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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陶正:邂逅的她与沉默的小提琴

陶正 新三届 2023-04-10



作者简历本文作者
陶正,1948生人,清华附中读高中、陕西延川当农民、北京大学学中文、北京歌舞剧院做编剧,著有长篇小说《旋转的舞台》等、中篇小说《女子们》等、短篇小说《逍遥之乐》等、散文《少年初识愁滋味》等、剧本《圆明园》等、歌词《北京大学百年校庆组歌》等。

原题

陕北寻踪之二

沉默的小提琴




作者:陶正



陕北的长途汽车

 
从延安上来的长途汽车进站了。排队的人们同时发力,把我压挤在售票窗口。小木窗打开了。售票员的呐喊喷出了隔夜的酒气:“款款听下了!一满有五个空位儿!后边的人明早起再来吧!”

我很得意。卖一张票也是我的。为了春节前赶回北京,我半夜离村,踏雪翻山四十里路,总算排了头名。其实有几个本地人头天晚上就睡在候车室里了,弄得满屋子铺盖卷味儿,可他们一觉醒来,我已经把售票口堵住了。天下哪儿有躺着排队的道理?

售票员磨磨蹭蹭地摆摊儿,我把胳膊捅进窗口儿,扛着压力踮起脚,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一眼。

应该说是有意的。我又看见了她。她没往前挤,也不央求人,还站在原来的地方。

我不认识她。她是破晓时分才悄然而至的。我看出她也是插队知识青年,想招呼她,她却低眉落眼地排在了队尾。她的行装极简单:一只挎包,一只小提琴盒子。提琴盒子又用军绿的旧布做了套。她既不背,又不拎,用双手环抱在胸前,活像是搂着襁褓中的婴儿。

知识青年下乡,带把口琴,带只笛子,是常事儿。带小提琴的可是凤毛麟角。这玩艺儿前几年跟崇洋媚外的思想一块儿砸烂过,会摆弄它的人大都沾上了封资修的嫌疑。这且不说。在我的心目中,小提琴不知为什么是蓝色的,跟陕北土黄色的生活极不协调,跟粗犷的信天游和羊皮鼓也不搭调。所以,当它映着晨光和雪光,突然出现在这暴土狼烟的候车室里时,对我竟产生了一种别样的吸引力。

我多买了一张票,不是为她,是为了小提琴。她似乎明白我的心思,只道了一声谢,并没有感激涕零。

“回北京?”我问。“回北京。”她重复。“咱们同路。”我说。她点点头,连重复都免了。

她使我感到自己在说废话,男子汉的感觉顿时萎靡了一截。可我由此又有所发现:人和人之间经常是靠一些废话来交往的。要是都拣非说不可的话说,人生之旅就更是寂寞了。

坐上车,她也没说话。老掉牙的破汽车撒气漏风,冷得像冰窖。她把提琴盒子搂得更紧,仿佛能籍此取暖。她又竭力不往我身上靠,尽管座位窄得可怜,山路颠得厉害。

“会拉吗?”我又憋出一句废话。

她只苦笑了一下。

“你在哪个公社?”

她干脆连表情也没有了,交叉的双手抻了抻棉大衣领,护住了耳朵,下巴嘴巴也缩进了领口,好像要躲避寒风和热辣辣的旱烟味儿。

我兴味索然,连她叫什么都不想打听了。闭上眼,一个盹打了多半天。睁眼的时候,已然过了军渡,到了山西境内。我第一个清醒的念头就是趁途中住宿和第二天倒车的机会重找一个旅伴儿,给后面的行程解解闷,便竟自下了车。

没想到,她却一声不响地从后边跟上了。

我买去太原的汽车票,她从旁边塞过来她那份车钱。我去找小客店,她排在我后面,也定了这个客店的铺位。我要了碗压饸饹当晚饭,她要了碗粉条汤,摸出几个冰凉的煮鸡蛋就着吃,还默默地推给我两个。她连吃饭的时候也不放开提琴盒子,把它别别扭扭横架在腿上。

