有些迟钝。哦,这是剧场的灯光正在暗转呢。哦,是呀,大幕即将拉开,正剧就要开场。没有锣鼓,没有人声。没有观众。四周显了静。那山谷里,被投下幽蓝的阴影。沟底断续着的溪水,闪几块白光。从沟涧里升上来了凉气。是夜色上来了呢。

 

这时我看到了那座废窑。葳蕤的荒草丛中,立着堆黑乎乎的废墟。它静静地卧着,像只大兽,候在路旁。等我从它面前经过。


河庄坪乡西沟知青。左起:史砚华、王克明、王新华、谢侯之

 

我们白天出沟时,曾钻进到那座废窑里。几截残墙断壁,隔出房间。正室侧室之间,通了带拱的侧门。锅台上铺的好石板,已经破烂。

 

看着那锅灶,那土炕,和我们相跟着的后生来富,发话评论道:“当根儿是眼好石窑来。”

 

我问:“当根儿住谁来了?”

 

来富说:“谁晓毬来?古时候来咧,就莫人。都跑毬了。”

 

什么人,又何时,在这里住过呢?他们为何又“跑毬了”呢?

 

这时看到墙上有花草。仔细去看,花草围了纤巧的花边。是用的碎鸡蛋壳壳,镶嵌出的美丽图案。不知谁家婆姨,这般巧心思巧手段,在这窑里镶嵌了这般美丽的日子。那婆姨必是兰花花,在这块荒蛮的土地,鲜红如桃。

 

这废弃,似是因遭变故的离去。极可能又是段血腥的故事。这在千年的中国历史,当属平常。同治年间,陕甘有大规模的民乱仇杀。会是殃及到这座石窑了吗?

 

烂窑静立在路旁,闭了嘴给我讲了故事。这故事被这堆烂石头写进了这片荒野。

 

“这窑不敢停下。有鬼咧,”来富催我们快走。

 

那会儿我们年轻,根本不忌惮鬼神。现听到海富说有鬼,赶紧问他:“咋就有鬼了?”

 

来富看看那堆烂石头,说:“拐沟的张富贵,还有后沟的李生财。都见来咧。”

 

有趣。我忙说:“都见来什么了?”

 

“见人这窑里夜里耍明宝来,”来富抻了袖子,抹把鼻涕,郑重说道:“一堆的人,点的灯了,明晃晃介。锅台上放的彩碗,炕上铺的好毡。张富贵那(ně,第三人称,单数)跟了耍来。完后熬下了,就睡。早上醒来嗄,一堆烂窑石头。锅,碗,毡,甚也莫了。遇见鬼来咧,把那兀吓的!”

 

我忽然有了惦念,问:“那见有婆姨来?穿的红袄。”

 

来富疑惑了:“甚婆姨红袄?莫听那说。”

 

不见有兰花花。有些怅然。又想到鬼里既不见,便许是遭难不死,逃生“跑毬了”,又有了些宽慰。古来兵燹战祸,女人遭强虏,男人遭杀戮,枉送性命。所以才聚的这些冤鬼,阴魂不散。厮守这一搭,耍开了明宝。

 

克明跟我说过,那见陕北的耍明宝来。说:咳,好看!遇见了,切莫错过。说是一圈人围定。庄家将宝盒三指扣住,高举过头。众人都随了,将头扬起,看住宝盒。庄家小指无名指,将宝芯在宝盒里拨转,响哐啷啷介,揪人心肺。响声中宝盒落下,给地上扣住。众人整齐,都撅起屁股。将头伏下,歪了,伸宝盒跟前。为要盯看宝盒揭开的那一刻。那一刻,一刻千金,关乎生死。叫人作喜放悲,销魂荡魄,著人癫狂哩。


克明这一刻,站那里。说从上面去看,造型就优美。一圈屁股,齐齐高撅,若花瓣团团。众人头贴地,齐聚中央,若花蕊然。地上于是一老大莲花,兴高采烈,霍然开放,现出“地涌金莲”的吉祥。这莲花,须是同须弥座那莲花一样古老。它们都不死。都从迷茫的时光里,一路挣扎了穿越走来。而今给你指看它们活泼鲜明的生相。