我又被两个鸡蛋的情分软化了。吃过饭,见她没有回房休息的意思,我跟她在小店门外受了一会儿冻。
 
陕北的雪景
 
晋陕边界,高原苍莽,山崖陡立,加之白雪和夕阳掩映,有一种空茫的豪气。可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压抑感;一种已知对于未知的怯懦。我很希望能有一根细丝把我牵扯住,使我不至于在虚空中无主的漂浮。

“拉个歌儿吧。”我说。

“什么?”她吃了一惊,刚才的思绪似乎比我飘得更远。

“随便什么!”我突然变得粗暴起来。

她不说话了。她站起来,转过身,向客店走去。直到走到门口,才又扭回头,幽幽地说了声:“太晚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指的天太晚了,该躺在大炕上寻梦了。

第二天,乘山西的长途汽车到太原,又是一路无话。

陕北的村落

晚上,挤上了开往北京的爆满的火车,累得连说话的心气也没有了。

蜷缩在过道里,忍受着人来人往的胯下之辱,又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睁眼一看,有人在小站下车,不远处一个位子正好空了出来。

“快!”我捅捅她,“你先坐!快!”

她惊醒了——她根本没有睡觉,是从一种恍恍惚惚的凝思中惊醒的。她一直把那提琴盒子护在胸前,还把下巴也抵在上面,像是做一种虔诚的祈祷。

她看了看那个空座,又看了看我。

“让别人坐吧。”

嗬!她不去坐,竟也不说让我去坐!说时迟那时快,没容我再客气或是不客气,“别人”已经捷腚先登了。

真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不过,似乎也明白了几分。这是为了她的琴。她已经看出了我不是为非作歹之徒,发觉了有我在身边有助于保护她的琴……

是她的琴吗?

“是你的琴吗?”

“……怎么说呢?”她反问。不像问我,像问自己。问完,就又没有下文儿了。

我却在肚子里做起了文章:是她的琴,伴她从小长大的琴,支撑她的柔弱,浮托她的幻想……不是她的琴,是别人托她珍存的,那人正在等她,在北京,也许在另一个世界……根本不是琴,就是个琴盒子,空的,或者塞了些破衣服烂袜子,她用来装高雅……绝不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小提琴,是信物、念物、传世之宝,是一个百曲千回、迤俪缠绵的故事……

然而,这都是猜测。我再也不会自讨没趣了,只能用这些无根无基的猜测打发寂寞。

直到北京。

直到我和她分手的时候。
 
北京火车站
 
“再见。”她第一次主动说了话。

“再见。”我这一声是冲着她的琴去的。

“以后有机会吧……”

她又冒出了一句,或是半句。

说完,或没说完,就转身走开了。

她指的是什么呢?

有机会再见?有机会给你拉一段儿?有机会告诉你一切一切?

以后……却没有以后了。以后,在匆匆的人生旅途和漫漫人海中,我再没有见到过她。

也许见到过,但我没认出来。

因为,说实话,刚一分手,我就想不起她的相貌了。我其实也从没有注意过她的相貌,历历在心的,只是她双手抱着琴盒的姿态,和那只用军绿色旧布遮得严严实实的小提琴盒。


(1993) 


50年后记
 
这是我1993年写的一篇散文,写的是1970冬的一次经历。事情不大,过眼云烟,却也留下了一个难解的谜。此后50年中,我很少想起这件事,偶尔想起,却又会想的很多,却还是想不清个所以然,却仍不免胡思乱想一番。直到现在。

现在,要网发这篇散文的时候,就又想了。

这篇散文里反复强调了:我一直揣测的,是那个沉默的小提琴盒。

这不假。但是,现在再想,深想,我又发现:其实,我始终捉摸不透的,还得说是它的主人。

她是怎么个人呢?她凭什么对我不冷不热,爱答不理的?我招她惹她了?