1971年陕北山间,王新华给谢侯之照相。许小年摄

 

克明说,他们那次看耍,是在去椿树峁的路上。人躲在个背山圪崂里耍。怕公社干部看到。去椿树峁的那片山,耍明宝好地场。少人迹。荒凉。


我冬月天一个人从那里走过。还看到只小狐狸。小狐狸黄毛,带点儿红。一片铅灰的天,一片暗雪的坡,四野混沌无物,只着它这一点鲜色。衬得荒野悲凉,可入诗意。唉,那只小狐狸!我记得它明亮的黑眼睛。我追它,它跑开。我停下,它停下。勾勾看了我。远我百米,不弃不离。害我追出好几里,才明白了道理。叹了气往回走,再不回头。嘴里骂狐狸是妖精。

 

这高原,有狐狸,有狼。都孤独着,形只影单。它们对高原不可或缺。它们是高原游荡的魂灵。


有回在深夜。我们忽听窑外一声尖叫,是“叽”的一句长声,声高维塔斯五个八度,静夜中效果恐怖。那是我们那只养不大的猪,临危会发海豚音的天才。同时听个破铝盆“叮咣咣”甩到地上。又伴两声“嗵嗵”的大响。之后,归于一片死寂。我们几个男生霍地炕上坐起,面面相觑,睡意全消。


静听半晌,才爬起来抄家伙。虚张了声势,冲到窑外。窑外夜空清朗,孤独一轮月,贼亮。将院子照成白地。猪在猪圈里趴着。月下望着我们,傻乎乎,再无表情。跟它问不出个名堂。破铝盆是猪食盆,打翻倒扣在猪圈当中。老乡说,是来了狼呢。没得手。精得猴子样相,又蹦窜了。

 

我常想,这些秃山头空山谷,没个草树,没个灌丛,能活几个生灵?真难为这些狐狸和狼呢。和这里人一样,活得不易啊。


这片山谷,在清晨尤其空寂。清晨薄雾中,总传来“咕咕,咕咕,咕”的叫声。不知道为什么,这叫声使山谷愈发空旷。它把清晨叫得清冷,幽怨。这是山鸡们在叫。古人伤于“深山啼杜鹃”,看来山鸡也促悲声。山鸡们都胆子小小,躲山洼洼里叫“咕咕”。它们每两个“咕咕”一拍,最后用一个“咕”一拍作结尾,算是一句。我从来没看见过它们。但我天天听到它们在叫。这叫声含了焦虑,带了关切叮咛。像母鸡在叫小鸡。那是母亲在惦念孩子。这叫声!让人想念亲人。

 

好多年后,有回在巴伐利亚乡村,也清晨薄雾。我忽然听到“咕咕,咕咕,咕”的叫声。那真是叫人心悸的叫声。和陕北听的叫声一模一样。那只母鸡在叫小鸡。叫得人落泪。叫得人忽然强烈想家。我猜想,德国的山鸡和陕北的山鸡是同种,叫声都有发人怀乡的功效。古人咏了杜鹃,如何不咏山鸡了呢?

 

山鸡身上的肉太好吃了(我没吃过,是想象),因而惦着的主儿太多,狼啊,狐狸啊,蛇什么的。想来山鸡日子要更难,天天得有焦虑。所以那叫出来的声音就苦情。


又想起来,那年夏天,还有蛇的故事。我们上山开荒,都见到蛇。陕北的蛇,土灰色。挺长。老乡都不去碰它。畏它如灵怪,怕恼了招来不祥。有次和副队长在山上走,忽然看见蛇。在前方脚下游走,甚急。我待要上前,被副队长一把扯住,紧张了说:“嗨,站下!不敢!”我们就等着,待蛇不见了影子。副队长朝地上“呸呸”吐两口口水,用脚踩了,又烂鞋揉一下,口水揉到土里。才拉我走。我猜那动作,有驱邪赶鬼的含意。


1969年刚到延安,丁名世、胡宝平、谢侯之、隋国利


有天,老乡来说,贺家山的北京知青陈卫,叫蛇给咬了。

 

贺家山是余家沟大队的山上小队。跟我们椿树峁一样穷。陈卫几个在山上干活,顽皮,不安分,抓蛇。陈卫用手抓蛇,一手揪住蛇尾,拎起来。蛇空中回头来咬。陈卫用力甩。数下,将蛇关节甩脱。众人喝彩。


说是那天窜出来一条短蛇。甚怪。黑色。背弓起,一蹿一蹿地跳。陈卫不知厉害,上去一把将蛇尾捏住。却待提起,那蛇奇快,闪电般回头一口,恶狠狠咬在陈卫手臂上。陈卫“啊呀”一声,丢了蛇,翻身便倒。贺家山知青都不善。旁边窜上来个王世伟,抢上一把捏住蛇尾,顺势狠轮。那蛇立时脱了节。


再看陈卫,面色发绀,手臂明光光,肿如粗桶,已不能弯。众人都急了,说:祸事了。可咋好?有人知道些故事根底,指点说,快送黑庄。只有黑庄贺生发能救,那人能请知神神了。

 

我去黑庄时,已是几天之后。在王二他们窑里,见到陈卫。他一直在黑庄知青点养着。手臂上的肿消去许多。已经好多了。窑里正立一汉子,瘦小,黑癯,钩鼻。巫相。穿一领烂袄。端一粗瓷老碗,倒的白酒。又取过火镰,啪的一响,见火花闪出,蓬的响一下,碗中腾起火苗,高可半尺,蓝荧荧美丽,有如鬼火。那汉右手四指并拢,去碗中一舀,手掌上舀出一大缕火苗。一手拽起陈卫手臂,将手上那火在陈卫手臂上反复揉擦。那火揉碎成许多小火苗,随揉擦来回跳跃。火焰薄如丝光,将手臂裹住。想到古人图腾的龙蛇,腾空时周身火苗缭绕,大约就出自对这类印象的想象。那汉子揉两下,待火苗走散。就又去碗中,舀大缕新鲜火苗。将那根手臂直揉得火光闪闪。如此反复。甚为奇妙。王二告我:这汉子便是贺生发。

 

我悄悄问王二:“他不跳神神?”

 

旁边蹲着的黑庄老乡吃着烟锅子,头不回,嘟囔的一句:“跳了嘛。不跳能验了?”

 

王二做知根知底状,说:“他偷着跳。可能还使了草药。是秘方。”

 

我问:“他有三环叉了?有家伙事儿?”

 

王二含糊着:“有了吧。”

 

我后来有了机会,听陕北歌王王向荣唱神官调,那歌调词句都有年代:

 

“嗬……嗯,手摇(那)三环飒啦啦响,游游玩玩到西方,”

 

搞明白那请神跳神的神官,要根基要功底。神神们自在高天逍遥,要请要迎,正经要唱得有给吃给喝。再要拜要禳,完后,要散粮草,唱发送。请的神,搞不好来自各个部门,都要有香火消费派到:

 

“哦嗬哎,嘿吔嘿吔,嘿哎,左参的神是右参神,早参的君王晚参的兵。早参神神受香烟,晚参神神受金灯,……”

 

歌着舞着。前面用的喝吼嚎叫,做起首,是打招呼。相当于现在说“Hallo”。接下来,歌唱着交代给神神的各种福利待遇。

 

王二前二年告我:黑庄贺生发过世了,“没病,老毬下了。”贺生发如何得传的巫医这好手段,已不可考。反正最后给陈卫整治好了手臂。没落下病根。

 

想到前二年见过陈卫,活蹦乱跳。想这高原,自有它自家的法理,更自有它深藏的魅力。不经意间,总是让你触到了远古时的影子。影子影影绰绰。来处杳不可辨。想洪荒时期,巫医生而一体。用神秘与畏惧滋养了古代鲜艳的文明。

 

而今这高原在点拨你知道,那人类远古根系的坚韧,顽强如旱地的野草,扎在人灵魂的深暗处。它存活过去,存活现在。会伴人类,存活永远。

 