还有,有那么几次,她好像欲言又止……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必须声明:这里并没有丝毫的儿女之情,绝没有。

因为,她是绝对自我封闭着的,像那个小提琴盒。

因为,我也是绝对自我封闭着的——从1966年参加红卫兵,到1972年离开陕北,五六年时间里,我一直狂热而愚昧地勒住情感的缰绳,严控着男男女女的心猿意马。

或者,换个角度说,那时的我又是绝对开放着的——我强令自己的心只能向着五湖四海开敞,向着世界上三分之二水深火热的劳苦大众,向着解放全人类的伟大事业,像圣斗士,像清教徒,像苦行僧。

所以,现在,再看这篇散文,哭笑不得地回味50年前的狂热、愚昧,我好像忽然又省察到什么了。

在陕北那辆破旧的长途车上……在军渡那所简陋的小客栈里……在开往北京的那列拥挤不堪的绿皮火车中……我真是像散文中写的,只对她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废话吗?

再想,也还是这样,确实是这样。

我和她的交流确实少得可怜,加起来超不过10句话。我连她姓什么叫什么在哪儿插队都不知道,只是在递给她汽车票时,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和插队地点。

然而,这就对了。

我不知道她,她可就知道我了。

很可能,正是我的自报山门,把她的心窗砰然关闭了——

那是冬天,寒冬。不过,当时,我的自我感觉却正春风得意着——陕北很多的知青点儿都知道有我这么个人,或者还看到过我写的东西:我窑洞里挂着的红卫兵战旗;我箱子里藏着的“红卫兵战校”印章;我全国散发的《红卫兵通讯》……我参加了红卫兵的创始;我在知青窑的墙面上写下了“共产主义万岁”;我的《梅花引·喜迎第三次世界大战》在反修前线传抄朗诵:“当年志,发心胸,敢做国际红卫兵。主席信,记叮咛,不捣黄龙誓不返圆明。此生换取大同涯,万里江山万里霞。愿战后,普天下,英雄陵上尽放五月花”……

她可能听说过吗?
她可能听说过吧?

她毕竟也是在延川插队的。

那么,在接过我递给她的汽车票的一刹那,她就会把眼前的这个人跟那个传闻中的狂妄的家伙对上号了。

也许,她和我之间,就会蓦地画裂出一道鸿沟。

也许,我到处招摇的理想,经常触发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噩梦。

也许,我引以为豪的红卫兵,正是她恨之入骨的妖魔鬼怪?

也许,那个沉默的小提琴盒里,早就蓄满了、一直隐蔽了她或她的家人、亲友的血泪、怨怼、冤仇……

顺理成章吧?

不无可能。

然而,正是这么个家伙,在偶然的邂逅中,在她的心境和天气一样寒冷的时候,顺水推舟给了她一点儿帮助,漫不经心流露了一点儿善意……

她又能怎么样呢?

当我的头上还顶着“我支持你们”的光环,或紧箍儿;当我还蒙着“接受再教育”的虎皮,享受着“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乐趣;当被我们横扫过和继续横扫着的人们还背负着枷锁和伤痕,不敢乱说乱动的时候……

她又能怎么样呢?

果然如此,那么,她对我的忌惮、规避、敷衍、冷漠,若即若离,就可以解释为无可奈何之举了。

或者说,她这样对我,已经算很客气的了。

还有她最后说的那个“再见”。

还有:“太晚了……”“怎么说呢……”“以后有机会吧……”

真要有机会,她会不会对我打开那个小提琴盒,敞开她封闭的心,横眉立目,或涕泪交加,斥责我的狂热、讥讽我的愚昧、诅咒我的扶乩助纣,嘲弄我当时的莫名其妙,以及兹后几十年里的胡思乱想呢?
……

不知道!

这就又是一个难解之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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