记忆中陕北冬季的老阳,此刻正暖烘烘地压在身上。没法不让人入睡。我知道身子正升在高空,心正在高原游荡。都距这摩登的时代遥远。想到那只孤独的狼。在月夜,要发出悠长的嗥叫,呼唤远古的影子。

 

我觉得人真的是乏了,厌倦了。于是身形缓缓,轻虚如烟,和记忆一起,袅袅而旋起。待回看那陕北,已然渐远渐杳,不知所之。

 

人睁眼时,已经回到了机舱。机舱壁灯重新大亮。提醒你记起尘世的蝇营狗苟。于是坐稳。从万米高空,端正了,又去向下张望。看到下方一片的浓绿。浓绿中到处点点洋房,漂亮的红顶白墙。

 

已经是在了欧洲。这时头顶听到播报:“二十分钟后,飞机将降落在林Tegel机场。请大家系好安全带。”是空姐儿的女声,音色柔美。

 

2010.09.北京

 

作者注:文中陕北人名地名系虚构,勿对号。)

 

刘东生:中科院院士,研究西北黄土,被誉为中国“黄土之父”。最先提出黄土风成说的是德国地质学家李希霍芬。

当根儿:当初,方言

熬下了:累了困了,方言

老毬下了:老死的,方言

 

左起陈希米、史铁生、谢侯之、王克明、邢仪


谢侯之专列

谢侯之 :我在延安教乡学

野草,在知识的荒原挣扎些出来

谢侯之:关于吃的故事,

在延安插队的日子里

谢侯之:曾经的插队岁月,
像一个荒诞不经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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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知青

王新华:野草,黄土高坡的岁月留痕

王新华:一点苦难  一点光荣

王克明:真的活见鬼那夜后,

我的世界观改变了

王克明:对面山

邢仪:史铁生和我们,画室里的哲思

史铁生和我们一起找回自己:
知青一代的迷失与觉醒
 邢仪:曾经走过黄土地
我与史铁生在陕北插队的日子

庞沄:陕北女子线线的故事

庞沄:陕北插队老照片的整理与思考

庞沄:姐姐和我的青春祭

庞沄:铁生,你从未走远!

孙立哲:一个知青偶像的沉浮

孙立哲:生命烈焰,在压力中爆发

清理黑户,受苦人何苦为难受苦人

未能弯弓射大雕,却曾清水煮老鹰

你们不在北京吃涮羊肉,跑这来干啥?

王骥:另类瞎折腾,知青竟然搞拉练

景文:我和同伴撞见了“孤魂野鬼”

杨春新:伪保长半夜偷了那根绳

杨春新:苦乐年华忆插队

成小秦:失学青年如何成"知识青年"

成小秦:李家塬三孔窑,

我度过此生最艰难一年

刘顺林:我们差点“放闷棍”劫道

曹钦白:想你时点点滴滴在味蕾

王骥:村里的那口老井与“四大硬”

疯女:一个北京知青的多舛人生

丁爱笛:北京娃娶了陕北羊倌的女儿

丁爱笛:同情到爱情,红兜肚是真情

丁爱笛:陈小悦和我的小故事

陈幼民:山里的话,撂在脚把把

陈幼民:陕北窑洞里的煤油灯

陈幼民:黄河东渡,那一年我没了家

陈幼民:陕北信天游引领穿越时空

陶海粟:习近平在陕北七年知青岁月

陶海粟与习近平的一幅合影及其他

陶海粟:北京知青重返延川回馈乡亲

陶海粟:知青“青春无悔”辩

米鹤都:上山下乡运动的起源

王新华:一点苦难 一点光荣

沈永兰,她的生命定格在下乡100天

义犬阿黄,一腔痴情等待知青们归来

蒋申松:陕北插队是最"接地气"岁月

顾晓阳:“窑洞”博士

李泽骏:从延安到北京跋涉五天之旅

吴乃华:馒头中的驴粪,漫漫回家路

吴乃华:在农村生病是要命的事

吴乃华:插队才知道屁股也可以做饭

刘江:和北京知青在一起的往事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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